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點絳唇

明將軍應聲止步:「葉少俠請問。」
這幾日與祝嫣紅相處,雖是修習忘情大法,但心中何曾有半分忘情,卻反因強迫自己忘情而懷著那一分的不休不甘,投入得更是徹底、更是痛烈。
門口傳來一陣熟悉的足聲,打斷了祝嫣紅的思緒。那是丈夫雷怒的腳步聲!
歷輕笙面色不變:「葉風小兒死到臨頭還是這麼嘴硬,我就讓你速行一步,好趕上龍老頭一起作伴,哈哈!」
明將軍靜默半晌,眼閃精光,望著葉風道:「你的碎空刀純走精神之道,憑的就是一份不滯於物的心志。『刀不是你,你卻是刀』。這一點你可千萬要記往了。」
葉風對雷怒視若不見,雙眼緊緊盯住此人:「歷映,拿解藥來,我可留你一命!」
明將軍哈哈大笑:「我卻尚存一線懷疑,只怕葉小兄見我放過你兩次,屆時不能儘力而戰。難以發揮碎空刀的精髓,豈不是讓我大失所望。所以我已決意再給你加上一份仇恨……」
歷輕笙本是成名數載的武道宗師,若是不能儘快拿下一個後生小輩,雖勝亦是面上無光,是以出手更急,務求在數招內擊斃葉風,以報殺子大仇。
幾人心頭釋然,明將軍這些年威名太盛,江湖中人都將其視為神話,卻忘了他亦有凡人的七情六慾,自然也有喜歡的女人,一時都覺得與明將軍的距離大大接近了。
沈千千想到龍騰空,不由黯然神傷。
祝嫣紅輕嘆一聲,問道:「你怎麼知道刀王斷臂了?」
若不能忘情于刀,何不陷情于刀!!!
沈千千幽幽道:「你還記得我們初見時的情景嗎?」
她執意下山孤身來見雷怒,無論如何,她總要給他一個交代吧!
葉風深吸一口氣,將洶湧的心緒平復下來,這一戰不但關係到自身的榮譽生死,更是關係到祝嫣紅與沈千千的安危。
「留下沈千千,總管這就帶人回京吧。」良久后,明將軍似威嚴似平和的聲音才響了起來。
歷映卻是盯住被圍在戰團中的沈千千,冷然道:「葉風你要捨得沈姑娘便走吧!」
枉死城的人馬這才騷動起來,幾人衝上前去查看歷輕笙的屍身,更多的人則是手執各式兵刃朝葉風衝來,場面混亂不堪!
「你回來了!」祝嫣紅習慣性的站起相迎。
其餘人都為此刻變化所驚,均是靜觀其發展。
但見葉風面若淡金,呼吸急促,胸前的傷口流出的儘是黑血!
將軍府與枉死城的眾人聽得葉風如此放言必勝,俱是大聲聒噪,替歷輕笙助威。碎空刀雖然是江湖上出類拔萃的新一代高手,但面對成名數載、邪道六大宗師之一的鬼王歷輕笙,顯然沒有人再看好葉風,能全身而退已屬萬幸。
這些年來水知寒大力扶植新人,培養自己的實力,此刻將軍府的來人中大多都是只對自己效忠的,可以說他早已是暗中架空了明將軍……

五、青絲之媚

沈千千畢竟少女心性,一時渾忘了剛才的悲痛,追聲問道:「第一個卻是什麼人?」
祝嫣紅心中一震,垂首不語。曾幾何時,這不正是她對他的期求嗎?
水知寒心中一橫,躬身恭謹道:「此子武功已趨大成,剛才更是于公平決戰中令歷輕笙敗亡,尚請將軍三思。」

四、最急是晚風,最瘦是黃花

歷輕笙哈哈大笑:「想不到龍老兒一死,葉小兒便亂了方寸!如此大言不慚,妄想擊敗本城主,何異於痴人說夢?」
葉風哈哈大笑,重又抱起祝嫣紅,騰身踏上鐵鏈。
「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雷怒長長嘆了一聲,嘶聲道。
眾人大驚,此處四面懸空,鐵鏈一斷,除非把葉風殺了,不然誰能在碎空刀的虎視下攀崖下山?
誰也不知道,整個忘心峰頂靜聞針落!
滿庭落花飛舞,而她是不是就是眾花叢中,最瘦的那一枝?
山風怒號,雲蒸霧涌。
眾人心頭齊齊一凜,想到葉風對付將軍府鬼神莫測的手段,知他非是虛言恐嚇,當下俱都停手。
葉風念及那幾日的旖旎風光,仿若重又翻開時光的扉頁,心中便充滿了那份刻骨的相思。
歷輕笙怪喝一聲,十隻指環脫手而出,竟是分襲葉風十處大穴,漫天爪影忽只化為二隻,一隻剖向胸腹,一隻抓向面門……
雷怒眼中閃過一份愧疚:「那時我已被迷了心竅,一意苟全殘生。可是,我的心中無時無刻不在痛恨自己,這些日子以來我絕沒有再與將軍府的人來往,就連快活樓的人向我通報消息亦被我趕走。我這幾天都在暗中聯合師門,加上歷輕笙已死,水知寒重傷,只要時機成熟,藉助雷家霹靂堂的力量,我必要給將軍府反戈一擊,給我錯殺的好兄弟報仇。」
整個忘心峰頂上,鴉然無聲。
那麼陰濃勝墨的爪影,彷彿是滲著黃泉冰凍千古的冷冽!
那正是葉風與祝嫣紅相處的幾日中,祝嫣紅在紙上記下的宋人舊詞。
葉風冷然喝道:「停手。你們若是傷了沈姑娘,我葉風發誓定要生離此地,再將你等盡殲!」
撐了這麼久的她,明日果真是一回解脫嗎?
素箋情深,心事似乎全讓這墨筆毫尖一一說盡。
祝嫣紅經過雷怒身邊時,感覺到他動了一下,似乎要伸手拉住她,卻終於沒有……
祝嫣紅皺眉道:「我想起來了,出五劍山莊時有一個黑衣人好象故意碰過我一下,他左臉上有一顆黑痣,極是好認……」
明將軍一愣,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望著祝嫣紅與葉風,眼中大有深意:「所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世間之事如雌雄相峙、陰陽莫辨,從來都是只有極端,沒有中庸。男歡女愛間如是,空名虛利間如是,富貴榮華間亦如是。那虛空之中,什麼才是永恆?到頭來,你應該知道的就一定會知道,若是想不明白便怎麼也不會明白。」
葉風長吸一口氣,將諸般心事驅出胸中。一個箭步以凜傲之勢跨出,手中碎空刀擎天高舉,似緩似急、似放似收,先在空中略微一凝,驟然加速迎風斬至!
「你猜我帶來了什麼?」祝嫣紅喜孜孜地道。
祝嫣紅亦是緊緊抱住葉風,相聚數日來,這一刻方才是真正的肌膚相接,不禁心搖意盪,魂飛神馳,喃喃道:「我們跳下去時,必也會有這一場忘心之風……」
十隻指環中的九隻被分為齊齊整整的兩半,叮噹落下。
沈千千斥道:「枉你們這些人平日以英雄自居,竟然如此卑鄙,乘人之危!」
一聲嘆息,飄飄然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明將軍依然是不緊不慢的語氣:「若非葉風能殺了歷輕笙,我亦不會出來了。」
祝嫣紅的驚叫猶若從天穹雲深處悠悠傳來……
祝嫣紅暗中輕嘆一聲,心知如此下去他與葉風都是必無幸理,已是痛下決斷。
祝嫣紅輕笑道:「你還是那麼愛面子,不然你本亦是我心中的一個英雄。」
一股異樣的清香驀然傳來,葉風大吃一驚,細看祝嫣紅的臉色,內中果有一種若隱若現的暗灰色,心中一顫,雙足用力,一蹬而至對岸!
水知寒瞳孔驟然收縮:「刀王可忘了我們的約定嗎?」
祝嫣紅搖頭道:「就算沒有他,日後你遲早也會與將軍府衝突,不過時間上的早晚而已。」
沈千千誤會了葉風的意思,從桌上拿來一張紙卷,放於他手上:「是不是找這個?」
祝嫣紅喃喃道:「你不怕江湖人說你反覆無常么?我一個弱質女流可以不要尊嚴,可你堂堂大丈夫如何再立身於世?」
葉風暗嘆一聲,何曾想過明將軍會在此忘心峰頂有這一番言語。既像是在點化自己,又是渾然不解其中意味,不由心頭一陣恍惚,一時只覺敵友難辨,再也分不清這個生平最大的敵人的用意了。
而雷怒,今晚就將回來。
明將軍淡淡道:「我本來是很想看看刀王這些年來有什麼進步,可事到臨頭卻突然改變了主意。你欠我的,我隨時可收,何必來討!」
那道背影就像是一座已站立千年的雕像,百年前存在著,百年後也依然存在著……
葉風因是側面而立,眼角已掃見那道背影,不由心中一緊。
葉風強按住心潮,問道:「你在等什麼?」
浮雲最純,晨霧最濃,山風最激,鳥鳴最亮。
葉風身體輕輕搖晃幾下,終於站穩,緩緩抬起頭來,竟已是滿面淚痕,口中猶是喃喃道:「大好頭顱,不過是一刀碎之!」
在他的面門上,一道縱橫直下的淺紅色刀痕由淺至淡、由淡轉濃、由濃再深、由深終裂,汩汩血水仿若流泉般噴涌而出!
