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扮演中年男士心底念念不忘的純情初戀，梁忱毫無興趣。
梁忱頗有一段時間沒見過夏小橘，和方拓也不過只匆匆見過一面，見她這樣提，知道也算正式向朋友介紹自己的男友，便欣然應道：「好，我走得晚，隨時歡迎。」
「把學生都放走了，自己幹活兒吧。」
「不要說兩年前，前幾天下的雪，已經都化了。」梁忱忽然打斷他的話，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真正的雪花，握在手心裏會化，所以人們才做了這個假的替代品吧。它也晶瑩剔透，還能長久存放，但是，那只是人們的良好心愿而已。」
可是，這樣勢均力敵的兩個人，真的就適合彼此嗎？她能夠像自己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莫靖則的生活嗎？她能以他的事業為中心，給他安穩而舒心的家庭嗎？她和莫靖則同齡，算起來是否也過了生兒育女的黃金年齡，或許過不了幾年，容貌也會顯出疲態。這些他都不考慮，不在意嗎？
「但對我而言，能夠重新遇到你，的確是生活中最大的改變。」莫靖則從未在人前如此剖析自己的心事，手心竟都滲出汗來，「我好像，都不認識自己了。」
梁忱笑了笑，不假思索，「做你喜歡的，真正想做的事情，無論你是男生，還是女生。讀博並不是為了鍍金，讀了碩士就工作也不意味這生活就更加安逸穩定。關鍵是，你要試著去掌握自己的人生。你們能坐在這裏，和絕大多數同齡人相比，已經擁有了更高的起點和更多的資源。對於自己的將來，應該有勇氣和信心，做出更為自主的規劃，不是么？」
初時的失落，此刻在心中化作深深的恐慌和不安。張佳敏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太熟悉了，看似溫和卻自信而自我的人，帶著讓人心悅誠服的鎮定與從容，這種感覺太熟悉了。
梁忱友善地微笑，眉毛挑了挑，探詢地看著她。可她什麼都沒問，垂下眼睛走出教室。
台下一片鬨笑。
「那你，又真的認知我，了解我么？」梁忱略一垂眸，又抬起眼，望進他的眸子里，「我並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呢？我並不是很多人眼中的那個我，沒有那麼大度、溫和、賢淑。就讓你的回憶，停在一個最美好的瞬間，不好么？」
張佳敏心事翻騰，她有自己想問的問題，卻不好當眾問出口。附近一位快嘴的同學搶了先，「梁老師您有男朋友嗎？」
「我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莫靖則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情緒的變化，竟有些少年時和她說話時的忐忑，「只是看到了，就想起你。」
梁忱應允，揣好手機，深吸了一口氣，緩步走下和-圖-書樓去。
張佳敏忽然對左君的存在也感到釋然，甚至有幾分同病相憐。左君文靜雅緻的氣質和梁忱有幾分相似，但是她沒有這種把控全局的強大氣場，她不過和自己一樣，痴痴地仰起頭，眺望遙不可及的星光。
既然深情欠奉，就應該放下眷戀。
莫靖則抬頭，恰好看到她的身影，笑得欣慰，向她揚了揚手。
學生們歡呼，加快手中進程，不多時紛紛告辭，還有幾個學生都帶上包裝精美的禮物去赴約。
有碩士生問心有愧，怎麼也要表明一下態度，問道：「您不是在等我們的模擬結果？不耽誤進度吧？」
梁忱起身，捧著杯子走到窗邊。前不久的那一場雪早就消融得毫無影蹤，想來再也見不到坎布里奇那種彷彿覆蓋全世界一般的風雪了。
夏小橘也發來消息，問她晚上有什麼安排。
平安夜當天，從中午吃過飯開始，實驗室里的學生們便自動開啟了節日模式。梁忱從系裡開會回來，看他們一個個心猿意馬，眼巴巴望著自己的樣子，忍不住笑道：「把手頭的事情收拾利索，下午都早點撤吧。」
