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好久不見

他轉過身,岩壁探伸出巨大的屋檐,明亮的燈光勾勒出眾人黑色的剪影。在那喧 囂的人群中,她似乎轉過頭來,輕輕淺淺,粲然一笑。所有的回憶,如涓涓細流匯成 江河,在此刻奔騰入海。
天色將黑,宣傳組正在調試機器,放映整理好的影像。當初各個比賽的錄像和照片閃現而過,還有一些活動的花絮。大家紛紛評論
他將照片揣好,緩聲道:「該離開北京的那個人,不是她。」
仲春上午的陽光隱藏在山崖后,站在巨大的影子里多少有些涼意,傅昭陽抬起 頭,在山崖上方的藍天白雲后,是太陽耀眼的光芒。他知道這一次不是為了自己,而 是為了周圍所有人,為了所有那些因為他而失意、痛苦、難過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氣, 手指搭上石壁,腳尖尋找著適宜的著力點,隔一段距離便將身體穩定好,妥善放置岩 塞。他每個步驟都格外小心謹慎,在下方保護的邵聲也目不轉睛地抬頭望著,仔細觀 察他的線路和攀爬。
「可你不是一直想回來嗎?剛回北京安定了幾個月,難道就要走嗎……總會有其 他辦法的。」方拓想勸慰幾句,卻也無法揣度莫靖言的心思。只能沉默地站在邵聲旁 邊,和他一起看著在場上歡快奔跑的邵一川。
方拓嘆氣:「還沒問到莫莫姐的下落呢,莫大都不知道,我真沒轍了。」
「的確不錯。」邵聲點頭,「你已經比我爬得好了。」
「你爬線的時候怎麼抓快掛?強烈鄙視這種耍賴行為。」
莫靖言答應著,猶豫片刻,含混道:「你來找我的事兒,就不要告訴別人了。」 左君一怔,溫言道:「當然可以,我又能告訴誰呢? 」
「我哪兒都不去。」邵一川手腳並用,在邵聲的幫忙下爬到一塊一人多高的大石 頭頂端,托著下巴盤腿坐著,「我就在這兒看。」
方拓繼續講述當天的情形。這張照片掩埋在許多其他從宣傳欄上撤下來的資料中,同學們發現了它,這幾日來已經對隊史爛熟於心的宣傳組長眼尖,認出了頻繁出 鏡的「三劍客」。那和他們合影的女生是誰呢?大家傳看了一圈,似乎此前並沒有在 任何圖片資料里出現。
方拓驚詫:「師父,你說什麼呢? 」
這時有一位學生模樣的志願者跑了過來,略帶猶疑地問:「師兄,您以前去過白 河嗎? 」
方拓如實坦白:「我就是最近聯繫不上莫莫姐,不知道她現在到哪兒了,有些擔 心。」
邵聲點點頭。
莫靖則走到傅昭陽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老傅,我一直當你是兄弟,所以有些 話雖然不合時宜,但也希望趁這個機會開誠布公地說出來。」
「他在喊什麼,信春哥嗎? 」
「是……不想去過些天的聚會吧。」左君微笑,「沒關係,我也不去。」
「如果爸爸說,很喜歡你的莫莫大姐姐,想讓她和咱們每天都在一起,好不 好? 」
有師弟附和道:「沒錯,我現在可落伍了,離開北京后就沒怎麼練習了啊。我們 那小地方就一個岩館,簡單得很,總是不進步心裏就焦慮。但現在看到何師兄我就放 心了,他比我還過分,真是胖成二師兄了啊。」
邵一川大聲回答:「棒極了! 」
周末方拓去找邵聲。他正帶了邵一川去體育場練球,一群半人高的小傢伙精神抖 擻,在教練的帶領下甩著小胳膊小腿在場地上飛奔,小孩子踢得沒什麼章法,有時你 推我搡,腳下一絆就摔倒兩個。好在誰也不嬌氣,爬起來繼續追著球跑。
他胸口被戳了一下,一個人來到河邊。春天的白河還沒有漲水,淺淺流過碎石層 疊的河灘,水聲潺潺。岸邊繁密的蘆葦叢依舊枯黃,要到兩三個月後,和風細雨才會 將它們塗抹成青翠飽滿的碧色。河邊的樹木也剛長了葉芽,放眼望去灰黃色間泛出一 抹綠意來。邵聲視線有些模糊,在夏日玉帶般的河畔和蓊鬱的林間,曾經有他心愛的 姑娘。她散著長發側身躺在吊床上,似乎做了什麼美夢,嘴角還掛著甜甜的笑意。他 便在她身旁坐下,倚著樹榦,和她抵著頭,耳畔隱隱聽到她平穩寧靜的呼吸。
