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百歲如流·素光千秋
第四十二記 繁華散·風流盡

「您要不要去看看少夫人,醫生說她就快醒了。」侍從斂息探問。她點了點頭,扶了床沿起身,卻似絲毫沒有力氣。
念卿一震。
好累,好想合眼睡過去。可是,還不能睡,有什麼事情是她忘記了,是她一定要去做完的!侍從看她眼睛漸漸合上,身子綿軟無力,眼看是昏厥過去。情急之下正要將她抱起,卻見夫人眉頭略緊,微弱地嗆出一聲咳嗽,竟悠悠睜開了眼。
念卿推門走進去,伸手將她從地上扶起,「地上涼,叫人給你拿個墊子。」
四蓮被仆佣左右攙扶著,鬢角都是汗,臉頰隱隱有了些血色,臉色不像前幾日那樣青白。那淡淡紅暈襯著她蒼白的臉,彷彿竟有些透明。因擔心她身子虛弱,念卿讓侍從備了軟轎抬她上山。她卻不肯,定要自己一步步走上來,以她小產過後的身子,能走上這半山腰已是虛汗透衣。
這笑容像有毒的花朵綻開,令念卿在夜裡一次次驚醒,夢中都浮現葬禮那日四蓮的笑容。
親友?念卿駐足,怔了一怔才明白過來他在說誰——自然不是遠在北平的霍家,也不是夏家,這世上除了仲亨、霖霖與念喬,還能算得是她親友的人,也不過那一個了。可是那一個,如今總算已掙出她給的牢籠,去往新的方向,怎能再拉他回頭。
「是,許師長擔憂夫人安危。」
這些內容當日與內閣討論時,遭到不少反對之聲,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真正令大總統失望的是,他最後選定的繼任者在此關頭,竟沒有站出來表示支持——顯然所有人都知道他時日無多,拼著支持他,卻得罪日後需要籠絡的勢力,是大大的不划算。這令大總統萬般懊惱,卻也無可奈何。若僅僅只是不買他的賬倒也罷了,怕卻怕,有人存了私心,只等他百年之後一手壟斷大權,重現專制之禍。
門前廊上的僕人都聽見了少夫人房裡傳出的哭聲,那樣哀切,那樣絕望,卻是少帥去后,第一次聽見少夫人的哭泣。這哭聲從房間傳出,悠悠回蕩在靜夜的茗谷。園子里寂靜無聲,蟲鳴鳥啼都消失,只有這哀泣聲難抑難止,似一線哀怨遊魂徘徊,又似情深難酬的萬古嘆息。
子謙,你還會回來嗎?回來聽我告訴你,有許多關於你父親的事,你還沒有機會知道。
緊閉的窗外古木森森,鳴蟬不絕。左右寂靜無聲,沒有一個人說話,霍仲亨負手站在窗后,許久一動不動。窗上所嵌的玻璃中隱約照出他的臉,照出那陰沉眼神和兩鬢的霜白。
年輕女僕臉色發白,「少夫人說想單獨待著,叫我走開不要擾她……我等了會兒再去,卻不見她蹤影,以為她從山上小路先回來了!」
偌大的茗谷,少了子謙,走了四蓮,一夜之間又回到了最初的時候。主樓和前園建成的時候,霖霖也剛出生,白天夜裡,僕從進出繁忙,嬰兒的啼哭聲和仲亨的笑聲總是將屋子塞得滿滿,一家三人住在整三層的房子里,也不嫌人少,不覺屋多。
如今卻不一樣了。
身後房門卻打開了,醫生垂首邁出來,不理會旁邊諸人焦切探問,只對霍仲亨做了個請入內的手勢。真的走到這最後一刻,只差那麼一步,他卻再也支撐不住這沉重的擔子。霍仲亨走到床尾,看見醫護已退開,秘書和親近隨從圍聚在側,那貌若枯朽的老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靜靜躺在雪白床單下,眼窩深陷,氣若遊絲。夫人握著他的手,替他在最後一份遺囑上籤了名。
午後是最安靜的時刻,霖霖也在午睡。念卿站在廊下欄杆後面已許久,只靜靜望著門前綠茵草地,看蝴蝶追逐樹蔭間漏下的斑駁陽光,眼前影影綽綽好像又看見那日婚禮的場面,看見四蓮的白紗飛揚……侍從自走廊一端走來,看見她帶著恍惚的笑,神色寥落,彷彿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侍從忙上前攙扶。她回身看向床上,那雪白被單覆蓋得嚴嚴實實,邊上卻有一點被她起身時帶皺。她伸手撫平那處皺痕,似乎怕進了風,凍著了沉睡在底下的人,又替他將被單掖好一些。
聽著裏面傳來極力壓抑、卻怎麼也抑制不住的哭聲,霍仲亨想起當日這句話,掌心裏不覺滲出密密的汗……當真想不出也不敢想,若有一天誰先走了,剩下那個要怎麼辦?