沈千千的聲音從對面無名峰上傳來:「祝姐姐來了嗎?」
那道背影立在山崖的最邊緣處,出現得那麼無由,卻又站立得那麼自然;有種登高振臂統領三軍的狂傲,亦似有種暗夜長燈獨行千里的蕭索……
葉風迎住祝嫣紅的目光,只覺得那雙幽怨的眸子就像碎空刀般深深地扎入了心腔,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唯有重重點著頭……
諸人全都為他可怖的神情所懾,俱都不由自主退開一步。
葉風胸口起伏,虎目蘊淚,與龍騰空雖僅是初識,但見他坦蕩磊落,謙然大度,一派前輩風範。更是為他數十年無改的痴情所動,心中早與他肝膽相照,認做是生平知己。
祝嫣紅低呼一聲,但覺身體像騰雲駕霧般直飛而起,心中先是害怕,再忽覺疲倦至極,當下閉目不敢再看,十分的歡喜爬上眉梢,憶起那日伏在葉風背上哼著曲子的情景,不由在心中重又輕聲而唱……
一陣山風勁襲而來,葉風身形一晃,終於緊緊擁住祝嫣紅,放聲大笑:「嫣紅放心,我定會如這般抱緊你的。」
葉風此語大有深意,要知將軍府與枉死城的結盟亦是權宜之計,雙方各懷異志,現在水知寒傷在龍騰空手下,將軍府眾人無首,若是歷輕笙趁機顯示實力,懾服眾人,保不定日後又是將軍府的心腹之患。
葉風於此刻生死交關下,自知再難敵得數招,心神搖蕩下,腦海中諸念翻騰。
祝嫣紅居然呵呵笑了起來,望著仍抱著自己在懷裡的葉風道:「那便行了,葉公子你帶著沈姑娘突圍吧,嫣紅此刻已是你的人,做鬼亦是葉家的。」
更難得她身為女流,不通武功,看似孱弱嬌小,但在刀槍面前娓娓輕言,視生死如無物,更是令人聳然動容。諸人一接上她翩翩飄來的目光,無不自慚形穢,俱都垂下頭去。
水知寒沉聲問道:「如何處置葉風?」
雷怒眼中寒光一閃,忿然昂首:「若不和圖書是他,我五劍山莊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眾人全都呆住了!
但,這份心事她如何能與葉風明說?她不欲讓他知道她已深愛著他,再也離不開他。如能求得一紙休書更好,若是不能,她如何捨得讓心目中的英雄為流言所擾,消磨意氣?
葉風心中一震,這個神秘人果然就是朝庭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江湖上公認的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大將軍!
葉風一招退敵,心口卻是怦怦亂跳,知道自己重傷未愈,實不宜動手。但又如何肯棄沈千千而走,何況以他現在的功力,只要帶著祝嫣紅一上鐵鏈,腳下虛浮,身體懸空,也必然抵不住敵人的追擊。
她不知道。她只想靜靜地解開這份心結,她只知道,無論雷怒是否原諒她是否理解她,她都會隨著葉風海角天涯,相顧平生……
明將軍!!!
幾人靜靜聽著明將軍這段話,心頭均是一片茫然。既隱隱覺得他說話含有至理,但其中亦是空泛浮華,雖讓人若有所感,卻是依然不明所以。
葉風緊緊將祝嫣紅貼懷抱住,無言的眼水從眼中迸涌而出,一滴滴落在她的面上,心痛得幾乎麻痹。
聽著木窗拍打著窗欞,似乎也一下下地敲在她的心上。
局面就如此僵持著,而祝嫣紅的生命亦在一點點的流逝著……
與此同時,歷輕笙仰面朝天重重倒下。
二人說起舊事,談笑甚歡。
沈千千問道:「什麼毒?可有解嗎?」
——眼角間最後掠過祝嫣紅的面容,柔若春|水,沁若夏冰,郁若秋紅,暖若冬陽……
葉風大笑:「我早已發招,歷老鬼還懵然不覺嗎?」

一、大好頭顱,不過一刀碎之

可是,在明將軍多年積威下,又有幾人敢公然對抗,加上自己已負重傷,何況旁邊還有一個虎視眈眈不明心意的刀王!
雷怒望向祝嫣紅,慢慢地道:「他有什麼好?可以讓你這種人都不守婦道?」
雷怒不語,仍是端立在門口,也許是庭院中的婆娑樹影,也許是房室內的流離月光,他的身體看起來就像是不停地顫抖著。
葉風不由分說一把抱起祝嫣紅:「我什麼也不猜,你來了,就已帶來了全部!」
這無疑是葉風決一死戰的宣言,這份冷狠,這份豪勇,這份決斷,這份激昂,怎不令人心悸?
將軍府與枉死城的人終於全退下了山。
葉風捂胸、劇咳,連吐出好幾口鮮血。祝嫣紅再也顧不得許多,上前一把扶住他。
明將軍唇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舉止從容,渾不因刀王的刀勢而有半分失措,聲音仍是柔和有韻:「你為何做不到?」
刀王低首不語,他從來輕生死重應諾,剛才雖覺得自己一力維護葉風理直氣壯,但此刻見明將軍毫無敵意,不提他違諾之事,又覺得對明將軍有愧於心……
葉風身在慘烈戰局中,仍是不由全身震蕩!
沈千千雖是穴道被制,但耳目依然靈便,剛才親眼目睹從小看自己長大的龍騰空戰死,此刻再見到葉祝二人的款款深情,早已忍不住哭成淚人,只覺得若是能和他二人同日而死,也不枉走入紅塵這一遭……
此刻外傷雖已好得大半,但胸腹的內傷卻還待慢慢調理。
勁冽的山風吹起他青白色的長袍、拂動他淡灰色的流蘇,在亂風中流漫著、舞擺著,給人的感覺就若昂然立著一個神話中人,直欲隨風羽化登仙,飛天而去……
刀王垂頭沉思良久,忽然揚首向天,放聲道:「你放心,我刀王欠下的,總是要還!」
眾人恍然大悟,水知寒一代宗師,這些年卻甘為將軍所用,到底為得是什麼?
而情懷、情懷最醇!
水知寒垂下目光,心中驀然湧上一個荒謬的念頭:如果此時抗命不遵,有多少人會站在自己這邊?
葉風心中氣苦,他雖一向是洒脫之人,明知此時放下祝嫣紅全力退走是最佳選擇,但又如何放得下這心中牽挂至深的人,只得將內力源源不斷地輸入祝嫣紅的體內,幾已枯竭……
幾十招下來,就只見漫天枯瘦的爪影將葉風圍在其中,碎空刀的雪亮刀光偶爾一現,便驀然隱去。
水知寒昂然道:「如果將軍想要親自出手,知寒願為將軍掠陣。」
那指環經過精心打造,其音各異,且不同的方向、速度、角度、風力下都會發出不同的聲音,若金石、若風嘯、若磬鼓、若裂帛,一時偌大個忘心峰頂上只聞得鬼哭神嚎,悸人心魄;陰風陣陣,令人恍覺墜入了地獄冥府里,陷身於百世輪迴中……
眾人靜聲,刀王此語一出,試問誰能沒有顧忌?
沈千千嘴中喃喃念著「媚青絲」這三個字,竟似痴了。
此刻的生死一線又算得了什麼?