方拓推他:「小心說話,楚師姐在這兒呢。」
楊思睿趁大家閑聊的空當,扯了扯方拓的衣袖:「這次的活動通知莫莫了嗎? 」
「我們對她,的確心中有愧。」傅昭陽也不多辯解,又倒了一杯酒,楚羚站上前 來,也滿滿斟上一杯,陪著丈夫一飲而盡。
「不知道算不算還喜歡,但總是惦記著。」https://m.hetubook.com.com左君自嘲道,「大概都成了一種習慣 了。記不記得,我以前說過,感情里除了快樂,當然還會摻雜許多其他的情緒,思念、 不安、妒忌、惶恐、傷心……只不過,和他在一起的那種幸福感,能讓這些都變得微 不足道。現在想起來,一把年紀了還為這些事兒糾結,有些傻吧。」
邵聲忍不住笑出來,將兒子抱在懷裡,大力揉著他的頭髮。
「我對她,彆扭嫉妒了好幾年。不過後來反而覺得,我比誰都理解她的心情。」 楚羚低頭,「昭陽昏迷時,我盼著他趕緊好起來,哪怕醒來之後他和別人在一起,都 沒有關係。我相信莫莫對你也一定是同樣的心情,那時候的她願意用任何代價來換 你的幸福。這麼深的感情,不是時間能輕易磨滅的。如果你真的在乎她,就不要放棄 她。你也會是世界上對她最好的那個人,對不對? 」
「她挺好的,聽叔叔嬸嬸說,隔天給家裡打個電話。」莫靖則頓了頓,「我也很惦 記她。」
何仕揮手:「哎呀,畢業十來年才大聚一次,要什麼正經啊! 」
邵聲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可是……」邵聲遲疑道,「爸爸還不知道她怎麼想呢,沒準她不願意,那咱們 還得搬一次家……」
邵一川打斷他,拍拍他的肩膀:「沒問題,你是我爸爸。大姐姐很喜歡我,她一定 也會喜歡你的。」
在夏日和緩的風中,她倚在他懷中,略帶羞澀地說,一川煙草,滿城風絮,「一川,是個不錯的名字呢。」
邵聲瞥他一眼:「你揣著明白當糊塗呢? 」
楚羚笑他:「你就等著人家誇呢吧。」
何仕也笑:「你們就有本事笑我,怎麼不說傅師兄啊,沒膽量是吧,怕被你楚師 姐暴扁一頓吧! 」
方拓樂了: 「你們當初都拿我當小孩兒,什麼也不跟我說。我怎麼可能明白呢?當 然是糊塗的啊。要不師父您和我講講來龍去脈? 」
莫靖則拍拍他的肚子:「這還能塞到安全帶里嗎? 」
「那是,誰不喜歡莫莫姐啊。」方拓揚眉一笑,又旋即苦下臉來,「不過,她上次 肯定生我氣了,提前兩天離開北京也沒告訴我。」
莫靖言釋然:「我從來不怪楚師姐,她才是最愛昭陽哥、為他付出最多的人。我 不去參加聚會,並不是因為怪她。」
邵聲心頭抑鬱,不再答話。
「當年的事情,對幾個當事人來說,一直是個心結。這次他們能一起去我也很欣 慰,覺得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圓滿的。」左君轉過頭去,望著青翠的遠山,「只不過, 圓滿的方式各有不同。有些是畫了一個圓,有些是消失不見。否則有幾個人最終能圓 滿呢? 」
剛剛的一路,她彷彿就在身邊,如影隨形。路過山邊村舍,想起她興奮地念著要 在這兒買一處小院,種菜釣魚,還要養條大狗;她被他抱在懷裡,緊緊摟著他的脖 頸,說要好好練習做飯;他們說起了一年後一起去巴西,她還擔心是否會違反校規第 八條;他說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開她了。
他從大石頭上蹦下來,才聽到邵一川在身後脆聲問:「什麼是乾爹啊? 」
中午時分楚羚準備午餐,她點燃氣爐,燒了熱水,傅昭陽在她身邊幫忙,打開了 幾個肉罐頭。方拓精力充沛,和同來的朋友繼續攀爬。邵一川瘋玩了一上午,己經困 乏得睜不開眼,邵聲將他抱起來,輕手輕腳放在帳篷里。他回身望了一眼,傅昭陽和 楚玲肩並肩坐在營地前,一邊煮飯一邊隨意聊著,對望的目光里滿是濃濃的依戀。