大總統是真的走到盡頭了,裏面哀泣的夫人卻還剩著漫漫一生。至於自己,這半生功業已足,畢生心愿仍懸於一線之外。而他的念卿,他年輕的妻子,她所期待的相攜林泉,還沒有真正開始過。子謙和四蓮還未懂事,他們還不足以成為她的依託,只怕反要成為她的負累。霍仲亨低垂目光,神魂彷彿飛躍萬里,回到遙遠的海濱疊巒,回到茗谷的光影流連之間。
安心。
念卿悵然一笑,「找回來又怎麼樣,留她在這裏守一世的寡嗎?」
念卿回身,見她從胸口取出那隻懷錶,捧在手心裏,「這上面刻有洋文,我認不得。」那懷錶錶殼十分簡單,迎著燈光看去,依稀可辨錶殼下方刻有幾個細小字母。這不過是原廠商的標識,並不是仲亨或子謙刻上去的,沒有任何意義。
似乎有微弱哭聲,極其壓抑,極其無助地傳來。那是個溫柔敦厚的女子,年紀也不過三旬,還沒有子女。他想起他的念卿,她也是那樣站在他身後,默默承擔,默默守候。
侍從慌了神,高聲呼喊醫生。她聽見侍從的聲音,卻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蒙蒙的聽不清楚。
外間因碼頭那一場大亂,已是滿城轟動,各種離奇猜測不絕,一時流言四起。霍仲亨已北上多日,至今仍沒有音訊傳回。因念卿執意壓下消息,不對外張揚,喪事也就只好從簡。子謙不信宗教,便沒有道場法會,沒有設靈致祭,只按照四蓮的意思,請來一位高僧為他念誦了三天三夜的地藏菩薩本願經,為他消除業障,解脫苦海。
看著她依然婀娜挺直的背影,侍從卻覺得夫人似已驟然蒼老許多,接連的變故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眼前這副單薄之軀,實在已承受了太多。侍從一時隱忍不住,脫口問:「夫人,要不要通知親友過來……」
兩人相對無言。分明有許多話想說,卻不知又能再說什麼。
侍從僵立在門邊,手足又涼又沉,不忍上前驚擾她,又不能放任她就這樣守在床邊。她已一動不動地坐在這裏,守了大半夜,也沒有一句話。
念卿並不接,淡淡問,「他也聽到風聲了?」
侍從們趕上來,不知她是不是要進丹青樓去。然而她只默然望著那爬滿青藤的小樓,看了半晌,頭也不回地上馬離開。
念卿聞言抬眸,愴然https://m•hetubook•com.com望住雪白床單覆蓋下的子謙,目不轉睛望了良久。侍從看她微微啟唇,似乎想說什麼,卻半晌沒有出聲。於是沉聲道:「夫人放心,這裏屬下自會料理,您先回府休息。」
「少夫人無恙,只是……實在無法保住……」她仍沒有說話,垂下眼,僅有的一線希冀光芒熄滅,神情如死灰。
醫生和護士已奔進來,見狀忙要送她進病房,她卻勉力擺了擺手,自己緩緩站穩身子,卻仍有些搖搖欲墜。侍從看她慘白如紙的臉色,忍不住道:「夫人,您需要休息,您不能再留在這裏!少帥,少帥遺體也該入殮了。」
這日夜裡念卿精神略好,聽女僕說少夫人還沒睡,大半夜了還在整理少帥留下的書。念卿默然怔了半晌,披衣來到四蓮房間外。虛掩的門裡亮著暖色燈光,四蓮跪坐在地毯上,將書本堆了滿地,再一一整理放好。她抬眼看見念卿站在門外,也沒什麼反應,復又低下頭自顧忙著。
女僕牽來霖霖,讓她跪在四蓮身邊,給她的哥哥叩頭。霖霖睜大眼睛,看看媽媽,又看看四蓮……她的樣子多麼奇怪,臉上沒有一點眼淚,好像變成了木頭人。四蓮直直跪在地上,眼睛空洞望著前面,僵硬地叩下去,起身,再叩下去,再起身……孑然立在最前的念卿,朝那一抔新土,緩緩俯身鞠躬。霖霖屏住氣息,乖乖跟隨四蓮叩頭,直至女僕放開她,才立刻挨到念卿身邊,小心翼翼搖了母親的手,問出心裏的話,「哥哥在哪裡?爸爸在哪裡?」
這樣的感覺已多年不曾有過了。