歷輕笙臨死前釘入他胸口的那一指環還且罷了,那開膛破腹的一爪卻是非同小可。若不是當時歷輕笙收招而退,爪間勁力內收,只怕碎空刀已與鬼王歷輕笙同歸於盡了。
葉風聞言一怔,明將軍此語如金玉良言、晨鐘暮鼓般點醒了他,心中大有所悟,卻實在不明白將軍為何要如此待他,不由抬頭向他望去。
雷怒怔了一下,竟似呆住般不發一語。
沈千千這幾日對他言聽計從,當下扶葉風出了小屋。
水知寒聞言語塞,他跟隨明將軍這麼多年,自問極少能真實地把握到將軍的心意,而此刻聽明將軍的口氣,竟然是打算要放葉風一馬。
祝嫣紅亭亭立於峰頂上,見到葉風盈盈一笑,身子略微動了動,似是想撲入他的懷裡,卻又勉強忍住。
歷輕笙招法又變,左掌氣度雄渾,右爪指力縱橫,眼露綠火,囁唇長吟:「揪神哭」與「照魂大法」再度施展,指環在十指上旋轉不休,凄厲的嘯聲不絕入耳……
——雪紛飛的慈祥親切,刀王的殷殷期望,沈千千的如花俏面,龍騰空的語重心長……
水知寒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無比的神色,一時竟不知道是否應該發令動手。
一時眾人為葉風威勢所懾,只是遠遠瞄定,再也不敢衝上來。
刀王、祝嫣紅與沈千千都大為好奇,屏息靜氣等待明將軍的答覆。
可惜物是人非,流逝的一切再難以找回來了。
葉風見狀收起情懷,支撐起身子:「我們去外面走走吧!」
葉風心志堅忍,聞言絲毫不為所動,但腦中仍是禁不住回想起龍騰空的音容笑貌……
水知寒正在運功療傷,明知不應開口說話,但無論如何也不能任由葉風出言挑撥。何況他亦絕不信葉風能擊敗歷輕笙,當下強壓下傷勢,澀聲答道:「沈姑娘為歷城主所擒,我對此並無權過問。但歷城主一代豪雄,自不會與小姑娘為難。」
葉風感應到刀王的目光,抬目望來,淡淡一笑:「秦兄不必為我倆生死擔心,只須放手殺敵,若是能拉上水知寒陪葬就是最好不過了。」
沈千千武功並非庸手,但此刻陷入戰團,敵人個個都是高手,如何能敵,勉強擋得幾招后,已是汗浸香額,心跳氣喘。

六、那一場無涯的生

雷怒的聲音澀然而暗啞:「我本還以為留下一條命,以後便可與你隱居山間田園,終老一生,從此不問江湖爭鬥……」
想到那些為他侍寢安枕的日子,想到替她梳妝畫眉的閑事,再想到娘家中不過三歲的孩子,她的心中就像是被刺了一刀。
葉風痛聲道:「嫣紅,不要求他……」眼見祝嫣紅面上漸漸泛起一片死灰色,知道再不及早救治必無幸理,心頭凄楚,竟已哽咽。暗握她的纖纖素手,將殘餘的內力源源不斷地傳過去,只盼能再續她一時之命。
沈千千擺手道:「明將軍不是說了,只要你不去惹將軍府,便不會來找你的麻煩,這事我讓母親出面好了。」
雷怒道:「我想你定是知道他的去向,只要告訴我,這便去動身找他。」
夜涼如水,晚風最急。
這世上真有能重圓的破鏡?真有能收回的覆水嗎?
葉風心中憶起一事:「明將軍留步,葉風有一事相詢。」
她,更有何求!?
刀王大怒:「水知寒你還有高手風度嗎?」
——寄情高遠。不與凡塵染。玉立峰前,閑把經珠轉。
明將軍見到諸人臉上的神情,哈哈一笑:「我最想了解的第二個人你們剛才已見過了。」
歷映哈哈大笑,臉上閃過一絲陰毒的恨意:「忘了告訴你,此『媚青絲』中我尚混有另外九種絕毒,就算神仙再世,亦絕難打救。」
祝嫣紅復又重重地坐在床沿上,這一刻她突然很恨,恨老父要為了那些字畫那些虛名將自己嫁給雷怒,恨為何不能在雲英未嫁的時候遇見葉風,恨命運捉弄的無常,恨紅塵圈定的世俗,甚至,她在恨自己為何就不能愛上自己的丈夫?
「嫣紅,不要……」葉風想要出手奪下祝嫣紅的劍,但見她面色堅忍,加上一手抱她,一手執刀,奪劍時動作稍慢反會令她加速求死,一時竟不敢妄動。
可每當想到葉風,每當想到他陽光破曉般的一笑,想到他在萬軍叢中抱緊自己的那一刻,她的心臟就會跳動得更加頻繁、更加劇烈,直到這時她才發現,那份世態難容的感情竟已深深揉合入她的生命中……
如果是那樣,她寧可為雷怒於狂憤中所殺,她寧可葉風從此忘記自己……
祝嫣紅拼著全力將懷中的一個錦盒取出,望著雷怒問道:「這裏面到底是什麼?」
沒有人能相信邪道六大宗師中武功最為詭秘的枉死城主歷輕笙竟會敗給碎空刀葉風。
水知寒漠然道:「看來刀王已決意維護葉風了?」
所以,在那忘心峰頂上,她才離開的那麼果敢、離開的那麼決絕。
明將軍轉頭冷冷望向刀王:「刀王一向是我看重之人,可敢讓我敬你一杯血性豪情么?」
歷輕笙一呆,方知葉風如此作勢實是戰略上的神來之筆,不但化去水知寒擊敗龍騰空的餘威,更是增強必勝的信心;加上自己不久前剛為碎空刀所傷,心理上已是輸了一籌。高手對戰,攻心為上,看來葉風此人雖然年輕,卻實是不可小覷。
沈千千忍不住「撲哧」一笑:「那時我尚不知你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碎空刀,只見你對著躺了一地的七惡皺著眉頭,一邊搖著頭一邊嘆著氣喃喃道:『你們且告訴我你們身上的哪塊肉最適合給我下酒?』,哈哈,倒是把我嚇了一跳。」
葉風心中一動,脫口而出:「水知寒!」
葉風細察周圍山下,並無人跟蹤,放下心事,擺開架式,一蹲馬步:「請!」
歷輕笙將沈千千交與身邊枉死城hetubook.com.com弟子,隨手封住她穴道:「小美人莫怕,待我殺了你的小情郎后再與你親熱。」
刀王長吸一口氣,打破僵局:「請問明將軍如此做法是何用意?」
葉風決然搖頭:「你放心,我定然能找出解毒的方法。」
刀王聽到葉風再叫自己一聲秦兄,心頭一酸,知道葉風早原諒他故意隱瞞雷怒未死之事,更是當他是兄弟,才不會出言求懇他賣友求生。
以往見到她時,葉風總會從她的神態中看出一種淡淡的「郁」。
水知寒頗有些迷惑地望著明將軍的背影,許是負傷的緣故,忽覺得將軍的身影越來越淡,直欲化為山風中、遁入無常間。
歷映冷笑一聲:「若是葉風養好傷勢,便是我們的末日,性命交關,還有什麼英雄?」
「你們一起上吧。」葉風淡淡地道,臉上猶帶著一種慟斷肝腸后的凄艷……
葉風努力將心情平靜下來,默察形勢。
心念電轉下,龍騰空的寥寥數語重又在耳邊迴響起,想到他與落花宮主原是一對人人羡艷的江湖愛侶,卻是因落花宮的武功限制而咫尺天涯,只能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而自解心結。再思及自己與祝嫣紅的境地,黯然神傷……
葉風與雷怒同聲驚呼,雷怒衝上半步,呆了一下,終於止步。直到這一刻,他才忽覺得,自己的這一生,竟是什麼也沒有得到,竟是如此的空虛、如此的茫然……
良久后,明將軍才微微一笑:「說與你聽也是無妨,這第四個人亦是一個少年英雄,便是京師中號稱『一覽眾山小』的凌霄公子何其狂,為人輕疏狂傲,但卻是武道上的不世天才。」
祝嫣紅慘哼一聲,奮起餘力,先是甩開葉風的手,再將懷中求思劍拔出,指在自己的心臟上,大聲叫道:「雷怒,你若是不讓沈千千走,我必先自盡於此,好讓葉風死心離開,日後你們這些人還能有幾個人活下來?」
雷怒眼中閃過喜色:「你同意就好辦。只是這幾日再也尋不到葉風與沈千千的下落,刀王斷臂下山後亦再無蹤影……」
而水知寒卻是先對上了龍騰空,雖是葉風擊斃了與水知寒齊名的歷輕笙,但水知寒若要這般強詞奪理,刀王亦是無法。
葉風對祝嫣紅沉聲問道:「你可覺得心中有很倦的感覺嗎?」
除了六大護法外,人人面上俱是仇怨甚深的模樣,只待雷怒一聲令下,便是一場群毆。
刀意行空,刀氣橫空,刀風掠空,刀光碎空!