眾人笑:「你是要把輩分長回來嗎?你看人家川川才不上當呢。」
「不是忘了,大概,是不敢提。」方拓說罷,看到莫靖則正望過來,他應該是聽到 了剛剛的對話,此時眉頭緊蹙,面色陰沉。
何仕也驚訝:「啊?比我小臂粗的那個?這姑娘變化好大,都不敢認了 ! 」
楚羚贊同:「你們爬,我看著川川。」
「在江南過春天,你可真會享受生活。」左君笑道,「本來還想周末和你在北京 見面,這樣也好,我坐高鐵過去找你喝茶。」
「楚羚還說,這幾天他們要去白河。你知道嗎,少爺從巴西回來了。」
「我理解你所說的。」莫靖言感同身受,「但你還喜歡他? 」
部聲起身,從暄鬧的人群里擠出來,一直退到場邊。他倚在鐵絲網上,身旁便是 巳經生了銹跡的滑動門。似乎莫靖言還騎在上和_圖_書面,央求他扔一張墊子過來,怯生生地 喚他「邵聲哥哥」。他無語凝立,關於她的一切遙遠而真切。
「沒大沒小。」何仕怒目,又慨嘆,「現在還能一起爬的真不多,看到大家就和見 了親人似的。像我們這樣爬得這麼爛還堅持著,真是不容易啊。這說明,我們對攀岩 隊有著深厚的感情啊。」
楊思睿在他胳膊上捶了一下:「自己愛吃愛喝,還好意思說。你看看傅隊、少爺 他們保持得多好,我得給你制定個魔鬼減肥計劃。」
「你在國外時和我說『好好照顧莫莫』,這任務我完成得不怎麼好。」方拓十指 交握,「實在是能力有限,還是師父你自己努力吧。」他從單肩包里拿出記事本,打 開來,裏面安靜地躺著一張老照片,顏色已經不算鮮艷。「隊里的小孩子們在整3 資料,很久以前的圖片和文字資料都不齊全了,多虧莫大前些日子寄來一批,整理 得很乾凈,小孩子們根據原始資料,把倉庫里倖存的檔案歸了類。然後,他們看到這 個……」
幾個人望過去,有女生身形窈窕,一襲長裙飄逸雅緻。方拓忽然驚呼:「那不是 當初總梳兩個抓髻的『春麗』嗎? 」
「莫莫姐當初喜歡你,你也喜歡她吧? 」方拓依舊樂滋滋的,「本來和你們一起 練習的時候我就猜到一些,後來知道傅隊和莫莫姐的關係之後,我就覺得自己就什麼 都猜到了,但一直不敢向你倆求證。」
「是啊,經歷了那個學校里高手雲集的年代,和『三劍客』合影。喂,你們說會不 會她是其中哪位的女朋友?這次會不會一起來? 」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 子黃時雨。
紀念活動正式開始,講台上有領導致辭,嘉賓講話,老隊員代表發言;後排是老 隊員家的小朋友們在跑來跑去,大家難得見到許多小夥伴,在一摞墊子上撒歡地跳來 蹦去。眾人圍站在場邊,各持一杯紅酒,在主持人的帶領下齊齊舉杯。
何仕無奈地聳肩:「要怪就怪我老婆。她總嚷著減肥,吃不下的都給我,就把我
「那天你倆跑了,我總得結賬啊,就站在窗口忘了一眼,莫莫姐好像很激動。說 實話,我真沒見過她生氣發火。你走了這麼久,她還那麼在乎你。」方拓斂了笑容, 「我本來以為,你們就是互相有好感,但沒想到莫莫姐的感情那麼深。她最初在學院 的EMBA管理辦公室工作,有挺多青年才俊追求,有的人被拒絕了幾次也不氣餒,繼續 送花,莫莫姐還拉我去冒充護花使者……如果不是等到你結婚生子的消息,她或許會 一輩子等下去……如果早知道這些,我早把你從巴西拉回來了。」
有人打趣道:「可惜我家也是兒子,不過……兒子也未必不可能啊! 」
【所有的回憶,如涓涓細流匯成江河。】
「小子你逗我呢吧? 」方拓踮腳將邵一川抱下來,小孩子嘰嘰咯咯地笑,倆人鬧 作一團。
傅昭陽微笑道:「這些年攀岩技術進步很快,路線難度也不斷增大。好多小隊員 天賦好,起點高,加上訓練系統,比我們那時候爬得好多了。」
邵一川半夢半醒之間聽到父親的大喊,在帳篷里翻身坐起,睡眼惺忪地爬到帳 口,問:「爸爸,剛才怎麼了? 」
