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第五記 金玉盟·將相和

他擋在她身前,凝神戒備,下巴繃緊。裏面寂靜無聲。他以目光示意她迴避,槍口輕輕將門頂開一點,猛地轉身,抬腳踢開房門——
四少不語。
壽宴依舊,然而靜默里,左右喧嘩都停了。只聽戲台上貴妃依舊還在唱著,那一出粉墨悲歡並未因誰的出現而改變。蕙殊沒有回頭去看四少,不忍看,也不必看,再無需從他眉目間尋找答案。
「是嗎。」他語聲冷漠,「是敵是友,一向是你說了算。」
……
他卻代她答了,「也好。」蕙殊驚鄂回頭,瞪了他,說不出話來。他微微側臉,並不抬眼,唇角噙一抹笑,「去看看吧。」他如此得寸進尺,明知那是她不甘願的事,也全然不顧她的感受。
霍夫人徐徐起身,立在搖曳光影下,遺世獨立之姿,叫人不能直視。「把槍收起來。」她微低了下頜,顯出婉柔姿態,語意卻堅決。四少無聲地笑,抬手做出投降姿勢,並不將槍放下。二樓扶欄後面悄無聲地站出四名黑衣男子,目光銳利,手藏在大衣底下。
四少視若無睹,一步步朝她走去。霍夫人眉頭微皺,一瞬不瞬看著他走近。他笑著舉高雙手,槍在手中彷彿只是一個玩具,「何必如此,我早已是你的俘虜。」說著,他一鬆手,將槍拋在她腳下。看著他臉上嘲弄笑意,霍夫人唇角微抿,目光幽深。
「真的?」三太太喜形於色,「我正要去見她,原來是同鄉,她可真真是大美人!」
蕙殊咬唇站起來,心中氣惱委屈,一言不發隨了三太太而去。
四目相對,剎那凝滯。
「晉銘,別來無恙。」水晶吊燈照得客廳一片燦亮,深藍天鵝絨沙發正中,端端坐著那驚鴻一現的女子。吊燈下細長的墜子被風吹得泠泠有聲,細碎光暈在她身上搖曳。蕙殊有些目眩,在這境地,呼吸都變得多餘。身旁沒有聲響,他似也屏住了氣息,靜靜望住她。
總管喜道:「這麼說,成啦?」
三太太臉色一僵,冷冷反詰:「任何人?那大太太與六小姐呢?」
海島冰輪初轉騰,
車已在寓所前停下。司機拉開門,他下了車,伸出手來攙她。蕙殊猛地推開他,跑上前台階,大步向寓所大門而去。門半掩著,裡頭燈開著,傭人並沒有迎出來。
「有嗎?」胡夢蝶隨口問,「戲單上沒見有這一出。」
蕙殊低頭抿茶,「人沒見著,只聽老夫人身邊丫鬟說的,三太太和*圖*書似乎也是這麼說。」
三太太急急往前走,唯恐錯過了在大督軍夫人跟前露臉的機會。蕙殊緊一陣慢一陣地跟著,怕走快了撞見,又怕走慢了被撇下。就要見到霍夫人霍沈念卿了,愛白茶花與紅寶石的女子,終於近在咫尺。然而,一聲「太太留步」,卻將她二人擋在垂簾外。
胡夢蝶蹙眉,看她神色不像故意嘲諷,尋思她到北平登台不久就被傅總理看上,那時晉銘已經遠去南方,料想她不知道從前那檔子事。果然聽她又說,「原來薛四公子也識得霍夫人,這可巧,不如祁小姐與我一同過去,老太太愛熱鬧,沒準兒正想著祁小姐呢。」
「那就錯不了。」胡夢蝶篤定地點頭,「風聲都放出來了,準是事情成了。」
霍夫人面無表情,側過臉冷冷喚了聲,「許副官。」走廊柱子後面轉出個身穿黑色大衣的年輕男子,面容英俊精悍,以筆挺的軍人身姿向她立正。「你帶祁小姐上樓休息。」霍夫人看也不看四少,語聲透出不容回絕的強硬。
「好。」四少終於開口,「三天後,我離開北平,你回家去。」
「不必見外,小七是我的人。」他哂然一笑。蕙殊似被火星燙到,耳後熱潮湧起。
蕙殊伸手扶她,卻被她緊緊抓住手腕,發狠似的攥著。
