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搖擺的心(下)

他心底嘆了口氣,連抱帶拽,將她塞到出租里,自己也坐上去,對司機說:「去城北。」
微醺的張佳敏有片刻遲疑,男生的手溫暖寬大,她並不覺得反感厭惡,反而有些喜愛這種她懷念的溫度。羅超見她沒有拒絕,輕輕叉開手指,和她十指交握。
「那,現在還可以嗎?」張佳敏的眼淚落下來,「我們不分手好不好?不用一輩子,能在一起多久都可以,但別現在分手,好不好?」
她是那麼想念他們,也想念當初無憂無慮的自己。
孩子們用稚拙的筆跡寫著:張老師新年快樂!今年能吃你的喜糖么?記得要寄給我們呀!
莫靖則關上檯燈,轉身出去,隨手帶上房門。他還有出差歸來的文件要整理,明天還要和組裡下屬們碰頭,便又回到寫字檯前。
「莫莫是你的妹妹,但我不是……」張佳敏淚流滿面,「我不是你的妹妹……你這麼說,是愧疚么?這個不是我要的。你知道我要什麼嗎?你知道嗎?!」
「我和她,現在什麼都沒有。」莫靖則勉強笑笑,「以後,也不一定。我覺得,我大概,不是很懂她。」
「不是,不是。」她涕淚交集,搖著頭,「你和她在一起了么?要是沒有,我可以這麼陪著你,我不會纏著你的,像以前那樣,偶爾看到就好。真的,那樣就好。」
接下來應該怎樣做,才是對得起她,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對得起自己的真心?
車到小區路邊,就看見張佳敏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她蜷著腿,抱著膝蓋,裹在蓬鬆的羽絨服里,更顯得一張臉小小的,單元樓入口的燈光灑在她身上,看起來像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莫靖則拉開車門,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想將她拉起來。張佳敏本來就站不穩,就勢一晃,撲進他懷裡。曾經日思夜想的熟悉氣息,又真實地將她環繞,她閉上眼睛,環緊莫靖則的腰,唯恐一鬆手他就消失不見。
他嘆了口氣,點頭應道:「想過。」
委屈和傷心如同湧起的潮水,又瞬間將她淹沒。
她依舊頭疼,赧然應了一聲。回到客房,將自己和_圖_書裹成一個繭子。
莫靖則有一瞬間的失神,幾乎捨不得懷裡嬌俏青春的面孔。
旁邊壓了一張字條,是張佳敏的筆跡,她寫著:「冰箱里實在沒什麼,好好照顧自己。昨天打擾了。」
最近這段時間,她的心情總在振奮和失落之間跌宕起伏。她做了幾款新蛋糕,按照羅超的指點,分步驟拍照,上傳到博客上。每篇蛋糕方子以一個感情細膩的話題引入,還有她自己側臉或低頭製作時的場景入鏡,頗受讀者歡迎。加之羅超本來就有資源幫她運作,作為熱門推薦了幾次,迅速積累了不少人氣。
她身上帶著熏人慾醉的酒氣,還混合著頭髮和臉頰淡淡的香氣,玲瓏柔軟的身體貼在他身上,面頰酡紅,眯著眼,嘴唇半張半合,不由人心中一陣悸動。
「朋友……」
莫靖則倒了一杯清水,放在她床頭,「晚安吧。」
他說著便要起身,張佳敏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攔腰撲過來,撞在他懷中。
莫靖則給她倒了一杯水,皺眉問:「到底喝了多少?」
在浪漫抒情的對唱中,他們挽著胳膊,親昵的並肩而坐,那一刻,張佳敏覺得,能一直這樣也不錯,有一個年輕帥氣的男孩子,他的眼裡只有自己。然而她一扭頭,看到對方凝視的目光,忽然便覺得心虛。她無法安然地面對對方,也不可能飽含愛意地去注視他。她能夠放鬆地倚在他懷中,無非是那種觸感和溫度讓她覺得熟悉,微合雙眼,就如同自己從不曾離開。
莫靖則只覺得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和借酒澆愁、情緒波動的張佳敏顯然無法正常對話,他苦口婆心也好,聲色俱厲也好,對她都沒有什麼效果;但是又不能強硬地掰開她的手,將她一個人扔在冬夜的寒風裡,她恐怕失魂落魄,一個人不知道遊盪到哪兒去,天寒地凍,孤單單一個小女生,怎麼想都不安全。
張佳敏不顧朋友們的挽留,找了個理由匆促告別。在奔向莫靖則的路上,她想起小朋友們發來的新年賀卡。
張佳敏捂著嘴,不讓哭泣的聲音被路人們聽見。和圖書她這樣努力,想要得到別人的認可,想要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席天地,然而為什麼,總是會被偶爾出現的關於某個人的念頭輕易擊垮?