邵聲接過來,看到後排有三個男生,莫靖則站在中間,兩旁是他和傅昭陽,前面站著微笑的莫靖言。
「你不想……看到我哥了,是吧……」
方拓腳步輕捷,動作舒展流暢,還不時在岩壁上跳縱,片刻就到了線路盡頭。他 回到地面上來,半脫了攀岩鞋,笑道:「我爬得還可以吧,沒給師父丟臉吧? 」
眾人將車停在路邊,取出各種裝備背在身上。邵聲己經有多年沒有來過,逆光而 立,一時有些怔忡,似乎還是臨畢業那年,和一群好友在路上嬉笑打鬧,場景一轉便 看見好兄弟躺在路邊,滿臉血污。傅昭陽看邵聲腳步停滯,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認路了? 」
「有什麼不是一個世界的呢? 」左君有些欷欽,「只是有時候,會想是不是我把 這個人理想化了,真實的他很陌生,但我又無力改變什麼。」
何仕向旁邊努努嘴:「咱們隊里有的是美女,誰讓你自己當初不把握機會? 」
在莫靖言的印象中,讀書時的左君溫婉從容,顯得比同齡人成熟一些。然而自從工作后時光便彷彿繞過了她,沒有在她身上留下https://m.hetubook.com.com任何滄桑的印記。她的面容依舊清秀 素凈,細細的眉眼,微笑的時候抿著嘴,語調舒緩地問著:「怎麼現在出來了,最近不 忙? 」
眾人屏息凝神,在傅昭陽到達頂端時,一起爆發出一陣歡呼。邵聲將他緩緩放 下,兄弟二人緊緊相擁,熱淚盈眶。太陽從崖頂轉出,將他們籠罩在一片溫暖的光明 中。楚羚心中百感交集,噙在眼眶的淚水滾落而下。她走上前,傅昭陽側身伸開手臂, 將她攬到懷中。
莫靖則一向言辭得體、進退有度,今天難得在眾人面前放了狠話,眾人都擔心傅 昭陽下不了台。只有楊思睿在旁輕輕鼓掌,小聲說:「莫大英明! 」
「我應該叫他師弟,還是大侄兒啊。」方拓由衷感嘆,「你這個表情真慈祥。」 邵聲臉一沉:「你小子又找打呢? 」
「應該是我們。」邵聲恍然,微笑道,「她暫時不在北京,我相信,她過不久就會 回來的。」
「我哥他心高氣傲,我們家裡人都不敢問他這兩年過得怎麼樣。」
邵聲歉然道:「我自己的事兒,不該把你扯進來。」
邵一川似懂非懂,還是乖乖點頭。
眾人感慨:「雖然辛苦,也有不開心的事兒,但真的很懷念那段日子。」
「不用看球衣,和你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眼就能認出來。」
邵一川咯咯地笑:「好啊好啊! 」
方拓說:「那你認我當師父好不好? 」
邵聲點點頭,他和傅昭陽相互檢查,兩個人都沒多說話,彼此卻仍保有當年的默 契。周圍嬉笑的一眾人也停下來,面色凝重地看著二人。邵一川還要將方拓拖到河 邊,嚷著要他捉魚。方拓將他抱在懷裡:「噓,等會兒去。咱們看一會兒好嗎?這對你 爸爸很重要。」
莫靖言一時思緒凝滯,蒼茫暮靄中依稀現出邵聲父子的身影,一大一小,兩張相 似的面孔。夕陽墜在山後,黑夜漫上來,便將他們的輪廓隱藏了。
「他和我講了很多,說自己己經過了太久超負荷的日子,但是公司裁員的時候毫 不留情,沒人真的關心你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而周圍親密的人也各自打算,好像一 瞬間就被所有的人拋棄了。」左君聲音漸低,「他說很多事都沒有對家裡說,包括父 母和你,因為他不願意麵對這一切。」
「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如果她,她不想再和以前扯上任何關係了呢? 」邵聲起身,
邵聲笑罵:「你們一個個啊,越來越不正經了。」
有男生感慨道:「咱們隊里以前有姑娘嗎? 」
邵聲微笑點頭。
