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雨北馬(四)

路邊出現了越來越多行走的人,還有人臉色發青縮成一團。
方拓佯怒,「我自己說那叫自謙,你這是落井下石。」
「我還有,足夠。」 梁忱微微一笑。
她笑得開心,「是啊是啊,我也沒想到自己能做到,很厲害吧!」
夏小橘想,自己和他,那些打打鬧鬧,牽手摟抱,又算什麼呢?是兄弟情分,還是無聲的曖昧?
夏小橘問:「佳敏呢?還在後面?」
梁忱從腰包里摸出兩條,塞到她手中,「我快跑到了,你拿著吧。」她戴了帽子,但能看出來,臉色也有些蒼白。
她不再是少女時代情竇初開的夏小橘,她不要重蹈覆轍,再當一個委屈求全的「好朋友」,再經歷一次漫長無望的守候了。
夏小橘機械點頭,「還行。」
梁忱有些擔憂,「量力而行。」
夏小橘心中腹誹:借口,都是借口,似乎所有的都被黃駿說中了。真是太可惡了,再也不要理他了。
「差不多了,今天再去吊個瓶。」
「沒問題,看到小橘姐了么?」
莫靖則不到兩小時跑完半程,也被雨水打了個透,北風一起,冷得打了兩個哆嗦。他去存包車領了自己的背包,披上外衣,撐起傘來。
然而,終有一天,會有各自不同的生活。
「溫度怎麼樣?穿夠了么?」
他身高腿長,步伐穩健,比夏小橘快上不少。凄風冷雨中,她不好意思耽擱對方時間,說道:「師兄你跑得快,我肯定跟不上的,你先跑吧。」
眼看路標已經過了八公里。濕氣透進衣服,不斷踩在水中的跑步鞋更是早就濕透,每一步都變得更加艱難。
夏小橘搖頭,這本來都是方拓拍著胸脯說自己回來再準備的。
身體冷得打顫,夏小橘想去洗手間,十五公里附近正好有一個,便停下來排隊。排了兩分鐘,正好梁忱從後面跑過來,喊了她一聲,問道:「就你自己?方拓呢?」
莫靖則如墜夢中,一時周圍的世界都沒了聲音,他腳步凝滯,也忘了要走過去給夏小橘加油。第一眼便覺得她的身形和心中的影像隱約重合,在她摘下帽子的那一刻,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雙眼。隱約想起夏小橘說過,有朋友在隔壁的高校,經常一起跑步,出發前,還說見到了m•hetubook•com•com這位朋友,她喊她梁老師。
當時夏小橘點頭,「對,有時候是挺二的。」
「我這兩天應該就能回去。」方拓的語氣小心翼翼,試探著問,「你沒生氣吧?都是我的錯,回去請你吃調味牛排。」
他大概自知理虧,也沒多嘴,只是在那邊鼓勁,「夏小橘,加油!」
「嗯,會的。」她掛斷電話,感覺胸口抽緊,像是一團被揉皺的紙。
梁老師說的對,找到the one,的確不能當做人生的目標。你相信你會遇到默契共鳴的someone better嗎?或許到了最後,發現他和黃駿口中的那些人,並沒什麼不同。
莫靖則掛斷電話,貼著隔離帶走過去,遠遠看到夏小橘鮮亮的橙紅色衣服。路邊有人和她說著話,拍了拍她的肩膀,摘下帽子,戴在她頭上。
她一直就在這座城市,而他對此竟一無所知。
張佳敏打來電話,說順利完成4.2公里,耗時三十分鐘,不過身上也都濕了,已經回到家中等他們回來。
她意識到兩件事:方拓於她,不僅僅是一個好朋友;然而,她寧可不要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馬上到了十公里,每一步都踩在水中一般。夏小橘看了一眼時間,已經過去一小時十分鐘,比平時的練習慢了十分鐘。
梁忱目送夏小橘遠去,轉過身來,隔了十來米,看見佇立在路邊的高大身影。他擎著一把傘,雙唇緊抿,直直地看過來,目光中摻雜了太多情緒。
於是,便也沒有努力去追回。
「是。」莫靖則應道,「我和她一起起跑的,不過他們單位要一個方陣一起跑。我就先過來了。」
他說過,從來不怪當年寧檸決絕的離開,只怪自己的幼稚和大意。那麼,現在他心中是否都是失而復得的喜悅呢?