女僕說少夫人起得早,想去少帥墓前看一看,一早便出去了。念卿怔怔的,想起方才夢裡又見著四蓮在葬禮那日的笑,一時頭痛欲裂。起身梳洗后正要去霖霖的房間,卻見一名年輕女僕匆匆奔上樓來,竟不顧禮數向念卿劈面直問:「夫人,您見著少夫人回來了嗎?」
「他未能走下去的路,我願替他走完。
有人叩門,將門徐徐推開一線,一道慘白光亮照進來,長長投在她腳下。
四蓮睜大的眼睛一眨,再一眨,好像沒有聽懂。然而大顆的淚水已湧出眼眶,如斷線的珠子沿著她臉頰滾落。她握緊懷錶在掌心,合身撲入念卿懷抱。
念卿垂眸看女兒,在她黑烏烏、亮晶晶的眼裡,看見自己神情恍惚的樣子。身旁的四蓮依然安靜得似一個沒有活氣的影子。
挾裹潮意的海風越來越急,海面腥氣與泥土濕氣混合,疾風吹得念卿一身黑裙黑紗飛揚。空氣里的潮濕終於變成雨意,雨絲飄上臉頰,沾濕眉睫。霖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接看不見的雨絲玩,不經意看見一隻隨風飛來的粉白蝴蝶,那蝴蝶繞著四蓮飛舞,彷彿是被她鬢旁白色小花引來。
四蓮木然半晌,淡淡道:「我在忙。」
恍惚也只彈指,年華已流逝大半。昔年熱血少年郎,而今垂垂近老,他不過兩鬢染霜,裡頭那個卻只怕已走到人生盡頭。身後一門之隔,裏面就是大總統的卧房,醫生正在全力搶救,大總統夫人也在裏面。
午後陽光白晃晃,灼得人睜不開眼,地面彷彿都在發燙。念卿一言不發來到馬廄,騎上霍仲亨送給她的黑色駿馬,在烈日下連遮陽帽也不戴,徑自縱馬躍出花園,向後山奔去。幾名侍從趕緊策馬追上去和圖書,以為她是要去丹青樓……然而她只是放開韁繩在山間路上狂奔,長發被風吹得獵獵,裙袂揚起,馬蹄聲聲踏得草葉紛飛。
「時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念卿站起身,將披在身上的長衣搭在四蓮肩頭,轉身朝門外走去。身後卻聽四蓮低低開口:「你……幫我瞧瞧這個好嗎?」
勿念。
直過了許久,月兒從中天移向了東邊天際,哭聲才漸漸消止。次日清晨僕人不敢吵醒夫人,知道她昨夜安撫少夫人,很晚才回房睡下。然而夫人還是早早醒了,一睜眼就問起少夫人。
四蓮在笑,笑得唇角彎彎,眉眼細細,如同在婚禮上回眸的一笑,彷彿子謙就在她面前,又一次伸出手給她,領她翩躚共舞,帶她旋入五月絢爛的花海。
冷冷清清的茗谷,與往日沒什麼不同,只是變得越發安靜。走過長廊,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聽見低垂的樹枝拂過牆檐,隱約像有人跟在身後。念卿駐足回頭,看向空蕩蕩的走廊,一陣輕風拂過臉頰,吹得鬢髮紛拂。
念卿扶她坐回椅中,柔聲問:「忙什麼?」
念卿駐足眺望那一片起伏的碧濤,沒有梨花綻放的時節,層疊枝葉被風吹拂,遠遠送來細細簌簌的林濤,彷彿有誰在耳邊低語。天邊有陰沉的濃雲層疊壓著,連日大雨不曾停歇,今日看來又有暴雨將至。
昨夜裡大總統精神還好,轉頭對身旁的霍仲亨笑道:「先把該辦的辦好,免得來不及。」誰想到一語成讖,今日天未亮他已陷入彌留。
念卿望了那一地的書,澀然道:「他們父子有很多一模一樣的習慣。」
看見霍仲亨,他艱難地抬一抬手,眼珠轉向身旁夫人手上那薄薄的一張紙。夫人將那張紙遞給霍仲亨,正是昨晚他剛修改過的遺囑,只又添上了一句話——「國家鼎器,唯賢可當,唯民可據。但使勿違余願,捐棄隔閡,甚莫相忌。切切!」
葬禮過後,四蓮病倒,連日高燒不退。念卿在她身邊不眠不休照料了兩天兩夜,終也不支。醫生唯恐她的結核病因過度悲傷而複發,不得不注射鎮靜藥劑,強制讓她卧床休養。所幸四蓮開始好轉,畢竟年輕,身子康健,高燒退得也快。
