第七章 水龍吟

不待兩人敘舊,沈千千搶先問道:「葉風可是在此?」
龍騰空尚是初見葉風,但見其丰神俊朗,眼中神光忽隱忽現,顯是身懷絕世武功。雖是一臉滿不在乎的態度,神情里卻是瀟洒不羈中又略帶一份薄薄的落寞之色,更難得沒有半分年輕人的驕狂之氣,說話甚有條理卻又不疾不徐,神態穩重而不乏鋒芒銳利,心中暗贊。
心頭靈光一閃,終於明白了水知寒的毒計,若是自己與龍騰空葉風三大高手合力突圍,天下誰能抵得住?是以水知寒先用言語擠兌住自己,寧可與葉風單打獨鬥,就算葉風能勝過他也必是強弩之末,再想要突圍也是有心無力了。
「你錯了!」刀王長嘆道:「老夫這一生快意恩仇,卻只欠過他一個人情。他亦知道若是不找個機會讓我回報,老夫必是耿耿於懷,郁志難解,只怕還會影響日後在武道上的修為。」
最後踏上忘心峰頂的是一個青衣人,手中卻是捉著沈千千。
水知寒含笑道:「若不取得葉風的項上人頭,雷盟主無顏相見夫人。」
葉風在石屋外盤膝而坐,抱元守一,按著刀王的「忘心七式」修習,在心中比劃著刀法招式,渾不知時辰早晚。
刀王抬首望天,似是對葉風的動容視若不見。胸口卻亦是急劇起伏著,雙拳緊握,就像是在痛下什麼決心般,口中猶是大笑道:「你小子不是叫過我一聲秦兄嗎?再叫一聲試試,哈哈哈哈……」
葉風忽然驚覺,面上泛紅:「嫣紅且先安歇,我從小就習慣在野外露宿,便是去外面練功一夜也是無妨的。」微微一笑,轉身出門。
水知寒漠然道:「龍兄此舉可是代表落花宮向將軍府宣戰嗎?」
葉風循著刀王的手勢看去,長吸了一口氣,漸漸恢復平常。
似有似無的嘆息凝固在他胸口,欲吐還收的聲音徘徊在他唇邊,卻終於化為一眼暗啞顧盼,投向惟餘天地……
刀王毫不買帳:「水總管趁著人多勢眾,既是暗算龍兄在先,又是挾著沈姑娘在後,老夫自是看不慣,若是要殺葉風,先問過我的『不老刃』吧!」
刀王緩緩續道:「老夫便是要你在這十日之中忘記你的深仇大恨,移情于祝姑娘。等你悟通老夫的忘情心法,再接下甚至擊敗老夫的忘心七式,你就可以下山了。從此後任憑天空海闊,再也無人能小覷於你。」
葉風大叫一聲,望向祝嫣紅,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聲音卻是冷靜無比:「你早定下了如此主意是不是?」
龍騰空長嘆一聲:「雷怒親手殺了方清平降了水知寒,這都是我親眼所見。」
這短短的十數丈,便若是已踏過了人世輪迴的數載春秋。
葉風眼中湧起感激之色:「刀王大恩,葉風終身難忘!」
沈千千的心中早是一片紊亂,剛才看到葉風對祝嫣紅的如火情焰,心中尚在幻想若是他有一日能對自己如此,自己定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不由暗下決心,心想只要精誠所至,或許總有日能感動他,哪怕與祝嫣紅二女共侍一夫也未嘗不可……
龍騰空卻是哈哈大笑,端起茶杯:「葉小弟性情中人,老夫且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言罷一飲而盡。
適才變生不測,加上眾人全都失神于龍騰空所說的舊事中,這才讓水知寒不知不覺地潛身暗伏于側,趁龍騰空去追沈千千的空隙,一擊奏功。
葉風負著祝嫣紅踏上了那根細長的鐵鏈。
沈千千見葉風與龍騰空一見如故,心中歡喜。她女兒家畢竟面薄,不好直接對葉風說話,只得先找上祝嫣紅:「祝姐姐這幾日可是擔驚受怕了吧。」
葉風對龍騰空深行一躬,眼望向祝嫣紅,二人相視含笑。
龍騰空集氣療傷,耳目卻仍是靈敏,聞言悶哼一聲,全身一震。

六、六馬仰秣 水龍音催神奪

祝嫣紅轉身朝山頂上那小茅屋行去:「嫣紅言盡於此,現在夫君生死未卜,不便與二位多言,失禮莫怪!」
葉風沉聲問道:「他是誰?!」
這一掌的衝天掌勢倒還罷了,可怖的是掌力中帶著一股高溫熱氣,猶若炎陽烈日般,將軍府靠前站立的人均抵不住那股席捲而來的熱浪,紛紛後退。
「我……敗了!」葉風喃喃道,直承失利的沮喪令他萬分痛苦,出道以來從未敗過的碎空刀終於敗了,而且敗得如此之慘。
赤臂與素手相握,一任乳霧在腳下繚繞;一任夜鳥在耳邊哼唱;一任嵯峨險崖的猙獰竊笑;一任萬丈深淵的偷眼沉淪……
龍騰空那一掌含著幾十年精純的內力,自是非同小可。水知寒雖是避過了心腹要害,但右肩遭此重創,此刻全然無力,心知自己數月之內再也不能與人動手。
龍騰空眼望沈千千,憂色劃過面容,抬眼望向刀王:「秦兄可知我這些年為何流連海南么?」
龍騰空豪然大笑:「水知寒就是水知寒,達觀通透!如此敵手,世所難求,水總管儘管痛下殺手,我早已是等不及了!」
水知寒輕聲道:「碎空刀一向詭計迭出,我只是怕刀王有失,特來接應。」
刀王仰天長嘆:「仇恨啊!是不是非要以血泄憤才能完成?」
幾人不虞沈千千失神若此,龍騰空連忙起身去追。
穹隆山上,忘心峰頂,一代英雄,就此隕命!
葉風揚聲長笑:「你若是擔心你父親不肯見諒,不若陪我去塞外,我可先將你安置在攬幽谷,屆時得報大仇再來接你,日後並韁馳騁大漠草原中,再不問江湖仇殺。」
刀王一把將葉風從地上提起來,一字一句地道:「要想擊倒敵人,先要自己站直了!」
祝嫣紅抬起頭來,盯著葉風的面容,心中酸楚,面上卻竭力保持著一份平和,柔聲道:「葉公子敬請見諒,就算夫君已亡,可嫣紅家中尚有老父孩兒,本是萬萬不能陪你去塞外的……」
龍騰空這才知道葉風竟然獨力擊敗了歷輕笙,忙再問起當時情景。
將軍府的人終於啞然無聲,水知寒身為將軍府總管多年,加上近年來明將軍深居簡出,實已是將軍府的第一號實權人物。以往出手不多卻從未敗過,可這一次,莫非水知寒會敗給龍騰空嗎?
刀王冷然一笑:「老夫自會給你一個交待。」
可是以江湖規矩而論,在水知寒這番說辭下,葉風無論如何亦是不能怯戰不出的。
眾人看得眼花繚亂,但見龍騰空身形翩若驚鴻、宛若游龍,掌力更是威猛無倫,一丈見方的範圍內盡被其籠罩住,氣勢驚人;而水知寒身形靈動,冰劍變化諸多,巧妙橫生,貼身尋隙,每每從不可能的地方刺出,攻敵之所必救。
葉風眼望鐵鏈盡處,迷霧層層圍繞下,饒是以他的目力竟然也不能看出對面的玄虛來,知道那裡定有刀王留下的對武學刀道的慧悟心法,這份大禮可謂彌足珍貴。
刀王臉上泛起痛苦之色:「若非如此,怎能讓你悟通忘情大法。」
龍騰空亦笑道:「葉小弟不用謙虛,你秦兄這老傢伙從不服人,今天破天荒地這一番稱讚,只怕才真是心中得意的不知天高地厚,哈哈。」
葉風眼利,先見到石桌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本書冊,划著火石點燃桌上的明燭,拿起一看,封頁上四個大字——「忘心七式」。
當下刀王點頭道:「水總管既是如此說,老夫決無異議。」心中卻想好了若是葉風不敵水知寒,自己再尋機出手。
葉風茫然抬頭,見刀王一臉蕭索,毫無半分得意之情,目光如一支刺透他心髒的長箭般瞬亦不瞬地釘著他,驀然間便是渾身一震。
葉風心有所覺,偷眼望去,但見祝嫣紅一張側面似嗔似喜,本已嫣紅的臉更是紅得通透,在夜色的掩映下清麗不可方物,偏又有兩滴珠淚盈盈欲落,忍不住心頭一緊,雙拳輕握……
刀王再度暢懷大笑,聲震雲霄,彷彿已然洞察了所有紅塵世情。
刀王長嘆:「若是殺了雷怒,你的忘情大法豈不全廢了?」
逆風與漩流共合謀,在眼界中清瘦。
但見書中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且有各式圖樣,心中大喜。
龍騰空大笑:「歷老鬼一向自譽武功詭秘,更是痴迷於懾魂邪術,這一次萬萬料不到葉小弟有如此堅強的心志,無功受創而返,只怕更是大大打擊了其在心境上的修為。我斷定以後六大宗師中歷老鬼已可除名了。」
龍騰空眼視沈千千,再是一聲長嘆:「千千,現在你應該知道龍大伯為何執意不讓你去找葉少俠了吧!」
水知寒是天下有數的高手,葉風能敵得住他嗎?