路面上一層水光,雨霧蒙到臉上,濕濕涼涼的。夏小橘靠到邊緣,尋著空隙不斷向前。過了不一會兒,莫靖則就從身後追了過來。他的雨衣剛出發就拋下了,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已經被小雨打濕大半。夏小橘的橘紅色衝鋒衣頗為顯眼,他放慢腳步,和她打了個招呼。
發令槍響,人群緩緩向前移動。起跑線附近架著各式相機和攝像https://www.hetubook•com•com機,人們歡呼著跑過起點的大門,浩浩蕩蕩,沿著長安街一路向西。跑者們還沒有拉開距離,接踵摩肩擠在一處。
她興緻不高,有些不想跑了,四下張望卻沒看到出口。她一時有些記不清,迷你之後的賽段出口是九公里,還是十公里。要從圍觀的人群中擠出去,在眾目睽睽下棄賽,她覺得顏面上有些掛不住,抬腳繼續向前跑去。
「還沒,快了。」
夏小橘放慢腳步,從背包里拿出一根巧克力威化來,剝開包裝,邊走邊吃,香甜的味道和酥脆的口感讓人心安,彷彿又增加了些許能量。她深呼吸,繼續跑起來。
「好。不多說了,我要出發啦。」
貼身的手機振動起來,是方拓打來的,「我看電視,雨還不小。你跑到哪兒了?」
莫靖則鼓勵她,「不錯,很棒呀!」
可是,莫靖則從來沒想過,她的這位朋友,一起跑步的梁老師,是他以為遠在地球彼端的人。
夏小橘也知道,方拓和寧檸分手之後,短暫地和另一位姑娘交往過。是他曾經帶同登山的隊員,在一起兩三周,大概只牽過手,吃過幾次飯,看過一場電影。分開的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從影院出來,他招呼姑娘時,錯喊了寧檸的名字。對方當場翻臉,怎麼都哄不好。
轉到北四環附近,路上加油的觀眾寥寥無幾。許多選手一邊走一邊發抖,還有人索性坐在路邊,抱緊身體,等著收容車過來。夏小橘只覺得每跑上一步,胸腔里的熱量都要被抽空一些,她的牙齒輕輕打戰,仍然在勉力堅持。
但是,你為什麼還要對我守口如瓶呢?何必說上那麼多句「等我回來」 ,給我期盼的錯覺呢?何必用你的體貼和默契,讓我對你心生依賴呢?
北風穿過濕透的衣服,寒意涌遍全身。夏小橘只覺得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讓身體溫暖起來。臉上濕漉漉的,是雨水吧?是吧。抹過去,似有若無的溫度轉瞬即逝,變得和風雨一般冰冷。
夏小橘不禁想起,在她輾轉尋得的博客上,也有人參與了雪寶頂的攀登,還上傳了一張大家回到大本營之後的合影。
「北京是不是下雨呢?」
廣場上燈火通明,橘黃色的路燈在朦朦和-圖-書朧朧的雨霧中映出一團團柔和的光暈,讓人覺得此刻彷彿是黃昏。雨依舊下著,不算大,但是綿綿密密,沒有絲毫停歇的徵兆。即將起跑的人們擠在一起,也並不覺得冷。
而直到現在,她還能想起來,以為無法告別,卻在穿過城門的暗影時,看到他笑臉的喜悅;還有他說的那一句,「讓人幫你一下會死啊」。
之後那年深秋,她和方拓在北京重聚,喝酒吃蟹,半醉半醒間,說起各自的過去。那一天她聽到了寧檸的名字,知道在納咪村相識不久之後,兩個人便順理成章走到一起,意氣風發的攀岩隊新晉隊長和引人矚目的舞蹈團領舞,在校園內不知令多少人欣羡。曾經情深意篤的兩個人,卻在畢業兩年以後分道揚鑣。原因方拓沒有細講,只是微醺之際,半開玩笑:「或許,她是覺得我太幼稚吧,總是口無遮攔。」
他臉色柔和,笑道:「厲害,就是以後也得堅持!」
像當初對程朗那樣,默默守護嗎?多少年心情隨他跌宕,換來一句,「你已經是我很親近的人了,但我不能控制我的心」嗎?
好在還沒有用情至深,還能痛下決心,快刀斬亂麻。
「好。一會見!」莫靖則揮了揮手,「加油!」
然而想起方拓臨出發前,趕去陪她拉練三十公里,一路細心體貼的陪伴,她隱隱又覺得不舍。還有在樺林鎮那個傍晚,他在漫天晚霞中,那句帶了些許惆悵的「我走了哈」,真的讓人覺得,他們一轉身,就會離開彼此的視線。
夏小橘本來計劃把衝鋒衣脫下來,放在背包里寄存,但是這樣的天氣,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想脫下來。於是將摺疊傘塞到背包里,拿去物品寄存車。
站在方拓身邊的姑娘笑盈盈的,似曾相識的臉,花兒一樣的容顏,身上披著一件熟悉的男款外套。
夏小橘也不再推卻,「站著太冷,你不用等我的。」
她瞥了一眼,對全程而言,剛剛過去十分之一。她感覺體能尚可,就算跑不下42公里,現在撤出還為時尚早。
夏小橘嘴唇發紫,想吃一條能量膠,卻連咬都咬不開。
當時夏小橘滿懷欣慰,只覺得又多了一個可以把酒言歡的朋友。
「放心,我心裡有數。」夏小橘應道,「你一個逃和圖書兵,別指揮我啦。」 她語氣平平,沒有往日的生動暢快。
他又在忙什麼呢?此刻又陪在誰身邊?真的有人在嚴重高反時患上重感冒?
