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那晚,我躺在被褥里,久久不能成眠。外面的火光印在帳子上,像個跳動的精怪。哨兵巡邏從帳篷前經過,腳步沙沙作響。大汗派來「服侍」我的幾個侍女人都睡在外隔間,偶爾聽到她們低聲交談兩句。
外面火把的光依舊在帳幔上跳躍,睡在外隔間的侍從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莫桑嗤笑,「娶你哪需要那麼多牛羊?」
這人真的是,又不是小孩子了,幹嗎還要拉著手。
他從來沒用那種眼神看過我。平日里他看我,多半是不屑的,冷漠的,或者徹底忽視我的存在。他從來沒用那種不舍和愧疚的眼神看過我。
莫桑也不知道是真傻還是故意的,洋洋得意道:「你不用擔心,到時候我會送上最隆重的聘禮。」
「好!」我道,「不過你沒收的我的劍,最好還給我。那是我娘給我的。」
我先是唾棄自己,怎麼可以如此窩囊,做了農婦就算了,居然還會追在封崢屁股後面跑。然後又想,如果封崢這廝真的不來救我,我死了都要去找他,然後變做厲鬼,盤踞在他家屋樑上,夜夜哀號泣血,讓他連上茅廁都不得安寧。
我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封崢掀起帘子看了看外面,然後抓著我的手,拉著我溜出去。
黑暗裡,依稀可見他一身黑衣https://m.hetubook.com.com勁裝,黑巾蒙面,只露一雙輕亮如晨星般的眼睛。
然後我就驚醒了,而且還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拉著他說:是我啊,我是陸棠雨!
我從床上起來,迅速穿上外衣和鞋子,拿起寶劍,然後跟在封崢身後走了出去。
我就這樣被留在了草原里,想逃又逃不走,過一陣子,被嫁給了一個草原牧民,生了七、八個孩子。再過個十來年,封崢出使北梁,路過碰到我。我已經是個中年婦人,穿著皮衣,披著頭髮。大孩子要吃糖,小孩子要拉屎,我兩手都是老繭,滿面風霜。
剛走沒幾步,不知道哪裡竄出一隻黃狗,衝著我們兩人大聲吠了起來。
我掀開被子坐了起來。黑暗中突然伸出來一雙手,捂住了我的嘴巴。那雙手滾燙,那個聲音也是那麼的熟悉親切。
我點了點頭,封崢鬆開了手。
莫桑在旁邊瞧著,忍不住譏笑:「都說你們南梁女子孱弱溫柔,平日里繪畫繡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這堂堂郡主,金枝玉葉,卻是能舞刀弄劍。我看你這架勢,即便只是點花拳繡腿,也是學過不少日子的吧?」
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略微放心地點了點頭。
封崢突然停了下來,拉著我躲進一戶帳hetubook•com•com篷的陰影里。
我瞟了他一眼,「有什麼奇怪的?你去打聽打聽,誰不知道魏王的瑞雲郡主自幼在外修行。」
莫桑聽了,驚奇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南梁皇帝要你來送公主和親,倒是選對了人。」
我拍拍胸口,裏面那顆心還在狂跳不止,籠罩在心頭的恐懼也還沒消散。
那夜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夢到送親大隊終於等得不耐煩,要放棄找我而繼續北行。封崢這樣顧全大局的人,也只好跟著走了。
「可不是嗎?誰家姑娘這麼無私,冒著自己名節受損的危險,假扮公主引開追兵?」
想到這裏我懊悔萬分。我當初幹嗎一時熱血沸騰,要假扮公主演這場戲。我的主要任務是偷寶又不是送親,她嫁不嫁得成和我無關,我偷到寶物帶回去就算大功告成。
我輕嘆。也不知道封崢他們收到了消息沒,他們又準備怎麼來營救我?我翻了個身,一閉上眼,就想起了那夜匆忙分別時,他看我的眼神。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抬頭,看到莫桑的臉湊得很近。他很是同情地說:「你不用太擔憂。倘若你名節受損,回去沒人娶你,我便娶你好了。」
「父汗讓她先由您照顧著。」莫桑轉向我,「我父汗和大哥並不知道你在這和-圖-書裏的消息已泄露,而且也對你的身份深信不疑。我不會主動放你走,但官府派人來救你,我會給你方便。你知道要把握時機。」
我得意一笑,「我可不是一般的深閨小姐,你將來就知道了。」
我捧著劍好一番親熱,然後系在腰上。
我們倆屏住呼吸,片刻之後,一小隊衛兵從我們剛才站著的地方走過。
莫桑說:「家裡那點事,您不知道的好。」
安靜,非常安靜。
我跟在封崢身後穿過營地往東走,腳踩在草地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老頭又把兩個兒子招去說話。我在賀蘭夫人的帳篷里坐了半日,莫桑才回來。
他打馬而去,我便追著他跑,一邊跑一邊喊:不要走!你說了回來找我的!你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
折騰了一番,太陽也落山了。大汗派人來請了夫人過去一起吃飯,我便和莫桑留在了帳中用晚飯。
兩個女子交換了一下眼神,又將我的衣服掩了回來。
真是的,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大師兄總說我做事欠思考,一點都沒說錯。現在倒是後悔都來不及了。也不知道我若提前通知師父,讓他老人家來救場,可以保住我的小命不?