直到此時,葉風才終於明白了刀王對自己的一片苦心!
葉風默然不響,但他的心中已如海潮般翻騰洶湧,諸多念頭紛沓而來,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反到是祝嫣紅輕拂晚風吹亂的秀髮,意態從容。
龍騰空眼中愁結橫生:「落花宮隱為嶺南武林盟主,其名為飛葉流花的暗器手法更是武林一絕……唉,這也不算什麼,怪只怪星霜自幼便是落花宮的少宮主,身懷家門重望……天意若此,天意若此啊!」
葉風見到刀王神態,心神震蕩,顫聲問道:「前輩竟是早知此中緣由嗎?」
得知葉風亦是直承歡喜自己,心思恍惚下,既覺得配他不上,卻又有著初戀情懷般的欲舍難離,心事全被這薰然晚風吹得凌亂飄零,俏面上早是一片酡紅……
刀王冷笑:「你也不是我,不然你現在不會這般窩囊,跪在地上等死!」
而他手上的不老刃凌厲的去勢,卻正是劈向葉風的頭頂!
葉風對歷輕笙猶如不見,只是眼視他懷中的沈千千,嘴上卻是哈哈大笑:「歷老鬼的刀傷好得倒是迅快,早知我那一刀砍得再重一些,讓你多躺幾天。」
葉風想起那日與歷輕笙的一戰,心頭猶有餘悸:「歷老鬼的魔功果是厲害,先是趁著雨夜暗伏一側,再以揪神哭迷我視聽,最後用照魂大法懾我心智,這才發動風雷天動的爪功痛下殺手,伺機報他的殺子大仇。只是他料不到我根本不受他這些迷魂之術的影響,假意中彀引他輕敵發招,這才一擊破之……」
祝嫣紅驚叫一聲:「竟然連鍋灶都沒有呢。」
刀王詫然望來,卻見葉風深深看向祝嫣紅:「若是我現在仍是不顧一切的執迷不悟,你可願再陪我一起,去做一對離經叛道的瘋子嗎?」
龍騰空這些年來隱居流水軒,心智恬定,自甘淡泊。此時方遇到可以一拼的敵手,不由重振當年壯志,氣勢凌壓而來,豪情蓋天!
刀王深吸一口氣,收刀,靜www.hetubook.com•com立不動。
水知寒長笑一聲,身形一側,冰劍變向再挑向龍騰空的肩頭,左掌已與龍騰空左掌接實。
葉風心懷震蕩,只覺面前這個老人對自己實是有再造深恩,忍不住熱血翻湧,倒身下拜。
刀王雖是及時收刀,但那挾勢而來的刀意已然劈中了他,若不是頭上的金簪化去大半刀氣,只怕他再也不會看到這茫茫星光。
葉風這幾日與祝嫣紅相對,雖無越禮之處,但兩心相悅,舊日執迷報仇的心結早已淡薄,聽得刀王開龍騰空的玩笑,也不免少年心性,先是對龍騰空深施一禮,大笑道:「秦兄快快將龍老爺子的舊日軼事挑些有趣的說來。」
氣氛竟是如此的微妙。
刀王奇道:「你怎麼出來了?」
他……掩閉視聽,只是一步一步穩穩地踐踩在山風晃蕩中,如同踏上一條毅然難返的不歸之路。
葉風謙然笑道:「若無秦兄的指點,葉風尚不知天高地厚呢。」
所以,才有了卧薪而嘗膽。
葉風訝道:「敵人也可以感激嗎?」
誰料想酣戰中忽然瞧見龍騰空雙眸神光一閃,現過一絲痛烈決斷之色,心知不妙。但見龍騰空對自己的發招不閃不避,反而主動迎上冰劍,趁冰劍入體一滯間的功夫,右掌含著殘餘的幾十年精修內力全勢擊出……
忘心峰頂的小茅屋前,擺放著一張石桌,幾張石凳,桌上唯有一壺清茶,幾個茶杯。
葉風等人聽龍騰空罵得意態淋漓,心中俱都是無比痛快。
刀王見了葉風的樣子哈哈大笑,手掌重重拍上葉風的肩頭:「老夫這二十年來眼見刀道淪落,一直是郁志難解,卻從未有過今天這般的痛快!小子可知你雖惜敗於老夫之手,卻令老夫彷彿見到了日後如何重振刀道、笑傲江湖的碎空刀,足慰老懷矣!」
龍騰空落地踉蹌幾步,方才站穩身形,一道血絲從嘴角流下,眼望來人,恨聲道:「水知寒!」
鐵鏈不過十數丈,終至盡頭。
神乎其技,莫過於此!
而眼見冰劍越縮越短,知道待其化盡,貼身而斗,便是水知寒的寒浸掌滿勢而出的時候。
龍騰空眼角略掃,望見沈千千關切的眼光、刀王一臉的緊張,再看到葉風滿目的擔心,祝嫣然驚現的憂容……
百思千慮湧上腦海,想到與祝嫣紅終於放下一切羈絆,直承心事,葉風心中不由一盪。
抬眼間方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已是天色漸亮。
葉風心知刀王恩重,喉頭一哽,千言萬語亦難說出半個字來。
來人約是五十余歲,身形高大,容貌清雋,卻是虯髯滿面,豪勇無雙。竟然就是二十年前忽然消失於江湖與落花宮主同隱海南的「躍馬騰空」龍騰空。
龍騰空大馬金刀地坐在刀王對面,自顧自地再倒上二杯茶,緩緩道:「這二十年來,雖然無緣相見,但往日的交情卻是時刻不敢有忘。」
刀王與龍騰空面面相覷,都不知要如何勸解。
將軍府與枉死城的人見此情景,不問而知自是歷輕笙佔了上風,俱都鼓掌打氣。
二人回想適才在那根細若小指的鐵鏈上,那牽扯一線的忐忑情思溶盡夜色中,沉澱晚風裡,恍然若夢。兩顆撲騰亂跳的心臟便如掉入了一杯濃濃的蜜汁中,既是甜得暢快,又是滯然欲停……
想到日後若要想與祝嫣紅牽手同騎于塞外,必要先渡得此時難關,當下更不遲疑,翻書而看。
葉風轉眼望向刀王,滿腹問話在喉邊徘徊良久終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那一刻,她彷彿親身感受到了葉風心中深不見底噴薄欲出的痛楚,曾經那麼爽朗泰然的笑聲已如過眼雲煙般再不可聞,那麼堅定固執的信心在此時徹底崩決……
刀王沉聲道:「將軍府若是公平與葉風一戰,老夫絕計不會插手。可觀目前形勢,分明便是持眾凌寡,老夫便是第一個不服。」
自從明將軍二十四年前與京師神留派關睢門主包素心一戰後,流轉神功威懾天下,這數年都被穩尊為天下第一高手。除了三年前與暗器王林青那次名傳千古的泰山絕頂一戰自承失敗,面對其餘對手皆是無往不利,武道上的威望已至顛峰。
龍騰空卻是心中暗暗叫苦,他本已受到水知寒剛才偷襲重創,雖是及時壓下傷勢,但斗得久了,終是內力不濟。而水知寒不與他硬拼,一味纏身游斗,正是要引發他的傷勢,待得自己成強弩之末,方才會一舉強攻。
葉風獃獃地看著刀王雄偉的身姿,腦中一片空白。
祝嫣紅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葉風大笑,推門而入:「你以為刀王是得道高僧嗎?」
他能忍,他已經忍了二十年,他還可以繼續苦練二十年,直到他的刀再斬下仇人的頭顱……
刀王瞠目以對:「好小子,真就叫我秦兄呀。」
刀王道:「是水知寒傳他之命。」
刀王聞言撫掌大笑:「龍兄這二十年來蹤影全無,老夫整日挂念,安能無恙?」
歷輕笙眼中閃過一絲恨意:「我要是多躺幾天,只怕你的沈大小姐的貞潔就難保了。」手上略松,一任沈千千在懷中掙扎扭動,若不是當著這許多手下人要維護宗師的身份,只怕早就動手相欺了。
水知寒撫掌大笑道:「刀王快人快語,如此便可一言而決。我既然好不容易才將碎空刀逼入絕地,總要有個交待,這便與葉風公平一戰,若是他能擊敗我,我立刻下山,從此只要葉風不找上將軍府,我們便絕不去沾惹他,秦兄意下如何?」
「唉!」沈千千終於看出了一絲苗頭,悵然一聲悠悠長嘆。
可就算蒼黃的故事被風掀過之後,誰又能忘得了這一刻放任心音的唿鳴,這一刻放膽縱情的囂張?!