葉風冷然望著明將軍:「不用你開口,我也決不要你這份人情,不然日後對戰豈不是縛手縛腳,未戰先敗!」
她輕柔如秋水般的目光深深地望入葉風的眼中:「你知道么?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遇見你到底為得是什麼?是不是生命因為見過了你,才有了蘇醒,才有了盡頭?」
祝嫣紅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朝門口走去,大聲道:「你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反正我仍將會去找他,與他相守一生,我知道他不會嫌棄我,這一世也不會!」
雷怒與歷映佔據鐵鏈來處,想來是敵人中武功最高的二人,是以守穩這無名險峰的唯一退路。
雷怒長嘆一聲,潸然落下淚來:「你可知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你,我已錯了一次,失去了好兄弟,我不要再失去你,就算你念在我們孩子的份上,亦不要離開我……」
除非,雷怒殺了她!
葉風朗然道:「既然如此,將軍何需讓水知寒放過我,安知我不需要這樣群敵環伺的壓力?」
雷怒想起舊日恩情,鼻端一酸,再也敵不住心中的疚歉:「嫣紅,我答應你!」
他都知道了嗎?他真的能明白嗎?
幸好,他還活著!
可那爪上尚蘊有劇毒,又是正中心脈處,幸好葉風當時陷情入刀,胸中充注著渾忘天地、生機勃勃的濃情。心意高遠下,從而將那份毒素的滅絕之機化解為無形,才不至於當場毒發身亡。
將軍府與枉死城眾人都看出歷輕笙大佔上風,但在歷輕笙全力催動的魔功下,更聽見那指環發出令人心浮氣躁、煩悶欲嘔的聲響,心頭俱是一片森然寒涼,連打氣喝彩的興緻也沒有了。
沉甸甸的黑暗中,左是虛空,右也是虛空。一雙空濛的眸子,又能看到什麼?感應到什麼?
葉風心頭一震,何曾想到自己最大的強敵竟會如此看重自己,一時愕然,說不出話來。
葉風痛心道:「那必是歷老鬼的四子歷映,此人最精於下毒!」
反正這一路生死過來,與她早已踏踐過明滅劍火,迸濺過雪亮刀光!
祝嫣紅沒有停下腳步,但鼻中一酸,雙目終於淌下淚來。
葉風一招得手,已佔據鐵鏈要道,欲要飛身退走,卻被眾人纏住,當下想亦不想,一招劃出。他此刻的心中充滿了對祝嫣紅的關切,這一招正合陷情入刀的心意,只聽得叮鐺幾聲亂響,眾人合力的這一招盡數被他擋開,一個黑衣人退得稍慢了些,左腿已給碎空刀划中,痛得悶哼幾聲,滾倒于地。
葉風點點頭,面含微笑:「那時你一副凶霸霸的樣子,現在想來也是好笑得緊。」
祝嫣紅仍是望定雷怒:「我死在你手下,絲毫無怨,我可以代葉風答應此後不來找你們復讎……」
好個葉風,奮力推開祝嫣紅,站穩身體,目光炯炯盯向水知寒:「既是如此,水總管請下場再戰。」
沈千千大叫:「葉大哥快走,不要管我!」
將軍府諸人一陣騷亂,早有幾個伏身跪下。
可是今日葉風先是驚悉雷怒尚在,心神大亂;再是目睹龍騰空的慘死,激起了內心的血性。何況他本性非是無情之人,所以此刻雖是手中忘心七式的招法已漸漸嫻熟,卻如何能投入那忘心忘情的心法中去。
不老刃刀光一亮,刀王左手揮刀,可那一道如燦勝日華的刀光——竟是斬向自己的右臂……
歷映想再說什麼,見到雷怒掃來的眼光,終於嘆了一口氣,當先給沈千千讓出路來。
「啪啪啪」,掌聲徐徐傳來,從鐵鏈上相繼躍過十數人來,當先一人正是雷怒,五劍山莊六大護法、散萬金、散復來等人緊隨其後,最後是十位面相冷漠的黑衣人,隱隱認得有幾人正是枉死城主歷輕笙的弟子。
原來歷輕笙上次受挫于葉風,便是緣自輕敵之下全力使出「揪神哭」與「照魂大法」,而此等懾魂之術必要全心施術,乃至不能儘力展開武功,誰料葉風心志堅定全不受惑,反而趁機故布迷陣,假意裝做心神為魔音所懾,引歷輕笙發招,方才尋隙重創了他。
明將軍低首沉思,不答。
明將軍去得好快,這一次的聲音已是從山腳下傳來,卻仍似近在身旁般沒有絲毫減弱:「好!既然有了新刀王,你以後便不用再使刀了吧……」
祝嫣紅目光盯住雷怒,輕嘆一聲:「這柄劍本是你送於我,你可要我死在這柄劍下嗎?」
雷怒抬眼望來,目中漲滿酸楚:「我知道這些年我冷落了你,可那時我以為做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只有功成名就才會讓他的妻子歡喜。而我現在知道了,嫣紅要的並非是一分生命中精彩的片段,而是要逃避開世間的紛爭和煩惱,去領悟一種名利中人無暇體會的美好……」
明將軍臉上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第三個人是一位女子,我卻不想說她的名字。」
葉風眼中閃過怒火:「雷怒給你下了毒!」
寂寞!
歷輕笙再不多言,越眾而出,沉勢運功,原本瘦削的身體驀然膨脹起來,一身青衣無風自動,如波浪般起伏。
歷輕笙已如一隻大鷹般凌空撲擊而下,掌力吞吐,十指如鉤……
刀王按住葉風的手,目光冷峻:「這一戰關係重大,千萬莫要急燥!」
祝嫣紅聽到水知寒叫自己名字,目光掃來,纖纖素手一翻,已將求思劍執在手上,嫣然一笑:「水先生不必如此,我必將隨葉公子于地下,你若是有心,便將我的屍骨還給他吧!」
葉風身體輕震,嵌在胸口的指環驀然飛出,落地叮咚有聲。
歷輕笙眼見己方氣勢減弱,怪笑連聲:「葉風你既將後事都準備好了,還不快來送死?」
水知寒亦萬萬料不到葉風竟然能在公平決戰中殺死歷輕笙,聽得刀王問起,方才勉強按下心悸,略微沉思片刻,沉聲道:「葉風擊敗的只是歷城主而已!」
沈千千笑得喘不過氣來,一面拍著胸口一面道:「你還說什麼舌頭下酒最是爽口、臉上皮厚加倍有咬口什麼的,聽得人噁心死了……」
葉風不理歷輕笙的冷嘲熱諷,目光仍是鎖定水知寒:「若是我殺了歷老鬼,水總管能不能保證他手下的弟子不侵犯沈姑娘?」
葉風一呆,下意識接過來,卻是心有所寄,再也說不出話來。
歷輕笙臨死前拼力一擊,亦幾乎擊潰了葉風。
那麼紅艷欲落的指環,彷彿是來自冥府鬼靈默吟的惡咒!
在這種情況下,水知寒如何敢公然違抗明將軍的命令?
祝嫣紅再問:「歷輕笙之死與水知寒身負重傷,這本是極為隱秘的事,你又如何得知?」
葉風恨聲道:「如果我沒猜錯,此毒名為『媚青絲』,是從發稍間毒入皮膚,本是歷輕笙的獨門毒藥。此毒非是無法可解,但此毒最厲害的不是其毒力輕柔令人難以覺察,而是下毒之人可以通過此毒的異味跟蹤而來……」
祝嫣紅面紅過耳,與他分別幾日,仿若千年。加上懷中揣著雷怒的休書,再無顧忌,心底只想任由他輕薄,好解幾日的相思之苦……
而在這一刻,而就在這千鈞一髮、命懸一線的剎那,碎空刀終於破空而出!
