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你有一個花的名字(中)

方拓從驢背上跳下來,「我和你去。這裏幾處營地的位置我都知道,明天帶你過去。」
夏小橘搖頭。方拓也不勉強,收回水壺,「算了,她不是這兩天腸胃不好?下次吧。」
夏小橘準備充分,又從背包里拿出一件輕便羽絨服來,替換了衝鋒衣里的抓絨衫,她向旁邊挪了挪,把適宜烤火的上風處讓了出來。金紅色的火光明亮溫暖,更顯得天宇深藍潔凈,空中綴滿繁星,銀河的煙雲繚繞天際。
林婷笑道:「難得看你誇一個男生呀。你要是不去,我看他就和別人熟起來了。」
嚮導大叔笑眯眯看過來,「阿拓對小夏最好了。」
見大狗在遠處徘徊,不再靠近,他忙跑過來,想要扶起夏小橘,「你沒事吧?」
夏小橘也不多說,走到一旁打量林間的這片牧場。剛轉過身去走了不遠,就聽到身後傳來林婷驚恐的叫聲。一回身,只見林婷抱著一隻小奶狗,面前正對著一條彪悍警覺的大狗,它咧著嘴發出低沉的呼嚕聲,繃著身體,彎起後腿,像是隨時會撲上來。夏小橘沒多想,撿了一截枯樹枝握在右手,左手又攥了一塊鵝蛋大小的石頭。
她曾經那麼怕失去陸湜禕的友情,然而最終還是和他天各一方;至於如果當初換一種身份相處是否能天長地久,這個問題也永遠得不到答案了。夏小橘望向天空,視野中的星子模糊起來,都要交疊在一起。
「看那兒。」肖榕扯她衣袖,指了指前方。
方拓指指眼睛,「我見過爬山的人,比你見過的驢子都多。」
「幫著喂氂牛,趕氂牛。」他說起氂牛二字,帶了略重的鼻音,又有些當地方言的味道。
林婷說:「是哦,路上沒怎麼見他倆搭話。」
「別動……」她五官皺到一處,抬手制止,「有、有事。」
又鬧了一會兒,他才哄著小孩子們回家吃飯,約好下次進山再見。
帳篷里的姑娘們翻來覆去也沒睡著,總覺得帳篷的帆布和身下的藏袍都有一股強烈的馬騷氣,但是已經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又不想再出去吹風。林婷推了推肖榕,「你不要去和阿拓聊天?」
「應該是一窩的。」肖榕說。
方拓瞥她,m.hetubook.com.com「說我,還是說你自己?」
方拓笑起來:「百分之九十的情歌都是悲傷的。」他不知道是喝多了酒,還是一直在烤火,兩頰紅通通的,眼底依舊含著笑意。
肖榕說道:「你不能主動去摸,得一點點靠近,讓它們自己貼過來。」
直到你轉身離去的那一刻起逐漸地清醒
夏小橘打量他,「現在當然是說你,別轉移話題。」
「這都能看出來?」
我自說自話簡單的想法
「離得還那麼遠呢,人家氂牛吃多了要消化么?這麼遠跑來追你?」肖榕笑她,「我是讓你看石頭旁邊。」
嚮導大叔笑,「阿拓的心上人,可是花兒一樣的姑娘。」
夏小橘盤坐著,用中文低聲道:「她說得對。」
那天沈多告訴她,畢業后就要隨爸爸去法國。對於她看似無望的深藏心中的單戀,夏小橘同病相憐,還主動讓出大土身邊的位置。
幾個人守著篝火,各自講旅途中的趣事。蘇西和男友又鼓動大家唱歌,有嚮導唱了兩首。方拓拿起木棍撥著火炭,跟著哼了起來:
方拓低頭,看見她左側腳踝上方的灰色衝鋒褲破了一道口子,已經洇開幾點深黑。
「小心附近有大狗。」身後傳來夏小橘的聲音,「它們應該還沒斷奶。」
回去的路上,方拓問:「你們是來考察什麼的,地質?植物?動物?」
「七十二度。」方拓挑眉,在飯盒蓋上倒了一層,一口喝下。
肖榕心中也有些不耐煩,她剛才臨走時還特意和方拓道別,他也沒喊自己坐下,卻喊了夏小橘。她倒不是覺得對方拓有什麼心思,只是篝火旁看星喝酒這樣的夜晚,才有行走江湖的意氣。為什麼自己要鑽回帳篷來呢?