龍騰空正容道:「世間男女,何為良配?我看你們亦不必去見雷怒,他此刻已降將軍府了。」
這一路,好長!
葉風胸口劇震,祝嫣紅如此明示心跡,更是深恐有損自己的聲名,這才寧可不顧江南大儒千金小姐的身份,暗示他並不需明媒正娶,實是對己種情極深。心中感動,再次抓住她纖纖柔荑:「葉風再不識好歹,也知道嫣紅對我的一片深情。何況剛才聞得刀王言語,世俗禮教都是一紙空物,我才不會將閑言碎語放在心上……」這尚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嫣紅」。
碎空刀瞬間出鞘,葉風身隨刀走,騰空而起與歷輕笙硬拼一記。
眾人聽葉風稱刀王秦兄,而刀王臉上一副哭笑不得卻又不無得意的樣子,俱是一呆,只有祝嫣紅知道其中關鍵,忍不住掩嘴偷笑。
刀王與葉風均是暗皺眉頭,水知寒以掌成名,卻是用劍法便堪堪敵住龍騰空,若是棄短揚長伺機發出他那名動天下的寒浸掌,卻又是如何局面?
「二十年不見,秦兄別來無恙?」兩人緩緩踏上峰頂,當先一人長笑道。
祝嫣紅輕掙了一下,亦由得葉風牽住自己的手,嘆了一聲:「莫忘了你尚身負血恨家仇?」
葉風怒視歷輕笙,口中卻是不緊不慢地對水知寒道:「水總管與此卑鄙之徒齊名,不知有何感想?」
刀王手指那根直通往霧靄深處的鐵鏈:「對面沿鐵鏈過去十余丈便是一座無名山峰,四面懸空無路,唯有從此鏈才可回到忘心峰,那便是老夫練功坐道的地方。老夫已備下了足夠支持一個月的清水乾糧,這十日你便與祝姑娘去那裡吧,不過可要用心學習老夫的忘情大法,十日後若是還不能接下忘心七式,便乾脆在這等死好了!」
葉風與刀王一直呆看著祝嫣紅步入茅屋中,失愣了半晌,刀王方才喃喃嘆了一聲:「如此女子,如此奇女子啊!」
水知寒豈是易與之輩,眼見龍騰空聲勢驚人,身邊手下眼露驚容,虎目一睜,也是放聲大笑:「好一個水龍長吟!如此水某便恭敬不若從命了!」
葉風萬料不到龍騰空會表示支持自己,舉杯飲了,心下卻是一片茫然。
水知寒悠然負手而立,卻是以一人之力守住道口,一副有恃無恐瓮中捉鱉的神態:「龍兄不必心中不忿,若不是瞧在刀王與你兄弟情深,我決計不會讓你上到忘心峰頂與他相會的。」
「何為性情?!」葉風眼中射出痛苦的神色,大聲嘶叫著:「我管他什麼是性情、什麼是名利。我不要看別人的臉色做人,我不要我的親人在我面前死去而無能為力,我不要整日在荒漠上東躲西藏像一條狗,我不要一面用小刀在腿上刻著『報仇』一面痛罵自己的無用。我要做一個用刀說話的人,我要一個公道的世界,我要那些對我毀家滅族的人付出應該的代價……」
葉風心頭一緊:「前輩方才說此次出山是應人之邀,是他嗎?」
沈千千眼睛一亮,這一路上的挂念與委屈此刻全都重重翻騰起,淚水幾乎都要涌將出來,凄聲道:「葉大哥!」
那日在快活樓見到葉風一刀立威,出手之巧,應變之奇,天資之高,均是生平僅見,早已動了傳功之念。約葉風來忘心峰,實是懷著一種複雜的心情,既希望他能領悟自己的忘心七式,再創神功,將刀道發揚光大;但如此一來卻又必是得罪明將軍,福禍莫辨。
龍騰空卻是哈哈大笑,一任血水從胸前傷口中汩汩噴出:「水知寒,我要你這一生也忘不了我這一掌!」
龍騰空二十年前隨落花宮主一併消失,早有好事者將之四處宣揚,而且龍騰空無論品貌才學武功見識亦均是落花宮主的良配,許多追求者皆是望而卻步。
葉風點點頭:「水知寒怎麼也料不到前輩會對晚輩如此眷顧,更是以為晚輩有雷夫人這個包袱,必然輕敵。加上穹隆山雖然不大,但分兵圍山其力單薄,就算水知寒、歷輕笙親至,晚輩也有把握尋隙而出。」
葉風再是痙攣般的一顫,刀王的話如醍醐灌頂般令他如夢初醒。
眾人齊聲驚呼,刀王與葉風一左一右扶住龍騰空,但見冰劍深入胸腔,瞬間已為熱血化為無形,但上面附著水知寒霸道的內力,不僅已震斷了龍騰空的心脈,更將整個胸膛炸得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龍騰空不理水知寒的嘲諷,閉目運功,刀王伸手握住龍騰空的手,助他療傷。
葉風冷笑:「前輩似是對明將軍毫無敵意?」
刀王咄然大喝:「你有家仇又如何?她已嫁人又如何?誰說英雄就無兒女情長?是頂天立地的漢子更要把握苦短人生的每一刻歡娛。大丈夫立身於世,所求的非名非利,便只是那一份滾涌于胸口的痛快!」
刀王長https://www.hetubook.com.com吸一口氣,盯住葉風:「你可知老夫忘心七式的由來。」
刀王擎天而立,弓步前沖,雙手握刀下劈……
刀王笑道:「將軍府這些年如此鋒芒畢露,橫視武林,但此刻碰上我們三兄弟聯袂而出,亦絕討不了好。」
刀王似是毫無留意到兩人的驚慌與尷尬,再問向祝嫣紅:「祝姑娘,你是否喜歡葉小弟呢?」
叮叮叮叮幾聲脆響,歷輕笙十指亂彈,指氣縱橫,盡皆擊在碎空刀上。
連葉風與祝嫣紅都屏息靜氣,專心聽龍騰空的下文。
可他久經塵世,見到葉風與祝嫣紅有意無意間的眼神交匯,曖昧難言,不禁暗暗失驚,一時沉吟不語。
龍騰空肅容道:「人的本性俱不相同,凡事應有變通,因材而教。以葉兄弟這般痴情之人豈能練好你的忘情大法?」
水知寒面容一冷:「龍兄這些年來寄人籬下,變得只會討口頭上的便宜了嗎?」
葉風對沈千千滿面淚痕的情態渾若不見,仍是望定祝嫣紅:「我非是迫你,雷大哥想亦是通情理之人,只要你願意,我去親自向他負荊請罪。」
最可敬是龍騰空明知苦戀無望,仍是寧可捨棄所有,一意陪著趙星霜隱居海南,這二十年來定是飽受相思煎熬,其種情之深更是遠非旁人所能臆度。
什麼報仇大計,什麼笑傲江湖,什麼鮮衣怒馬,什麼意氣揚揚。所有的美麗不過是一場人生的鬧劇,只要適才那一刀再多劈下半分,只要那一刀再少留些余勁,他就再也看不到滿天繁星,紅塵萬相……
祝嫣紅道:「雷怒呢?」
葉風舉杯倒茶,對著龍騰空恭敬奉上:「晚輩敬前輩一杯!」
龍騰空再是大笑數聲,忽然僵住,雙目怒睜,氣息全無。
二人勢盡,各自翻回原處。
砰然一震,二人各自退開二步,再猱身斗在一處。
龍騰空道:「刀王執迷刀道,只道忘情方窺至境,我卻大不以為然。」
刀王頓時語塞,水知寒此話合情合理,更是順著自己的意思要求公平一戰,若再是出言反駁倒失了風度。
來人正是湘西枉死城主、黑道六大宗師中的鬼王歷輕笙。
刀王的聲音猶如當頭的一記棒喝,葉風貯滿胸中的血氣豪情再也抑制不住地翻騰上來,握拳大喝:「對!葉風苟存於世間,不為名利,不求聞達,哪怕驚世駭俗,哪怕為人不齒,要的也就是這兩個字——『痛快』!」
這一刻,就在葉風從生死線上掙扎而出的這一刻,就在葉風流著眼淚滿面死灰、幾無餘勇面對人生的這一刻,祝嫣紅終於知道了自己是多麼在乎這個像個孩子一樣哭泣著的男人,她的心在為他而疼、為他而裂、為他而熬煎。
龍騰空對刀王搖頭苦笑:「此時江南戰亂叢生,兇險至極,我本是想帶著大小姐立刻返回落花宮,無奈……」
水知寒轉頭望向葉風,仍是一副胸有成竹不緊不慢的樣子:「葉少俠可準備好了嗎?」
刀王驚問:「散復來對我說是雷怒遭水知寒親手擒下,可是不盡不實嗎?」
祝嫣紅再也忍不住,撲至葉風的懷裡,大哭道:「公子放心,我便回去對他明說,若是不能求得一紙休書,嫣紅最多便是一死還君之深情!」
