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更行更遠還生(下)

邵母和莫靖言打過招呼,聽到音響里歡快的音樂,便問道:「是不是打擾你工作了?我帶川川複診,正好在附近,就搭梁醫生的車過來了。」
邵母好奇,「什麼專業?」
「嗯,從沒見過。」
「楚師姐也不容易,之前三四年的復健都是她陪著昭陽哥。中間有段時間他行動不便,話也說不清楚,脾氣變得很暴躁,楚師姐比誰都有耐心。現在總算是苦盡甘來,他們去年生了個小女孩,思睿和何仕上次回北京時去看過,說她家安安很漂亮,還說昭陽哥和楚師姐打算在家裡修一個小孩子用的抱石牆。」莫靖言難得說了一長串話,轉過來看著邵聲,微微一笑,「其實,昭陽哥能夠康復,每個人都幸福快樂,當初大家最想實現的願望,就已經實現了,不是么?」她頓了頓,神色平和恬靜,「能再見到你,我很開心。」
莫靖言身體一僵,臉仍然衝著窗外,左手指甲在右手手背上摳了兩道小坑。
車燈的光柱中,細小的雪粒紛紛揚揚,像朝生夕死的蜉蝣。
「大多數看著面熟。有那麼十幾二十個老會員,在這邊跳了兩三年的,就比較熟悉了。」
不過是傍晚五點多的光景,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本來這幾日就是一年中白晝最短的時節,加上天空陰沉,漸漸飄起細密的雪花來。有幾家客戶下午結算了年會舞蹈排練的費用,莫靖言拿著支票去了趟銀行,回到雲舞工作室安排元旦期間的調課,抬頭時窗外已經華燈初綻。她正打算將幾段排練的視頻片段更新到網站和博客上,忽然接到合伙人小馬哥的電話,天雪路滑,他在路上發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事故,自己倒是沒事兒,追尾的後車打橫撞到路邊隔離帶,損壞情況較為嚴重。小馬哥和後車司機就事故責任糾纏不清,眼看和客戶約定的排練時間迫在眉睫,急忙打電話來找莫靖言救場,「他們銀行年會上要跳《Nobody》,這個你肯定會吧!動作我已經教完了,今天去行里進行最後一次排練,就是講講最基本的站位和走場。拜託拜託,過兩天就演出了。」
「那也還得繞彎,而且雪下大了路上會堵。我真的順路,而且現在就要出門了。」莫靖言從衣帽架上取了大衣,「真不好意思,都沒讓您坐下來喝口水。」
「這堂課是民族舞,動作也不是特別激烈,所以年長的人多些。下一節是現代爵士,年輕人就多了。」
那是心底小小的貪念,這麼多年來還一如最初,越是見到她,越不知饜足。
「我兒子就這樣,川川摔了從來不扶,還說摔倒了都是自己的錯,這次摔了以後就不摔了。」邵母嘆氣,轉向邵一川,「你還不是沒有好好走路?一蹦一跳的,要不是莫阿姨,摔的就是你了。」
女主持人感嘆:「這位聽眾蠻有詩意的,其實很多年少的情侶一時意氣分開了,就算之後不聯繫,心底也會像惦記老朋友一樣惦記對方。」
當飛機在首都機場上空盤旋著等候降落時,邵聲透過狹小的舷窗打量著這座睽違已久的城市。霧靄籠罩著巨大的城市,甲殼蟲一樣密密匝匝的車輛沿著交錯的街道駛向那一團灰濛濛的混沌中,如同一場浩蕩不醒的迷夢。這裏和里約晴朗碧藍的天空有著截然不同的景象,然而他並沒有感覺比在地球那端時更接近曾經的過往。
只好對你說
「就是幫他們排個隊形,不用上場跳。」莫靖言看了看表,「那我趕緊打車去,一會兒就遲到了。」