「夫人,少夫人醒來了。」她抬起眼,沒有說話,目光里亮起微弱希冀。
這兩個字輕飄飄傳入耳中,似一刀戳進心裏,呼吸為之凝滯,喉嚨里有什麼梗得生痛,胸口又是什麼急欲衝破而出……陡然間眼前一黑,念卿身子軟倒,只覺力氣急速溜走,再沒有可以支撐的地方。
四蓮卻滿眼期待,目不轉睛望住她,想知道子謙究竟在表上刻了什麼。念卿指尖撫上刻痕,凝眸看去,依稀看見開頭有個「L」——
身後女僕詫異問那年輕女僕,「不是你一早陪著少夫人去上墳的嗎?」
侍從已是身邊跟隨多年的心腹,顧不得什麼忌憚,見她怔忡失神,索性將話挑明,「我聽說薛主任執行公務又去了日本,恐怕還不知道消息。」
她在四蓮臉上看見了笑容。
念卿無言凝望她,希望她會哭,會恨,會狠狠咒罵。然而四蓮什麼都沒做,就這麼痴痴怔怔,好像還在夢中不曾醒來。當她在病床上睜開眼,得知子謙與孩子已雙雙離去,就那樣睜大眼睛望著念卿,好像在等她口中說出下文,等她說子謙還會回來。沒有人見到少夫人的眼淚和_圖_書,即使僕人在深夜走進她的房間,也只看見她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她如常起居,如常說話,彷彿並沒有什麼不同。
半空中悶雷陣陣,雨絲越來越密。死寂的山嶺上,疾風捲起漫天紙錢,與碎葉交雜在一起,上下飛舞。子謙的靈柩落葬,黃土一捧捧撒下,將棺木漸漸掩蓋。侍從與仆佣紛紛跪地號哭,悲聲此起彼伏,陣陣撕扯著人心。眼前跪了一地的人,唯獨念卿以長輩的身份不能給晚輩行跪禮。
「夫人,許師長有電報到。」侍從將剛收到的電文呈上。
「是lotus!」念卿脫口而出,怔怔抬眸迎上四蓮期待目光,「lotus,是蓮花的意思。」這懷錶的外國廠商或標牌名字大概恰好是「蓮花」,又或者表的款型是以蓮花命名。然而念卿不願說出實話,只含淚而笑,「他刻的是,蓮。」
霍仲亨臉色漸漸改變,那輕巧的一張紙捏在手上,卻似拿捏住江山萬里,狼煙無盡。
或許侍從沒有這個意思,可他說出這種話,仍舊刺痛她。當她還是一無所有的女伶時,便什麼也沒有怕過,如今孤立無援又如何,誰又能再將她擊倒。到了這個時候,仲亨畢生之宏願,成敗就在頃刻,她不會允許任何人、任何事去擾亂他,不管結果將要面對什麼,她只要他傾盡所能,為之一搏。侍從一句話也說不出,獃獃看著她轉身而去,孤峭背影如一株開在雪地里的梅。
她一直就鮮少有激烈的情緒,不像念喬,不像蕙殊,甚至也不像念卿自己。從前總是那般沉靜,如今這沉靜變成了死寂,再沒有一絲波瀾,一顰一笑都似已凍結。直至這一刻,看著合土封陵,那眉目秀致、笑容鮮朗的男子將永遠埋在黃土之下……念卿望著四蓮,目不轉睛望著,身子不由自主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大總統年長他不到十歲,看上去儼然已是老態龍鍾。從前也是那樣精力充沛的一個人,卻早早被耗盡了心血,榨乾了精神。儘管他從不曾流露過生命走到盡頭的悲哀,只在一次兩人閑話間,悵然嘆道:「真想不出我死之後,她會怎麼樣。」
隔了薄薄被單,手不經意觸到他身子,依然軟和如在生時。她一顫,不由自主想掀起被單,看這傻孩子會不會突然醒來。身後侍從忙將她攔住,見她淚水落下,唯恐親人眼淚沾上亡者身子大不吉,一時顧不得禮數,只將她合身抱住,「夫人節哀,您這樣子,公子走得也不安心……」
一盞孤燈,照著白的壁,黑的影。那燈光微弱,只照得小小一團光亮,照不開大片陰影的深暗。她坐在床頭陰影里,仍覺那燈光太過刺眼,每一絲光亮都令她覺得痛。那些光像有毒的刺,寸寸扎進肌膚,無聲無息凌遲。
女僕目瞪口呆,卻見夫人驀然轉身朝少夫人的房間奔去。念卿推開房間,晨光從長窗照進來,高大的水晶花瓶里綻開著白色花束,子謙的書也全部整整齊齊放回架上。桌上一箋留書,用子謙喜歡的那方青玉鎮紙壓著,四蓮的字跡秀稚端正:
