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更行更遠還生(上)

「她現在想起兒子了,離婚時怎麼走得那麼堅決?這兩三年也就回過巴西一次吧……」母親低嘆一聲,「母子連心本來是天性,她來看兒子,我看得出川川很開心,也不能說不好。可孩子越來越大,也記事了,她來了又走,反而讓川川心裏難受。」
「其實大家彼此都惦記著。只是之前……說起來,多虧了你和莫大雪中送炭,昭陽昏迷和後期治療時才沒有因為費用問題束手束腳,用的是最好的葯,請得起護工照看,否則他爸媽真的就被壓垮了。雖然經費一直是經過海外校友會籌集,但我知道,除了你和莫大,有誰能連續幾年每個月都向校友會匯款呢?而且那時候莫大在讀書,餘下的獎學金也有限,那些捐款大半是哪兒來的,我心裡有數。」楚羚抿了抿嘴,「說實話,最初一段時間我很偏激,認為這是你應該做的。可過了兩年漸漸冷靜下來,昭陽一天天好起來,我才慢慢覺得,你也很不容易。我個人也好,昭陽也好,我們這個家也好,都得真心地感謝你。」
邵聲應和了兩句,哄著母親去睡覺。待她離開后看了兩條總公司發來的通知,也準備洗漱就寢,他關掉一個個窗口,最底層那張照片就又跳入眼中,她恬靜地微笑著,嘴唇半張半合,像有無限話語要述說。長久以來,她一直存在於他最深的夢境里,在現實中卻只能憑藉輾轉流離、道聽途說的隻言片語,獲得一些關於她的遙遠而滯后的消息。他每每想到自己的身份和景況,便覺得已經沒有什麼權利和憑藉再去驚擾她的生活。
楚羚見邵聲沉默不語,便繼續說下去:「到第二年春天,醫生都不說樂觀鼓勵的話了,連昭陽的媽媽也不再每天念幾次他一定會醒,但聽說莫莫還是和原來一樣,坐在床頭對他說著話,給他讀書、唱歌。系裡也很照顧她,知道她沒有心思去外面找工作,就安排她留校,去MBA項目辦公室做行政助理。那些畢業幾年又回來讀書的學員里,有好幾個人很喜歡她,甚至知道她有個昏迷不醒的所謂『男朋友』躺在醫院里也不放棄。不過莫莫似乎不大喜歡這樣的環境,後來學院成立資源環境管理研究所時她就申請調了過m.hetubook.com•com去。五月中旬我再次回國時,昭陽對聲光、氣味和痛感的刺|激已經開始有微弱的反應了,但莫莫看起來比半年前還要憔悴。有一次我去看昭陽,坐下來發現他胸前的被單洇濕了,當時還以為是誰不小心灑了水。後來旁邊陪護的家屬說,莫莫總是握著昭陽的手,伏在他身上哭。那時我,其實,是有點感動,又有一點厭煩的,厭煩她,也厭煩自己——如果當初我不那麼自我偏執,是不是她和昭陽也不會分開,是不是也沒有後來這些波折?總之越想越心煩,就想少爺你到底在哪兒,為什麼還不回來把這個哭哭啼啼的姑娘帶走?」
他依然忐忑而猶豫,在半夢半醒之間,封鎖于記憶深處的景象一幀幀撲面而來。他想到最後離開時她站在陽台下,茫然地仰著頭,神情凄惻,忍不住探身伸手,想要擁抱決絕離去的身影。在那一瞬,他的心忽然悠蕩在高空,整個人不受控制地直墜而下。邵聲悚然一驚,耳邊一片尖叫。這並非夢境,他的身體被安全帶拉扯著,在強烈的失重感裹挾下與龐大的鋼鐵機械一同震顫跌落。
他在里約熱內盧近千公里之外的鈮礦礦山,遮天蔽日的叢林中突兀地出現了浩大的裸|露的棕紅色礦場,山坡上開鑿出幾百米高的開採階梯,一層層如同巨人的門廊,爆破的煙塵遮天蔽日,挖掘機和載重卡車的轟鳴不絕於耳。進入雨季,肆虐的開採便招來了大自然狂暴的反擊。滂沱雨水自空中傾瀉而下,山體滑坡,在綠樹間撕裂出棕褐色的傷口;河水泛濫,泥漿湧上公路。礦山的水、電、交通和通信幾乎全部中斷,汽車被困在洪水中,倖存的人們赤手挖掘著被淤泥掩蓋的房屋,哭喊著親人的名字。
邵聲點頭,「是,之前她也有一年多沒見到川川了。正好今年她爸媽去日本過新年,也想看看外孫。她和我聯繫時說想帶川川去日本待三五天,我就答應了。」
只有交往不深的點頭之交,想起來時腦海中會出現標準照一般的五官輪廓;那些熟悉的人,你清楚記得的只是他們的細節,那些一絲一縷髮膚的紋路,一句呼喚的聲音,一次呼吸的溫度。所以hetubook•com•com當他看到這張照片時,一時竟無法說出莫靖言和記憶中有多少不同。淡淡的眼線和唇彩讓她的五官更加精緻奪目,她的臉上消褪了青澀的稚氣,展露出年少時所沒有的典雅端麗。
「到時候你真的不打算回去看看么?」楚羚問道,「你就一點都不想念大家么?」
「他今天怎麼了?又咳嗽了?」
邵聲歷盡波折返回里約時,頭髮鬍子亂蓬蓬的,身上多了幾道刮蹭的傷痕,看上去像個野人。他仍記得匯款的時間,從銀行回來幾天後接到校友會的群發郵件,得知傅昭陽仍然昏迷不醒,復甦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快了,媽你也早點休息吧。」邵聲喝了一口牛奶,「以後不用等我,這些事兒我自己做就成。」
「哪有讓師妹破費的?你大老遠從學校過來,還是我請你好了。」邵聲笑了笑。
「沒有,他的病倒沒什麼了,醫生說,多休息一段時間就好。可是你,不是答應了明日香……」
邵聲搖了搖頭。
那時候他在哪裡,為什麼沒有出現,將自己心愛的女孩帶走?