「那,又有什麼用呢?我們之間似乎總差了一步。」左君笑得無奈,「如果他想, 留在美國再找一份工作也不難,我本來打算申請轉去美國總部的,可他回國了;去年 我去看他,也希望能留下來幫他什麼,但是沒來得及說,就知道他有女朋友了。」
方拓向著場上的邵一川努努嘴:「莫莫姐見過? 」
眾人大笑。楚羚走上前,忍俊不禁:「喂喂,我有那麼蠻不講理嗎? 」
邵一川點點頭。
「怎麼會? 」莫靖言想了想,「不過大哥這個人不會為了別人而改變自己的,所 以……也沒必要為了他來改變你。」
邵一川瞅瞅爸爸,又瞅瞅方拓,歪頭蹙眉,似乎在做一個艱難決定。
『『大哥他,大概覺得和你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他對待感情很現實的,自尊心 又那麼強。」
眾人聽見河畔的長嘯都是一愣,楚羚將手中的湯勺交給傅昭陽,循聲走到邵聲身 邊,輕輕拍著他的後背。他挺直背脊,但呼吸一時無法平復。
大周撓撓頭,慢悠悠道:「是啊,都不好意思和我們學校的學生一起爬。感覺還 在,但一上牆發現體力那麼差。」
許多老隊員已經人到中年,和朝氣蓬勃的學生們站在一處,更能看出歲月流逝的痕迹。大周本來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現在仍站在場地外沿,笑得敦厚質樸;何仕婚 后像吹了氣一樣,中段發福,還多了個雙下頦。
莫靖言的寧靜旅途如同波紋不興的水面,一顆小石子便可以輕易打破。送走左 君,她信手翻著桌邊描紅的宋詞,便為其中某一闋的詞句走了神。
「哇,你緝禿頭之前原來這麼帥啊! 」
旁邊有人鬨笑:「你老婆都是從隊里騙到的,當然有感情了。」
莫靖言並非和所有人斷了聯繫,只是手機積攢著若干未接來電和簡訊提示,信箱 里有許多郵件只瀏覽了題目。她沒有規劃行程,隨興而至,走走停停。這時她寄住在 和圖書杭州的郊外,江南春意正好,樹繞村莊,水滿陂塘,偶有綿綿細雨,白牆青瓦纖塵不 染,青翠的茶園裡有茶農辛勤勞作的身影,田埂路邊桃花紅,菜花黃。她在這溫潤的 天氣里拋開所有心事,安靜地讀書品茗,彷彿可以一天天這樣過下去,不去想讓人傷 神的過往和難以決斷的未來。她也收到左君的簡訊,說自己正在整理行裝,馬上要去 北京出差,約她見面吃飯。莫靖言思忖片刻,回撥了左君的號碼。
莫靖言心頭一緊,含糊地「哦」 了一聲。
邵聲抹了一把臉,在他面前蹲下:「爸爸有件事,想和川川說。」
邵聲坐在場邊的長板凳上,目光跟著場上的孩子們,神態卻若有所思。方拓拍拍 他的肩膀,在他旁邊坐下,指著邵一川道:「師父,那就是你兒子吧? 」
楚羚輕聲道:「我知道你比我們都難過,壓抑得更多。」
邵聲面帶一絲苦笑:「她躲著我,當然不會告訴靖則。」
邵聲看著歡笑的兒子,微微一笑。他和傅昭陽也準備妥當,剛剛爬了兩條簡單的 線路熱身,現在終於並肩站在當年那個曾阻斷幾人未來的崖壁下。傅昭陽將機械塞 一一掛在安全帶上,他的手臂仍然沒辦法完全背到身後,楚羚有些緊張,要過來幫忙。傅昭陽沖她微微擺手,一邊整理,一邊說道:「我這段時間一直在練習,而且有少爺在,我很放心。」
那時誰看到了身後巨大的陰影,誰以為這一刻永生不變,誰為誰許下了易逝難追 的諾言。他們終於還是失去了彼此,所有溫馨的畫面和曾經的心愿被無常冷酷的命運 碾壓而過,碎裂成飄散的齏粉。邵聲經歷了長久的、永無休止般的沉默,心中奔涌的 情緒讓他窒息。他無法克制這撕扯胸膛般的痛苦,向著空曠的山谷放聲大喊,呼聲連 綿,沙啞悲愴。他強忍的淚水終於撲簌簌地滾落,順著兩頰滑落在嘴裏,難言的冰涼 苦澀。
邵聲點頭:「川川很喜歡她。」
邵聲持著顏色褪去的舊照,目光掠過那一張張已經變得模糊的朝氣盎然的臉,那 段最寶貴的記憶曾被他情牽夢縈地惦念著,每每想起心中都是無法排遣的苦悶與劇 痛,於是他學著掩埋和遺忘。這在莫靖言心中何嘗不是一樣?那種萬箭攢心般的苦和 痛,他又如何忍心讓她再去體會一次?