散復來對沈千千最有好感,偷望父親散萬金一眼后,壯著膽子道:「我們只要葉風的命,絕不想得罪落花宮。」
刀王一震,面色變得慘白,不老刃遙指明將軍:「你要求的事情老夫做不到,你現在如要想殺老夫泄忿,敬請出手!」
水知寒眼神一冷:「好!將軍府眾人聽著,誰殺了刀王,就可以接上無名的位置。」再望向那個看管沈千千的枉死城弟子:「刀王殺我一個人,便砍去落花宮大小姐的一隻手指,手指砍完了砍腳趾,腳趾砍完了斬耳挖鼻……」
雷怒道:「只要你願意留在我身邊,我負責親自去和葉風說項。畢竟我與他曾是同甘共苦的兄弟,他應該知我苦衷。」
歷輕笙目露異光,雙手一揚,揉身而上,竟是以攻對攻。但聽得嗚嗚怪聲不絕如縷,似狼嗥鬼泣般令人聞之悸然。
祝嫣紅淡淡道:「明將軍可也是等那份堪堪觸手可及、卻又寧任和圖書盼待一生的美麗嗎?」
明將軍微微一笑,出言卻是石破天驚:「葉小弟不必多疑,只因我看出你對我有了一絲好感,深怕這會影響到我們七年後的決戰。」
刀王大喝:「我們約好老夫與葉風公平一戰以報明將軍的一份人情,卻不是在這種情形下趁人之危。」
已解開穴道的沈千千獃獃站著,一任山風吹亂心緒,茫然而無助。
也許那是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凜傲,也許那是一種弦斷無知音的蕭索。
刀王一怔,適才水知寒提議是由他出手與葉風公平一戰,若是葉風能擊敗水知寒,將軍府的人馬立刻下山,從此不找葉風的麻煩。
刀王眼光一黯,仍是朗朗傳聲道:「老夫看到刀道有繼,生平心愿已了。你想老夫如何?」
雖是光天白日下,在場眾人亦無不感覺到一種森森鬼氣撲面而來。
明將軍略微錯愕,抬頭望天,似是勾起了往事。
葉風躺在無名峰的那間小屋中,沈千千一改往日嬌蠻,靜靜坐在床沿,陪他說話。
「吱呀」一聲,門被怯怯地推開,雷怒靜靜地站在門邊,就著鋪灑滿庭的月光,他的影子映在祝嫣紅的身邊,就像是一座黑沉沉地大山。
刀王心頭一凜,已隱知其意,將心一橫,放聲大笑:「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恕老夫敬謝不敏。」
果然山風中隱隱似傳來了祝嫣紅的聲音。
明將軍冷哼一聲,轉身飄然而去。
而此刻葉風親眼見到龍騰空慘死當場,雖是與水知寒公平一戰,但若不是水知寒偷襲在先,無形間耗去了龍騰空的戰力,這一戰的勝負尚在未知。
祝嫣紅這才明白,刀王斷臂下了穹隆山,葉風與沈千千定是在忘心峰頂那無名崖中,因為那條鐵鏈形跡隱秘,上山搜尋的人眼見山頭無人,料想葉風定是另尋藏身處,是以便忽略過去了。
何況水知寒目前重傷,既不能強壓歷輕笙,亦不好示弱於眾,這個問題實是不好回答。
沈千千看著葉風發獃的樣子,柔聲道:「又在想她了?」
「沈姑娘你現在應該知道了……」刀王雖是痛得臉色劇變,卻猶對沈千千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明將軍最想了解的人,其實——就是他自己!」
事實上所有的人都有一種突兀的感覺,明將軍彷彿已溶入那片風景中,不分彼此。如音之餘韻,如畫之留白。
刀王心頭大定,這一招正是他忘心七式中的第二式「兜天」,但見到葉風掌中的碎空刀如持泰岳般的凝重,如拂羽衣般的輕柔,已是掌握到這一招的精髓。
水知寒道:「將軍意欲如何?」
葉風剛毅的面孔若古井不波:「不!我要將你留在這裏,不過我亦絕不會離開!」
祝嫣紅這才想到沈千千尚在附近,雖是迷霧中定然看不清楚他與葉風相對的情景,卻仍是耐不住嬌羞,掙扎推開葉風,揚聲道:「沈姑娘好,我來看你了。」
他的胸前衣襟全碎,五道深可見骨的爪痕中,嵌著一枚暗紅如血的指環!
祝嫣紅心神震蕩,原來丈夫亦是如此的了解她,不由舌根發軟,一轉念間方勉強給自己找到一個理由:「可你卻萬萬不該殺了方清平,即便是為了我,你亦不應該行如此卑鄙行徑……」
葉風大喜,再也顧不得沈千千的情緒,運功躍過鐵鏈,來到忘心峰上。
雷怒臉上痙攣了一下,卻仍是冷冷道:「我不要的女人,自然也輪不到葉大俠!」
側目看向左右,眾人臉色陰晴不定,皆是猶豫不決。
祝嫣紅嘆道:「你盡可直接找他說,如果他願意……」她的語音戛然而止,若是葉風真的放棄她,她又能如何?她還會繼續與雷怒合好如初嗎?
葉風與祝嫣紅雙手緊牽,心道反正最後大不了就是一死,再無所懼。
眾人發一聲喊,仗著人多膽壯,除了五劍山莊的六大護法外,全都同步衝上,七八種兵器齊齊向葉風襲來。
刀王緊皺眉頭,看著葉風只能苦苦防禦,有時明明有機會出刀扳成平手,卻是時機一晃即逝,轉眼間又困在歷輕笙的重重爪影中,真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葉風哈哈一笑:「七惡雖是惡名在外,卻也非是傷天害理之徒,我正愁不知如何處理他們呢,可巧你就來了。」
祝嫣紅心中一驚,旋即釋然。怪不得雷怒留她寫下休書時的表情那麼古怪,怪不得臨走前雷怒強行拉住她的手久久不放……
刀王呆了半晌,執刀奮然道:「無論如何,老夫決不許你傷害他。」
但更令人驚詫莫名是,他那一頭垂肩的長長黑髮卻絲毫不亂,似乎那狂嘯著的山風只能吹動他的長袍,卻不能將他那頭黑髮撼動半分!
沈千千忽想到生死未卜的水兒,擔心道:「也不知水兒怎麼樣了,定是受了不少的驚嚇。」
天地,亦為之一黯!
沈千千見葉風怔怔的樣子,心口一酸,垂首不語。
於是,她便墜入了他那好似深若無底的黑瞳中,再也不能自拔……
這一夜,像是怎麼也望不到天明。
他應該知道自己的心意吧!而沈千千照顧著重傷的他,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放心呢?
刀王不語,不老刃已擎在手中,望著水知寒,重重點頭。
「追風劍」杜寧與葉風最是交好,早是虎目含淚,毅然攔在葉風身前,擋住了幾個枉死城弟子的兵器,眼望雷怒:「大哥,我今日對不起你了!」
祝嫣紅眼見必又是要被他負于背上,以往尚不覺得如何。可此時一來有沈千千看到,二來求得雷怒休書後,心情似重又回到舊日雲英未嫁的小姑娘般,嬌怯與矜持一併湧來,再也不敢伏在葉風的背上。
葉風回憶起那日在五劍山莊後花園中與明將軍相遇的情景,歷歷在目:「將軍那日說起這世上只想了解五個人,又說我便是第五個,不知另外四人是誰?」
無名崖上,天闊地廣。
這一步跨出房門后,是不是就真是海闊天空?
靜!
那指環紅得通透、紅得發艷,令人想到的就只是一大灘一大灘的鮮血……
歷輕笙大叫一聲,觸電般退出戰團,就此靜立不動!
「住手!」刀王執刀上前,神威凜凜地一聲大喝。眾人應聲止步,刀王秦空幾十年的餘威,誰敢輕捋?
沈千千搶過葉風手上的紙,展開慢慢讀道:「冰雪肌膚,靚妝喜作梅花面。寄情高遠。不與凡塵染。玉立峰前,閑把經珠轉。秋風便。霧收雲卷。水月光中見。」
明將軍的聲音從山腰傳來,卻是答非所問:「刀王還記得欠我的情嗎?」
雷怒此刻亦有些哽咽,他多想像一個真正的英雄一樣與葉風約戰無名峰頂,他多想讓將死的妻子知道他絕非貪生怕死的懦夫……
祝嫣紅點點頭:「可能是趕路急了,休息一會便好。」
而這一次,靈光閃爍的眼睛點綴著她的臉孔,就似一股清冽的流泉,表面上的冰雪冷傲的情態卻抑壓不住的於心底翻騰下透出來的一種喜悅……
「清白?」雷怒勃然大怒,作勢欲抓向祝嫣紅,手卻終於停在半空:「你那時當著許多人的面與他擁抱的時候可想過我嗎?我雷怒有你這樣的女人,真是顏面無存,祖上蒙羞……」
葉風笑了良久,眼中終於收住了淚:「這無涯的一場生呀……」他呻呤著,冷冷看著雷怒和六大護法,輕輕一揚碎空刀,聲音中充滿了悟破天地后的疲倦。
十隻指環攜著悸人心魄的嗚嗚聲響旋空而至,枯瘦的魔爪帶著撕心裂肺的沛然內勁狂涌而至……
「洪荒劍」江執峰也持劍掠到杜寧身邊,助杜寧共同接下歷映的幾記殺招,護住葉風。
歷映哈哈大笑:「裏面亦有我布下枉死城的毒藥,可惜葉風再也沒機會打開了。」
眾人眼見祝嫣紅雙頰赤紅,嘴角含笑,眉眼生春,妙目流韻,雖是面上一道醜惡的刀痕猶在,卻仍是被初嘗的愛情滋味浸潤得清妍絕俗、不可方物……
明將軍沒有回頭,甚至動都沒有動一下,仍是端立山崖邊,似乎已全心全意地沉浸在雲層翻滾、霧靄迷濛的景色中……
沈千千驚道:「那我們快走吧,你的胸傷還未痊癒,不能與人動手。」
眼見葉風與祝嫣紅在此亂軍中意態從容,真情流露,執手相擁,毫不避他人眼光,這份孽情雖是有悖世俗,卻當真是驚天地泣鬼神!