「他那麼大一個男生,能有什麼事情呀?」肖榕撇嘴,「你是怕把他自己留下,他面子上掛不住吧。」
肖榕指了指頭頂,「看,銀河。」
方拓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你還學會講條件了。」
蘇西說:「你想試試嗎?我根本沒喝出味道,就覺得嗓子都要被撕開了。」她聳肩,「畢竟是個難得的經歷,你不來一口?」
肖榕不喜歡被人指點,語氣m.hetubook•com.com有些不耐煩,「知道,我從小到大家裡一直養狗,我們不會冒然過去的。」
「不要跑,把小狗放下,手臂張開,瞪著它的眼睛。」肖榕站在她身邊,還舉著相機,也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小姑娘點點頭,「我是想問,寧檸姐還來不來,我還想和她學跳舞。」
「我來找多傑,他是我們隊在村裡的聯絡人。同事們進山了,手機沒信號,我去問問多傑他們在哪兒紮營。」
林婷有些放心不下,「要不我也不去了,我去村裡陪何光。」
何光被搶白,訕訕笑道:「城裡都是光污染,看不到,還是山裡好。」
「我是怕他自己無聊么,再說,雪山在這兒也看到了,不一定要去大本營么。」
被酒精浸潤的嗓音有些沙啞,唱了一段,眾人都沉寂下來。
第二天本應一早出發,何光有些輕微高反的跡象,他一夜沒睡好,後腦勺有些疼。他怕被幾位女生小看,還堅持要和馬隊向大本營進發。
篝火旁傳來陣陣笑聲,還有美國姑娘蘇西的驚叫:「天啊,我的喉嚨都要著火了。你們確認這不是醫院拿出來的純酒精嗎?」
方拓揉揉她的頭頂,「剛才書本和巧克力不是都拿到了嗎?不許再談條件哦,好好學習是為了自己,知道嗎?」
二人跨過溪流,方拓站在岸邊,想要伸手拉夏小橘一把。一回身,發現她已經從旁邊的石頭上跳了過來。他收回手,笑著看她,「總出野外吧,看你爬山的姿勢,就不一樣。」
何光抬頭,「是那些星星嗎?可惜有雲,看不清。」
「這有六十度了吧。」她咋舌。
夏小橘被口水嗆到,自己咳了起來。
所以我傷悲
方拓用木棍在她腳前面敲了敲,還激起幾點火星,「你又什麼都知道?!我像么?」
小男孩扭著胳膊掙扎,嘻嘻笑道:「方老師,現在是暑假,開學我再背給你聽。」
儘管手中還殘留著你的香味
林婷猶豫,「我……我再想想啦。」
「是我們所和四川省合作的一個項目,對岷江上游生態環境的綜合評估。」夏小橘答道,「要考量的因素很多,我們主要是側重森林覆蓋、草場退化什麼的。和*圖*書
方拓失笑,「什麼邏輯?是驢子還是被驢子踢到了?」
他對村中熟悉的很,沿途都有村民和他打招呼,幾分鐘便走到多傑家,問清科考隊紮營的地點,又招呼夏小橘,「我聽經理說你腸胃不好,要不要在村裡吃碗粥?」
眾人笑,「他喝酒,你跟著咳嗽什麼?」
「要退耕還林?」方拓問,「你跟著馬隊走,算是微服私訪么?」
才知道把我世界強加給你還需要勇氣
直到現在你都沒有對我提起
當時大土唱的那首歌,似乎是《天意》:
在你看來這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這條路,多少崎嶇多少坎坷途;
肖榕嗤笑,「什麼雲,那就是銀河!」
何光看他態度果決,知道沒有商量的可能,也的確心有惴惴,縱然不甘心,還是在方拓的帶領下前往納咪村。
小男孩掙開,「我撿的垃圾最多啊,等我拿給你看。」
方拓點頭,「讀過一陣。」
方拓問她:「你來村裡轉轉?」
「啊,氂牛!不、不會衝過來吧……」林婷有些恐慌,停住腳步,「嚮導不是讓咱們別靠近?」
遊客們的行程是到登山的大本營附近,停留遊覽后再返回,因此不必攜帶大包,只需帶上貴重物品和相機輕裝上陣。夏小橘的同事們也在大本營附近,因此可以順路再走一程。眾人物品都不多,早早整理好,等待方拓返回的時候,就在附近閑逛著欣賞風景。
方拓愣了片刻,微笑道:「你還記得寧檸姐呀,她開始工作了,很忙的。下次我請別的大姐姐來教你跳舞好不好?」
「我、我要不要跑?」林婷聲音顫抖,帶著哭音。
「你沒太多的口音,是在外面讀過書吧?」
「我們不負責制訂政策。」夏小橘笑,「在擔心你的氂牛嗎?」
多傑也聽說她前幾日身體不適,留她在村中住下。
我和你,早已沒有回頭路
蘇西斷言,「我確信,你是個有故事的人。」
同行的朋友附和道:「是啊,還以為他最照顧榕榕的,現在和別人聊得也挺開心。」