梁忱站在右手邊的隔離帶旁,喊著她的名字。她還沒取衣物包,依舊穿著比賽時單薄的一身,隔著柵欄,把帽子戴在夏小橘頭上,「多少能擋擋雨。」
「他們隊伍里有點事兒,來不了。有人高反加感冒,去醫院了」
然而,在方拓說來,那位姑娘畢竟是他曾經交往過的人。
雨點密集,風也漸漸強勁起來。又過了兩三公里,身上的衣物和腳下的鞋子都已經濕透,夏小橘機械地移動著腳步,勉強產生一點暖意,但很快就消散開來。
「沒事,你忙你的。」她淡淡地應了一句,「你們隊友好些了?」
沒有他,也要完成自己的目標。恍惚中,已經跑到知春路上,半程終點便在近前。夏小橘站在通往半程出口的分岔路上,猶豫片刻,鼓足力氣向著全程的主路繼續跑去。
夏小橘又抽出一條威化,手指凍得麻木,已經剝不開了,便拿牙撕咬開來,邊走邊吃。她的小腿也有些僵硬,大腿微微發酸,以前到了二十多公里才出現的疲憊感,今天提前十公里便出現了。
「十六公里,跑著呢,沒法和你說話。」她手指僵硬,都要握不住手機,生硬地答了一句,便掛斷電話。
過了復興門向北,再左轉跑向釣魚台國賓館方向。雨漸漸大了起來,和每年歡騰的隊伍相比,今年大家都格外沉默。夏小橘已經感覺到皮膚上的潮濕,不覺加快腳步,胸口依舊暖熱,但是手上沾了雨水,越跑越冷,寒意順著指尖,手背和胳膊一路蔓延上來。她把手湊到嘴邊,呵著熱氣。
夏小橘第一個反應,是下意識地關掉了網頁。這才意識到,方拓在雪寶頂所擁有的回憶,不僅僅是和她。那是他們相逢的地方,也是他和寧檸相遇的地方。
梁忱不想一一辨識,也沒躲避,隨著擁擠嘈雜的人群向他走過來,莞爾一笑:「我們又見面了。」
夏小橘簡短答道:「嗯。陰天,雨不大,但也停不了。」
夏小橘總算剝開能量膠,擠出來吃掉,揮了揮手,繼續向前跑去。
能跑到哪裡是哪裡吧。她對自己說。中途有迷你、十公m•hetubook.com.com里和半程的出口,隨著人潮拐出去就好。
周圍的人也明顯比前兩年跑得痛苦,許多人腿部抽筋,在路邊尋找醫療人員。被圍起來的志願者舉雲南白藥噴霧劑的空瓶,一臉為難,「沒有了,真的都用光了。」
正思考間,電話響起來。方拓在那邊問:「開始跑了么?」
一時間,思緒便回到在野外跋涉的日子。還有三年多前在松潘時,第一次和方拓相遇的早晨。那一次也是霧氣瀰漫,但天色比現在亮白一些,急促清脆的馬蹄聲自遠而近,一人一馬,扯破濃霧的帷帳衝出來,都是矯健敏捷。方拓給她的第一印象,謹慎少言、彬彬有禮。越來越熟悉,他的話便越來越多;她相信,就是從比賽吃瓜那一刻,二人都看到對方身上的相似點,便無所顧忌地亮出自己幼稚嬉鬧的一面。
梁忱問她,「你還好?」
「不用不用,我還有兩根威化。」夏小橘想遞迴去。
梁忱應了一聲,又問:「你帶能量膠了么?」
「好,那我先跑一會兒。加油哦!」梁忱跑開兩步,又轉回來,握了握夏小橘的手,輕聲道,「天氣不好,也別太勉強。」她的手指一樣冰冷,但手心透過一絲暖意,夏小橘鼻子微酸,抿著嘴點了點頭。
「剛過廣場就看到了,應該還沒過來,我去看看。」
她曾以為終於找到可以風雨同行的人,最後,還是要自己跑完漫漫長路啊。
還是,那只是他想留下的借口。
想起方拓積極遊說她一同跑全程,還幾次三番說,只要有空就和她一起跑。如果不是他煽風點火,自己今年絕不會那麼堅定地報了全程。明明說好的,事到臨頭他又說走不開。
即使這樣,他也從不認為,是會和你在一起的啊……夏小橘想,她再也不要這種似近還遠的距離了。
儘管下著雨,路邊依舊有圍觀加油的觀眾,或者,只是被交通管制攔下的路人。耳機中傳來傳來歡快地音樂聲,還有衝鋒衣摩擦的沙沙聲。這件衝鋒衣半新不舊,洗過兩次,沒再做防水處理,已經能感覺到雨水在慢慢地浸潤著衣服,好在身上依舊熱騰騰的,只是穿得太多,跑起來有些笨拙。路面濕滑,夏小橘降低速度,盡量踩穩每一步。路過迷你馬拉松的終點,已經陸續有人轉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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