言下之意，我依舊很忙，請勿打擾。
「或許父母會感到壓力，我沒有。」梁忱語氣輕鬆，大家一同笑起來。
梁忱看到她，「好，那位女同學，對，後排那位墨綠大衣的。」
時間 、地點一清二楚。
遠處一輛方正沉穩的黑色SUV緩緩開了過來，她對各類車型了解不多，但是這質樸粗獷的線條卻格外熟悉。還未仔細思考便有一個強烈的直覺；但隨後覺醒的理智卻提醒她，自己已經將話講得不留情面，他那樣一個自信自傲的人，是不應該再來的。
那天張佳敏連烘焙學校都沒有去，一下班就擠上地鐵。下車后在偌大且陌生的校園裡邊問邊找，頗繞了一些路，趕到教室時距離上課還有幾分鐘。
「那，謝謝。」梁忱接過來，認真仔細地將包裝拆開，露出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打開來，一枚剔透精緻的水晶掛墜安然躺在深藍色的絨布底座上——那是一朵六瓣雪花，打磨過的棱面璀璨生輝。
「我沒有想那麼多的。」梁忱微微搖頭，「我其實是個目的性很強的人，我喜歡的事情，就會努力去爭取。」她環視四周，「我喜歡我的工作，喜歡身邊的學生和同事，喜歡這個校園，喜歡我的朋友們。如果你問我，什麼是我最喜歡的，那就是自己現在擁有的生活。」
「我和方拓去參加一個戶外品牌的推介會，也當圈內朋友小聚了。」夏小橘寫道，「離你們學校不太遠，要不然晚上我們去找你？我買個蛋糕帶上吧和_圖_書。」
「偶爾。」
「我記得第一堂課，問大家對這門課程的期望是什麼，收上來的答案五花八門：
躲無可躲，雖然學生們已經都離開了，但梁忱仍舊不想在工作場合解決什麼個人感情糾葛。她索性拿起大衣，反手帶上房門。走到樓梯口，忽然想起和夏小橘的約定，忙掏出手機給她發簡訊：「臨時有朋友邀約，現在要出門，咱們改天碰面吧，我請你倆吃飯。」
大家紛紛搖頭，開始整理書包。
莫靖則已經等在門廊，正端詳著布告欄里的放假通知。聽見她的腳步聲，便側轉身體，微笑望過來。「梁忱，」他略一停頓，聲音中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拘謹，「聖誕快樂！」
「你對自己的生活做出的選擇，不要以我作為緣由。」 梁忱抿了抿唇，「我承擔不起那麼多別人的期望的。」
台上的這個人，和莫靖則才是同一個世界的。
盒子的包裝是一家頗出名的飾品店，梁忱略帶戒備地抬眼看他，遲疑著不肯接，正要婉言謝絕，又聽莫靖則說道：「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也不要說什麼『無功不受祿』一類的話，就當是老朋友的節日祝福。」
她落落大方，坦然答道：「沒有。」
幾秒鐘的沉寂之後，她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那，你理想中的那個人，是什麼樣的呢？」
「那您會感到來自父母的壓力嗎？」
「那您怎麼看，女生應該讀博還是讀了碩士就工作這件事兒？」
她晃了晃手中的盒子，「只是你要記得，這並不是真實的我。」
然而車停在路邊，推門而出的，真的便是莫靖則。梁忱站在二樓窗邊，正對著他的停車位，她下意識想退後一步，旋即覺得自己光明磊落，定了定神，腳步便沒有動。
另一個人答道：「逗你玩，這一學期也沒點過……」
梁忱輕輕地長呼了一口氣，將瓦楞紙熱飲杯握在手中，巧克力的濃香撲鼻而來。她啜飲了兩口，熱巧還有些燙，一絲熱氣從喉嚨直通到心裏。
張佳敏呆坐在位子上，心中五味陳雜。她也曾站在講台上，且不論學業上與梁忱望塵莫及，單單是授課的颱風和技巧，對方都更勝一籌。這不僅源於她的專業素養和精心準備，更如同出自與生俱來的天賦。舉一反三，旁徵博引，似乎講台就是她的舞台。梁忱素淡的面孔也顯得溫潤起來，和她的聲音、儀態融合在一起，彷彿在人群中也可以發光發亮。
夏小橘回復：「好，那就新年前吧！」
梁忱想，她讀懂了莫靖則眼中的一些情緒，有驚訝、欣喜、不解、失望，也有或多或少的一些眷戀。那又如何，最終佔了上風的，m.hetubook.com.com或許還是他的搖擺與貪心。