莫靖言見她欲言又止,心中暗暗覺得自己不應和邵聲家人牽扯太多,於是隨手關了電腦,歉疚道:「趙阿姨,今天真不好意思hetubook.com.com,我同事撞車不能去教課,拜託我去救場。之前也不知道您會過來,讓您白跑一趟。」
邵一川囁嚅,「我本來,本來就是看看……」
邵聲仰著頭,閉上眼,廣播中偶爾傳來的沙沙聲果真能穿越時間,十多年前他還躺在岩壁的大屋檐下,忽然耳邊的音樂聲大了起來,睜開眼,莫靖言站在近前,帶著惡作劇得逞的笑容俯看著自己,濕漉漉的長發烏黑水亮,身形被遠處的射燈勾勒出一圈淡白的光暈,背後襯著藍幽幽的夜空。
「沒事兒,帶著礦泉水呢。」邵母拍拍提包,「下次再來,我一定提前打電話給你。」
邵母將孫子抱回懷裡,「那是因為你還小,奶奶不許。等爸爸不忙了,讓他帶你去,咱們家一川一定會很厲害的,是不是?」
邵母不解,「為什麼要等到下個月?」
「沒事,蹭破點皮而已,冬天我也總腳滑。」莫靖言看著面前的小男孩,心中百感交集,憐愛中帶了些酸澀,她將手抽出來,順勢摸了摸他的頭髮,「不怪川川。」她摸了車鑰匙給前台小妹,「我腳有些扭到了,其他人都教課呢,你送我去趟復興門吧,我得去那邊替小馬哥排練。」
前台小妹插話道:「阿姨你都想不到,莫莫姐原來學什麼的。」
邵聲晚上本來有應酬。全國數家大珠寶行在北京舉行新年聯展,與會人員林林總總,頂著董事長、總經理、市場部、企劃部、採購部負責人等各種名頭。前兩日已經舉辦了正式的晚宴,之後各種名目的聚餐接踵而來。廣東一家公司在城東設宴款待鑒定中心、新聞媒體和業界同行,邵聲收到了請柬,本來已經應允對方前去赴宴,臨下班時收到母親打來的電話。
這時電話響起來,邵聲聽著母親的敘述,眉頭漸漸擰到一起。他深吸了一口氣,「她既然不能開車,也不要麻煩打車了,我馬上就到。」路邊沒有正規的車位,他也顧不得繞到地下停車場,拔了鑰匙,三步並作兩步跑上樓梯,心跳急促地像個小孩。
「我現在出門,不如我送您和川川回去吧。」莫靖言心中一緊,「我怕一會兒雪下大了,你們路上不好走。正好我也順路。」
「沒關係沒關係,我也是在家閑不住,順路出來看看。沒準過幾天川川去日本,我也來報個班。」邵母笑著擺手,「你去忙,等會兒我兒子下班了,讓他來這兒接我和川川。我先看看大家跳舞。」
「怎麼好意思又耽誤你的時間?」邵母推辭,「我剛剛問過川川他爸,他開車過來也不算繞遠,用不了半個小時就能到。」
這個季節的兒科診室異常忙碌,祖孫二人下午開診時便去挂號,前面的隊伍已經在大廳里蜿蜒蛇行。邵母拿到幾乎是最末的號,擔心醫院病患眾多交叉感染,於是帶著孫子在附近的商場里轉了一圈。因為是工作日,商場里的顧客寥寥無幾,邵一川在五層兒童區看中了一套需要動手組裝的金屬玩具,站在貨架前眼巴巴地瞅著。奶奶看出孫子的心意,牽著他的手彎腰問道:「喜歡這個?」
莫靖言答得心不在焉,暗想應該如何巧妙地將話題引開,以免邵母問起,發現了她和邵聲的朋友圈曾有交集、彼此熟稔。身邊蹦蹦跳跳的邵一川腳下趔趄,身子一矮,邵母急忙捉緊孫子的手,莫靖言想彎腰抓住小男孩蓬鬆的羽絨服,但她剛剛想得過於專註,探身之間踩到樓梯上的融雪,剛拎了一下川川的衣服,便向樓梯下栽了下去。
「再等一下,我兒子已經在路上了……」邵母話音未落,邵一川已經扭頭,喊了一聲,「爸爸。」
和_圖_書面前的她,眉眼依稀是老樣子,臉頰褪去少女時的豐盈潤澤,顯得更加小巧精緻。但神情卻是迥然不同的,初見時他對室友說,自己遇到的女孩像個小包子,因為她含嗔帶笑時五官都是生動的,不僅是嘴唇,眼角眉梢都神采飛揚,皺鼻子時也不怕那些表情線都擠在一處。因為年輕,每個神態都是無拘無束的。而現在的她,雖然恬然微笑,但眼神是淡然安靜的。邵聲知道她只是在臉上掛了一個客套的表情,和內心的想法沒什麼關聯。
