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兵以弭兵·戰以止戰
第二十二記 鐵血變·胭脂難

站在人叢之後的念卿,看不清霍仲亨表情,只聽見他語聲低沉,每一字都透出直達人心的威迫,「你從馬弁升至營長,半輩子隨我出生入死,腿瘸了人老了,骨頭也被銅臭給蝕空了嗎?」他從地上揪起癱軟如泥的曹老三,勃然怒道,「除了銀元、女人、大煙……你心裏還有沒有同生共死的弟兄?你還配跪在這裏給他叩頭?還敢說你是我霍仲亨的兵?」
「看來霍夫人已將夢蝶姐救出監獄,因病就醫也是緩兵之計吧。」蕙殊欣喜道,「幸好你聽了她勸,待你眼傷治愈,那邊人也救了出來,真是再好不過!」
四少彷彿太過意外,臉上竟沒有一絲笑容,沉默良久才低低問:「她……如何辦到的?」報上新聞語焉不詳,只模糊寫道——陷入僵局的徐季麟遇刺案忽有轉機,以總理夫人洪岳佩華為首的婦女同濟會公開批評此案,發起集會聲援胡夢蝶,譴責佟孝錫妄顧公正,以強凌弱之行為,其他各界也紛紛關注此案進展。鑒於徐季麟遇刺一案眾說紛紜,主審官員認定目前證據未足量罪,宣布暫緩庭審,犯人收押在監,因病就醫于東橋醫院。
她輕緩開口,吳儂軟語講得字字清楚,「我以為,這本是一樁家宅私怨,卻被佟孝錫惡意歪曲,將一個弱質女子當作政治陰謀的犧牲品。」以她的身份,這話一說出來,已然表明立場。這不僅是霍夫人的意思,自然也是霍仲亨對佟孝錫的態度。
念卿心中有如明鏡般清楚。洪夫人一再示好,力邀她參与女子同濟會的事務,絕非看中她沈念卿的才幹,而是看中霍夫人身後的政治風向。自隨仲亨來到此間,念卿一直深居簡出,以身體抱恙為由,將交際往來一概推辭,不想摻入這場熱鬧。眼下時局微妙,她在脂粉陣中一舉一動,難免引來無謂猜測。今日這茶會是為了商議婦女界發起義演,募集軍餉的事兒,這件事上,霍夫人終是推遲不得。各位夫人正說得興起,各出各的風頭,念卿只是聽著,唇角輕抿,也不言語。
林大夫不緊不慢說:「你若肯配合,休養用藥得宜,三五日也許好得了;你若喜歡折騰,拿自己眼睛不當回事,耗個三五月也未必全好。」
「她素來就潑辣,不過到底是個弱女子,一想起她當眾開槍殺人,我便揪心!」說話的是田夫人,邊說邊拍著胸口,手上戴的碩大祖母綠寶石便隨著她義憤的話音寶澤閃動,「你們誰能相信她是刺客,反正我是不信www•hetubook.com.com的,素日里一起吃茶聽戲,誰不說徐家二太太慷慨熱誠……這世道真是黑白顛倒,弱女子倒成了殺人兇手,沒處可講理去!」
縱然裹緊大衣仍覺透骨寒冷,念卿抿了乾澀嘴唇,彷彿仍覺耳邊有槍聲迴響。到底是她天真,若非那一聲槍響震醒心中幻夢,活生生的人命擺在眼前,她還盼著能有一線斡旋餘地,指望他出面營救胡夢蝶。這已是你死我活的關口,豈容得婦人之仁。如何能對他開口,讓他放下內外交困的局面,去與佟孝錫斡旋甚至妥協,單單為救一個女子。她開不了這個口,面對仲亨,面對他所負安危之重任,她沒有辦法說出這樣的要求。
有人低聲說:「我聽說是徐季麟懷疑二太太與人有染,將她關押家中,私設刑罰,以致二太太精神失常。卻不知那日他為何將她帶在身邊,以致鬧個魚死網破……」
念卿嘆口氣,拂去茶湯上浮葉,青瓷茶蓋在杯沿輕輕一叩,「我在想……錦上添花好做,雪中送炭難辦,人前風光得來容易,真正的不公平之事卻叫人無能為力,想來難免氣餒。」
