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兵以弭兵·戰以止戰
第二十三記 相濡沫·共靈犀

「是。」他要知道什麼,她便答什麼,同樣無需委婉。霍仲亨不語,目光變幻,似在隱抑怒意。
念卿扶了樓梯,茫然呆立半晌。這一整日里,僕人們覺得,夫人從未像今天這麼難侍候。平素從不在意他們準備什麼飯菜,今日卻親自入廚,對菜式口味再三挑剔,折騰了大半日總算預備好晚餐,樣樣都照著督軍最愛的口味,且又別出心裁。然而從黃昏等到天黑,直等到臨近半夜,督軍仍未回家。眼看著夜闌人靜,桌上飯菜冷透,下人們面面相覷……夫人卻仍然在等。壁鍾嘀嗒嘀嗒,轉眼已是午夜。念卿無可奈何,只得讓人接通侍從室電話,問一問督軍是否還在忙。女僕將電話接通,才問得兩句,臉色已異樣。
「你也認得的。」霍仲亨頓了頓,好似在想如何措辭,「你可能還記得,幾年前她曾幫過我一個大忙……」
「是!」侍從們慌忙立正,齊齊抬手行禮。
「回去。」念卿下意識握緊手套,手指僵冷,紛亂念頭俱都一起湧上來,看似不相干的線頭,驟然相銜,結成密密一個網,將無數謎團都串起……如果來的是她,那便是南方的消息……陳久善的異心、軍衣中的破絮、四少的生意夥伴海上遇襲……南方,原以為最安全的南方,如今真的還安全嗎?車子飛馳,穿過寒冷寂靜的深夜,窗玻璃被霜氣蒙蒙遮擋,只有黑暗不斷掠過身旁。
只見夫人一言不發,轉身朝外走。
念卿見狀一驚,從沙發里霍然起身,「怎麼回事?」
「他去哪裡了?」念卿怔怔問。女僕搖頭不知。
「侍從室說督軍已離開三個鐘點了……」女僕惴惴道,「走時只帶了兩個侍從,座車還停在樓外,不知人去了哪裡。」
她微側首,目光掃過來。
已過了午夜,已是新的一天,昨日到底錯過了。城中白梅在這時節俱已凋謝,他卻從遠處郊野帶回一枝,悄然擱在她枕邊。他是記得的。念卿抬手掩面,卻來不及止住滑落的淚。無名指上戒指,涼涼的觸上面頰。三年前的今日,他為她戴上這小小一圈指環,圈住她一天一地一生一世。那時他說:「念卿,我有禮物給你!」
「是嗎?」霍仲亨抬眉,用一種複雜的目光審視她。
夫人卻不給他周旋餘地,劈面直問:「督軍在哪裡?」
「夫人?」司機被她猝然舉動驚了一驚www.hetubook.com.com
侍從囁嚅半晌,小聲道:「七里巷。」
「我回來了。」念卿倚門而立,鬢絲從耳際鬆鬆落下。霍仲亨埋首桌前燈下,提筆書寫正疾,聽見她推門說話,便淡淡「嗯」了一聲。念卿將門反手帶上,背倚著門,怔怔看他。
書房的門虛掩,暖光漫過門縫,在她腳下投下細長的一道光。指尖觸上門柄的時候,突然心跳得急起來,緊張不安,如墜熱戀的少女。
霍仲亨不說話,眼裡卻像燃著火。她被這怒焰無聲灼燒,臂上背上有針刺般的疼,卻不覺灼熱,反而是幽幽的冷。這痛楚令她呼吸艱難,只想立刻蜷起來,藏起來……但在此之前,有一句很重要的話,一定要說;有一件重要的事,一定要做。念卿走近前去,迎著他目光的灼痛,俯下身子,嘴唇顫抖地吻上他臉頰。
七里巷原本不叫七里巷,而是叫七里香,時人嫌此名露骨不雅,改為七里巷。這條巷子會聚風月,是遠近聞名的煙花地,脂粉香溢,鶯燕和鳴,便得了七里香的名頭。若說一個男人瞞著妻子半夜悄悄去到這個地方,任是誰也猜得到是去做什麼。男人嘛,誰沒有點風流逸趣,何況是位高權重如霍仲亨。可霍夫人不是什麼善主,今日既被她知道督軍深夜尋歡,河東之怒誰敢阻擋。 侍從官眼看著夫人臉色微變,暗中叫苦不迭,只怕這馬蜂窩是捅大了。