「瞧我這多嘴的,回頭大太太該罰了。」丫鬟掩嘴一笑,面上得意之色愈顯,倒似故意說給她聽的。也不待三太太說話,徑自放下帘子折身入內。
見玉兔,玉兔早東升。
旋即她轉過目光,朝他身後的蕙殊淡淡頷首,「祁小姐,抱歉,請到樓上稍事休息。」蕙殊明白這是要她迴避之意,然而肩頭卻被四少穩穩攬住。
乾坤分外明。
總管忙做個噤聲手勢,笑容卻不減,「您還是回了吧,霍夫人一會兒就出來了,難道您要守在這兒親口問她?」
——你早晚會有悔意。這話,他也是說過的。
他平靜地目視前方,緩緩道:「我若想見她,誰也阻攔不了。」
台上鏗鏗鏘鏘唱得熱鬧非凡,演的是龍鳳呈祥,福壽成雙;台下明來暗去,看的卻是趨炎附勢,盛衰炎涼。薛家本是沒落門庭,一別數年歸來的薛四公子卻成了傅總理的座上賓。出入此間,哪有不懂看風頭的人。台上戲還沒唱完一出,這席間里已經來來去去好幾撥人,或是來敘舊,或是來攀新……最妙的和圖書是傅家三姨太,聽說老夫人賞了鐲子給祁小姐,又知四少同老夫人娘家有親,便殷殷地讓人送來一碟冰糖梅子給蕙殊。
見四少聽戲聽得入神,三太太掩口笑,「薛四公子被貴妃娘娘勾去魂魄,連身邊佳人也顧不得了。」胡夢蝶陪著她笑了幾聲,蕙殊卻木無表情。正尷尬間,四少回首看向三太太,「夫人是吳地人氏?」她口音裡帶了幾分吳語的婉轉,卻向來以自己鄉音未褪為恥,聽四少這樣講,臉色立時沉了。
不管三太太如何惱怒,這總管似乎並不將她放在眼裡,依然擋駕不放。三太太氣得捏著手巾抽噎起來,「祁小姐,您瞧瞧,偌大個總理府這般容不得我……」蕙殊尷尬無措,總管見三太太在這當口撒潑也慌了神,百般勸慰不聽,又不敢硬拖她下去。卻見帘子微掀,一個俏丫鬟探出來身,朝總管噯了一聲,「老夫人問,外邊唱什麼戲呢?」
霍夫人嘆口氣,眼眸深處有一抹憂傷掠過,「我原以為,你會信我。」
「啟程之日,你的薪資由季麟轉交。」
「這是好事,兩家結了姻親,霍督軍跟傅總理合作,從北平到華北,還不成了他們的天下!你跟傅總理,總算是跟對人了!」胡夢蝶喜形於色。然而,目光往薛晉銘身上一轉,旋即明白徐季麟為何皺眉,當下哈哈一笑,「人家是大人物,誰會計較那點陳年舊事。」
蕙殊變了臉色。
「她走時,你是想去見她的吧。」蕙殊打破沉默。
傅府宴罷,賓客魚貫告辭出來,天色已黑盡。徐氏夫婦住在城中,與薛、祁二人所居別墅相隔路遠,便在傅府分道而行。司機在前面沉默開車,後座上蕙殊與四少也一言不發。
那樣的風華,那樣的身份,再不會是別人。
呵,原來還有薪資。蕙殊啞然失笑,當日她都忘了問他薪酬,忘了自己是被雇傭,還以為真的做了他的紅粉知己。原來至頭至尾,他仍是個商人,真正的商人。雇她來北平,彷彿只是為了陪他吃喝玩樂,並遙遙望一眼舊情人。
四少笑了,眼梢略揚,「人家傲氣,就不許我家傲氣?」
總管嘿嘿一笑不答。
「大喜,真是大喜了。」三太太咬著牙笑,齒縫裡切出遊絲細聲,「霍公子、霍少帥……大太太總算找著個好女婿。六姑娘這一嫁,真給老爺太太爭氣!」
「是!」許錚靴跟一叩,銳利目光轉向蕙殊,「祁小姐,請hetubook•com.com!」
然而四少卻說:「霍夫人也是吳越人氏。」
蕙殊語窒。
北平冬夜又干又冷的空氣,吸一口也嗆得喉嚨生疼。終於,他先開了口,「霍夫人。」語聲冷澀,竟不像是他的聲音。
「對不起。」她咬唇,將臉側向車窗,「當日貝兒說得很對,我太天真,想得太容易……這樣的秘書,我終究做不來。」