這名字一說出來,座中頓時冷了場。最伶俐的人也緘了口,不知說什麼才好。念卿也不言語,幽幽嘆一口氣,抬眉迎上洪夫人秀狹的眼。洪夫人也看著她,良久緩緩開口,眼尾笑紋絲絲都透出別樣意味,「方才咱們也說起了胡夢蝶,只不知如今怎樣了。」
貝兒暗悔說錯話,當面提起「差錯」,豈不是質疑醫生的水準。這位林大夫以女子之身躋身醫界,其心氣之高也與醫術不相上下了。林大夫卻並未再看她一眼,只利落地收起診具,「病人狀況很好,用藥后炎症已經消除,明天可以手術。」
身旁有人接過話頭問道:「霍夫人如何看這案子?」眾人目光都匯聚過來,瞧著平素從不多言的霍夫人,且看她在這敏感事件上如何執言。
「去吧。」念卿淡淡點頭。車窗外吹入的冷風,隨呼吸鑽入肺腑,北方寒冷乾燥的空氣彷彿令心緒也凍結。
座間一時寒暄如儀。見念卿入了座,夫人們談興更濃,座間話題卻不是什麼脂粉閑事,三句倒有兩句不離時政。別處有這許多女子闊論國事或許引人側目,在洪夫人這裏卻不奇怪。如今以洪夫人為首的名流女眷發起成立了一個女子同濟會,吸引不少受過新式教育的北方名媛參与其中。這班女子熱衷時事,以爭取男女平權,維www.hetubook.com.com護女性參政權益,施展愛國抱負為大任。這其中雖不乏真正胸懷抱負的新女性,也免不了成為官場里權力派系的延展。譬如今日在座的這幾位,即有財政、外務、教育等幾位總長夫人,儼然是個閨閣小朝廷。
霍仲亨回過身,目光掃向他。那軍官喉結滾動,嘴唇發青,雙手劇顫著將腰間佩槍遞向霍仲亨,「督軍,念在我追隨您多年的分上,就給個痛快吧!」
督軍放開他衣領,一言不發轉過身去,緩步走向閱兵台。曹老三低頭看手中佩槍,復又轉頭看向黑壓壓的士兵們。購置軍衣時,只想著從中揩些油水,便受了棉商的好處。當時也親自驗看過,確是上好的棉絮,卻怎麼也想不到換到士兵手上竟成了破紗爛絮!士兵們喊冷的時候,只當是新兵們嬌氣怕苦,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人因此活活凍死!那個凍死的小兵才剛十五歲,比他初入行伍時還小。遠遠的,念卿抬手捂住了唇,目不轉睛看著曹老三僵硬抬手,舉槍對準太陽穴。死寂的閱兵場上,只有霍仲亨的軍靴踏過積雪,一步步走向閱兵台的沉重步履聲。隨即,一聲槍響,震落枝頭簌簌積雪。
有人嘆道:「原先曾同她一起聽過戲,誰想到會發生這等變故,真想不到胡夢蝶是這般剛烈的性子。」
貝兒看看四少無奈表情,復又看看林大夫的冷臉……身旁蕙殊卻已哈哈笑出聲來。四少的臉色更加尷尬,待貝兒親自將林大夫送下樓去,他才一個爆栗敲在蕙殊頭上。幸虧眼傷未好,模模糊糊失了準頭,被蕙殊敏捷躲過,舉起報紙護在頭頂嚷道:「趕著來將好消息告訴你,倒換來一頓打,有這麼欺負人的?」
寒風如刀,刮過霍仲亨毫無表情的臉,那鋒銳唇角緊抿,並沒有流露半分怒色。他身後雙膝跪地的軍官卻抖若篩糠,周身越顫越厲害,不敢抬頭朝他背影看上一眼。那肅殺身影不怒自威,早有殺機撲面。當眾拆驗的軍衣里破絮挑出,那一刻,便知劫數到了。貪污軍餉、舞弊納垢、欺下瞞上,任何一條都是足以槍斃的死罪。今日三罪並舉,再無僥倖之機。跪地的軍官萬念俱灰,將眼一閉,抖抖索索摸向腰間佩槍。然而手還未觸上佩槍,督軍身後侍從已將槍管抵住他後腦。
