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動，貝齒咬著嘴唇，腳像生了跟似的。

嬰兒貪婪地趴在她懷裡，小嘴啜著母親的奶頭，吧唧吧唧地用力吮吸著。王翁媭抱著兒子，眼睛里儘是濃烈的無助。

「王翁媭！」直到有人在她背上重重地踹了一腳，「你想讓你兒子哭死在這獄中不成？」

「走！走！趕緊走！」她被人推搡著離開，懷裡的嬰兒卻在這時哭鬧起來。

「呃咳……呃呵……」熟悉的聲音打破沉悶，她沒動，依舊痴痴地望著自己的腳，沉浸在無限的迷惘中。

對方冷眼掃了她一眼，眼角的餘光掃過她臂彎間的嬰孩，微有愣忡，卻仍是不冷不熱地說：「那跟我走吧！」

「傻女子，自身難保還有閑情顧及他人！你管史皇孫在哪兒，衛太子帶著另外兩位皇孫逃了，沒有他的份，總之不是被抓，就是被殺！」

她被推了兩下，被強行帶出牢門。在踉踉蹌蹌跨出門檻的一霎那，她的情緒突然崩潰了，她放聲慟哭：「史皇孫在哪兒？我要去找他！我要……」

偶爾室隅會傳出吱吱的嚙齒聲，聲響雖不大，入耳卻像是被一口口啃在了心上。在這裏住了好幾天了，心思早由原先的懼怕變成了如今的絕望。

夜裡不知道已起了幾回，月光透過稀疏的竹牖灑進室內，側畔微鼾，身上黏著汗水，她極不舒和-圖-書服地動了動腳。

她不敢違抗，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懷裡的孩子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仍是睡得十分甜蜜。她心裏忽然升起一股希望，也許……也許風雨已經過去了，也許……他們準備把她送回太子府去。

庚寅年的七月十五，月中天。

後來是怎樣的顛沛流離，是如何來到這裏的，又是如何與她們失散的，她不記得了，如同不記得自己當初是如何被人輾轉賣到長安，賣入太子府的。

那獄吏走了幾步，見她沒跟上來，不禁慍道：「你難道還要請么？太子府裡頭的還裝什麼傲氣，擺什麼架子？」見她無動於衷，他更是勃然大怒，「你們這幫亂臣賊子，難道還指望著衛太子能當上天子不成？我告訴你們，別痴心妄想了，衛太子雖然逃逸，衛皇后卻已經自縊，陛下廢了皇后，現在衛家徹底完了——」

想到這裏，苦澀的嘴角竟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

月光柔和地灑在她赤|裸的腳背上，她下意識地縮起腳趾。她的腳生得纖細柔美，他曾無數次稱讚她的舞姿。

整間牢獄起了巨大的騷動，人聲鼎沸，沒過多久，憋屈的抽泣聲從某個角落響起，然後像是滔天巨浪般襲卷而來，將萬物淹沒。

三個月大的小嬰兒，柔若無骨的嬌弱身軀，他閉著眼睛放聲號啕https://m.hetubook.com.com，像在發泄著極大的不滿，哭聲有點嘶啞，中氣卻是十足的。她痴痴地看著孩子，那樣的濃眉，那樣的鼻樑……目光留戀不舍，她在心底喟嘆一聲，解開衣襟，敞開潔白的胸脯。

衛家完了……

她哭著叫著被人拖走，即使去了許久，那凄厲的叫喊聲仍彷彿在獄中蕩漾。

月掛柳梢，牖外的盈月被一層薄薄的雲霧遮蔽住，氤氳之氣籠罩在整間陰鬱的牢房內。孩子在她臂彎中沉沉地睡去，牢獄內靜謐無聲得讓人感到無止盡的窒息。

斷斷續續的聲音終於變成響亮的啼哭聲，嬰兒的哭鬧並不能換來她的眉尖一皺。

她如遭雷殛，趔趄得退後一步，險些無力抱住孩子，只覺得全身的力氣在一瞬間被抽光了。

牢獄內響起一片欷？聲，有人從隔間的木柵探過手來，微微顫抖的手上端著一隻缺了口的陶碗，「給他……把這個喂他……」

長長的衣袖甩將出去，振袖足蹈，輕盈如翾。她為他舞，他為她歌……金碧輝煌，滿室芬香，一切恍若昨日。

一聽到「被殺」兩個字，她愣住了，兩眼發直，表情獃滯。

顧不上看清那人的長相，她淚水漣漣，絕望得不能自已：「求你……我的孩子……他是最無辜的，求求你……」

「諾。」她低低地和_圖_書應聲。

她扯著一個人的袖子，卻被無情地甩開，懷裡的嬰兒因此被震醒，然後充耳的悲鳴聲驚嚇到他，他睜開雙眼，淚汪汪地扁起小嘴。

「咔嗒！」外間有人開了鎖，悶熱的空間起了小小的騷動，但很快又熄滅下去。她在心裏想著，也許又是哪家的女眷被押送來了。

她原是和婆婆在一起的，除了婆婆之外，還有夫君其他三位侍妾，後來……後來……她努力地回憶，卻發現自己的記憶只剩下一片空白。

「給！」有人把孩子塞進她懷裡。

有時候血流得多了，她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舒暢。當一個母親，無法用母乳餵飽自己年幼的孩子時，她寧可用自己的鮮血，來換取一切。