她將蓋子扣好，遞迴給莫靖則，「如果你送別的，我或許考慮一下會收下；但是這份禮物，我不能收。我也明白你想說什麼，不過過去的，就是過去了。」
張佳敏微微鬆了一口氣。
她報以淺淺一笑，「聖誕快樂。」
大家都笑起來，張佳敏嚇得心砰砰亂跳。聽周圍有同學說：「啊，梁老師還點名？」
找到見梁忱的機會並沒有大費周章。
眾人嘩然，驚訝地扭頭看他，又期待地望著梁忱。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是淚流滿面，臉在風中像刀割一般地痛。
莫靖則沒想到她會這麼直白，不覺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解釋道：「雖然感情上的事，我一向處理的不得當；但在我對你說這些話之前，我還是會確認，自己是否有這個資格，也不會給你帶來任何道義上的困擾。」
梁忱上次便是借口大家都在等她，不動聲色地推卻了對方的邀約，今天不能再以此作為借口。她臉上仍有笑意，從容應道：「是啊，下午就都坐不住了，剩下的工作，就都扔給我自己了。」
「我知道你大概不會和我吃飯。」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想過要帶花過來。不過你在學校也是公眾人物，我怕太扎眼。其實有句話，兩年前我就應該問……」
他沒提邀約的事兒，從大衣口袋裡摸出一個小盒子，「今天路過，正好看見這個小玩意，很適合當做聖誕禮物，希望你喜歡。」
張佳敏搜索到她在學校網站上的個人主頁，上面列舉了她開設的一系列課程，其中有一門面向全校的公共選修課。主頁最下端有她列舉的教學重點和參考資料。時值期末，又添了一條公告，提醒選課的同學們出席最後一次課程，布置期末報告，講解考試相關事宜。
「『為什麼天氣預報總是不準？』
「也不差這半天。」梁忱微笑，「留住你們的人，心早都不知道飛哪兒去了。不如玩得開心些！」
「今天樓里蠻安靜的。」莫靖則四下望了望，「門前的自行車也比上次少多了，學生們都跑去過節了吧？」
「我們還有最後兩個知識點，這堂課大家一起學習一下，之後是你們最關心的——期末考試安排和總成績的計算方法。」梁忱一邊說，一邊打開PPT。
「『您相信蝴蝶效應嗎？能通過蝴蝶振翅來預知一場風暴，或者是由一場風暴來倒推它的起因嗎？』
梁忱心頭暖暖的，微笑致謝，女孩子們開開心心說笑離去。
張佳敏離開教室的時候，梁忱依舊被學生們包圍著。她定定地望過去，恰好梁忱抬頭，目光投過來。在她看來，這和圖書個乖巧漂亮的女生大概研究生年紀，十分面生，但眼睛中有些和其他學生不一樣的東西，關注中還有三分戒備。
「我不想有什麼改變。」她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隨後的話語像是長久的嘆息，「靖則，我們都不再是為別人改變自己生活軌跡的年紀了。」
張佳敏有些失望，想著可能自己疑心過重，找錯了方向。但既然來了，便硬著頭皮待下去。然而過了幾分鐘，她就被梁忱的講授吸引，漸漸抬起頭來。她聽不懂課程內容，但是以教學的標準來看，她知道梁忱是一位善於把握課堂的老師。她的姿態大方自然，對自己講授的內容胸有成竹，語速不疾不徐，聲音清朗乾淨，令人如沐春風。她如同講述故事一般娓娓道來，張弛有度，其中夾雜了不少日常且有趣的例子，看似信手拈來，卻和課程內容環環相扣。
「『您對全球變暖怎麼看，是刻不容緩的挑戰，還是駭人聽聞的謠言？』
她大拇指在店名上蹭了蹭，不禁想起那個寒冷飄雪的夜晚，莫靖則的耳朵和鼻尖，在朔風中凍得微微發紅。她看到了，想說讓他買杯熱飲，但是旋即又把這個念頭收了回來。她不想對他表示任何禮貌客氣之外的關注。
「好了好了，最後一堂課，也滿足你們的八卦之心了，可以回去認真複習了吧？」梁忱敲了敲黑板，「最後一分鐘，還有人有關於考試的問題么？」
下面一片嘩然。
有那麼一瞬，梁忱覺得自己的呼吸略一凝滯。