一線橘色燈光從門隙里照出,投在門前台階上,照亮倦客歸家的路。是的,她只是客,這裏不是家。蕙殊眼前模糊,淚水將光亮變得愈發矇矓,耳中聽見他在後面喚了一聲,似叫她站住。她越加快腳步,伸手便去推門。
胡夢蝶看蕙殊只會說謝謝,便代她對那丫鬟說,七小姐多飲了兩杯,稍後酒勁緩過來,便親自前去謝謝三太太。蕙殊心中叫苦,待丫鬟一走便朝四少垮下臉來,「別再讓我同這些太太們纏了,個個都是人精,我應付不來的。」四少看向胡夢蝶,微微笑道:「既是你攬的,這人情還得你去還。」
楊妃又唱:
「可不是嘛,老夫人也再三挽留,客人說還有要務呢。」丫鬟神秘地一笑,壓低聲兒道,「不過往後都是一家人了,還怕沒機會一塊兒用飯嗎。」
「六姑娘……」三太太轉頭看總管,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當真喜事近了?」
傅府總管事滿面笑容,朝三太太欠身道:「老爺會見貴客,吩咐任何人不得進去。」
「我……」蕙殊沒來由一慌,竟想不出什麼話可推拒。
蕙殊耳中盤旋著他那一聲「我家」,興許是他無心戲言,在她聽來卻是滿心震動。然而耳邊聽得胡夢蝶「咦」的一聲,「那不是傅夫人嗎,她匆匆忙忙上哪兒去?」蕙殊聞言抬眸,見傅家大太太果真離開老夫人所在的女賓席位,領著僕從匆匆往前廳而去。
屏風外有吳儂笑語,華服盛妝的三太太領著丫鬟拂簾而來,「我帶了醒酒茶,來瞧瞧七小姐酒勁兒緩過了沒有。」
三太太不說話,轉身走了兩步,險些一頭撞在蕙殊身上。
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一個低柔語聲從裏面傳來。
他的語聲沒有一絲波瀾,也沒有半點徵詢的意思,「季麟兄會派專人送你,若你想去找貝兒,也可請他安排。」
總管笑道:「在裡頭,老太太傳的。」
四少亦是一笑。
那台上正唱道:
胡夢蝶睨他一眼,在他耳邊悄聲道:「這位三太太是總理和圖書的心尖肉,枕邊風最厲害,偏生老夫人不喜歡她,嫌她是個戲子出身,這才上你這兒走門子,平常這三太太可傲氣得緊。」
老夫人和賓客都在,當家主母私自離席,這似乎不大得體。只過了片刻,卻見傅總理也起身離開,往老夫人那兒去了。座中眼尖心活的不只胡夢蝶一人,很快賓客間嘈嘈切切,都覺出奇怪。老夫人的座席四下有屏風垂簾隔著,誰也瞧不見裡邊怎麼了。有好事者暗自嘀咕,莫不是老夫人貴體違和……此時戲台上剛唱完一出《鳳還巢》,今兒點的都是老夫人喜歡的曲目。下一出《貴妃醉酒》更是美不勝收,可惜座中已無人有心聽戲。
蕙殊坐得端端方方,毫不客氣將他頂了回去,「我想聽的戲還沒開唱。」
徐季麟搓手,眉頭緊鎖,「這……」
「我不肯走,是不是很不識趣。」蕙殊笑笑。
蕙殊感覺到四少攬在她肩頭的手一緊。霍夫人定定看他,似抑制著喜怒,語聲平淡,「別和我針鋒相對,我們不是敵人,從來都不是。」
「都唱完了。」四少站起身來,拂袖撣一撣衣擺,似在自言自語,「戲聽過了,我也回去了。」
那冰輪離海島,
身後腳步聲急,有人疾奔而來,猛然將她攔腰一圈,重重推向門旁。咔嗒金屬聲里,一柄烏亮的槍已在他手中,拔出上膛,對準門后。蕙殊醒過神來,驚覺往日仆佣見車到門口,都會出來迎接……今日卻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暖暖燈光亮著,前園裡安靜得不同尋常,連花園裡的小狗也沒有叫。
「跟霍家?」三太太略提高聲音。