明將軍目光閃爍不定,似是在打量葉風,又似在想著心事。
穹隆山忘心峰頂上,水知寒與龍騰空兩大絕世高手的一場劇斗,竟是一死一傷慘烈之局。
刀王心口如遭雷炙,他本是重應諾而輕生死之性情中人,此事說起來畢竟是自己理虧。但無論如何亦不能讓葉風被將軍府的人所害。
原本葉風今日乍聞巨變,得知雷怒未死,自己與祝嫣紅的一切均化做泛泛泡影,這份孽緣絕難容於世情,早已是黯然神傷,心灰若死。幸得龍騰空及時出言支持,更是將自身際遇直言相告,才重令葉風鼓起餘勇,緊守鬥志。
葉風心中一口怨憤之氣再也按捺不住,仰天悲嘯一聲,雙眸射出寒光,罩定歷輕笙:「歷老鬼,可敢與我決一死戰嗎?」
——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分飛後,淚痕和酒,沾了雙羅袖。
明將軍撫掌,再度放聲而笑:「好一把碎空刀,只盼到時你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我這些年早已等不及了。」
葉風遲疑一下,嘆道:「這下毒人必是高手,從蘇州到此足有六十余里,竟然到現在才發作。而此毒名為『媚青絲』,便若那緊纏著情人之心的一縷青絲般,讓人難捨難棄。一旦發作,便絕不能移動中毒者的身體,否則毒入腦部,便是極難解救了。」
一個黑色的身影忽就出現在忘心峰頂上,正在刀王身後二丈處,背向眾人,面臨險崖,負手望天。
歷映大喝一聲:「殺!」
那是一道令人覺得突兀、矛盾的背影。
水知寒心中一寒,他自問已是全無戰力,誰料想葉風擊斃歷輕笙后還是如此狠勇!
刀王長吸一口氣,眼望葉風與祝嫣紅,但見葉風面上一片沉靜,與祝嫣紅雙手緊握,四目對望,在此生死關頭,兩人全然放開一切,唯求能再多相聚片刻。
雷怒哈哈大笑,狀若瘋狂:「好呀,你讓葉風那小子親自跪在我身前,我便立刻給你寫下一封休書,順便公告天下,讓世人都知道有你們這樣沒有禮義不顧廉恥的狗男女,再看看他是不是會嫌棄你這種連孩子都不要的賤貨……」
刀王虎目中竟然也暗蘊淚光,不由放聲長嘯,以抒心志。
而那道身影,卻似嵌入了這潑墨寫意的圖畫之中,與整個山嶺景色渾然一和圖書體,無從分割。
可是,看著葉風冷峻得近於可怕的神情,他終於不敢!

三、敬你一杯血性豪情

歷輕笙的身形衝天而起,青衣遮日,鬼影衝天,猶若惡魔再世……
明將軍哈哈大笑:「我既然能給你二十年,為何不能給他?」轉頭望向葉風:「以你的天資,日後當是可與我一戰的勁敵。可惜我不能給你太多的時間,七年後我們再約戰於此,葉少俠意下如何?」
葉風此時再也把握不到明將軍的心意,失聲發問:「你要如何?」
「這無涯的一場生啊……」祝嫣紅喃喃念著,已失神彩的眸子仍是定定望著葉風。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一縷情思仍是緊緊纏在這個讓她愛得如此痛烈的男人身上……
葉風正色道:「水知寒好歹亦是個人物,加上對落花宮亦不無顧忌,應該不會為難她。待得我傷好了,就去將軍府大鬧一場,將水兒救回來。」
葉風的武功來於天地自然之道,純走精神一路。這幾日再得刀王點撥,又是新習了忘心七式,武功已然大進,此刻就算與刀王相較亦是不遑多讓,和歷輕笙亦不無一拼之力。
那份濃濃深情就這般隨著紙卷的展開,奔騰于紙首、瀰漫于稿末、閑遣于掩映,滿溢於案牘。
經那一役,歷輕笙早已收起對葉風的輕視之心,是以此刻一上來便是盡出全力,使出壓箱底的絕技。
葉風望向水知寒,朗聲問道:「若是我勝了,水總管能保證沈姑娘的安全嗎?」
沈千千這幾日明知葉風對祝嫣紅一片情深,心中又是佩服又是妒忌。而自己偏偏身負落花宮的武功,與他有緣無份,心中凄苦,收起綺念,卻仍要處處強做笑顏,加上已足有數日未眠,早已是疲憊不堪。但亦只是輕輕一笑:「不礙事,我不累。」
「狗男女?!」那一剎祝嫣紅的心如若墜入冰窖:「你不要胡說,我對天發誓,我與他至今仍是清白的……」
葉風精神一振,暗中運氣,內力竟已恢復了七七八八。心中開懷,正要說兩句話逗沈千千高興,忽有所覺,來到通往忘心峰的那根鐵鏈前。
刀王終於將眼光從龍騰空的屍身上移開,冷然道:「若是葉風勝了仍有人傷害沈姑娘,我刀王發誓天涯海角亦要此人的性命!」
祝嫣紅雖是毒力已隱隱發作,胸腹間異樣的難受,但聽得葉風怦怦的心跳,一份憐愛還是忍不住泛上心頭,竭力伸手拭去葉風額上的汗珠,轉頭看向雷怒,柔聲道:「我們好歹夫妻一場,請你先放了沈姑娘可好?」
葉風也是忍俊不住:「我只是嚇唬一下他們,好讓他們以後不再作惡。誰知你與水兒七嘴八舌的一打岔,又說腿上活肉最香又說耳朵清脆可口,倒真是驚得那七位面色如土,生怕哪塊肉被你看中了……」
葉風微微一笑,抬手拂開祝嫣紅被風吹亂的秀髮,再輕輕取下她手中的求思劍,望著峰下的萬丈深淵:「我何忍讓這些刀劍來碰你的冰肌玉骨,若是刀王力戰不支,我們便跳下去可好?」
水知寒亦是心中一凜,刀王若是不計生死全力來殺自己,只怕空有這許多將軍府與枉死城的高手亦未必抵擋得住。
雷怒心驚之下,加之對祝嫣紅有愧於心,亦是驚慌閃到一邊。
葉風心頭一悸,何曾想刀王所說欠明將軍一個人情竟然是如此生死大事。而將軍此刻當著幾人的面前明說出來,竟是不給刀王留絲毫的情面。
雷怒見舊日愛妻命在旦夕,心中亦是撕心裂肺般地疼痛,低頭答道:「裏面實是一封休書。」
那一刻,葉風驀然悟通了龍騰空的話!
他知道歷輕笙成名多年,心中早就認定碎空刀絕不是其對手,上次蘇州城外只是失手于驕狂。是以剛才先與歷輕笙硬拼半招時故意示弱,亦是惑敵之計。
(《碎空刀》修訂於2005-12-14)
明將軍淡淡道:「我既然來了,便是要與他來一次了斷。無論結果如何,日後總管都要置身事外,再不管葉風的事。我說得可明白么?」
她定定神,望向雷怒那雙充滿歹毒的眼光:「你若是能狠下心,便殺了我吧!」
葉風赧然一笑,轉開話題:「這幾日辛苦了你,我現在傷已好了大半,你暫時先去休息一會吧。」
而且,不是敗退,是敗亡!
良久,葉風緩緩立起身來,雙目猶若射出火來,望著雷怒眾人,臉色鐵青,一語不發。
歷映冷聲道:「葉風你能保證不逃嗎?」
而歷輕笙對這些異響卻是置若罔聞,何況他再不用分神使出揪神哭等音懾之術,一時將名為「風雷天動」的爪功發揮的淋漓盡致。
葉風眼視懷中的祝嫣紅,見她雙目緊閉,眉角含春,滿面嫣紅,臉上那一道傷痕亦是淡淡隱去了,心神暢美難言。只覺得能有這一刻,再無所求……
歷映那日見到葉風出手一擊,連父親歷輕笙亦死在他的刀下。雖是明知葉風重傷未愈,但此刻含忿出手,豈是非同小可。眼見這一招勢道凌厲,猶若風捲殘雲般撲面襲來,加上一邊的雷怒心神不守,勢難相助,一時心悸,如何敢獨擋這一招,急忙閃身退開。
葉風放聲大笑起來,碎空刀遙指歷映,神威凜凜。
望著沈千千一步一淚地終於消失在鐵鏈盡處,望著雷怒與眾人虎視的目光,望著葉風含淚的雙眸,祝嫣紅終於亦忍不住淚流滿面。
刀王點頭道:「何其狂的武功變幻莫測,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成就,實在不枉將軍的看重。卻不知第三個人是誰?」
此時,任誰都看得出葉風現在只是強弩之末,絕計抵不住將軍五指中的食指點江山。
刀王定睛看去,原來歷輕笙每個指頭上俱戴著一個碩大的紅色指環,想必是指環中空,迎風而發出怪響,竟是將其「揪神哭」的音懾之術藏於爪影掌風中傳送而出。
雷怒一點沒有注意到祝嫣紅的臉色逐漸變冷,尚在繼續道:「其實我對葉風的武功行事均很佩服……」
反正這幾日相處過來,與她早是輕蔑過凡塵世俗,奮身過離經叛道!