祝嫣紅剛才雖是在忘心峰頂的小屋中,但夜深谷靜,對葉風與刀王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祝嫣紅聽得葉風說從小習慣在外野宿,心口不由一酸,想到他從小吃過的苦頭,又憐又愛,卻是無論如何說不出留他在室內的話,只得任他去了。
只有歷輕笙臉色不變,頻頻點頭,有悟於心。
葉風聞言先是渾身一震,呆了半晌,竟然仰天大笑起來。
但刀王秦空雖是眼高於頂,但亦自知武功尚在明將軍之下,自己年事漸高,雖然經過二十年的苦心研究出了忘心七式,但能否敵住明將軍的流轉神功,卻是沒有半分把握。
少年時的艱辛悲苦與理想豪情在剎那重新回歸,他已不是碎空刀葉風,他只不過仍是那個身懷血仇、用鏗鏘宣洩喘息、用囂張毀滅狂熱的慘淡少年……
葉風微微一笑:「我還想著應該如何去救沈姑娘呢,想不到你早已逃出來了。」
刀王大喝一聲:「老夫說了十日後必給總管一個交待,總管竟然如此信不過老夫,還有什麼好說的?」
眾人心中暗暗驚悸,歷輕笙的魔功果是非同小可,竟然能隔體凝力緩發,令人防不勝防。
刀王按下如火情懷,沉聲道:「水知寒武功既高,為人又能屈能伸,心思縝密,極是難斗。他既知你來此,必不會罷休,老夫雖讓散復來轉告他十日後再來此處,但以水知寒的城府心計,雖是不願直接違背老夫的意思,必也是遠遠派人守住穹隆山各個出口,你可想過脫身的辦法嗎?」
葉風臉上微紅:「晚輩正是有些不放心她……」
葉風落地時卻連退七八步方才穩住身形,碎空刀遙指歷輕笙,恨聲道:「歷老鬼你倒是恢復得快。」
「啪!」刀王一掌重重拍在石桌上,悶聲長嘆:「龍兄與我相知數年,當年更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但我對你不辭而別的行徑卻是一直頗有微詞。到得現在,我才算是對你心服口服。」
而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武功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亦是如此脆弱、不堪一擊!
水知寒眉頭微皺,將軍府實是不願與落花宮為敵,但亦不能直斥歷輕笙,傷了自家的銳氣,當下呵呵一笑:「剛才龍兄不是說落花宮女子不能嫁於心愛之人么?我看若是沈姑娘委身下嫁歷城主,倒也是件美事。」
葉風輕拍懷中祝嫣紅的肩膀,雙目射出異彩:「我不許你死,我們一起去見他好了。」
何曾想自己竟是如此苦命,就算葉風對她有心,她亦是與他無緣無份。一時心火上涌,再也抑制不住,捂面直朝山下衝去。
沈千千呆然佇立,既是心傷,又是妒忌,更是為他二人的這份痴情所感,淚水如決堤般源源不絕地湧出。
刀王輕嘆一聲:「水知寒與歷輕笙倒還罷了,若是惹出了明將軍,只怕……」

一、一語奇突 揖別舊日樊籠

夤夜深沉,天空渾蒙,鐵鏈刺穿青穹的野渡,秋寒掐滅山火的餘溫。
葉風雙腳一軟,半跪在地上,頭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在近於瘋狂的崩潰中迸泄而出,墜入黑黃的土地中。
葉風眼中精光一閃:「既然如此,我對雷怒就更無歉疚了。」話雖是如此,但雷怒畢竟曾是與他並肩抗敵的兄弟,心中那份不安怎也揮之不去。
他強迫讓葉祝二人真情流露,絕非他一向做人本性。
更可怖的是刀王雖是靜止不動,但那一股滂然而下的重壓之勢,卻幾乎象是要把葉風深深地釘入地下。
上山的數人分佔要點,對葉風等人完成合圍之勢。
龍騰空正容道:「將軍府已與枉死城聯手,我們必得從長計議。」
回想這些日子里的擔心受怕,慘遭橫禍的丈夫,又是掛牽遠在嘉興的老父幼子,柔腸寸結,幾不能寐。聽著窗外的風聲,又是挂念門外人的寒涼,直苦思到三更時分,幾日的身心勞累終於沉沉襲來,這才在迷糊間睡去……
他的心裏再無傲世的驕橫、沸揚的仇焰、失血的慘淡、殆盡的野性。
刀王一呆,無言以對。
葉風雙目一亮,若有所思。
葉風垂手恭謹道:「有勞刀王無私相授,葉風已然悟得忘心七式的精髓。」
「啊!」沈千千與祝嫣紅同聲驚呼,這才明白為何龍騰空住的地方以流水為名,而這落花宮最大的秘密竟然連沈千千亦是第一次得知。
葉風這段話語意鏗鏘、擲地有聲。
葉風緩緩點頭,知道現在生死關頭,必須放下一切,才有望逃出重圍,再斗強敵。
好在葉風從未練過任何門派的武功,胸無成法,是以學起來事半功倍。但饒是如此,也不可能一夜盡通,只能將招式口訣與運功法門盡數記下,待得日後在實踐中慢慢領悟。
再斗數招,水知寒成竹在胸,發出一記虛招,直刺龍騰空的胸膛,料想其無論如何必得閃避,便讓已短至二寸的冰劍化去,以水點擊其臉目,使出寒浸掌欺身博擊……
葉風心中有所感應,想法脫口而出:「不錯,要不是有此強仇,我亦不會練就今天的武功。」
「老夫非是勉強你。」刀王大笑:「老夫這一輩子看了多少人物、多少風流,若還瞧不出你對祝姑娘暗種的情根,豈非是白活了這一把歲數?呵呵,久聞你與落花宮的沈大小姐交好,此刻亦正合移情之意。」
刀王道:「你只說對了一半。老夫尚未窺天道,實還做不到忘心,但經這幾十年的參悟,老夫卻終於明白了要忘心先要忘情,要忘情先要移情的道理……
刀王舉杯而飲,想起歲月匆匆,轉眼間舊日時光已成昨日黃花,大家都已是白髮蒼然,心頭唏噓有感。
刀王眼中目光閃爍,雙掌互擊,再緊緊交纏在一起,彷彿痛下了什麼決斷:「這便行了。世俗禮法于老夫看來全是一紙空文,別說雷怒已死,就算雷怒不死,一紙休書便什麼事也解決了。只要你不嫌她,旁人怎麼說又干你何事?」
龍騰空哈哈大笑,與葉風盡皆幹了杯中茶:「葉少俠現在知道了——別說是雷怒殺友求榮,為人所不齒;就算所有人都罵你們大逆不道,有違禮教,我亦是決意支持你的。」
從門縫中偷眼望去,但見合衣熟睡中的祝嫣紅不知做了什麼好夢,面上露出淺淺的笑容,而一顆尚未乾涸的淚珠卻還掛在臉頰上,泫然欲滴……
葉風心中暗嘆,若不是他年少時受過那許多非人的苦難,早已練就堅不可催的意志,又豈能在歷輕笙的揪神哭與照魂大法下不為所動?可見人生在世,一飲一啄皆有因果。
葉風抬眼望去,見刀王一臉慈愛看著自己,目光中滿是期待,心頭一震。
屋內極是簡單,僅有一張石床,一副石桌石椅,角落邊擺放著一些乾糧清水,除此外再無他物。
忘心七式雖只有七招,但變化繁複,博大精深處實不亞於任何一門大成的刀法,更有許多匪夷所思與常理不合之處。
「好!想不到老夫二十年的苦思冥想被你八日通透。」刀王大笑:「老夫只是想不通,為何這般傷面子的事情,此刻聽來竟是如此欣然呢?」

四、四海眼空 昂奮鐵馬赤鬃

便是以刀王對世情的洞悉明察亦料不到自己的一句問話會引來祝嫣紅這番回答,聽得痴和-圖-書了。看到葉風亦是一臉迷茫,獃獃盯著祝嫣紅,就似是初次認識她一般。
刀王故意苦著臉嘆道:「算是歷老鬼倒霉,先是挨了一記碎空刀,又要接老夫不老刃,只是老夫如何好意思欺他舊傷未愈呢?」
隔了良久,刀王輕輕問道:「何為性情?」
唯有暴風醉眼中天堂的餘韻、嫵媚招納里精緻的誘惑。
葉風心中怦然意動,嘴上猶是囁嚅道:「可是晚輩身懷血仇家恨,原本不應陷身情海,誤已誤人……」
葉風胸中就像被潑了一杯冰水,怒氣卻再也抑制不住地翻湧上來。
葉風終於恢復常態,失笑道:「前輩的意思莫不是讓我移仇情于感情上?這種事亦可勉強么?」
好一招「尋歡」!