壁爐烘得一室如春,洪夫人託了溫熱的茶盞在手心,不覺有些微汗。顯然霍仲亨不會如佟孝錫所願,且將他出路已封死,然而霍夫人將這事引到她頭上,暗示她https://m.hetubook.com.com以女子同濟會的名義出面聲援斡旋……那佟孝錫雖不見得肯買她的賬,但若想日後留一條退路,總要給新內閣總理三分顏面。況且女子同濟會有外國公使夫人們的支持,佟孝錫所仰仗的日本人想來也要顧及外交影響。洪夫人垂了眼,將手中茶蓋一下下刮過青瓷杯沿,斜斜里看向念卿。
另一位夫人點頭附和,「那是自然,她跟了徐季麟這麼些年,哪能說變刺客就變刺客。這槍殺案總之蹊蹺得很,只怕是被人利用,無端做了槍靶子。」
「您還去總理府嗎?」司機在前座低聲探問。念卿回過神,見已進入城中分岔路口。是了,還有總理夫人的邀約……前一刻目睹血濺當場,轉過身仍是現世昇平,該唱的戲碼還要唱下去。仲亨有他的戎馬疆場,她則有另一個衣香鬢影的戰場。總理夫人的邀約豈會是閑談風月,卻不知又是一盤什麼棋等著她走下去。
「她救得了。」四少唇角略牽,分明笑著,卻讓人看得心裡不安。窗外影影綽綽綠蔭,風一下下吹動垂簾上流蘇穗子。
美人如玉,難得如此有情有義。外人不知她為胡夢蝶案暗中周旋倒也罷了,這其中隱情又怎瞞得過她的靈通。賣這麼一個情面給霍夫人,換她對女子同濟會的支持,這筆交易看來是做得過。
寒風將這怒吼聲遠遠傳開,傳入在場每個人耳中心底,遠處枯枝瑟瑟,仿如被震懾的眾人,連枝頭一片薄雪也不敢落下。念卿身後的司機幾乎跌落了手中的傘,這是第一次親見督軍的震怒,親聞這萬鈞的雷霆……再覷看夫人臉色,也是被震懾的僵然,彷彿連氣也忘喘,只怔怔望住督軍。整個閱兵場上冷寂如鐵。曹老三的衣領被督軍狠狠拎著,人像被抽去了筋骨,軟得站也站不住。
「夫人!」槍聲響過,夫人身子一震,瘦削肩頭微微發抖。司機忙將她扶住,呵氣成霜的天氣已將她的嘴唇凍得青白,鬢髮也被融開的雪粒浸濕。他方欲出聲喚人,夫人卻抬手止住他,也不言語,神情震動以至恍惚。這一槍震懾之威,令全場千百人一齊僵作木石。片刻沉寂,卻似無比漫長。夫人示意身後一名衛兵近前。「將這個交給督軍。」她將一紙疊起的電文遞給衛兵。
「手術后恢復還需多久?」四少聞言不見欣喜,反流露一絲不耐。
念卿抬眸,淡淡一笑,「聽說過,人卻無緣得見。」洪夫人噢了一聲,也不言語,目光越發不可捉摸。
洪夫人替念卿和-圖-書接過話答道:「霍夫人大老遠從南郊軍營趕來,你們瞧,這才叫比翼連枝,誰說女子不可做大事,眼前不就是活生生的木蘭紅玉嗎!」
霍仲亨目光如冰封。閱兵場上鴉雀無聲,上千名士兵的目光也投向此處。饒是鐵打的漢子也經不起這穿魂透魄的注視,那軍官再也抵受不住,猛地轉向那擔架上士兵的遺體重重叩首,額頭鮮血長流,「我該死,我曹老三罪該萬死!是我對不住弟兄們,是我瞎了眼黑了心肝! 要早知道棉衣里是那個樣子……我要早知道……我……」他俯跪在遺體旁嘶聲哽咽,額頭血痕與涕淚交流,入目驚心。
督軍已登上閱兵台,鴉雀無聲的士兵們肅立等候訓令。衛兵小跑步上前,將電文呈上。督軍接過,蹙眉略略一掃,峻嚴目光旋即掃向這邊,停在夫人身上。夫人微揚了臉,靜靜凝望督軍,目光如深流。閱兵台上的督軍朝夫人微微頷首,緊皺的眉頭似緩了一緩,目光便又轉開。夫人悄然轉身離去。司機疾步跟上她,心有不解卻不敢發問,直待夫人回到車上,吩咐開車,才惴惴地問:「不等督軍嗎?」
洪夫人親自迎出來,連連笑道:「總算把你等來了。」念卿歉然說明遲到原委,直言剛從軍營趕來,只不提今日變故。洪夫人見她來得匆促也猜知有事發生,當下卻不多言,含笑攜了她的手,一起步入客廳。裡頭已有五六人正閑坐敘話,抬眼看去都是顯達女眷。座中眼尖的一眼瞧見念卿鞋上雨雪泥濘,訝然道:「霍夫人這是從哪裡來?」