「佳敏,你今天喝多了,我們不說這個。」莫靖則抽出衣襟,「其實我們都討論過,所有的錯都在我,是我沒能完成自己的承諾,我辜負了你的期望。但是,你要相信我,這是我現在能做的,最好的選擇,對你也是。」
莫靖則面帶慍怒,又不好發作,「你自己不能喝,又不是不知道?喝成這樣,這麼晚了在路上晃,安全么?」
「靖則,」張佳敏低聲喊他,「再陪我坐會兒,好么?」
她掙扎著洗漱乾淨,又要幫莫靖則擦洗馬桶。
車一啟動,又一晃。兩次顛簸,張佳敏搖晃得噁心,臉色一變,喉嚨中翻滾一聲,差點吐出來。
她到底要怎樣做,才能徹底遺忘?
前一日她便是和小安、羅超和幾個做宣傳推廣的朋友一同聚會,大家對她頗多讚譽和鼓勵,觥籌交錯,難免喝多了幾杯啤酒。之後幾個人去唱歌,又陸續點了酒水。在眾人的玩笑起鬨下,她和羅超也唱了幾首情歌對唱。兩個人肩並著肩,隨著音樂一起左右搖擺,偶爾對視,她能在對方眼底看到濃濃的笑意,一顆心不覺跳得急促,連忙垂下眼去。
莫靖則輕輕推了推張佳敏,「你現在住哪兒?」
可是裏面只有半盒雞蛋,兩袋火腿片,她苦笑了一下。拉開櫥櫃找到一袋挂面,還是當初她買來的,手邊可用的食材也只有這麼多,想酸澀絕望中夾雜著甜蜜,再為他做一次豐盛的早餐,也都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司機早就看出她喝多了酒,不時從倒後鏡里打量,支棱著耳朵聽動靜,稍有異變,連忙又將車停下來,「來來,要吐您路邊吐,千萬別吐車裡。要我說,您二位想明白了去哪兒,再打車吧。」他連勸帶轟,將莫靖則和張佳敏又從計程車上趕了下來。
莫靖則不做聲,默默地清理著衛生間的狼藉。張佳敏這樣一折騰,身體虛弱,更加支撐不住,但憑藉酒精才燃起的莽撞勇氣m.hetubook.com.com,就此被撲滅大半。
想起夏小橘說,張佳敏的博客和微博最近漲粉不少,便翻出她給的鏈接,一路瀏覽過去,她的文字依舊青澀,搭配蛋糕製作步驟和成品圖,卻吸引了不少讀者。題目多數是《太過甜蜜的濃情,往往使人流淚》一類,還有若干篇上了熱門推薦。在他看來都有些小女生的多愁善感,一時莫名惆悵,一時又莫名樂觀,好像所有情緒都加了個放大鏡。
她隨口報出的,還是他的地址。莫靖則還待再問,司機踩了一腳剎車,「您到底知不知道去哪兒啊?別開過去咱找不著地方。」
但也只是一瞬。他旋即反應過來,推著張佳敏的肩膀將她的身體扳正,隨即起身,退到一旁,深吸一口氣,「佳敏,你醉了。」
「我想知道啊……你怎樣都不會改變的,是不是?」她面色哀戚,苦苦乞求,「就當我最後問你一次……你想過么?」
「不要趕我走……」她喃喃低語,「別趕我走,好不好?」
胃裡翻江倒海,什麼都留不住。
張佳敏又問了兩句,他和她怎麼相識,又如何重逢。莫靖則沒有提及坎布里奇的風雪之夜,其他便也如實說了。聊了幾分鐘,她睏倦不堪,說著說著便合上眼睛睡了過去。
「不用,再沖沖就可以了。」他淡淡應道,「你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張佳敏眼眶有些濕潤,但心情卻沒有前一夜那麼急劇波動,就像熊熊燃燒后的篝火,只剩下一灘灰燼。準備一頓簡單的早餐,不過只用幾分鐘。她也顧不得煎蛋會不會涼,麵條會不會黏在一處,簡單擦凈灶台,便捉起大衣,逃也似地從莫靖則家溜了出來。
「太晚了,睡吧。」
莫靖則聽她語氣,想來是多喝了幾杯,藉著酒意壯膽,不禁嘆了口氣,「好,我就快到了。」他放下電話,轉向司機,「師傅,一會兒到了別停表,再幫我送個朋友。」
莫靖則無奈,看了看時間,也不好再找夏小橘來救急,只能架著張佳敏先回公寓。進了門,扶著她靠在沙發上,用清水洗了毛巾幫她擦臉。張佳敏總https://m.hetubook.com.com算稍稍清醒一些,接過毛巾按在頭頂,囁嚅道:「我想喝水……」
此時的張佳敏,已經遠不是當初在陽朔時無憂無慮的她。她似乎成熟了一些,世故了一些,但她對於這個世界的認知,在他看來,依舊是片面和幼稚的。莫靖則無奈地笑了一聲,他知道這些改變,多半是拜他所賜。他將她從那個桃源一般的小鎮拉出來,卻不能陪伴她繼續成長。