「翁媭……」角落裡有人醒來，虛弱地喊著她的名字。

她忘記了一切，只剩下自己的名字。

哭著，咳著，吵鬧著……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稀薄的麥粥喂入嬰兒不斷嚅動的小嘴，他閉著眼睛，啊啊地哭鬧著，一聲又一聲，偶爾還會被麥粒嗆到，然後咳個不停。

黑壓壓的人影，或立，或坐。身影雖狼狽，但那種與環境相悖的高貴氣質，卻仍是頑強地停駐在每個人的身上。這是與生俱來的驕傲，上天賦予的高貴，寧辱不折！

她的聲音不自覺地開始發顫：「諾……」

卻不知是何人發出。

htｔｐs://ｗｗw•hetubｏok.cｏm.coｍ「王翁媭——」走進來的不是犯人，而是三名獄吏。其中一人站在門口，大聲喊著她的名字：「王翁媭——太子府的王翁媭站出來！」

明明醒著，每個人卻都不說話。這間郡邸獄中到底羈押了多少罪人，沒人能夠說清。八日之前她們尚是高貴的人上人，八日之後，她們成了任人踩踏的階下囚。

王翁媭眼中的無助感更加強烈，強烈到她真想在這委屈而絕望的啼哭聲中一頭碰死在夯壁上。

他喜歡擊築而歌，而她，伴著他嘹亮的築弦之歌，在月下踏歌而舞。

她何曾親自哺育過孩子？自孩子出生起，家中便有無數乳母、阿保前擁后簇地貼身照料。她雖不是正室夫人，但夫君寵她，愛她，她的吃穿用度，毫不輸于夫人。

衛皇后……死了！

「太子府史皇孫劉進之家人子王翁媭？」對方再一次確認。

有認得她的獄吏走到她這間牢房，打開了牢房門，將手中烏沉沉的鞭子向她一指：「你，出來！」

哭聲，無助又絕望！

轟隆隆——

她害怕地一抖，臉色發白，兩眼無神地望著牢房外。

嘆息……長長的嘆息。

哇哇的啼哭聲像一道耀眼的霹靂，瞬間將她混沌的神志劈醒了。踏出大門的時候，她轉身將臂彎中的嬰兒遞到一人懷裡。

「你是王翁媭？」最先喊話的那名獄吏手裡https://m.hetubook.com.com捧著竹簡，斜目睨向她，眼梢的冷意讓她的心裏陡然一寒，剛剛升起的希望之光瞬間黯淡下去。

前後不到一刻工夫，才剛剛安靜下來的牢獄內又重新響起歇斯底里的啼哭聲，嬰兒的一雙手緊緊巴著母親潔白的乳|房，小嘴委屈地咧著。

獄吏顯得很不耐煩，沖牢里吼了兩聲，對王翁媭說：「還不走？」

她瑟縮地跳了起來，嘴裏「哦」「哦」地應了兩聲，雙手循著哭聲在草席上慌亂地一通摸索。

在這之前，她們也曾在廷尉詔獄待過幾天，但很快，牢房便塞滿了人。人滿為患的時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拘押在一起，無所避嫌，她帶著孩子根本沒法在那裡立足。之後因為連坐的犯人實在太多了，她們又被輾轉遣送到了這間郡邸獄中，權作臨時羈押。

碗里黑黝黝地漂了一層稀粥，那隻碗經過十來雙手的傳遞，最後落到她的面前。她只覺得心口很疼，如同她的乳|房無法產出充足的奶水來餵養孩子，進而被孩子的小嘴狠狠地吮破出血一樣的疼。

嬰兒一聲接一聲地啼哭著，白白|嫩嫩的小手習慣性地去揪懷抱者胸前的衣襟，藕節般的胳膊凌空揮舞。嬰兒雪白粉|嫩的臂膀上系著一面如八銖錢大小、以合採婉轉絲繩纏繞的身毒國寶鏡。隨著嬰兒胳膊的揮動，寶鏡不停地在衣襟上來回摩擦，窸窣有聲，如泣如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