傅昭陽面色平和,坦然地轉過身來:「我知道。」
「我明白。莫莫和我們都不怎麼聯繫,更不可能來這兒了……」楊思睿嘆氣,掃了 一眼傅昭陽和楚羚,語氣有些不滿,「人家都開開心心一起來,莫莫就像被人忘了一 樣。」
邵聲語音漸低:「我們之間的很多事,是沒人知道的。我虧欠她的,也無法彌 補。」
何仕笑道:「不光是體重問題,整體身體素質下降,柔韌也不好。就像小品里演 的,以前向前踢腿到這兒,向後踢到這兒,現在鞋上去了,腿上不去。」
「我要逼著她,連自己熟悉的地方都回不來嗎? 」
「當時為啥沒讓少爺去? 」和方拓同級的男生幽幽道,「其實當時隊里最酷的是 他啊。如果我是女生,大概會對他表白一下吧。」
「你比原來成熟了。」左君微笑,「那麼,你還介意過去的事情嗎?前兩天楚羚給 我打過電話,邀我回去參加慶典。我說不去。然後她問起你,說如果有機會見到你, 要和你說,對不起。」
攀岩隊成立二十周年的慶典如期舉行,岩壁下一時熱鬧非凡。
「啊?不會吧! 」男生驚訝,「少爺不是兒子都有了? 」他一指在後場和小朋友一 同跑來跑去的邵一川,被眾人瞪了幾眼,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轉移話題,「可 惜我有老婆了。小少爺真是英俊,以後給我當女婿吧。」
眾人再次大笑:「你現在說也不晚,少爺還是單身。」
莫靖言半低著頭,思考著左君最後的那句話,只聽她自語般喃喃道:「我只是遺 憾,連曾經擁有的機會都沒有。如果能在一起,哪怕分開又有什麼關係?那段青春就 沒有空白。」
小隊員繼續說:「我上小學時和爸媽去踏青,在河邊看到有人攀岩,特別想試試 看,但是我太小,沒有合適的安全帶……後來我就立志要考到這所大學來。我看到師 兄就覺得很眼熟,還記得當時有個老外,所以聽大家說您去過巴西,就覺得那次見到 的應該是您。」
「當然。不過,師姐你知道……」
男生趕忙糾正:「那不一樣,是嫂子,嫂子啊。」
方拓大大咧咧揮手:「為師父兩和圖書肋插刀啊!不過,不知道莫莫姐為啥生那麼大氣。」
「是啊,他曾經是我們家的驕傲呢。但其實他振作起來就好,也不用太在意別人 的眼光。」莫靖言有些感慨,「他真的是什麼都沒有和我們講,可是,他肯告訴你。說 明在大哥心中,你一直是他最相信的人。」
「我和莫莫……」邵聲深深呼吸,「來過這兒……」
楊思睿暗中掐了他一把,何仕一邊「哎喲喲」叫著,一邊把話說完:「你看讓我去,就只能招來這樣的野蠻女友……哎喲,老婆。」
小同學們感嘆著,多麼幸運的姑娘,多麼令人遐想的黃金年代。
方拓循循善誘:「要不,你認我當乾爹也好啊。」
方拓躍躍欲試:「我來我來,師父掛一條,我掛一條。」
莫靖言點點頭,欲言又止。
他溫柔地看著她:「我帶他攀岩,我們家邵一川會非常厲害的。」
塞成這樣了。」
還有一組十渡的照片,竹排翻了一半,傅昭陽渾身濕透地站在齊腰深的水裡,旁 邊的女生狼狽地趴在竹排上。所有的人都開懷大笑,幾乎要流出眼淚來。邵一川被方 拓抱在懷裡,他眼尖得很,指著照片脆生生喊了一句:「大姐姐! 」
「是啊,巴西球衣。」