這時有人敲門，兩個女生去而復返，探頭說道：「梁老師，Merry Christmas！」說完笑嘻嘻碎步趕過來，在她桌上放了一個草莓奶油蛋糕和一杯熱巧克力，「總是您請我們吃點心，剛才路過咖啡店，大家說也給您買一份。」
有人問了兩個期末大作業的細節問題，之後前排一位同學舉起手來，「梁老師，您看BBS嗎？」
上座率很高，能容納二百餘人的階梯教室里幾乎被坐滿。張佳敏在最後一排的角落坐下，躲在前面高個子同學的身後，歪著身子向講台上張望，心情慌亂而緊張。
房間里安靜下來，她掃了一眼，看到外包裝的紙口袋，正是距離不遠處那一家，風雪之夜她和莫靖則道別的店。
「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梁忱語氣溫和，「要他出現了，我才知道。」
上課鈴響，學生們散去，她轉過身來，略一驚訝，旋即莞爾一笑，「我才發現，有這麼多人選了我的課。好像還有些新面孔，要不要我們先認識一下？」
梁忱坐在辦公室里，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這個舶來的節日傳到國內后，不再是居家團聚的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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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佳敏走在冬夜的校園裡，寒風凜冽，她忘記圍上圍巾，迎面而來的冷風闖進大衣里，將她凍了個透。她本來在心中無數次憤怒地斥責對方，嘲笑她的道貌岸然。然而此時此刻，卻不知道是要討厭她，還是應該討厭見異思遷的莫靖則。最討厭的，是這個暗中窺視又滿心嫉妒怨懟的自己。
一學期過去，我很高興……」她頓了頓，「很多問題不是我研究的專長，你們也並沒有得到滿意的解答。」
梁忱繼續說道：「但是，促使你們問出這些問題的，是一顆好奇心。所謂的科學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滿足人類的好奇心。希望你們能一直保有一雙好奇的眼睛，再加上一些追根究底的探索精神，一些持之以恆的毅力。也許你不會成為科學家或學者，但同樣可以因此而豐富自己的生活。」她看了看時間，「還有幾分鐘才下課，大家還有什麼問題？」
「但那時候的感情，都是真實的，不是么？」莫靖則自嘲地輕笑，「我知道，這些年自己處理感情的事情，都是一團糟。你大概還在生我的氣。」
張佳敏戰戰兢兢站起來，覺得雙腿有些微微發抖，她定定地望著梁忱，剛剛鼓足的勇氣一瞬間煙消雲散。她感覺全場的目光都彙集過來，雖然自己居高臨下望著梁忱，卻仍然不敢直視她的目光。
當年在坎布里奇那一場讓人心安的重逢，不過是兩個從現實世界中偶然逃離出來的人，依偎著相互取暖而已。他們都從中黯淡的過往中發現了彼此心底的光芒，重新汲取了前行的力量，那就足夠了。
張佳敏盯著她，鬼使神差，便舉起手來。
講台旁幾個人正說著話，被學生環繞的女老師側身而立，看不清長相。她身材高挑，半倚在講台旁，背脊依舊挺直，姿態放鬆而優雅。
台上樑忱布置了期末報告，也講解了最終成績的合算方法，正在做結課陳述。
張佳敏有些偷窺的尷尬和慌亂，不敢一直盯著梁忱看，只能拿出烘焙的筆記本遮掩，隨手寫寫畫畫，偶爾抬頭瞟上一眼。倉促之間，只覺得她也說不上驚艷，臉上雖然沒有明顯的歲月痕迹，但畢竟也沒有年輕女孩一般飛揚明麗的光彩；更沒有莫靖言那種讓人眼前一亮的姣美，甚至和自己比，五官都稍顯平淡一些。
張佳敏心中一時驚惶，一時不解，一時不甘，時間就在她千迴百轉的思緒里一點點過去了。
學生們竊竊私語，不是說要問最後一個關於考試的問題嗎？不過他們也同樣好奇，興緻勃勃地期待著梁忱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