邵聲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點了點頭,目送她推開車門緩步離去。
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
「我送你吧,現在不好打車。」他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攙扶她。
川川恢復良好,並無大礙,梁醫生說咳嗽和痰多都是恢復期的正常表現,又開了兩劑祛痰的中成藥,寫明服法和劑量。邵母抬頭見已經接近下班時間,便寒暄道:「這一天太忙了,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吧。」
「因為它後來一直經久傳唱啊。其實我對這首歌的印象大多來自電台廣播,記得上中學時還沒有電腦,mp3一類的……」
電話響了兩次,宴客的主人再次邀約,說:「有什麼急事,可以辦完再過來啦,我們還沒有正式開席呢。」
邵母揉著川川的頭髮,「爸爸買一個,這個是奶奶買給你的。」
他掛斷電話,仰著頭靠在座椅上,耳邊是電台的點歌時段,男女主持人你一言我一語讀著聽眾發來的簡訊。
「你要上課啊,那真是不巧……」邵母面露惋惜之色,「沒關係,等下次吧。」
邵聲應了一聲,兒子仍在絮絮地念著,他不禁緩聲道:「川川,怎麼又買玩具了?」
邵聲也沉默著,目不斜視地開著車,只聽邵一川在後面將組裝玩具晃得嘩嘩響。小男孩拍著座椅靠背,一疊聲喊著:「爸爸,爸爸,回家咱們一起裝大卡車吧,還有推土機和機器人。」
邵一川失望,「我爸爸也會,他都在山上爬,爬得可高可高可高了,但他都不讓我爬。」
等電梯時邵母拿了一張課程表,前台小妹熱情地介紹了各項課程概況,又引她看大廳里各位教練的大幅照片和個人簡介。邵母奇道:「咦,莫莫,怎麼沒有你?」
「那就好,別是舊傷,落下病根。」
前台小妹笑道:「這邊掛的都是帶大課的教練,莫莫姐是我們老闆,現在輕易不出山。」
你和一個自以為不存在的人物,會有怎樣的對白呢?
邵聲搖頭,「還沒,不過見到楚羚兩次。」
邵聲婉言謝絕,「家裡小孩子病了,要去醫院。」
「爸爸前幾天說,我的玩具太多了,以後每個月只能買一個。」
邵母拍拍孫子的頭,「莫莫你原來不是學舞蹈的?」
車到銀行樓下,邵聲問:「要不要我等你?」
「引起共鳴?」女主持咯咯地笑,「這好像是一首九十年代的老歌了,不知不覺你又暴露年齡了。」
我們已走得太遠,已沒有話題
邵聲駕著車一路自東向西穿行,沿著前門東西大街駛過那些殘存的城垣和孤立的大門,甚至是一些僅存於街道名稱中的稱謂,比如崇文,比如宣武。指示牌上熟悉的「宣武」二字重複出現,它作為汽車和地鐵站名時曾經帶著家的氣息,聽起來甜蜜溫暖。邵聲握緊方向盤,餘光瞥向莫靖言。她依舊側身看著窗外,靜靜地發獃出神。不一會兒她的電話響了,莫靖言接起來,語氣親昵地聊了兩句,撒嬌一般和對方說:「我知道你應酬多,可今天我摔了一跤,你得來接我……嗯,正好你也別喝酒了……晚點沒關係。」
莫靖言連忙https://m•hetubook•com.com答道:「工商管理。」
好在只剩下五六階樓梯,莫靖言身體靈活,沒有臉面衝下摔在地板上。她藉著勢頭向前跨了一大步,坡跟鞋沒站穩,左腳一歪,單膝跪倒在地,手臂抵在牆上。腳踝和胳膊肘都擰了一下,她「噝」地吸了口冷氣。