母親端了一杯熱牛奶出現在書房門口,邵聲抬手,不動聲色地將窗口切換成電子郵件。
邵聲一言不發,默默地轉著茶杯。
「你?你能記得么?」母親笑了笑,「我總覺得啊,你前幾天還是川川那麼大。」她又嘆了口氣,「我剛才沒睡,其實就是想和你說說川川的事兒。」
以為已經忘卻的思念在暗中瘋狂蔓延,如同萋萋野草,更行更遠還生。
「那年你走以後,昭陽又在重症監護室住了30多天,才轉移到普通病房。出國時我走得心不甘情不願,十二月份一考完試就匆匆忙忙趕回來了。當時昭陽一直昏迷不醒,醫生說受傷半年之內如果無法蘇醒,那麼以後機會更加渺茫。莫莫每個周末都去醫院陪他,大家都以為她是昭陽的女朋友,誇她心地善良。我當時還是滿腔的怨氣,覺得這種說法太諷刺了,在醫院還沒辦法發泄,只是沒人的時候話裡帶刺地譏諷她兩句。莫莫也不和我吵,也不像以前那樣小聲反駁,她只當沒聽到……現在想起來,我可真是太不懂事了。」
「我點了今天的例湯,其他的師兄你來點。」楚羚和_圖_書為他斟了茶,「今天我請你吧。」
「我是不想讓川川覺得,人家有媽媽,他沒有……」
在一片驚惶之中,飛機自萬米高空墜落了近兩千米,飛行員成功降低了飛行高度,衝出危險的風暴區。乘客們讚美著上天,有的人喜極而泣。邵聲為身邊抹著眼淚的白髮婦人遞了一張紙巾,想起自己的母親和川川,更想起了心中一個堅定的念頭。這次回國,無論如何,一定要見到莫靖言。哪怕只是遠遠地望著,哪怕歲月已經改變了她的模樣。他也想看看,自己缺席的那段光陰在她的容貌上留下了怎樣的痕迹。只要,她是真實的,被歲月包裹著的,那個曾經的莫莫。
邵聲沉默不語。
「我和昭陽結婚時給她發了請柬,但她沒有來。方拓幫她帶了紅包過來,說她那幾天旅行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湊巧。後來又組織了幾次老隊員聚會,她都沒有來。我們家安安出生后,她也是托別人帶了一副銀鐲子過來。我們知道,她不想再回到這個圈子裡,也就沒有勉強。」楚羚低頭自嘲地笑,「從小到大,我和別人慪氣吵架都是過兩天就忘,唯獨對她,彆扭嫉妒、耿耿於懷了好幾年;不過後來反而覺得,我比誰都理解她的心情。
然而他依舊一顆顆攢著這些透明的晶石,每一顆都記得他掌心和嘴唇的溫度。他在燈下將它們一一穿起,從笨拙生疏到駕輕就熟。
「那怎麼辦?」邵母抬眼看著兒子,「你知道,我本來就不大喜歡明日香,她在川川那麼小的時候就離開你倆,我更不能接受。但她畢竟是孩子的媽媽,這次回來又難免總和你碰面,我就想知道,你有沒有重新和她在一起的念頭。」
「已經半夜了,還有工作沒處理完呢?」母親在他對面坐下,將玻璃杯放在桌上。
邵聲定定地看著屏幕上莫靖言的照片,不知自己在書房裡坐了多久。隔了八、九年的光陰,這張臉孔看起來熟悉而陌生。他的記憶比這張圖片更加真實和立體,比如她髮際線上絨絨的碎發,光滑的額頭和潤澤的兩頰,飽滿的雙唇和挑起的嘴角,整個人像吸滿了水的大葉植物,鮮亮的水汽從皮膚下透出來。然而他好像擁有所有拼圖的碎片,卻無法將它們拼hetubook•com•com湊在一起。
「嗯,你能回來就太好了。」楚玲有些感慨,「我知道昭陽這兩年最想見的人,就是你,還有……莫莫。」
然而自他在里約熱內盧機場踏上法航航班的那一刻,關於與她重逢的種種假想便開始縈繞心頭。他所乘坐的空客330如同一架巨大的時光機,載著他穿破重重雲層和濃霧,在時光之中逆流而上。被生活和歲月鑄就的堅硬外殼一瞬間生出細密的紋路,柔嫩的思緒如同初生的藤蔓一般,從舊日塵埃中蓬勃孳生,試探著從他的身體里擠出來,蔓延著將他環繞包裹。