這一路來,她的心時如朝陽般燦爛,時如夕陽般迷惘,時而似青天如洗,時而似烏雲齊聚。
看著葉風一臉歡容,沈千千的心彷彿重又回到那一天,只記得那個滿面毫不在乎卻又似帶著一點薄薄郁色的年輕人,見到她先是俏皮的眨眨眼睛,第一句話竟然是:「這位公子,可要分一塊人肉嘗嘗么?」
刀王剛見好友龍騰空之死,再睹葉祝二人的深情,胸中一份血性湧上,仰天哈哈大笑:「好好好!忘情大法竟然教出了至情之人!」轉眼看向水知寒:「水知寒你儘管叫人來送死吧,看老夫不老刃可否輕饒!」
但水知寒久經大風大浪,如何會被刀王嚇住,淡然道:「刀王你儘管試試,我保證你不能近我五步之內!」
幾人同聲驚呼,血光迸現,刀王已是自斷一臂。
山風將祝嫣紅的髮絲捲起,直送入葉風的鼻端。
眾人早聞過凌霄公子何其狂的大名,單從他的名字中便讀出那一抹驕狂,想不到明將軍居然對其如此推崇。
她從那雙陰冷的眸子中讀出了一抹狠毒,禁不住心驚肉跳:「我這種人?我這種人是什麼人?」
水知寒冷冷一笑:「事既至此,我與葉風之戰就此作罷。可無名指無名死在碎空刀下,中指行雲生亦遭斷腕之痛,食指點江山心懷喪友之痛,要單獨挑戰碎空刀,在情在理,我亦是無法阻止。」
那麼狂猛奔騰如沸燙長河般的刀氣!
水知寒一愣,他的心中縱然對明將軍的乍然出現有了千萬種的猜想,也萬萬料不到明將軍一開口就是讓他回京。
「嫣紅!」雷怒凄然叫了一聲:「你……瘦了!」
今晚,她將面對丈夫雷怒的責罵、呵斥?還是一份沉痛、悔悟?
沈千千見葉風抱著祝嫣紅過來,心口一酸,卻又見葉風一臉沉重之色,詫異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將軍府中除了水知寒地位最高的點江山朗聲道:「我願代水總管與碎空刀一戰!」
葉風杵刀于地,勉強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垂首不語。
正是個清爽秋日,無名峰上草氣瀰漫,山風習習。
葉風大驚,欲要上前阻止,奈何身有重傷,一個踉蹌,竟是眼睜睜看著刀王的右臂迎入刀光中,目光中尚含著一份壯勇的凄涼。
那些相處的零星片段如海潮般涌卷而至,與她執手互看,與她相視一笑,與她並肩眺望,與她靈犀相通……
眾人獃獃地看著那妙到毫顛的一刀如天馬行空般在空中一劃而過,再無影蹤。
明將軍輕聲道:「我等的東西屆時你自會明白!」
葉風嘆道:「我倒無妨,只有在與將軍府的鬥爭中才能進一步提高武學上的修為。只是龍前輩死在水知寒手下,你母親若是去了將軍府,定還要引起諸多風波。」
——「忘情入情其實僅是一線之隔。如不能忘,不若投身以入……」龍騰空的那句話驀然送入耳中,猶若故人重臨……
葉風出道以來,遇到的全是武功高明之人,武功在幾經波折後方趨大成,餘力綿長,後勁十足。是以雖是漸呈敗象,仍是毫不慌亂,有幾次更是全憑本能的應變堪堪逃過歷輕笙的殺招。
祝嫣紅看著葉風臉上的神情,忽覺得有他如此關切過自己,便是此刻死了亦是值得,可又捨不得就此與他陰陽相隔,柔聲道:「或是將我留在此地,諒雷怒不會任我毒發身亡;或是帶我即走,便是死在你懷裡嫣紅已是很滿足了。」
刀王亦是動容:「為何是七年?」
祝嫣紅大聲打斷雷怒的話:「你不要再說了,我這次回來,惟求一紙休書!」
站在忘心峰頂翹首盼待的沈千千隻聽得起初兵器砰然相交的聲音,更有葉風一聲嘶啞的大叫,再忽覺那條鐵鏈盪了回來,極目眺望,雲遮霧繞下,仍不知對崖發生了什麼事,以為葉風遇險,急得大叫起來,忍了良久的淚水終又潰堤,再度崩決……
忘心峰頂上,風起、地動、雲深、霧鎖,一切就像一幅仙人手執神來之筆繪下的圖畫,所有的拚死殘殺、血雨腥風在這一刻都變得那般不真實,俱都化為無形。
那一刻,與她攜手並肩,傲立峰前,指點風景,從容談笑。
眾人全被祝嫣紅的貞烈所動,六大護法更是淚水橫流,就連歷映亦是忘了發令進攻……
水知寒倒吸一口涼氣,聲音亦是有些發顫了,拱手一揖:「知寒見過明將軍!」
葉風再將真氣源源地送過去,祝嫣紅卻已是香消玉隕,回天無術和*圖*書
歷輕笙眼見葉風神色凄切,招法散亂,更是運足十成魔功,攻勢更如狂風暴雨般披灑而至……
祝嫣紅隱隱覺得想到了什麼關鍵處,只是第一次見到平日堅強剛定的丈夫哭泣,一時心志恍惚,只得幽然長嘆:「你要我怎麼做?」
葉風大笑:「若非如此,怎麼能讓一向為霸一方的嶺南七惡自此棄惡從善……」
沈千千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這些日子來強迫自己將葉風當做大哥哥般,努力保持那份淡淡的距離。可事到臨頭,才知道這份情意怎能說忘就忘,澀聲應道:「葉大哥還不快將祝姐姐帶過來。」
整個忘心峰頂再無半分聲響。
他對此人的身份雖是早有懷疑,此刻得水知寒的證實,還是忍不住渾身一震。心神驟然失守下,新傷舊恨一併湧上,幾乎再吐出一口血來。
刀王收刀而立,面上陰晴不定,明將軍的出現實是太過突然,更是不明他的心意,腦中一片迷惑。
明將軍銳目如針:「見了碎空刀劈中歷老鬼的那一刀,我心目中的刀王已然不是你了!」

二、忘心之風

明將軍緩緩點頭。
明將軍嘆道:「我今年已是五十有三,七年後便已是花甲老人,這七年亦是給我自己一個期限、一種壓力,讓我不致於寂寞之餘渾忘了進窺武道的極峰!」
雷怒終是心有不忍,更是不忿葉風抱著祝嫣紅,緩緩抽出怒劍,低首望著劍脊的花紋:「若是讓葉風活著出去,我雷怒從此還能抬起頭做人嗎?」
葉風沒有留她,但她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等待,他會留在那無名峰頂上,在那曾共同生活過八天的小屋中等她回來。
沈千千雖是穴道被制,口不能言,但見到葉風與刀王一意維護自己,仍是止不住淚水漣漣而落。
祝嫣紅哽咽道:「你殺了方清平還不夠嗎?為何還想殺葉風?」
再加上驚變之餘,在歷輕笙的指環魔音的催動下,心頭百念叢生,靈神失守,武功更是大打折扣,發揮不出平日的五成,一時竟被歷輕笙攻得險象環生。
刀王豪然大笑:「那老夫要先挑上點江山,想來水總管也是無法阻止了?」
此言一出,刀王鼓掌,水知寒凜然,眾人靜默。
水知寒心中暗嘆一聲,痛下決斷,抱拳道:「知寒從命!」轉頭對眾位手下道:「諸位都聽到了,將軍有令,從此以後,只要葉風不犯我等,將軍府與碎空刀的舊怨便一筆勾銷!」
祝嫣紅慘哼一聲,卻仍是望著雷怒:「你告訴我好嗎?」
這麼多年來,似乎直到有了他,她才重新有了屬於自己的——坦然潔凈的情懷、歡躍清純的心靈、多情赤誠的雙眸、生機奔涌的血脈……
這些日子與她共度的情形一幕幕地在腦海中狂亂地湧現著。一切的一切,便恍若一場碎空的夢,那麼的不真實,又那麼的清清楚楚刻在血肉中……
眾人雖是明知他重傷未愈,但那份餘勇尚在,一時竟是誰也不敢逼近。
既然有過了那段時光,日後的艱難險阻算得了什麼?世人的唾棄辱罵算得了什麼?相思的惆悵憔悴算得了什麼?