風月之地,最宜隱藏女子神秘身份。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這一點。他去見的那個人,選擇藏身在七里巷……念卿驀然坐直身子,眸色閃動,眼前彷彿有一雙微哂笑眸浮現。
霍仲亨頓住了,臂上力氣像是瞬間消失,就這麼環住她,覺出她身體的微弱顫抖,竟再不能有半分力氣。他記得她是多麼兇悍敏捷的女人,記得她過去習慣枕刀入睡,甚至記得她拔刀奪槍的身手。若有人企圖冒犯,他毫不懷疑她會一刀割斷對手咽喉,就如同當年他悄然夜訪,險些被她誤作殺手,黑暗裡雪刃相向——他的女人,就是那樣一個亡命徒,為生存為所愛,敢於以命相搏,死而無懼。而此刻,她在他懷抱中,溫軟馴順如一隻被棄的貓。是的,他想起來……當年她撿回過一隻被遺棄在舊宅的花貓,她將那貓兒抱在膝上,那貓便是這樣的溫馴姿態,任憑她做什麼都和-圖-書不會反抗。它托賴於她掌心些許的溫暖,認定她是它的救主與庇護人,全心全意倚賴著她的愛與仁慈。如同她倚賴他。她緘默地望著他,兩手緊握在身前,肩膀因縮起更顯瘦削。霍仲亨捉起她纖細手腕,將她手背貼上自己嘴唇,吻在她手背有一道深深疤痕的地方。
和衣躺在床上,關了燈,眼前浮現那深邃凝重目光。念卿將手按在心口,竭力壓下紛亂忐忑心思,覺察心跳得飄飄忽忽,彷彿無處著力。不管怎樣,明晚仲亨便要回來了。期盼與忐忑交織成魘,一夜驟夢頻驚。臨到天亮時迷迷糊糊睡去,朦朧里聽見聲響,見他俯身吻她額頭,替她蓋好被子,悄無聲轉身離去。如同在家的時候,每天清晨他早早離去,從不將她驚醒……明知是在夢中,也覺心安,念卿甜甜嘆口氣,側身酣眠。這一睡,便睡到晨光照上枕間。念卿眯了眯眼,隱隱聞到一縷幽香,卻奇怪房中並無花束……驀地,側首卻見床頭有一枝半綻的白梅。念卿一驚而起,披衣散發奔下樓去,迎面見著一名女僕,慌忙便問:「督軍回來過?」
「是什麼?」夫人眉梢一挑。這次再無人敢出聲,一個個都將嘴閉得死死的。念卿冷眼看著他們,也不言語,只待司機將車穩穩駛了過來。侍從們惴惴目送她上車離去,看著車子馳遠,這才相顧咋舌。念卿將手套一點點摘下,靠上後座椅背,心頭緊一陣慢一陣,猶自怦怦地跳。司機在前面問:「夫人,是回去嗎?」連問了三遍,念卿才恍惚回過神來,澀聲道:「不急,去城南繞一圈吧。」
還來不及思索,不知要如何回去那空蕩蕩的大房子,一個個變故都來得猝不及防,讓人無法喘息……仲亨,你到底在做什麼呢……即便說他殺人放火,她都相信,唯獨不相信他會去狎妓,至少不會在這內憂外患的時候,否則他便不是霍仲亨。相伴三年,什麼風浪險惡都一起過來了,他們早已生死相托,無分彼此。今晚到底有什麼秘密,令他做出如此詭秘舉動,將她也一併瞞住。七里巷裡有什麼人,是他必須連夜去見的,且放心大胆只帶兩個侍從。
窗外雨聲簌簌,寒意更濃。這樣的夜晚,不知他宿在哪裡,冷是不冷。前日軍營出事之後,仲亨連家也沒回,即刻趕往鄰近駐軍各地,親自視察軍需。這和-圖-書一走就是三天,駐軍之地偏遠,往來奔波勞頓,又遇上這連日大雨……此番他是動了雷霆真怒,鐵下心來徹查到底。這些年來,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失望。她卻幫不上他分毫,連一句寬慰的話也沒機會同他說……甚至,來不及向他解釋胡夢蝶與同濟會的事。
