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知交
第六節

「新來的娃娃吧?小姑娘好好乾。你們酒店很好,你這份工作也很好。年輕人,將來前途大得很。」
上班頭一天,小唐就和顧湘說:「伺候有錢人,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會碰到。像我們這次負責的錢先生,年紀一大把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住在酒店裡。老人寂寞,特別愛使喚人,不過脾氣還挺好的。他身邊有護士和保姆,我們權當做助理,有事才找我們過去。老人不論要吃什麼東西,你當面答應了,回頭都要和護士說,她說不能吃的,你就別買。」
「聽說你們這些孩子外語都很好,會法語嗎?」
錢老爺子雖然愛使喚人,但是要求都不難,要茶要水,點煙擦臉,多半保姆就可以做了。老人有潔癖,對房間整潔度要求非常高,又不喜歡消毒水的味道,所以顧湘他們每天整理房間比較辛苦,所有東西都要反覆擦上三道。
顧湘跟在唐樺的身後去拜訪錢老先生。
唐樺其實和顧湘同年,還小兩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月,不過工作這事,就和姨太太進門一樣,早進一天就是大。唐樺個子高挑,眉清目秀,皮膚比女人還細嫩,和家裡人打電話時,開口就是地道的成都話。
顧湘停了下來。
管家部上班,是組合制的。兩人一組負責四房客人,忙不過來再添人。新人進來,頭半年都由一個老員工搭配著,半教半合作。都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和顧湘一個組的,就是一個入職有兩年了的男員工,叫唐樺。
她一進去,就吃了一驚。昏暗的房間里,大床中央赫然睡著一個男人。
蘇小姐前陣子才鬧出一個花邊新聞,最近一段時間休息沒工作,於是常住在酒店裡。她有個小助理,隔幾日會上門來請安,平時大小跑腿的事,統統打發服務員去做。
這時蘇小姐穿著真絲睡衣,儀態慵懶地從卧室里走了出來,看到外面忙碌著的服務員,抽著煙點名,「那個女生,對,就是你。」和*圖*書
老人微笑,「那正好。我聽得也不快。」
顧湘走過去鞠躬問好,做自我介紹,說以後將會幫助小唐一起為老人家服務。老人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顧湘,點了點頭,開口就聽得出是江浙一帶的口音。
顧湘出門的時候想,小唐和她說過老人寂寞,看起來也真可憐。
顧湘想,后媽和弟弟肯定不會想念她的,爸爸身體不好,大概也無暇顧及大女兒的好壞。
顧湘自然說是。
四川男孩子脾氣爽朗,做事細心。顧湘工作上還有很多不熟悉的,他都耐心教導。
嬌客姓蘇,就連顧湘這種沒有電視機的人都認識她,看過她演的電視劇。蘇小姐本人比電視上看上去要黑瘦很多,個子細高,黑眼圈很嚴重。難得的是,她不介意以真面目示人。
顧湘忙笑著道謝。
顧湘指給小唐看,「腳凳被煙燒了一個窟窿,棉花都出來了。」
小唐他們拎著垃圾袋出門了。顧湘提著水桶和抹布進了卧室。
老人又說:「小姑娘模樣www.hetubook.com.com乖巧,就是太瘦了。」
顧湘紅了臉。小唐悄聲說:「最煩這種,沙發套全都要拿去洗衣房。」
老先生坐在客廳的扶手沙發里,正就著冬日一個難得的太陽天喝茶。老人快八十了,滿頭銀髮,梳理得一絲不苟,一雙眼睛還是精光四射地,散發著睿智的光芒。身上穿著舊式的三件套西裝,一雙手工皮鞋,上衣口袋裡揣著手帕。抽雪茄,喝茶不喝酒,聽京劇。就是腳不大方便,不過不肯用輪椅,幫助走路的一枝青檀木拐杖。
培訓的時候學了那麼多,等真的工作起來,似乎也不過做的普通的客房服務。這樣過了一個禮拜,一日顧湘正在往水晶花瓶里插新鮮的花,被錢老先生叫了過去。
「和朱姐說一聲,這是要記在帳上的。」
偶爾錢老先生會找顧湘聊天,問問她家裡情況。知道顧湘從小就沒了母親,也感嘆了一句可憐。其實他自己也未嘗不可憐。兒子從國外給他打電話,他每次說完了,都久久捨不得把話筒放和*圖*書下來。
老人把茶几上的書指給她看,「那本詩集,念來給我聽聽吧。」
冬日的午後,天空陰翳,屋裡暖氣十足,讓人昏昏欲睡。略微有點生硬的法語念著優美的詩詞,老人靠在椅子里,半閉著眼睛,手指無聲地敲著扶手。
顧湘第一次去給蘇小姐收拾屋子,恰好碰到前一夜才舉辦過派對,這屋子烏煙瘴氣,亂得和像剛被洗劫過一樣,幾乎沒有一樣東西在它原來的位置上。空酒品和果皮瓜子殼丟得滿地都是,桌子和吧台上堆滿了吃剩的碟子,水晶高腳杯上全是口紅印子。小唐又去叫來了兩個服務生,四個人收拾了半天才把房間恢復了原樣,還從沙發坐墊里和桌子底下掃出好多個用過的安全套。
顧湘點了點頭。
顧湘把書拿來一看,是法國詩人彼德萊爾的詩集,還是法語原版。書似乎有些年頭了,線裝的,紙頁發黃,托在手上沉沉的。顧湘在茶几邊的矮凳上坐下,翻開書,緩慢而清晰地閱讀起來。
老人很精明,看顧湘的臉色,一下就和-圖-書知道了答案。他笑了起來,「罷了,自己過得好就行了。你是好孩子。來,這錢拿著,給我去買盒雪茄回來。」
顧湘默默聽著。
顧湘局促地說:「我念得會有點慢。」
錢老先生住的是VIP包房裡的東來閣,老人家迷信,喜歡這紫氣東來的吉利。他斜對門的包房叫飛香閣,也是顧湘和小唐負責的,住的則是一位名媛。
良久,等顧湘念完了幾首詩,老人才開口:「寫得很美,是不是?」
老人又問她:「你來上海,你家裡人很挂念你吧?」
老人感概,「我二十多歲就跟著親戚坐船去了法國,算是很早的一批移民了。最初是到處做苦力,給法國人修公路,修鐵路,修房子。聽不懂法語,被法國人欺負,被自己人騙,吃了很多苦。後來終於存夠了錢,在華人區開了飯館,開了超市。然後給一家人都拿到了護照……巴黎十三區,高樓大廈,滿大街的溫州人,隨便拉一個,都有一段辛酸的移民史。」
蘇小姐說:「一會兒別忘了把卧室也收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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