從礦山返回的同事們約著在酒吧慶祝平安脫險。邵聲缺乏休息和睡眠,眼睛直勾勾的。身後有人吹噓著在亞洲旅行時的艷遇,那些笑聲放蕩刺耳,他走過去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揚手就是一拳。隔壁桌的男人們都站了起來,好在這邊也有馬洛斯和三五個一同脫離險境的大漢,剛從生死關頭闖出來,眼睛里都布滿了血絲,每個人都像齜牙的野人。那些輕浮調笑的遊客自然懼怕了,虛張聲勢嚷了幾句便灰溜溜散去。
那時他在哪裡?他在和陌生的女人親吻擁抱。
邵聲拍拍她的手:「兄弟之間說這些話,就太見外了。」
「知道你怎麼想就好。你忙歸忙,自己的事兒也得上心,總不能以後都這樣過下去吧?別嫌媽嘮叨,川川現在還小,等他大了,就不容易接受家裡的新成員了。」
後來輾轉著聽說莫靖言身邊出現了才貌雙全的追求者,包容體貼關愛備至,他看著鏡中陌生的自己,被風霜侵襲被酒精麻醉的木然的自己,如何還能達成當年兩個人在河畔許下的心愿?他以為所有的過去都將隨著傅昭陽永遠沉睡,他以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能回到她身邊。
隔了一日,邵聲接到楚羚的電話,她說上午在附近見了一位客戶,恰好路過他們公司,約他中午一同吃飯。她在樓下的餐廳訂了一間雅座,邵聲來到時,桌上已經擺了茶杯和兩套餐具。
楚羚繼續說道:「那天你說暫時不想和大家聯絡,我也沒有告訴別人。不過,總不能讓我也不告訴昭陽吧,他打電話回家時我就講了。他說,很想見見你。」
在數月後,邵聲搭乘同一時段的航班,飛過和-圖-書同一片海域,轉瞬間自己的生命彷彿也成了狂風中的一片紙屑。那一刻他抓緊扶手,第一個念頭是,不行,我還要再一次見到她!
邵聲默然聽著,這一餐吃的索然無味。楚羚見他面色僵硬,便轉了話題,說了一些幾年來傅昭陽復健中振奮人心的轉折和他重歸學校后研究的課題進展,又講了講攀岩隊眾人的近況,說等春天開學后便是攀岩隊成立二十周年,在讀的小孩子們已經開始收集歷屆的資料,預備著在四五月間舉行一次大規模的慶典。
有曲線婀娜的姑娘一直在吧台邊觀望著,這時端了酒杯走過來,挨在邵聲身邊坐下,目光迷離,醺然笑道:「你和我印象中的中國男人一點都不一樣,我對你,有一點好奇。」
「我要是再客套就顯得虛偽了。」楚羚也彎彎嘴角,「好吧,這次當我中午來蹭飯,過幾天我就補回來。馬上就到新年了,等昭陽開會回來,我們想請你去家裡吃頓飯。」
邵聲沉思片刻,點了點頭:「其實,我也很想見見昭陽。」
這一年的6月,法航自里約飛往巴黎的航班在大西洋海域上空失事,200餘名乘客與空乘人員遇難。其中有兩位其他公司派駐巴西的中國員工是邵聲的舊識,里約的華人圈不大,他們曾有數面之緣,一起打過球、吃過飯。那些驟然而逝的年輕臉龐讓他再次體會了生命的無常,和被倉促中止的人生相比,他知道自己已經是幸運的,所以從來不去抱怨命運的不公。
邵聲一下午都在想著楚羚的話,多年來他辦公室的抽屜里一直放著一條綠水晶的鏈子,隨著年頭的增長一點點變長,從一條手鏈漸漸變成了項鏈。巴西盛產這種充滿生機的翠綠色透明石子,他最初在海邊向遊客兜售紀念品的小販那裡買了幾粒,以後每每看到有類似的水晶顆粒便買下來。都是些邊角余料,顏色從近乎澄澈的淡青到濃釅釅的墨綠,或深或淺,大小形狀也不統一,混在一起,就像莫靖言最初提在手裡的演出服。他沒有在現場看過她的舞蹈,但是在學校的宣傳欄里見過女孩子們跳《踏歌》的組照。一群人,看不出臉部的細節,還是能一眼認出前排的她,層層疊疊的輕紗,白綠相間的襦裙,像是蓬勃春草自腳下萌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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