「我自問,小妹對得起每一個人,但最後最難受的人,卻是她。我不知道要怪你, 還是怪我自己,沒照顧好她。」莫靖則舉起酒杯,「過去的就過去了。以後誰要是再惹 莫莫傷心,我發誓打得他滿地找牙! 」
來到岩場後幾個人在河邊空場上支起帳篷。邵一川也跟了來,他起得早,路上 一直在後排睡覺,此時卻又興奮起來,不肯到帳篷里休息,一定要看父親攀岩。楚羚 說:「小孩兒就這樣,愛看熱鬧。誰掛幾條熱身線吧? 」
北京的氣溫也逐漸升高,市內已經一派桃紅柳綠春意盎然的景象。從京承高速一 路向北,經密雲縣城進入峰巒起伏的崇山峻岭之間,氣候便比市區內晚上一兩周。積 雪和冰瀑消融不久,陽坡的青草已經恢復生機,柳樹枝頭染上點點鵝黃嫩綠,路邊偶 有一兩株山桃,伸展枝丫,滿樹綻開繁茂的粉白色花朵。山谷間河流清淺,蜿蜒舒緩 地流過蟄伏了一冬的大地。
邵一川一臉茫然,方拓挫敗地垂下頭,說:「小孩子也不好騙啊,那就算了 吧……」
「這才是我印象里的師父嘛。」方拓笑道,「以前訓練的時候,只有莫莫姐在我 才能隨便開玩笑,還能看到你的好臉色。」
「我去年來過,試過其他幾條線路的先鋒。但這條一直留著,我相信有一天,你 會回來。」傅昭陽伸出手,二人擊掌,相視而笑。
左君捧起茶杯,輕啜一口: 「其實,我見過你哥哥。一次是在紐約,我去出差,大 冷的天在河邊吹風,然後去吃日本拉麵;還有一次,就是去年,我請假去了趟陽朔。 因為那時候我很擔心,他本來做得一帆風順,剛剛升職,是師弟師妹口口相傳的傳 奇人物,忽然之間整個項目組被砍掉,因為身份問題沒辦法繼續留在美國,和女友分 手……我怕他很沮喪,就貿然去了。」
「這麼漂亮的師姐,如果見過,肯定會記得的啊。」大家紛紛揣測,她就是隊里 一位普通的女生,並感嘆美女就是人緣好。
方拓笑:「那是,我經常練啊。你太忙,還得帶娃呢,又當爹又當媽。」他說著也 爬到大石頭上,和邵一川並肩坐著,「我看川川也挺機靈的,你沒打算教教他嗎? 」 邵聲還沒答話,方拓便眉開眼笑地攬著邵一川,問:「我爬得棒不棒? 」
邵聲搖頭,緊了緊身上的繩包:「怎麼會忘呢。」
轉眼莫靖言離開北京已經兩周,她不接手機,也不回郵件。方拓自告奮勇去打探 她的消息,熟識的幾位朋友都說和她斷了聯繫,他一直問到遠在陽朔的莫靖則,借口 依然是邀請他們兄妹二人參加攀岩隊成立二十周年慶典。「我過些日子就去北京,不 過莫莫應該不會去。」莫靖則知道這個小師弟和妹妹一向親近,直截了當說道,「你 知道,見到別人在一起,對她也不是什麼開心的事兒。」
何仕搖頭:「咱們當年招新的時候,就不該灰頭土臉去爬樹掛條幅,教人家打繩 結什麼的。就應該找幾個英俊瀟洒的站到路邊。」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 有春知處。
邵聲努力回憶,小隊員笑道:「師兄不記得也正常,大概已經快十年了呢。我記 得當時還有一位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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