祝嫣紅聽到沈千千的聲音,睜開眼睛,卻見到葉風的神情,不由一呆,想要掙紮下來,那份疲倦卻揮之不去般牢牢纏住了自己。
水知寒大笑:「有刀王毀諾在先,我還要什麼風度?」
葉風的碎空刀法渾若天成,此刻尋得雷怒的一絲空隙,自然而然以心指臂,揮刀而出,直劈向守住鐵鏈道口的歷映。
在這一刻,他渾忘了周圍的敵人,低伏下身子,將祝嫣紅輕輕放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捂著祝嫣紅胸前的傷口,但血漿汩汩從指縫間湧出,再也停止不住……
雷怒無言,臉色變了數下,由紅轉青。
「我……」祝嫣紅驀然慌亂起來,想好的說詞全然無蹤,不管怎麼說,他亦是與她同床共枕數年的結髮夫妻啊!
明將軍驀然轉身,一頭長發如匹練般揮灑開來,目光炯炯盯著水知寒:「總管需要我再重複一次命令嗎?」
誰勝?誰負?
那嘆息聲來得如此突然,來得如此輕柔,卻又來得如此深慨,每個人就覺得有人在耳邊吹了一口氣般,有幾個人不由都驚跳起來。
明將軍大笑:「我那時不殺你,不過是以為你經過二十年的卧薪嘗膽,能給我一個驚喜。可惜如今看來,刀王已然老了。」
明將軍聞言不怒反笑:「好!我倒真是小覷了你,你養好傷后儘管去找水知寒的麻煩,不過可別未等到七年之約便讓他殺了。」
鼓掌那人左頰一顆黃豆大的黑痣:「葉風果是性情中人,更是高明之至,竟然一下便猜中了我的『媚青絲』!」
那麼凜傲兀立如潑墨線條般的刀意!
她本就覺得欠了雷怒許多,此刻心裏竟沒有半分難過,反而因此而大大減少了對雷怒的一份疚欠……
雷怒與祝嫣紅相處這許多年來,尚是第一次聽她如此軟語相求,想起舊日溫情,心中更痛,幾乎便要脫口答應了他。
雷怒胸口如遭雷擊,掌中的怒劍幾乎都拿不穩了。
雷怒看著動作艱難的祝嫣紅,心頭一緊,答不出話來。
刀王目光如火,擲地有聲:「因為老夫根本不想做!」
雷怒與歷映齊齊一震,祝嫣紅如果橫心一死,葉風再無負擔,若是就此遠走,日後誰能保證逃出那一把鬼神皆懼的碎空刀?
——「刀不是你,你卻是刀!!!」
葉風忙安慰她,卻又不知如何開解。心中一動,想到自己這些年行走江湖,倒也是收集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不妨給沈千千看看,逗她開顏。伸手入懷卻摸了一個空,這才想到沈千千給自己治傷時外衣都除去了。
雷怒一呆:「刀王下山時為人所見……」
祝嫣紅心頭一震,忽然明白了關鍵。雷怒既然說再不與將軍府的人聯繫,連快活樓傳訊的人亦趕走,他的消息從何而來?
水知寒眼見葉、祝兩人的神情,心頭早明白了七八分,冷笑一聲,發令道:「雷夫人務要活擒,送給雷盟主發落。」
明將軍抬頭迎視刀王凜冽的目光,柔聲道:「你可知道我二十年前為何饒你不殺?」
——兒時血淚家仇、少年的報仇大計、苦練武功的艱辛、縱情江湖的豪情……
那一刀到底出手了么?那一刀到底命中了么?
明將軍目光掃視眾人,忽然一笑:「我言盡於此,這便告辭諸位。」竟然作勢欲走。
明將軍不答反問:「刀王以為我為何要來此?」
這個問題只怕惟有水知寒自己明白了。
那麼簡練明潔如詩之平仄般的刀風!
將軍府的眾人齊聲應承,更有幾人已躍躍欲試,若不是礙著刀王的威名,只怕早已沖了上來。
忘心峰上,龍騰空身死,刀王斷臂,葉風重傷,沈千千心碎,而祝嫣紅……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祝嫣紅竟然笑了,未執劍的左手努力撫往葉風的面容:「答應我,你要好好的活著……」右手一緊,求思劍已然穿入胸膛……
刀王臉罩寒霜:「好一個將軍府,如此卑鄙的行徑也敢在光天化日下說出來么?」
葉風驀然大叫一聲,狀若瘋魔,碎空刀一揮而過,那條通往忘心峰頂的鐵鏈應聲而斷。
刀王沒有回頭,但他已感覺到有人出現在他身後,臉現驚容。此人無聲無息地從眾人的虎視中突然出現,這份功力,這份神秘,天下還有誰能辦到?
雷怒垂首不敢望向祝嫣紅,語氣間卻仍是無比的堅決:「我與葉風有奪妻之恨,今日必分生死!」
葉風心中對沈千千有愧,卻也想不出說什麼話,只得閉口不語。
刀王冷哼一聲,不老刃已擎在手中:「你不妨來試試!」
祝嫣紅笑道:「你可要抱緊我,最好摔做一體,讓他們連我們的遺骨也分不開!」
她不要葉風再為此負疚,不要他再為自己做些什麼,雖然她感覺得到他的目光一直磨損著她的腳步,他的心音一直在牽扯著她的身影,幾乎讓她鈍重地邁不開步子……
雷怒回過神來,他的眼力最為高明,已看出葉風重傷未愈,絕難帶著祝嫣紅從鐵鏈而逃,當下沉聲道:「只要葉風束手就擒,我保證絕不會為難沈姑娘。不過葉風你若是要逃,我們亦只好拼著先殺了沈千千。」
刀王雙目緊盯水知寒:「水總管的說話到底算不算數?」
浮雲遊動,晨霧漫野,山風凜冽,鳥鳴高昂。
祝嫣紅本不想流淚,她一直認定自己是個堅強得甚至有些固執的女人,可這一刻,她直覺著沉沉的黑夜將她軟軟地包圍著,心頭莫明地泛起一絲柔弱,一滴溫熱的液體怯怯地滑下臉龐,被皮膚吸干,留下一小片淚漬。
刀王大喝一聲,「誰說我老了!」
刀王豪然一笑:「你是來向老夫討債么?」
雷怒冷然一哼:「忘心峰頂上你們這兩個狗男女做了什麼?」
葉風低吼一聲,目光轉向雷怒:「你就任由他下此劇毒?」
敵人共有十九名之多,除了雷怒、六大護法、散萬金父子外,其餘十人加上歷映俱是枉死城的弟子。此刻敵人各占要地,遠遠圍著葉風,且看這些人毫不費力地通過那道天險鐵鏈,便可知全是一流高手。
葉風愕然,心中思索一番,昂然答道:「敬請放心,我與將軍之仇不共戴天!」
刀王一擺不老刃,心中已有計較:「老夫自會給明將軍一個交待,不過要想殺死老夫可不容易,卻不知水總管能不能活到那一刻!?」
五劍山莊尚餘下的六大護法將她迎進五劍山莊,昔日的弟子也陸續回來了不少,五劍山莊似乎又恢復了舊時的豪氣。可經過這麼許多變故,在祝嫣紅的心中,這殿堂依舊人亦依舊的五劍山莊里,總是彷彿憑空多了一種寥落與沉悶,更有一種難言的苦澀。
歷輕笙身在局中,如何不知葉風的心魔正勝,一邊加急攻勢,一邊放聲調笑:「葉小兒還不速速就死,龍老頭都等不及你了……」
歷映數次想下令出擊,但生怕葉風棄下祝嫣紅退走,唯有靜等葉風忍不住踏上鐵鏈的那一刻,眾人一起出手,才是十拿九穩!
沈千千的心思似是回到了往日時光,嬌笑道:「那時我與水兒女扮男裝,去挑那嶺南七惡的山寨。卻不料已被你捷足先登,七惡統統被你點了穴道,倒了一地……」
這幾日來,在沈千千的悉心照顧下,他的傷勢終於不再惡化。
他認得這個背影正是那日在五劍山莊後花園中見到的神秘人,而此人的武功之高,就算是刀王只怕也不能敵!
那麼璀璨絢麗如匹練銀河般的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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