「奇怪什麼?」
念卿越想越怕,臉色蒼白,手上禁不住地發顫。侍從在一旁不住勸慰,勸她安心等待,督軍必定是有急事外出,未及吩咐。半個鐘點之後,侍從室終於接到報告,查明督軍大致去向。侍從官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面面相覷, 暗暗叫苦。
「不過那也沒什麼,我罵你,是怕你下回再吃虧。」 他撫上她臉頰,微微擰起眉頭,用哄女兒的語氣說道,「那些人都壞得很,往後你不要再理她們。」
念卿垂下目光,「對不起,我知道這不應該。」
霍仲亨靜了片刻,淡淡說:「你已經償還給洪夫人一份不薄的人情。」念卿睜大眼睛。
整個侍從室被驚動得人仰馬翻。夫人連夜趕過來,命人全城搜尋,務必找到督軍去向,且不可驚動外界。照說這麼一個城裡,走也走不到哪裡去。可明裡暗裡有多少人盼著霍仲亨出事,念卿心中實在不敢去想……遠有陳久善,近有佟孝錫,明有內敵,暗有外寇!何況軍中出事未久,仲亨偏偏在這個時候不帶侍從,也不知會任何人,深夜悄然外出,這實在太過蹊蹺!
「救胡夢蝶,對你這般重要?」 他向來直截了當,從不拐彎抹角。
除此再無多餘的話,不問她為何晚歸,不問她去了哪裡。念卿立在門口,一室橘色燈光,剎那間不再有暖意。她緩步走近他身旁,低了頭,將桌上散亂的公函一一理好。他全無反應,凝神在公函中,濃眉皺得很緊。原本一句「對不起」已至唇邊,念卿卻再無勇氣說出來,手上機械地將公函疊起,放回他手邊……他陡然抬起手,重重拍在那疊公函上,桌面發出沉悶聲響,在靜夜裡如巨錘落地,震得桌面筆架杯盞都顫動。
寒雨蕭瑟,一團橘黃燈光的暖意,不足以驅散夜的黑暗。一冊日記本攤開、合起,又再打開……燈下女子怔怔看著雪白紙頁,再一次將筆擱下。已經許久不曾寫過日記,四邊已磨舊的日記本子仍隨身帶著,卻似乎再沒有那樣細緻的心思。這些年匆匆和*圖*書忙忙,輾輾轉轉,好似什麼都沒有變,卻總有些什麼不一樣了。修長手指撫過紙頁,燈光映照無名指上一點璀璨,小小一枚石頭被指環托著,晶瑩流轉。念卿嘆口氣,合上日記本。
念卿咬唇遲疑一瞬,澀然道:「我看見那個死去的士兵,他太無辜……王侯將相廝殺爭鬥,死去的卻是這些無辜弱者,沒有半分公道可給他們,就那麼懵懵懂懂,為看不見摸不著的事丟掉性命。我捫心自問,倘若胡夢蝶不是薛晉銘的親人,我便可以眼睜睜看著她被佟孝錫利用,看著她去給一個奸惡小人抵命嗎?」
「夫人!夫人……夜已深了,您不如在這裏稍事休息,我再派人去請督軍,省了您夜半勞累……」侍從趕上去擋在念卿身前,阻住她去路,死活不要她上車,連連賠笑勸留。夫人也不開口,依然往前走。侍從發了急,不管不顧拉住車門,「夫人,您不能去!」
夫人淡淡抬眉,「你以為我要去哪裡?」門廊燈光昏黃,一半照著門外樹影森森,一半映照門前鑿花台階。夫人立在階前,肩頭攏一襲狐裘,微垂的臉龐被燈光投下薄薄陰影,似籠上一層夜霧。
那是她第一次因他受傷而留下的印記。
他見念卿神色慘淡,便咳嗽一聲,「還有……那個,我今晚見了個人。」念卿默不作聲。
霍仲亨深深看她,「所以你用你的法子,去給她一個公道?」
霍仲亨怔了怔,苦笑道:「怎麼你們女人講話都這樣奇怪。」