夫人靠著後座,彷彿很冷,將大衣緊裹,「回去吧。」司機不再多言,驅車駛離軍營,駛上回城道路。
「是的是的!夢蝶姐的庭審被押后了,說是證據未足,暫緩審理!」蕙殊喜不自禁,將手上報紙高高舉起給他看。雖知他看不見,卻恨不得讓他嗅到油墨香里的喜氣,「霍夫人真真厲害極了,她在電報里叫你少安毋躁,切莫動身,她自有分寸。我原本也是存疑的,想不到她果真說到做到!這下夢蝶姐有救了,營救出獄定是遲早的事!」
「霍夫人在想什麼呢,一句話不說,盡看我們獻醜?」一位夫人朝她笑嗔。
樓梯上腳步聲咚咚,在這寧靜的午後,足以將整棟樓的人驚動。蕙殊跑得太急,全然顧不得仕女風度,一手將裙擺提了,直衝到四少卧房門前。不待抬手敲門,門已從裏面打開,貝兒站在門口瞪圓一雙碧琉璃似的眼,「輕點兒,裏面林大夫……」她話未說和圖書完就被蕙殊劈面打斷,只聽蕙殊上氣不接下氣嚷道:「好消息,有好消息了!」貝兒一呆,便聽身後傳來四少語聲,「什麼好消息?」
四少一言不發,目光微垂。蕙殊住了口,不知自己說錯什麼,也不知四少臉色為何如此異樣。
車子駛入警戒道,盡頭的總理府已遙遙在望。
念卿笑道:「這可折煞人了,我不過帶個口信過去,哪裡擔得起這樣大的名頭。」
這本是眼下沸沸揚揚的事件,當事人更是往日相熟之人,諸位夫人各有各的消息來路,一時間說起胡夢蝶案,有人質疑、有人同情、有人義憤填膺。冷不丁聽洪夫人問:「霍夫人也認得徐家二太太嗎?」
督軍再一次冷冷開口,卻無人聽見他對曹老三說了什麼。他語聲極低,只短短數語,旋即放開了手。本已爛泥一堆的曹老三踉蹌兩步站穩,慢慢抬起頭來,眼裡有異樣光彩。只有他聽見了霍仲亨的話。當他被拎緊領口,只聽見霍仲亨低低地說:「我知道軍衣是被偷梁換柱,有人利用你一時貪婪……這陷害你的人,我必會查出!你已鑄成大錯,這就安心上路,給自己一個乾淨吧。」
然而另一個比他更嚴厲的女子聲音也傳來,「別動,你給我躺好!」越過貝兒肩頭,蕙殊這才看清房裡還有一個人,正是給四少治療眼傷的林大夫。仰躺椅上正接受檢查的四少已聞聲坐起,將湊近臉上的檢視燈一把推開,這一來卻惹惱了身旁的林大夫,不由分說按住他胸膛,喝令他躺回去。難得被人呵斥的四少一時怔了,看著這位年輕大夫秀雅卻嚴肅的臉,只得默不作聲躺回椅上。
「把槍撿起來。」冷冷語聲里,一雙黑色軍靴映入眼裡。曹老三已面無人色,在眾目睽睽之下拾起槍來,仰頭望向眼前高大身影。
他側過臉,緩緩道,「這樣的代價,自然救得了。」
林大夫冷冷答道:「隨你自己。」這答覆嗆得四少頓時啞然,貝兒同蕙殊更是面面相覷。
貝兒也忙上前按住他肩頭,「明天就要手術了,千萬要讓醫生仔細檢查,這可出不得半點差錯!」林大夫聞言抬頭,揚了揚略顯疏淡的眉,目光雖冷淡卻充滿身為醫者的威嚴。
眾人被她這話澆得一頭冷水,卻又錯愕莫名。座中有心思活泛的人反應過來,輕聲問:「您是指胡夢蝶那事?」
「什麼消息,是不是夢蝶……」四少笑容隱去,顯出幾分忐忑,只問得半句就止了聲。
「怎麼了,有什麼不妥?」蕙殊惴惴問,「你怕霍夫人救不了夢蝶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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