莫靖言看了一下課表,諸位教練的時間排的滿滿當當,她便答應下來,問了時間地點,又找來一段視頻,一邊看一邊琢磨著簡單易行的隊形和走位。正在隔間里揣摩比劃著,就看到玻璃門外有人向她招手,莫靖言吃了一驚。走過去開門,才看到笑眯眯的邵母身邊還站著半人高的邵一川,他仰著頭,脆生生喊了一聲:「大姐姐好。」
邵母問了她畢業的學校,眼前一亮,「原來你和我兒子是校友呢。不過他應該比你大不少,也畢業很多年了,你未必認識。」
然而,疼痛,內心的疼痛,是無法依靠理智和邏輯來自我說服和解脫的。莫靖言想起蔣遙的話,她說心裏少了一塊也能活,但留著潰爛的傷口就沒有活路了。但她沒有告訴自己,這種剜心的疼痛如此深刻而持久,久到她曾經以為它要與自己一生相伴。
「還好,沒事,我就是聽一聽。」莫靖言心中沒來由地緊張起來,「一會兒要替同事去上課,先熟悉一下音樂。」
「沒錯,其實現在想想,聽收音機很有感覺,那種沙沙的電波聲很有質感。」
莫靖言微笑:「他們都是科班出身,我就不跟著湊熱鬧了。」
「能正點下班么?早點回家多休息休息。」
莫靖言知道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這樣的舉動太不自然,有違她落落大方泰然處之的本意,然而她不知自己該看哪裡,用怎樣的神情,說怎樣的言語。
邵一川扁著嘴,看看包裝盒上的機器人和挖掘機,明明依依不捨,又低下頭擺弄著手指。「奶奶,快到下個月了吧?」他抬頭問,「咱們下個月再來買吧。」
「可不,而且喝多了還總得去洗手間,」梁醫生揉了揉肩膀,「門外那麼多病人排隊等著呢,也不能總去。」
來到樓下,違章亂停的邵聲已經吃了一張罰單。他自嘲地笑笑,折兩折放在口袋裡。邵母帶著一川坐在後排,將副駕駛座位留給莫靖言,又問她是否要先去醫院。莫靖言婉言謝絕,說腳踝傷得不重,而且學員們七點還要準時上課。她系好安全帶,目光一直停留在車門外的倒後鏡上。
邵聲「哦」地應了一聲,莫靖言解開安全帶,手放在車門把手上,似乎想起什麼,又坐正身體,定了定神,輕聲問道:「你回來之後,見到昭陽哥了?」
男主持人念道:「這位聽眾的來信很感人,他要點一首歌送給自己的初戀,『雖然我們分隔已久,被時光改變了彼此的容顏,但茫茫人海中曾經相遇相知,還是感謝你曾陪我風雨兼程,知道你即將遠赴他鄉,祝福你平安如意。』」
停了片刻,邵聲又說道:「今年雪挺大的,從我回來,下了好幾場呢。」
在二人瑣碎的絮語中,前奏音樂已經響起,孟庭葦純凈的聲線在冬夜裡顯得格外清冷。
對方又說了些什麼,莫靖言報上培訓的地址,微笑著收了線,依舊側著頭看向窗外。
邵一川連跑帶跳,衝到父親身邊,抓著他的衣襟。邵聲垂下手,搭在兒子肩上,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澀,「是啊,好久不見。」
「是啊,學校里有上萬人呢,不是一個專業一個年級的,基本都不認識。」莫靖言支吾著,「電梯來了,我們走吧。」
「真沒事,我自己有數。」莫靖言擺弄著手機,語氣淡淡的。
在雲端之上,遠處的地平線是hetubook•com.com一道弧線,天地這麼大,你想見到的人那麼遙遠而渺小。即使已經回到了熟悉的城市,然而她並不存在於你的身邊。在這千萬人彙集的城市裡她只是滄海一粟,存在於每個角落的是你陣發的回憶,就像忽然襲來的心絞痛。突然記起,就在她所在的那小小一個點上,曾經寄託了你的全世界。