總管愕然,「這就走,不用飯了?才坐下一盞茶的工夫啊!」
除了薛四公子。薛晉銘手中端一碗茶,指尖扣了茶蓋,隨著戲台上抑揚唱腔,一下下撥著茶麵浮葉。茶霧氤氳裊裊,蒸得他眼神迷濛,如醉如離。
「都是好戲。」四少接過話音,若有所思地笑笑,「這最好的一出,還是《將相和》。」
蕙殊忙起身道謝,礙不過她殷勤,只得喝了兩口濃釅的苦茶。
四少和徐季麟同聲笑起來,徐季麟指著四少,「晉銘一向護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袖底一緊,蕙殊低眸,衣袖被胡夢蝶輕輕扯了,似乎示意她去問四少什麼。蕙殊不應,將臉漠然側了過去。胡夢蝶纖眉擰起,想問晉銘是不是那人,又不敢開口。能令傅夫人親自出迎,敢帶著侍從武官出入總理家宅,m.hetubook•com.com又有這般驚人容華……除了那個人,還能是誰。再看四少,卻依舊端著茶,連手指輕扣茶蓋的姿勢都沒有變,目光專註于台上,整個人都沉在戲里,從頭至尾不曾向別處看上一眼。
皓月當空,
整個世界,在這一刻,只是他與她的。
蕙殊想要看清她容貌,只覺那艷光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不待看得仔細,傅夫人駐足側身,將她讓入內間。影動珠簾曳曳,人若驚鴻,轉眼消失於眾人眼前。只那麼錯眼間,恍惚只見一個顧盼眼神,風神自若,秋水湛澈。緊隨其後,是四名戎裝侍從踏進門來。靴聲沉沉,似風雪天開門撲入的寒風,與這一園子喜慶格格不入。幾個傅家女眷隨在二位夫人身後進了主間,四名侍從武官在門前左右肅立,連帶著滿園子暖亮的燈光都被這四人逼得黯淡下去,喜慶里滲入肅殺之氣。
「小七?」四少微微皺眉。
冬日天色陰沉沉的,剛過午後便暮雲低垂,壓得天空似要塌下來。戲樓裡外早早掛起喜氣的福壽燈籠,暖色光亮照得一切都軟綿綿的,帶上朦朧曖昧情致。台上貴妃掩袖銜杯,嗔一聲李三郎,拋廣袖,迴流波。台下眾人側目,斂聲屏息。非為楊妃驚艷,卻是那廊前門外,仆婢挑起了垂簾,傅夫人伴著一位紫錦高領長襖,圍銀狐裘披肩的麗人款款而來。
可蕙殊坐著不動。
「謝謝。」蕙殊挺直身子,傷心難過到極處,反而說不出話來。
三太太立刻插嘴進去,「什麼事成了?」
三太太與總管都不敢吱聲了。那丫鬟看也不看三太太一眼,對總管低聲道,「趕緊準備著,一會兒客人要走了。」
胡夢蝶琢磨著這話有些尷尬,便站起身來為他二人斟茶,一面將話頭引向今天的戲。直贊那一出《貴妃醉酒》唱得好,不愧是名角兒,《金玉緣》也是極好……
胡夢蝶杏眼一睜,「噫,你還擺上譜了?」
不覺來到百花亭。通宵酒,捧金樽,高裴二士殷勤奉。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
「當真?」徐季麟將茶碗一頓,險些潑出茶水,「傅霍聯姻,霍夫人是為這個來的?」
「我在北平的事情已辦完,你協助得很好,是十分稱職的秘書。」他淡淡側顏,此刻看去冰冷得像雕像,原先的溫柔全是假象,這才是真正的他。
那戲文,彷彿勾去他三魂六魄,除卻粉墨台上水袖漫卷、佳人醉顏,似世間別無牽念。
檀板敲,絲竹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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