葉風暗下決心,想到縱然自己未對祝嫣紅動情,就憑雷怒慘遭身死,日後亦要好好維護於她。
葉風訝然抬頭,卻見刀王似是驟然老了好幾歲,才知道這一戰刀王亦是勝得絕不輕鬆。
沈千千強忍悲傷:「雷怒還想擒下我,幸好龍大伯一直藏身於快活樓的人馬中,這才趁水知寒不備救了我。」
祝嫣紅望著他凜傲不群、生死不渝的風慨,心中激起滔然巨浪。但覺人生如絮搦風,如萍凌渡,一般的隨波逐流,載浮載沉,百年之後,哪還顧得什麼俗塵嗔怒,若能與他相依一世,守住靜好的此生,呵住安穩的現世,更有何求?
三人轉頭,葉風與祝嫣紅並肩立在山崖霧靄中,曉風吹得衣袂飄飄,男的俊朗,女的嬌艷,直如一對神仙俠侶。
葉風心中正是不知如何是好,既是希望刀王多提起幾句祝嫣紅,又是希望能及時轉開話題,一時心中患得患失,茫然若夢。聽刀王如此問,隨口答道:「所謂忘心,自是有種先避情於世、方得成大道的意思吧。」
水知寒臉上驚容乍現,卻如何來得及變招。
刀王長嘆一聲:「你不計較也罷,怪責老夫也罷,反正你已學會忘心七式,亦算是老夫的一份補償。」
斗至酣處,卻見那支冰劍越來越短,長劍變為短劍、短劍化做匕首,竟然是抵不住龍騰空掌中的熱浪,正在一點點融化。
他竟然也是以兄弟相稱小他幾近三四十歲的葉風。聽得祝嫣紅與沈千千俱在心底偷笑。
刀王眼視祝嫣紅:「你如此坦白,不怕被世人嘲笑嗎?」
刀王說到得意處,忍不住大力拍著葉風的肩膀:「老夫這一生閱人無數,卻實是第一次見到葉小弟這樣的人物,年紀輕輕武功已趨大成,而且靜中有動,每每在平穩中屢有奇兵妙手,更是難得不驕不躁,靈機變通,假以時日,必是武林中的一個奇迹。」
由此亦可見水知寒心計之深,僅憑一掌之力便牽制住三大高手。
如果可以,她願意為他去承受那雖未奪去他的生命卻奪去了他所有鬥志的一刀……
葉風眼中魔意漸盛:「我終有一天會擊敗你,擊敗我所有的敵人!」
一股衝天豪氣夾雜著似水柔情直撞入葉風的胸口:「葉風原本只是一流落天涯的浪子,只知快意恩仇,不懂溫柔滋味,憂苦實多。這幾日與你有緣相處,更能得佳人垂青,方知人生亦有快樂。刀王說得對,人生便猶若星升月落般美麗無常,我不過是一介武夫,自幼便少有人教我什麼大道理。只知道人生在世,跌宕浮沉,有多少想做的事都是不可能做到的。唯求能牽子之手,與子偕老,放任一把痛快,此生更有何憾!」
他二十年來苦修武功,經過了那麼多旁人無法想象無法體會的艱辛磨難,支持他的唯一信念就是報仇!
葉風垂頭尋思,已有所悟,卻是在心潮起伏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葉風大急,脫口道:「就算晚輩承認喜歡她又如何,她早是名花有主,晚輩更是應該尊她一聲嫂子才對……」
葉風冷然一笑,寒聲道:「刀王錯了,若真要有所忘,葉風寧可忘記前輩所傳神功亦不忘情!」
葉風眼眶一熱:「前輩放心,葉風定然不負重望!」
水知寒皺眉道:「我與龍兄的過節暫且揭過不提,將軍府與碎空刀卻是勢不兩立,再加上歷城主的殺子大恨,就算我對葉兄有惜才之意,但若是就此收手,手下亦必然不服。刀王可知我苦衷?」
葉風抬眼望來,二老均是對他一臉的期待之色,知道深恩難言謝,唯有緊握刀柄,振臂舉天以明心志。
龍騰空精通世故,早已看出了端倪,沉聲道:「秦兄亦是為了葉小弟好,不然在此四面受敵的境地里,若不早日練成武功只怕……」
葉風心神狂震,何曾想過刀王於此時石破天驚般問出這樣的問題。不由側頭看向祝嫣紅,但見她嬌艷容顏上閃過一絲猝不及防的慌亂,垂首不語,頰側尚掛著殘存的淚漬……
沈千千神色凄然,雙目隱含懼色,兩手雖被歷輕笙緊緊抓住,雙腿猶在空中亂蹬。歷輕笙竟是故意不封她身上穴道,由她掙扎以惑葉風心智。若不是沈千千被點住了啞穴,只怕早就是破口大罵了。
龍騰空悵然長嘆:「你說得不錯,卻只想出了一半。因為我知道星霜對我亦是念念不忘的。」他言中的星霜自是二十年前艷懾武林的江湖第一大美人、落花宮主趙星霜了。
幸好他身經百戰,應變迅快,臨時勉強將身形一側,避開要害,但龍騰空來勢何等迅捷,更是含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勇。水知寒眼睜睜見著龍騰空的右掌結結實實地拍在自己右肩上,大叫一聲,往後飛退……
龍騰空再飲一杯茶,眼望空杯,似是陷入回憶中,良久才道:「我在落花宮外三里處的流水軒一住便是二十年,若不是她對我曾有過濃情厚意,我又如何耐得住這整整二十年的寂寞!」
歷輕笙放聲狂笑,狀極得意:「上次你背著雷夫人,這次我抱著沈小姐,倒真是公平得很。」

五、五味心事 更與誰人訴說

龍騰空身後跟著一位少女,雖是一臉輕愁,卻依是身影纖纖笑容淺淺,可不正是落花宮的大小姐沈千千。
葉風眼中神光一閃,正欲上前迎戰,龍騰空介面道:「水知寒你也好意思向小輩挑戰?且讓我來接你的寒浸掌。」
葉風截斷龍騰空的話,大聲質問道:「刀王你這般豈不是害苦了嫣紅?」事到臨頭,他再也無心用秦兄來稱呼刀王了。
沈千千顫聲問道:「為何母親從不對我說起?」
水知寒亦是大笑道:「看來今日碎空刀葉風想護的還不只一朵花呢!」
葉風身處兩大絕世高手中間,卻依是不緊不慢,絲毫不見拘束:「忘心七式與騰空掌法是留給明將軍的,現在露了底豈不是讓敵人笑話。」
刀王忽有感應,驀然起立,眼視山道。
葉風雖對龍騰空的威名少有所聞,但先有聞雷怒對其的推重,此時再聽得刀王的言語,加上龍騰空相貌清俊,神態自若,對明將軍這樣的人物亦是毫無畏懼之色,心中欽服他的氣度,忍不住亦是放聲道:「明將軍是我的,秦兄與龍兄你兩人就瓜分水知寒與歷輕笙吧!」
龍騰空慘然一笑:「落花宮之所以以落花為名,便是得自於其武功心法,落花有情,流水無意!若是落花宮女子嫁與了她鍾情的男子,一旦男女歡好,便是經脈錯亂,武功盡廢的結局……」
變故在此刻忽生,一道黑影從山道側面直衝而起,在空中與龍騰空擦身而過。
龍騰空哈哈大笑,龍行虎步,越眾而出,雙掌當胸而立,意態豪邁至極,咄聲大喝:「炙陽騰空,冷月寒浸,忘心峰頂,水龍長吟!我們若再是這般婆婆媽媽,豈不徒讓小輩笑話了?」
沈千千本想反駁自己是「殺」出來而絕非「逃」出來,但這些天來耽了許多的心事,此刻終又重見葉風,咽喉一哽,只是傻傻地望著這個「獃子」,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二人同又想起那日灶邊引火的情景,一時相顧而笑,心中都是無限旖旎。
就在這短短的幾天中,葉風先是在五劍山莊的後花園中受挫于那個神秘人,已然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陰影。而此時再敗於刀王之手,一貫堅定的信心在頃刻間土崩瓦解,再也無法恢復過來。
人生在世,做的每件事情,下的每個決斷,是否亦如這一把刀,既可助人,亦可傷人?