邵母要回家準備晚飯,帶著邵一川在小區門前先行下車,再三囑咐邵聲將莫靖言妥善送達,最好也等著她下課,如果需要,就去醫院掛個夜診。
邵母心念一轉,「是去莫莫那裡么?離這兒遠不遠?」
那時他們聽著Leonard Cohen的《Famous Blue Raincoat》,主持人舒緩地介紹著:「歌聲似乎將我們帶入好萊塢經典黑白電影中的場景,呼嘯而去的列車,漂泊不羈的遊子,三個人,兩段情,最終天各一方,愛恨情仇隨時間一同流逝,在淡淡的緬懷中輕聲說,我已經原諒。」
「沒問題,這兒也就三樓。」邵母答應著。她一邊走,一邊向莫靖言打聽雲舞學員的年齡段和職業身份。
剛才在邵母的攙扶下,她跛著腳從樓梯間蹭回來,邵一川主動拿過她的手袋,緊緊抱在懷裡。莫靖言聽到邵母打給邵聲的電話,她在辦公室里如坐針氈,插翅難飛。碘伏抹在手上,涼涼的,有些微的刺痛,她忽然鎮定下來。這城市雖大,但有些人的存在是你眼中心中無法忽略的事實,如芒在背,如鯁在喉。既然不能永遠躲避,不如落落大方坦然面對。
「嗯。」
他輕咳一聲,問道:「又是左腳?一會兒等你下課,我送你去醫院看看。」
莫靖言搖頭,「不必了,一會兒我男朋友來接我。」
莫靖言扶著辦公桌起身,微一頷首,「原來是師兄,好久不見了。」
「哦,這樣啊,難怪,難怪。」
小妹瞪大雙眼,面露難色,「莫莫姐,那咱倆肯定連車帶人都報廢了。你也知道,我從去年拿了駕照到現在,一直再沒摸過方向盤……再說,你這樣還能跳么?」
她語氣平淡,態度裡帶著防備和疏離。這番對話便不知如何進行下去。兩個人講過那麼天真甜蜜的話語,此時避重就輕地寒暄,無論如何都有些虛假。莫靖言索性不言語,抱著胳膊,繼續看著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
此時此刻他回味著莫靖言下車前的那番話,她應該是幸福快樂的,如果不去擾亂她的生活,她也將繼續忘記過去,如此幸福快樂下去吧。想要再見她一面,再說一句話的願望已經達成。她也微笑著告訴自己,再次見面,她很開心。自己理應和她一同感到釋然了吧。
在得知邵聲婚訊的最初,莫靖言心中不是沒有憤恨和怨懟,她嘗試著說服自己,這是她的選擇,是她故作偉大希望邵聲擺脫良心的束縛和情感的枷鎖。雖然她很快就後悔了,但這結果難道不是她曾經惺惺作態期許過,如今順理成章發生了的么?她敲打挖苦著自己,希望能儘快消弭那份怨恨之氣。
坐在醫院候診時,邵一川抱著一隻大紙盒愛不釋手,指著上面的圖例和文字念念有詞。他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像一隻圓滾滾的小熊,兩隻腳夠不到地面,垂在淺藍的塑料椅下一前一後晃動著。奶奶心中滿是愛憐,看著周圍大多是母親將幼兒摟在懷裡,不覺嘆了口氣。
莫靖言柔聲解釋,「這段時間很忙,實在抽不出空來啊。川川剛剛看到了,那麼多姐姐和阿姨等著上課呢。」
莫靖言不好再生硬地掩飾,踟躕著解釋道:「的確是管理專業。學校叫這個名字,可也不是所有學生都學地質啊。」
「說的沒錯,這位聽眾點www•hetubook•com•com播的歌曲也是滿滄桑蠻能引起共鳴的,孟庭葦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臉》。」
出門時路過排練廳,邵母隔著玻璃牆看了一會兒,轉身問莫靖言:「來這裏跳舞的學員怎麼大多是中老年人?」