「我叫你回房去!」霍仲亨濃眉軒起,毫無表情地看她,語聲冷淡,彷彿在命令一個士兵。念卿一動不動,在他怒色隱隱的眼底,看見自己惶然無措的身影。
霍仲亨嘆口氣,「你知道,內閣還是個臨時名義,代總理尚未宣誓就任正式總理之職,閣中對他頗有爭議。佟岑勛有意另保一人,正在試探我的意思。洪歧凡這人勝在名望資歷,才幹確實平庸。但他能知輕重,不是專制之人,日後反而可以壓制佟岑勛。因此我仍在他這一方,只是這層意思不好捅破,不宜令佟岑勛過早知道……」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念卿臉色已變,眼中歉意被真正罪疚之色取代。原來她仍太過天真,仍未學會識辨政客們的棋局。
「我沒有那麼大能耐,若能保全她性命便是萬幸。」念卿黯然,「仲亨,對不起,那天發生太多事,我來不www•hetubook•com.com及向你解釋……這人情,我會設法償還給洪夫人,你不要為此擔心。」
霍仲亨沉默下去,良久,緩緩開口,「情分既已欠下,還,是還不完的。」他臉色沉重,眼裡亦有無奈傷懷。一個欠字,亦令他想起子謙的生母。
「我做你的妻子,有三年了。」 念卿笑著,緩緩直起身,猝然背轉身子向門口快步走去。門鎖卻太緊,念卿的手抖得厲害,一下子未能拉開房門。待她再要用力去拉門柄時,身後一隻大手覆上她的手,將門柄反轉,咔嗒一聲門被反鎖。他反手將她環住,迫她轉過身來,直面他的逼視。她仰起頭,不反抗也不掙扎,睜大著漆黑的瞳子,裏面只有迷迷濛蒙的無助。
追上來的侍從們面面相覷,愕然不知如何應對,看她神色,也全然不像譏誚。這轉折來得太過突兀,片刻前還焦急萬分的夫人,得知督軍去了煙花之地,非但不惱不怒,反而似驟然變了個人。卻聽她又開口,語調十分厭怠,「我累了,今晚的事就到此為止,關於督軍的去向,誰若再胡說八道——」
司機從後視鏡里詫異地看她,已是凌晨兩點,竟還出城兜風。瞧夫人的臉色並不像有這閑情,倒顯出平素罕有的迷茫。
「什麼七里八里,叫你們查了半天,盡查些無稽的東西。」夫人語聲冷冷的,也不見怒色,「督軍怎可能去那種地方,必是你們弄錯了。」
他瞪著她說:「給我收下,不許摘!」車子停下,抬頭已望見家中燈光,深宵相待,靜候歸人。二樓書房窗口透出暈黃,他已先她一步抵家。念卿推開車門,披肩與手套俱都忘在後座,自顧提了裙擺,疾步跑上台階,奔進客廳,直奔上二樓,鞋跟將木樓梯踏得嗒嗒響。
念卿輕輕問:「顧小姐別來無恙?」
「那幾日我也彷徨,不知道情理之間,該做哪一樣……他一直付出良多,從未曾有求於我,只有這一次。胡夢蝶是他十分珍重的人,或許便如念喬之於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束手不管的。」她容色平靜,雖內疚卻沒有半分閃爍之色,坦蕩得令人無奈。
「是,督軍天未亮時回來的,換過衣服又走了,特地吩咐不要吵醒夫人。」
「她見了我,第一句話也是問,尊夫人別來無恙。」
「仲亨?」他終於抬眼朝她看了一看,便又垂下目光,一面在公函上批寫一面說:「很晚了,你回房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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