祝嫣紅身軀微微發抖,驀然抬起頭來,眼中表露出一種異樣的堅決,冷靜的聲音在空中娓娓飄散:「嫣紅適才見到葉公子遇險,心神激蕩難抑,在那一刻嫣紅就突然明白了一切。老人家既然發問,我只好實言作答,雖明知有違婦道,嫣紅卻也知道心中實是牽挂著葉公子……」
刀王喃喃道:「性情中人有什麼用,學不了老夫的忘心七式,遲早都被人殺了。」
但見祝嫣紅面呈堅忍,滿目蒼然;沈千千臉現驚容,愕然無語;葉風卻是雙目赤紅,唇裂齦血,直如瘋了般笑個不停。
當下葉風心中已有計議,望著歷輕笙哈哈大笑:「卻不知歷老鬼還剩幾個兒子來認繼母?」
敗過一次,再無所懼!
可自己二十年才悟出的忘心七式,葉風能在短短十天中掌握嗎?
刀王似是陷入深思,長長嘆了一聲:「老夫似你這般年紀時,亦是不知天高地厚。以為一刀在手,馳騁江湖,快意恩仇,直到遇上了他,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武學之道,浩瀚無盡,縱然窮一世之心力,亦未必能一窺至境……」
那青衣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葉風,桀然怪笑道:「葉風你還沒有死,很好、很好!」
祝嫣紅此刻方驚覺到一雙纖纖素手仍在與葉風相握,心頭一震。這才記起自己早已為人婦的事實,再不是從前無憂無慮的垂髫少女,更何況乍聞丈夫雷怒的死訊,此刻因情醉而忘形實是大大的不該,連忙從葉風掌中抽出手來,顫聲道:「嫣紅未亡之人,實難堪公子錯愛。只盼能助公子練功有成得報大仇,心愿已盡。」
但見刀王揚首望天,適才的一臉笑容忽變得冰冷:「老夫早就說過,忘心七式若要大成,移情后尚須忘情,你現在可懂了么?」
葉風萬萬沒有想到祝嫣紅會在刀王面前直承心事,登時手足無措。
葉風一臉死灰,頭痛若裂,這一生從未有過一刻是如此地接近死神。
祝嫣紅低頭不語,適才情懷激涌,脫口說出心中對他的一份情誼。此時方想起家中的年事漸高的白髮老父,不過三歲的呀呀孩兒,自問如何能洒脫地陪他去塞外,縱是老父見諒,孩子又怎能抵得住塞外苦寒……
祝嫣紅這幾日與葉風終日相處,一顆和-圖-書芳心早是千纏萬繞在他的身上,此刻乍見沈千千,一份自卑突然涌將上來,更是覺得對沈千千有愧於心,雖是不好明說,亦只得話中有話的淡然道:「事由天定,多想無益。嫣紅一介嬌弱女子,不求為報夫仇,只想安渡餘生,再無他求……」
祝嫣紅的聲音淡淡地響起:「刀王無需自責,嫣紅早知配不上葉公子,有了這幾日的緣份心愿已足。日後只會安心相夫教子,做個賢妻良母,絕不會再見葉公子一面。」
沈千千奇道:「雷大哥又沒有死,你報什麼夫仇?不過,哼!……」
葉風或許就是日後能制住明將軍的惟一人選。
山道上人聲鼎沸,陸續上來許多人,點江山、行雲生、散萬金、散復來等赫然在列,其餘的想來俱是將軍府的高手。另有一幫黑衣人,面色冷漠,眼目無神,行動快捷,看來應是枉死城的弟子。
他的面容如經了千年的風霜,在星輝的照耀下,在月夜的掩映下,泛出一種古拙的青白色,手腕上脈絡盡顯,青筋迭露,就如一尊化石雕像般屹立在山崖邊,狀若天神,威武雄奇,不可一世!
刀王見葉風重拾信心,輕拍他的肩膀以示讚賞,卻又擠擠眼睛:「你叫祝姑娘叫嫣紅都好,可不要再叫雷夫人了,哈哈。」
龍騰空也不多言,大喝一聲,沉腰坐馬,一掌擊出。

三、三滴珠淚 好夢留人安睡

刀王道:「武學之荊途,不破不立,若不是有個如此強橫的大敵,老夫亦創不出這忘心七式了。」
沈千千搶道:「水兒尚未救出來呢,我們可不能這樣回去,實在不行便讓母親出面向將軍府要人。」
這些年來明將軍執意一統江湖,掀起了武林中的血雨腥風,許多追求名利的武林人士亦都投靠將軍府,現在連湘西枉死城主鬼王歷輕笙亦與將軍府結為聯盟,只有裂空幫等有限的幾個大幫會苦苦支撐著白道武林……
葉風先是對刀王深深一躬:「葉風知道前輩對我用心良苦,所以心中決不會有所怪責……」
刀王道:「你可知道老夫剛才為何要拼盡全力,不顧損耗真元亦必要讓你敗這一場?」
葉風緩緩站直身體,一指一指地扳開刀王抓在他衣襟上的大手,眼中迸出火光:「我能站起來,用我自己的力量!」
葉風心神放寬,卻想起一事:「明將軍要是知道前輩放過晚輩又會如何?」
這幾日在想像中與祝嫣紅把臂並肩,在大漠草原上相守一世的等等念頭突然間全成泡影,一切都如鏡花水月般好夢乍醒,蕩然無存,一時心頭氣苦,口不擇言:「你要如何給我交待,去把雷怒殺了嗎?」
刀王心中暗嘆,葉風此刻與祝嫣紅在一起,沈千千突然來此橫生枝節,不知是福是禍?只好點頭應道:「葉風此刻正在修習神功,一時不便與姑娘相見。」
一聲雄渾,一聲朗越,在穹隆山中激昂迴響,良久方始散去。
水知寒亦是連吐幾大口鮮血,慘白的臉上露出佩服的神色:「龍兄捨生成仁,水某決不敢輕言相忘!」
沈千千驚呼一聲,絕料不到龍騰空竟然自承母親亦鍾情於他,以龍騰空的身份,此言應是不虛,但觀他這幾年行事,與母親見面都沒有幾次,若是說他們暗中私通款曲,卻是無論如何也難相信。
水知寒的寒浸掌何等厲害,更是蓄勢已久,而龍騰空匆忙應戰,最多只使得出五六成的功力,硬拼之下,這一掌傷得甚重。此刻龍騰空只覺得一股寒氣在經脈中來回遊走,欲驅無門,就連助他行功的刀王亦分不得神,苦苦運功與這絲質地怪異的寒流相抗。
但後來落花宮主下嫁海南沈家,又生下了沈千千,誰都再無懷疑,只道全是江湖誤傳,誰料到今天龍騰空竟然煞有介事地將這段情史說了出來。
想到此處,不由將心一橫,就算自己死在水知寒的手下,亦要讓其再無餘威!