莫桑問:「都修行點什麼?」
莫桑叫尼瑪把劍取來還給了我。
我說到這裏,忽然想到,將來真相大m•hetubook•com•com白,嘉月的名節是保住了,可我的名節則徹底泡湯。我爹怕是要雷霆震怒,抽我一頓鞭子都是輕的了。
皮膚接觸到清涼的空氣,我打了一個激靈。
莫桑看了我半晌,終於忍不住問:「別說你是公主或是郡主,就說你是普通宮女,我看都沒人相信。你別是騙我的吧?」
莫桑高傲地抬起下巴,「你這什麼話?我們富查爾是草原第一大部落,我是堂堂二王子,又已自立分部,封地廣袤。就算你是魏王的女兒,配我也不吃虧。」
現在正是日出前天最黑暗的時候,營地里的人除了哨兵,都在沉睡,大地靜悄悄的,連蟲叫聲都聽不到。
封崢竟還是十年前那清俊文雅的公子形象,華服大馬,儀態高傲。他當然沒認出我,只向我要碗水喝。
他說:瑞雲郡主早就死了。你這刁婦休要冒充郡主!
「我可以娶你呀。」莫桑咧嘴笑,彷彿自己做了天大的慈善事一樣。
我追著追著,一腳踩空,狠狠跌了下去。
我平靜下來,忽然察覺了一絲異樣。
我氣道:「看清楚了?滿意了吧?」
外間的侍女全部沉睡著,顯然被下了葯。
我笑:「什麼都學。洗衣做飯,餵豬餵雞,上山砍柴挖葯,下地插秧種菜。你別小瞧我,若把我們倆丟到深山裡,我活得比你滋潤多了。」www.hetubook.com.com
等他們走了,封崢這才拉著我繼續前進。
我怒。莫桑急忙拉住我,「哎呀呀,不過開個玩笑!這麼容易就生氣了……」
我緊捏著的拳頭緩緩放鬆下來。有備無患,幸好我留了個心眼,昨天晚上悄悄在後頸掐了一個印子出來。胎記和淤青本來也很像,這兩個女人分辨不出來也不奇怪。
我譏諷道:「什麼樣的聘禮?一千頭牛,兩千頭羊?」
「哦?我還該謝你嗎?」我揚著手,幾次三番都想把手裡啃了一半的羊腿朝他臉上砸過去。
侍從端上了熱奶茶和吃食,烤得滋滋響的羊腿擺在我面前,讓我食指大動。帳中就我們兩人,我也不講究,抓起來烤羊腿就啃,吃得十分暢快。
「是呀!」我咬牙切齒,「你哥哥害我身陷囹圄,我名節沒了,你又來揀我這個破鞋。我爹知道了,怕是要感激的老淚縱橫。」
這個人,先前冷酷無情又魯莽,沒想私下也是個二百五。
女子跪下來,「小女冒犯公主了,還請公主恕罪。公主可以回去歇息了。」
我張大嘴,「什麼?」
是封崢!
「那你打算怎麼安置郡主?」
我知道他會來救我,我卻沒想到他會親自來。
我下意識掙了掙,封崢不悅地皺起了眉頭,卻將我的手抓得跟緊了。
「噓!是我!」
夫人問:「你父汗都說了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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