他也不著急起身,順手拉住旁邊臉蛋通紅的小男孩,「就你搶得多,上次教你的乘法口訣呢,背來聽聽。」
夏小橘還不困,但也不是很想說和*圖*書話。她坐在帳篷口,抱著膝,望著籠罩山谷上方的一片星空。蜿蜒的星雲,像那年遠眺的跨海大橋,當時的她彷彿站在一個奇異夢境的入口,似乎沿著璀璨的光帶一直跑,跑進夜色,就能跑向未來任何一個地方,去所謂的天涯海角。
扎著細馬尾的小姑娘湊過來舉起手,「方老師,方老師,我會背。」說著便清脆地背了起來,背完還定定地看著方拓,大眼睛一眨不眨。
夏小橘看過去,方拓揚手招呼她,「來,這裏暖和。」還塞了一個烤土豆給她,外表焦黑,內裡帶著濃濃的炭火香氣,是剛剛埋在篝火旁煨熟的。
方拓將何光送去納咪村,回到營地發現少了三個女生,循著嚮導大叔的指引找過來。遠遠就聽到林婷的尖叫,夾雜著嗚咽的犬吠聲。他心中一緊,大步跑過去,隨手抽出別在腰間的烏朵(一種藏族牧民常用的投石索),抬頭便看到夏小橘跌坐在地上,還舉著樹枝不斷戳著。
方拓塞過來一個老式的軍用水壺,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
嚮導大叔問:「小夏你要不要試試?」
林婷順著她的手勢看過去,幾隻毛茸茸的小動物在大石頭附近蠕動著,原來是四隻月余大的小狗,棕灰的毛色相間,躲在石頭旁,粗略一眼掃過去,還未必發現得了。
方拓左支右絀,扭頭看見站在一旁笑吟吟看熱鬧的夏小橘,抬手一指,「讓那位姐姐教你們,快去找她。」
「上次你就是這麼說的。」 小姑娘晃他手臂,「方老師你來教我吧。」
在你的內心裡是怎樣對待感情
「有時間就來。」方拓應道,「之前的顧客和朋友會寄書本和文具過來。」
「你可真會轉移火力。」夏小橘鬆了口氣,「每次進山你都來看他們?」
旁邊幾個小孩子拍著手掌,「方老師,跳舞;方老師,跳舞。」
從營地走出不遠有一片草甸,林婷和肖榕一路拍著野花走了過來。
夏小橘大窘,「哪有,我是真的才恢復。」篝火的熱氣傳過來,胸前暖暖的。
夏小橘思忖片刻,「你說我是驢子?」
方拓推了推木條,篝火噼啪爆響,他似笑非笑,應道:「哪個姑娘,不是像花兒一樣呢?」
天色漸暗,https://www.hetubook.com.com太陽消隱后氣溫驟然下降,大家裹緊衣服圍坐在篝火旁。林婷縮著手,窩在男友懷裡。肖榕帶得衣服也不多,反覆烤著手,離太近又覺得煙氣熏人。方拓看到,從駝包里翻出一件外套,她接過來,便聞到一股濃重的馬匹身上的氣味,不禁皺了皺眉,倒也沒拒絕,依舊披在身上,向他道謝。
夏小橘轉身想跑,腳下一絆沒跑開,被孩子們圍了十分鐘,唱了首歌才得以脫身。方拓趁機躲到空場一旁,不知誰家栓了一頭驢,他長腿一邁,倒騎上去,樂呵呵地袖手旁觀。
「好可愛啊!」林婷輕呼,躡手躡腳走過去,「我能摸摸它們嗎?」
「那現在……就在馬隊工作?」夏小橘問道,想起剛才眾人的議論,又覺得這句問話有些居高臨下,忙解釋道,「我是說,冬天或者淡季呢?」
「你說的都是真心話?真不想去?那一開始何必報名雪寶頂的路線?我們還不如去牟尼溝。」
蘇西說:「我聽不懂歌詞,但是我想,這是一首悲傷的情歌。」
「不給大家添麻煩了。」夏小橘擺手,「我基本好了,麵條也一樣。」
「趕緊睡覺吧。」她哼了一聲,轉過身去。
飯菜已經準備好,一大鍋麵條,和土豆白菜胡蘿蔔煮在一起,還有幾張餅,也在篝火上熱過。大家在山裡也沒什麼挑剔,吃著熱騰騰的飯菜,身體暖過來,也有了說話的力氣。不過畢竟走了一天,加上天氣寒涼,吃過飯喝了馬茶,坐了一會兒便紛紛鑽進帳篷。只有那對兒美國情侶還在興緻勃勃地看星聊天,因為馬隊早起接觸的外國遊客比中國遊客更多,幾位嚮導的英文日常對話倒是嫻熟的很。
方拓甩響烏朵的鞭梢,恰好打在大狗前腿上,它嗚咽一聲,吃痛跑開。一邊退,還一邊看過來,方拓瞪回去,又甩了一下繩鞭。
肖榕撇嘴,「那麼冷,為什麼要去和他聊天?」
她搖頭,「看到就嚇到了。」
「像。一直笑的人,不等於一直開心。」
「什麼?」
「現在海拔三千六百多,今天最高要到四千三。你留在村子里喝個茶吧,有一家甜茶很好喝。」方拓嘴角帶笑,但語氣堅定,沒有迴旋餘地,「這裏樹多,氧氣也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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