騰空掌源自少林一派,掌力剛猛。但經龍騰空多年苦修,去蕪存精,化繁為簡,七十二招騰空掌法脫胎換骨,實是至剛至陽的名震天下的內家功夫。
祝嫣紅識趣不再多言,但眼見此處只有一張石床,若是二人獨處一室,雖是信任他,卻也心中忐忑不安。當下靜靜坐在石床上,心中思潮起伏。
攬幽谷正是北雪雪紛飛所在之地。
刀王笑著安慰道:「到時我們新老刀王一齊出馬,葉小弟在明老夫在暗,就算沈姑娘被困在明將軍的華燈閣也能救出她來。」他竟然已封葉風為新刀王,聽得葉風搖頭失笑。
刀王欣然道:「這十日老夫便留在此處給你做個護花使者,縱是水知寒與歷輕笙齊來,也不會讓他們討得好去。」
可她還是記得初見他時滿堂沉鬱中唯一明亮的笑容,還是記得他伏下身軀將灶底的火徐徐吹燃的瀟洒英姿,還是記得他見到無名的刀下自己一臉血污時充滿著忘形與怯然的關切,還是記得擊退歷輕笙時他手腕上蜿蜒流下的赤紅……
沈千千聞得葉風無恙,心中歡喜,一張綳了一路的俏臉早是雲開霧散,嬌笑道:「有什麼好怕的?水知寒與歷輕笙未必敵得住龍大伯與刀王,何況我們還有一個碎空刀呢。」
刀王大笑:「葉小弟是否想在武道上再進一步?」
刀王秦空憑立山崖邊,滿面傲寒,靜靜看著葉風重又負起祝嫣紅,一步步踏上那條鐵鏈,慢慢消失在視線中。
葉風的笑聲良久方歇,緩緩將視線從天空中收回來,面上已是恢復到一慣的寵辱不驚,就像是已立下什麼決心。
刀王道:「你可以把她留在我這,屆時我親自送她回娘家,過些日子你去嘉興會她好了。」祝嫣紅的父親江南大儒祝仲寧正是住在嘉興。
龍騰空的聲音隆然響起:「雷怒殺友降敵,人所不齒,只怕將天下人的首級都放在他面前,亦是無顏相對。」
十天之約轉瞬即過,現在已是第八天了。
刀王緩緩道:「老夫不過是要你知道,既然敗過一次,便再無所懼!」
刀王心念電轉,已有定計,此法雙方各有利弊,亦只有先耗去水知寒與歷輕笙這兩大高手的戰力,己方才有可能全體突圍……
三人六目相望,胸中俱是一份氣吞山河的鐵馬豪情,心想就算是將軍府大兵齊至,明將軍親自出手,只怕亦有一拼之力,不由齊聲大笑。
葉風轉頭看去,龍騰空已然功運圓滿,睜開雙目,終於放下了一番心事。
刀王正端坐在桌邊,可他的掌中卻不是一杯茶,而是將不老刃抽出鞘中,端于手上細細察看。
葉風的內功傳自北雪,刀法卻是得於自己對天地間的頓悟,少得就是明師指點,現有了刀王幾十年慧悟的親授,自是大不相同。
刀有兩面,一面鋒銳,一面魯鈍。
葉風心中一動,對水知寒的計劃已然明白。水知寒定是意欲全殲,所以才由得歷輕笙侮辱沈千千,必要激起各人的血性,拚死相抗而不尋隙逃出。
那無名峰頂不過二丈見方,一座青石小屋靜靜佇立著,雲鎖霧蒸下,宛若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
沈千千人在空中一聲輕叱,落花宮成名暗器飛葉流花剛剛握在手中,卻忽覺得一股陰力此時方才撞中手肘穴道,再也把持不住滿手的暗器,身體一軟,從半空落下,重又被歷輕笙接在手中。
刀王萬萬料不到自己一意幫葉風練成忘情大法竟然會發生這許多變故,看葉風此刻的情景哪有半分忘情的樣子,不由心中懊惱沮喪至極,頹然坐下,郁然長嘆。
她……關上睫門,只是一次一次讓心跳激揚于鉛帳低空下,猶若慢弄輕撥流火歲月的空箜之弦。
可葉風年輕氣盛,終於因將軍令傳至五劍聯盟而遭將軍府的全力圍捕。而以葉風此刻的武功,縱使能逃過將軍府的追殺,亦難免會受到重創,日後在刀法上能否再有大成更是未知之數。是以刀王才在值此生死存亡之際,不得不出此下策迫其移情于祝嫣紅身上,務要葉風在十日內練成自己的忘心七式……
刀王亦是搖頭苦笑,若是落花宮主趙星霜公然對將軍府宣戰,憑著落花宮的號召力,必能集結大批武林中人,只怕江湖上再無寧日。
葉風猛然抬頭,目光如火一般燃燒去殘留的淚痕:「你不是我,我的仇恨只有用血才能清洗!」
祝嫣紅靜默半晌,痛下決心般幽幽道:「公子莫要說了。待得你神功大成,嫣紅便自回家為夫服喪守節。日後公子若無嫌棄,可到嘉興來會,嫣紅雖是莆柳之姿,亦願薦枕席。」
那一道目光就像求思劍般刺入她柔軟的胸膛,細細地切割著她的心,一寸寸磨損著,一滴滴淌著血,耳邊猶聽到葉風大聲問著:「是不是,你回答我是不是?」
刀王眼中悵意一閃而逝,大笑道:「老夫來給葉小兄引見一下,這位便是二十年前以七十二路騰空掌法和一張潘安玉貌名震武林的龍騰空龍老爺子,想當年落花宮主亦對他青眼有加,讓我們大是妒忌呀,哈哈……」
刀王奇道:「趙星霜身為宮主又如何,你龍騰空的名字也不至於辱沒了落花宮。」
他的聲音又尖又利,就如同一把銹刀刮過瓷盤般的嘶嘶暗啞,語意中更是充滿了一股怨毒之氣,令人聞之不由心中起了一陣寒意。
但見夜色沉沉,山霧縈繞,再不見對面忘心峰上的刀王,唯有夜幕在眼中層層翻湧,山風在耳邊嗚嗚轟鳴。
沈千千大覺好奇,連聲詢問刀王。
刀王正容道:「他是老夫這一生最感激的一個敵人!」
龍騰空再被葉風稱了一聲「龍兄」,先是一怔,旋即釋懷:「水知寒當然是我的,嘿嘿,我姓龍,他姓水,且與他奏一闋『水龍吟』,以壯我武林正道的聲勢!」
祝嫣紅嬌軀一震,如何想到葉風對自己情深至此,芳心裏已是一團亂麻,縱有千語萬言如何回答得出口。
葉風冷眼看去,知道水知寒與歷輕笙故意激怒龍騰空,影響他運功療傷。卻不知對方為何不趁現在出手襲擊,如今只憑他與刀王之力,縱是能勉強脫身,其餘人也必無倖免。
刀王再是一掌拍向龍騰空:「你這老不死的傢伙也敢開我的玩笑,來來來,讓我見識一下這些年你的騰空掌法有什麼進度,能敵住我的忘心七式嗎?」
葉風心結已解,聞聲意有所動,亦是長嘯相應。
葉風剛才話一出口,已是有了一絲悔意,聞言不答,只是緩緩點頭。
由此可見水知寒亦來了不久,不知道葉風與祝嫣紅已是情深難解,不然葉風為了祝嫣紅,必也不肯獨自殺出和圖書重圍。
水知寒眼中神光一閃,語中猶是一團和氣:「龍兄要不要多休息一會,幸好我剛才那一掌志在阻截,尚未出全力。」
龍騰空雙眼大有深意望向葉風:「以武功心法而論,忘情入情其實僅是一線之隔。如不能忘,不若投身以入,一任熾熱痛烈,或許反是別有天地。」
這八天來他雖對葉風與祝嫣紅不聞不問,但心中卻實是牽挂。
葉風被刀王弄的哭笑不得,自己與沈千千實是江湖閑言碎語生造出來的一場誤會,縱然沈千千有意,自己卻是未必有心。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前輩莫要誤會。再說雷夫人與晚輩相見亦不過數天,雷怒若是果真不幸身死,晚輩也……」
忽然驚悉雷怒尚在人世,葉風與祝嫣紅心中劇震,面色齊齊大變。
水知寒舉掌一揚,竟然隔空將那石桌上的一杯清茶吸入手中,力透掌間,石杯粉碎。寒浸掌力運至十成,那杯中之茶沖杯而出,化為一道水箭,直刺龍騰空的雙目,口中猶道:「水某先敬一杯,以舒龍兄二十年的鬱氣!」
剎那間她忘了如今生死未卜的丈夫雷怒,忘了一直在心中隱隱牽挂的兒子小雷,忘了曾是暗暗妒忌著的「笑容淺淺身影纖纖」的沈大小姐,忘了自己臉上那一道只怕永難痊癒的血淋淋的傷口,忘了日後應該何去何從……
凜冽的山風將他一頭白髮揚起,亦揚起了一懷心事。
情懷在灰煙中呼吸,在山谷間躑躅。
葉風頭上的兩半金簪失去了不老刃的壓力,叮然落地。
但這一切卻又何忍明告葉風,一時柔腸難解,心知前路茫茫,唯有先放下一切,助葉風練成神功,亦算給他一個交待……
刀王冷笑道:「枉你一個大男人,還比不上婦道人家的爽快。」
刀王豪笑:「明將軍心意難測,就算他知道又能如何,大不了再斗一場好了。不過老夫可不是要放碎空刀一馬,而是要你真正擊敗老夫,從容而退,那樣老夫可以再不欠明將軍這個人情。」
當你履險若夷地走過了嵯峨長崖,當你搖搖欲墜地經歷了險死還生。當你將擊倒自己的重挫踩踏在腳下、重新站立起來的時候,你還有什麼值得畏懼?!