張佳敏走在清晨的大街上,天剛蒙蒙亮,冬天的街景一片灰暗,沒有半絲綠意來妝點。她半邊腦袋依舊隱隱作痛,但還大概記得昨天自己的舉動,一早睜開眼,恨不得找個牆縫鑽進去。又回到他的住所,一時恍惚,好像還沒從夢境中清醒過來,但是瞬間欣喜后,湧來的是無邊的哀傷與惆悵。她收拾停當,下意識地打開冰箱,想著這是最後一次為他做點什麼。
莫靖則側過臉,微垂眼瞼,「那些都過去了。」
「這話由我說,會顯得虛偽,但是……」他頓了頓,依舊說道,「不管別人怎麼對你,你總還得對自己負責。」
「我知道。」莫靖則點了點頭,「但是,這件事,我真的幫不了你。」
莫靖則推開也不是,回抱也不是,只能半張著胳膊,僵硬地佇立在原地。良久他才抬起手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佳敏,你喝酒了是不是?你搬去哪兒了,我送你回去。」
臨出門前,她扭頭望了一眼主卧的方向。又怕他推門而出,又盼著他推門而出。
「我沒……」她猛地起身,忽然覺得胸口一滯,捂著嘴巴衝去衛生間。
司機一邊啟動,一邊問:「城北什麼地方呀?」
「我怎麼負責?我怎麼做才算負責?」張佳敏捉緊他的衣襟,定定地望著他,「那你呢?你想過要對我負責嗎?你讓我離開陽朔來北京,想過和我一輩子在一起嗎?」
莫靖則本想堅持送張佳敏回去,但看她面色蒼白,忍得難受,無奈只能結了車錢。一回身,看她扶著路邊的小樹,將吐未吐,很是難受。抱著樹站了一會兒,腳步發虛,倚著樹榦的身子漸漸向下滑。
「啤酒……還有威和圖書士忌……」
「不……」她抱得更緊,「我還有好多話想和你說,不要躲著我,好不好?」
羅超看她羞澀慌亂地挪開視線,將麥克換了只手,靠近她的右手垂下來,輕輕捉住了她的手指。
「都喝的什麼?」
然而,再見一面,又能改變什麼呢?
「靖則,我心裏只有你……」她的臉悶在他懷中,「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後悔的……我們今天還在一起,好不好?」
「不是趕你走,我送你回家。」
「不知道……」
「佳敏……」莫靖則重重嘆了一聲,「不值得的。你應該把你的時間,用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你想要烤蛋糕也好,開咖啡店也好,我相信你都能做得很好。如果有什麼需要的,我都可以幫你,就像我對莫莫一樣。」
「先過去,」莫靖則冷臉道,「大不了再開回來。」
「男的?」
「和誰一起喝的?」
「我就是想……知道你們的事兒。你和她。」她藏在被子里,露出一雙疲倦的眼睛。
莫靖則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他知道此刻不應該再和張佳敏見面,隨便一句關切的話,都會給她不切實際的希望。然而他一向不擅於推諉,也找不到搪塞的理由,只好回道:「已經很晚了,還是早點回去吧。」
她就這樣不聲不響地消失了,莫靖則握著紙條,想起她孤單落寞的身影,心中說不出的滋味。
張佳敏怯怯答道:「有男的,也有女的……」
第二天上午莫靖則還要開會,他本來也習慣早起,但沒等鬧鈴響,便聽到廚房傳來的聲音。他略一猶豫,不知道要不要起來,出去見到張佳敏應該說些什麼。還正整理思路,就聽到大門被扭開,又輕輕闔上,鎖扣「噠」地一聲響。
「不,我要等你。」她含混的聲音中帶著莽撞和堅決,「我就在樓下等你。」
張佳敏藉著酒意,膽子也大了不少,反駁道:「我安不安全,和你還有關係么?」
他披衣起身,走出卧房,公寓里安安靜靜的,垃圾也被清理一空,好像昨天並沒有人來過——除了餐桌上兀自冒著熱氣的早餐,有煎好的雞蛋和火腿,還有煮好的一碗素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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