「應該過一會兒就能走了。」梁醫生看了一眼時間,「我還想去上一堂舞蹈課,上次那支舞剛學了一半,而且坐了一天,也應該多運動運動。」
「來得正好,這樣莫莫也不用打車啦。」邵母笑著向邵聲招手,轉身介紹道,「莫莫,這就是一川的爸爸……」
「是啊,印象里北京冬天不怎麼下雪,頂多一兩場,也不大。」
莫靖言搖頭。
邵一川知趣,不再纏著爸爸組裝卡車,探身看著莫靖言,「大姐姐,等腳好了,你還去不去爬牆?」
邵母點頭,「這麼多學員,你都認得過來?」
明日香本來已經訂好了去日本的機票,因為川川大病初愈不適合長途旅行,便將行程向後推遲了一周。奶奶聽著孫子夜裡依舊咳嗽,嗓子里似乎余痰未清,心中放心不下,第二天便帶著邵一川去醫院複診。
川川仰著頭,一張張看過去,「可是,他們都沒有大姐姐好看。」
邵一川揚著手,「大姐姐再見。」
那又為什麼彷彿被施了定身術,想著「會不會有人喝多瞭然后不能接她回去」一類的蹩腳理由,定定地等在這兒,看著她剛剛離開的方向呢?
電梯門打開,下班高峰時的轎廂已經被塞得滿滿當當,再沒有三人的立足之地。莫靖言看了看每層必停的指示燈,建議道:「要不我們走樓梯吧。」
「對,是一種懷舊的氛圍。不知現在再聽這首老歌時,大家心裏會想起誰呢?」
在邵聲走進雲舞,試圖平復自己的心率和呼吸時,他已經隔著玻璃門看到坐在桌前的莫靖言。她的左手手掌蹭破了皮,前台小妹拿來醫藥箱幫她塗了一層碘伏,莫靖言略微蹙眉,邵一川拉過她的手掌,「大姐姐我幫你吹吹,爸爸說摔疼了吹吹就好,下次走路小心點,就不會摔了。」
此刻他坐在車裡,抬頭看著寫字樓三層「雲舞工作室」閃爍的霓虹燈牌子。他大致猜測出母親的來意,也清楚或許莫靖言已經知道了母親和川川的身份。還有這個名字,她是否會為此而憤懣惱怒,埋怨自己?他在電話里試圖阻止母親,但不痛不癢的勸說徒勞無功。於是他趕了過來,告訴自己是為了早些將一老一小從莫靖言眼前接走,但也說不清,心底是否存了一份念頭,能面對面看她一眼,說上一句話。
「不是地質嗎?」前台小妹一臉疑惑,「我怎麼記得小馬哥說過……」
好在後來她學會了疏遠和遺忘。雖然這不是藥到病除的良方,但畢竟她可以假裝他從來不曾存在於這個世界和自己的生命里,便可以自以為是地過著正常的生活。她在這個沒有邵聲的世界里已經太久,久到他乍然出現時,她開始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性。
邵母摟著孫子,「是我要買的,讓川川練習一下動手能力,挺好的。」
此時在電腦屏幕上他看到了回憶里陌生而熟悉的臉龐,向後翻兩張,也看到了眼仁黑亮濕潤的小男孩。兒子圓鼓鼓的小臉瞬間將他從迷夢中喚醒,真切地提醒著,無數急切或倉促的決定,已經讓他和莫靖言錯身而過,漸行漸遠。無論他人在里約還是北京,命運已經在二人之間劃下了不可逾越的溝壑。
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
「那麻煩你了。」莫靖言沒有拒絕,她只是將大衣搭在臂彎,不露聲色地繞開了他的手掌。
沒有了祖孫二人熱鬧的對話,車中的空氣一瞬間凝滯了,邵聲旋開廣播,電台里兩位主持人口若懸河,嘰嘰喳喳地說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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