刀王沒好氣應道:「我怎麼知道,定是你對落花宮主還念念不忘。」
但此刻勢成騎虎,若是就此停手認輸,一世英名倒還罷了,卻如何對得起落入敵手的沈千千、相知數年的刀王、一見投緣的葉風……
眼見武道未落,生靈塗炭,刀王心知無論是出於江湖道義或是武道修為,自己都絕不應坐視不理。
刀王只得細細解釋,說到那一場忘心峰上的六招大戰,更是口若懸河,眉飛色舞,更加上葉風在旁邊的會心而笑,祝嫣紅又不時從局外人的角度插言解說,直聽得龍、沈兩人心中痛悔沒有早來幾天,錯過了這驚天動地的一幕。
葉風一時語塞,自問其實對祝嫣紅不無情意,但她早為人婦,于情于禮都是說不出口。
刀王見得葉風豪勇復生、鬥志重振,雙眼間閃過一絲欣慰,忍不住放聲長嘯。
——斷崖千丈孤松,掛冠更在松高處。平生袖手,故應休矣,功名良苦。
祝嫣紅接觸到葉風火一般的眼光,慌忙垂下頭去。
要知趙星霜身為落花宮主,就算肯為龍騰空甘廢武功,可她若是有了什麼意外,不但關係到落花宮的名聲,更涉及到數百人的安危,而龍騰空也勢必不肯她做如此犧牲。
刀王道:「你可知老夫為何冒險非要將你留下十日嗎?」
不老刃在觸到葉風頭頂的那一瞬間停住了,葉風的束髮金簪被沛然無匹的刀氣劈為兩半,尚被刀勢緊緊壓逼在頭頂上;還未完全化去的刀氣吹得葉風已散開的頭髮向後披灑著、飛舞著,盪在漫天星辰下,映在霹靂刀光中。
更何況……
葉風瞧向祝嫣紅,但見她雙唇緊抿,一臉惘然,似是在為雷怒尚在人世而欣慰,亦像是在為這驚天巨變而黯然神傷。
而他真正的敵人、真正的仇人的武功更是無法望其項背!
葉風功運數周天後,心中已是記牢了忘心七式的心法。
葉風一呆,胸口猶若被灌入了一大碗暖暖的老酒,一身的熱血都沸騰了起來,鼻子一酸,淚水再也止不住奪眶而出。
只要,只要他還能笑得那麼燦爛,那麼明亮,就像初見他那一日絢然的陽光!
一個聲音淡淡接道:「明將軍的武功真有那麼厲害嗎?」
葉風冷哼一聲:「明將軍本可直接找上我,何必要讓刀王出山。」
刀王打斷葉風的話:「你心中可鍾意祝姑娘嗎?」他倒是堅持以祝姑娘相稱祝嫣紅。
刀王笑容突收,一指祝嫣紅,對著葉風問道:「你喜歡她嗎?」

二、二音震谷 嘯望天涯長路

歷輕笙大怒,他的三子歷昭正是死於葉風之手,舊仇新恨涌將上來,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將沈千千往空中拋去,騰身而起,雙爪如鉤,直向葉風抓來。
或許,人生不過就只是那一場不問結果的尋歡,歡倒盡頭,仍是遍尋不至!
這一刻,她就知道,她愛上了他,在他承受一生中最大的失敗時!
所以,才有了置死而後生!
刀王與龍騰空聽得目瞪口呆,葉風一向是江湖上的無情浪子,祝嫣紅更是名門閨秀,卻何曾料到這二人竟然情痴至此,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將這份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戀示之於眾!
刀王側身避開,竟是不受葉風一禮:「你且莫拜,難道要老夫自認刀王秦空的氣度比不上雪紛飛那老兒嗎?!」
這兩大高手的決戰,旁觀者均是受益匪淺。
葉風尚是心不守舍,是以讓將軍府的人從容完成包圍。
龍騰空再是一陣豪笑:「我這些年天天守在落花宮,無人練功試掌,手上幾乎都要長青苔了,明將軍若是來了,我才好一舒這些年的鬱氣。」
刀王肅容道:「葉小弟此言差矣。人生在世,非是草木,孰能無情?人有七情,喜怒哀樂仇怨悲歡何不是情?如你這般自幼立志報仇,幾十年念念不忘,種情之深,豈是他人可比?!」
祝嫣紅昂然答道:「嫣紅莆柳之姿,明知配不上葉公子。但所謂人有竅要,心有所思,我既有所思,為何不敢坦白?何況我與葉公子間冰清玉潔,及禮而止,世人有何資格嘲笑我?老人家剛才既然說起人生的美麗無恆,稍縱即逝,與其待得百年後痛悔終身,不若及時坦露心音,縱執迷沉陷亦是無尤無悔,哪還管得了旁人的嘰笑訕語!?」
刀王似是看出了葉風的想法:「先不要去管那許多事,老夫知道你還惦記著要去救沈千千,但她身為落花宮少宮主,借水知寒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冒犯,最多就是扣留著她引你入彀。」
將軍府的人何曾想過以寒浸掌法成名的水知寒竟然以茶水化劍,使出如此精巧的劍法,不由均是彩聲雷動。
沈千千大喜:「我們這一路來聽到許多傳言,有人甚至說他已被將軍府擒下,甚至當場戰死,現在可算放心了。」
祝嫣紅強做笑容:「可不要只是一個蒲團,一面牆壁。」
沈千千再也忍不住滿腹的悲傷,「哇」得一聲哭將出來。
葉風毅然打斷祝嫣紅,柔聲道:「這些年來,我的心中全為仇恨所填滿,每日只知苦練武功,一意雪恨,從不知快樂為何物。直至遇見你,有了與你相處的這幾日,才覺得以往的自己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一任快樂從身邊流走。就算你就此與我辭別,我的心中日後亦永是只有與你在一起的快樂!而現在只求能再與你每日共對……」葉風長吸一口氣,一字一句擲地有聲:「縱是千夫所指,萬人唾棄,又何足道哉!」
他自知這一生為情所困,早已是生無可戀,若是能拼著一死救下心愛之人的女兒沈千千,再能讓葉風與祝嫣紅有情人終成眷屬,心愿已足……
龍騰空大笑,順著刀王的語氣道:「不錯,這一次且看我們三兄弟的本事。」
龍騰空大笑:「水總管說笑了,以將軍府的仗勢欺人,若是想與落花宮開戰,還用得著找這樣下三濫的借口嗎?」
刀王那一刀不但擊碎了他的鬥志,亦擊碎了他的身心!
經過這一路來與葉風的生死相依,心懸意通,什麼教義禮法似乎都不再重要,這多年的幽幽怨懟似乎全有所值,兩滴情淚終於衝破眼眶的羈絆,堪堪丟在胸前……
龍騰空右掌忽收忽放,左掌一式「行雲從容」從側面擊向那支冰劍。
水知寒卻是望向刀王:「今日之事不知刀王做何立場?」
穹隆山上,忘心峰前。
歷輕笙哈哈大笑:「最好將趙星霜一併娶過來,不然我還得叫她一聲岳母豈不是太過無趣!」
葉風哪知祝嫣紅心中這諸多的念頭,見她垂首不語,只當她已默認。心中高興,牽她來到那青石小屋邊,笑道:「且先猜猜這裏面有什麼?」
水箭在空中驀然一滯,在水知寒的至寒掌力催逼下,竟然凝水成冰,化為一支冰劍,轉刺向龍騰空擊來的右掌。
無常的命運是否必有這一次無怨的重合?
刀王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的神情:「除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將軍,還能有誰讓老夫嘆服至此!」
刀王長笑,一指崖邊:「你看,這些草木縱然經過風吹雨打,縱然經過幾百代的榮枯,最後總會留有一片迎風挺立!」
砰然一聲大響,那道黑影與龍騰空對了一掌,飄然落在山道上,傲然長笑:「這一掌是奉還給龍兄的。」
碧澈蒼鬱中,荒野青草間,拶指斷痕里,這一剎盡皆獨步于記憶……
畢竟相比龍騰空與趙星霜的情形,他們之間的阻力要小得多,這一刻二人的心中再無滯礙,心想縱是有著天大的困難,只要兩情相悅,緊守不渝,也必是可以克服的。
沈千千胸口起伏,也是端起一杯茶一口飲下,一腔怨氣也盡皆發了出來:「人若真是忘了情,練成天下第一的武功還不是一具行屍走肉。」言罷大聲咳嗽,卻是被那杯茶嗆住了。
水知寒此話極是陰損,更是暗示葉風與祝嫣紅有了苟且之事。饒是以葉風的靈變,雖是與祝嫣紅仍是清清白白,亦是無言以對。
刀王望向龍騰空:「老夫苦思二十年方悟得此忘情心法,你輕輕巧巧一句『不以為然』就給否定了,老夫如何能服?」
葉風神志略有些清明了,喃喃道:「尚未種情如何移情?」
祝嫣紅雙目盈淚:「嫣紅實不是公子良配,沈姑娘品貌皆優,才是……」
葉風放下祝嫣紅,二人並肩立於山崖邊,不由回頭望向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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