夫人抬起眼來,用一種似笑似悲的目光看著他,「你覺得我很需要人來垂憐嗎?」
「叫他不必來。」念卿半垂目光,神色透著深深倦意,也仍存著清醒,「他不能走,沒有他在後面穩住軍隊,仲亨在北邊做什麼都不能安心。」
m.hetubook•com•com由她去吧,她想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她將子謙的書都留下,放得那麼齊整,或許總有一天還會回來看看。」念卿緩緩轉身,不知是說給侍從聽,還是說給誰聽,「天那麼高,路那麼遠,多走一走也好……」
「對外間,找個說辭先擋過去。」念卿目光恍惚,語聲卻堅決,「暫時封鎖消息,一切後果由我承擔。」侍從呆望夫人,一時間,完全無法明白她究竟在想什麼,也不知她哪來這樣的膽量敢將此事一肩擔下!出了這樣大的事,又豈能對將軍隱瞞?難道獨子下葬,也不通知為父的趕回來?夫人卻頭也不回,步履緩慢地走出門去,孑然身影穿過午夜醫院幽深的走廊,朝少夫人所在的病房一步步走去。廊頂上的燈光將她影子拖得長長,兩旁刷得粉白的牆壁,似將她那單薄身影壓在中間,不斷朝她壓過去,壓過去……
侍從緘默片刻又問:「夫人,真的不再派人去找少夫人嗎?」
葬禮在三日後舉行。
侍從一呆,幾疑自己聽錯。
這世上有許多事總會是意想不到的發生,就在昨日夜裡,大總統在病床上一字一句交代秘書修改遺囑——這份遺囑,是關於在新憲中加入立法院對總統權力的約束和彈劾辦法,以防範總統一人獨裁的局面出現,並在統一和談條約中,要求務必重整各地方軍隊,收歸中央指揮權力,徹底除去割據的禍根。
可嘆走到最後,最可信的人卻不是自己人。這些話,他是不能同霍仲亨說的,所幸不必說出來,霍仲亨早已明白。可明白又如何,他霍仲亨今時今日站在這裏,只是一個中間調停人的身份,既不能插手南方政府,也不便再插手北方內閣,他若一插手,便帶來了第三方軍閥勢力,帶了無窮無盡的後患和瓜葛。
第一次是見到母親被人從獄中抬出去,她看見灰黑的囚衣,看見一隻死白枯瘦的手垂下,那是母親留下最後的記憶;第二次見到滿面鮮血的念喬,掙扎在醫生手下,撕心裂肺尖叫……這是第三次嗎?她盯著那盞燈一動不動,並不去關上它,任憑那光亮將她刺痛,或許還不夠痛,要再痛一些才好。
她垂目看著那些書,語聲低微,「他看書總是隨手亂放,到下一次又不記得放在哪裡,一頓亂找……我要替他放好,他回來才不會找不著要看的書。」
蓮字。」
「不要拍電報。」念卿啞聲開口,一字一句竭力說得清晰,「不要讓他知道。」
烈日勝火,汗水濕了鬢髮衣衫,眼淚與汗水混雜在一起,都是苦咸。任力氣在賓士中耗盡,任眼淚被烈日烤乾。她終於放緩速度,朝前面的丹青樓徐徐馳去,座下馬兒也累極了,低頭長長噴出鼻息。念卿不忍,躍下馬將它牽往路旁陰涼樹蔭底下,摟住它脖子,將臉貼了它濃密柔軟的鬃毛,良久一動不動。
不能言明的囑託,最無奈的暗示,都隱在這句話里,也將滿腹不甘與憂慮,都轉嫁到他的肩上。
侍從低頭不再說話。
出殯之日,為他送行的親人只有念卿、四蓮與霖霖。墓地擇在離茗谷不遠的山麓,三面青山合圍,面朝寧靜海灣,腳下有萬畝梨花,每到春來,雪海飄香,滿目晶瑩。這梨花林是仲亨常來漫步的地方,他喜歡這裏。他說北平故宅的後面也有大片梨花,不知那片北平的梨花海,是否也留有子謙的兒時夢、舊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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