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愁無怨笑天真
01、託孤

史太夫人年近七旬,糰子臉,雙下巴,略顯富態,面相十分慈祥可親。劉病已幾乎是被人提拎到太夫人跟前的。太夫人眼神不大好使,早先聽說曾孫兒逢大赦免了罪,從牢里釋放出來后要被送到家裡來,便日日期盼,這會兒當真來了,卻見劉病已小小年紀,身小體弱,涕淚縱橫地一路哭進門來,心中大慟,忍不住喊了聲:「我的兒……」想到自己故去的女兒,悲痛難忍,將還在哭鬧的劉病已一把摟進了懷裡。
史玄被這樣無邪的笑容震懾住,一時閃了神,不曾留意到這孩子悄悄伸出右手,手背在他裳裾上飛快地蹭了兩下。
劉病已本哭得凶,這會兒被這老媼摟在懷裡這般一哭,反倒愣住了,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她。
說話間劉病已已吐了一地,惡臭不斷,啼哭不止。史玄原不願再碰他,無奈父親下了命令,他心裏厭惡,臉上自然也沒了好氣色,屏息將孩子抱了起來,快速往家奔去。
「你該叫我三舅舅……」
他頓了下,但隨即穿上帛履,淡笑道:「不用,不告而別方是良策。」
男子目不斜視,神色如常,史恭反被他搞得進退不得,滿臉尷尬。
貴客在堂上與這家的主人史恭敘話,那稚兒的性子卻是最坐不住的,沒多久他便嚷嚷著要出去玩。史恭便讓自己的小兒子史玄領著他在後院蹴鞠。
劉病已怔怔地看著她,忽然伸出小手替她將淚水抹去,稚聲稚氣地問:「曾外祖母,你會不會和廷尉監叔叔一樣,不要病已,把病已送到別處去?」
他放聲大哭,傷心到了極處,便開始不住作嘔。史恭、史玄父子兩個不曾提防,只聽哇的一聲,一口穢物吐在史玄手上,史玄哎喲一聲,急忙縮手。劉病已只是啼哭,邊哭邊嘔。
「孫兒病已自幼遭逢牢獄,多hetubook.com•com虧恩公照拂,大恩大德實難相報。」史恭再三稱謝,又命長子史高送上銖錢五千、帛布兩匹,「這點財物,萬望恩公收下……」
「聽廷尉監叔叔說,你的父親是我的舅祖父,我的祖母是你的姑母,那你該喊我什麼?」稚兒玩得滿頭大汗,左手抱起髒兮兮的皮鞠,右手手背用力蹭了下鼻涕,揚起小臉問史玄。
甲午年二月十四,漢天子崩于盩厔縣五柞宮,遺體運回長安未央宮前殿入殮。翌日,年僅八歲的太子即皇帝位。
史恭連聲稱諾,只覺得頭頂目光灼灼,竟比烈日更為炙熱。
史曾又是一嘆,正欲收了蒲席回堂上去,門縫裡呼啦啦吹來一股熱風,風中隱隱傳來馬蹄聲。他猶自不信,側耳細細聽了回,那馬蹄聲響清晰可辨,越來越近。史曾心裏怦的一跳,猛地拉開了門。門外疾馳而來的馬車恰好停在了門口的大棗樹下,樹陰森森,稀疏的金斑跳躍在車蓋上,揚起的塵埃更像是將馬車蒙上了一層紗巾,叫人有些看不真切。
史恭也知這話說得有理,但他心中有事,欲問卻又不敢,幾次躊躇。送客至門外,眼看著即將登車而去,他終於忍不住結結巴巴地含蓄問道:「這孩子……我的意思是說,不知陛下與大將軍意下……」
按照漢律,若父母獲罪,子女亦不能窩贓包庇,否則同罪論處。當時衛太子叛逃在外,史家人戰戰兢兢地就怕這個女婿跑家裡來躲藏,根本顧不上管女兒及外孫一家老小的死活。可饒是如此,地方官吏整日派兵駐守,將闔府上下圍了個水泄不通,拘了將近一個月才撤了兵。之後再使人打聽,才知衛太子畏罪自縊,太子家人全都下了獄,問了罪,竟是一個活口都不剩。
史恭揮揮手,「回家去。」
和-圖-書子頷首,他膚色略黑,但相貌堂堂,為人溫和,沒有半分當官的架子。史恭原本心存膽怯,這會兒經過一番攀談,倒略略放下心來。
史玄將他扳過身,劉病已淚流滿面,一雙拳握得緊緊的,神情倔犟,雖然哭得很不像樣,卻仍是一句話都不說,連一絲抽泣聲都沒有。
「天子即位,赦天下,這孩子刑滿出獄,已非帶罪之身。他是衛太子與史良娣留下的唯一骨血,還望史公瞧在令妹的情分上,對他多加照料。病已自幼失親,有你們撫育成人再好不過。」
史玄本已走了兩步,聽到這話,不禁停步,回首嗤笑道:「又不是什麼好差事,如今硬塞了來已是無可奈何,難道你還想上趕去自尋麻煩不成?」
史恭急忙領著妻兒一起跪在母親面前,噤聲不語。
「這孩子……名叫劉病已?」
史曾忽然嘆道:「原該是我們去接的。」
史玄低下頭,將一隻手掌罩在他的腦袋上,「不是我該喊你什麼,是你該喊我什麼。」
「二哥你也太心急了,說是送來,指不定是哪一天呢。這一千多里路豈是想來就能來的?」博弈需雙方爭搶才熱鬧,史玄見兄長全無半分好勝之心,便覺這棋下得實在索然無味,於是推枰而起。
太夫人紅著眼,替劉病已抹乾臉上的淚痕,柔聲道:「別怕,我是你曾外祖母,日後曾外祖母請人教你讀書識字,明理懂事,一定將你撫育成人。若有生之年能見到你娶妻生子,我即便下了九泉,與你祖母也總算有了交代。」說著,眼淚又淌了下來。
劉病已吸著鼻子,雙手胡亂地抹了把臉,哽咽道:「廷尉監叔叔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客人立在車上,由上而下睥睨而視,雖然神態仍是那般溫和,卻令史恭有種汗顏的羞愧。
眾人皆是一愣。史恭聽聞母親召和-圖-書喚,不敢違命,但劉病已哭得實在叫人頭痛,想替他換件乾淨衣裳他都不肯,整個一刺頭似的碰也碰不得。
稚兒忽閃著靈動的大眼睛,雙眸黑白分明,眼底蘊著一抹淘氣的竊笑。他伸手摟住史玄的脖子,歡快地叫道:「病已最喜歡三舅舅了!」
史曾有些心不在焉,門上咔咔聲又響,他下意識地再次扭頭張望。
史恭與史玄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對這個年僅五歲的孩童解釋,一時無言。
他倚著門傻傻地站著,既不出迎,也不迴避。車上隨即跳下一名馭者,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他跟前,作揖問道:「請問府上是姓史嗎?」
三月廿二,葬大行皇帝于茂陵。
劉病已到了用晚膳的時候仍是啼哭不止,任是闔府上下所有人一起撫慰,都哄不得他有半刻安寧。全家人均感頭痛欲裂,正愁沒法收場,忽有小丫鬟急匆匆地走了來,站在階下稟道:「太夫人要見皇曾孫!」
門裡忽然衝出來一個綠色的小小身影,奔得是那麼地急,沒等史恭來得及反應,那道墨綠的影子已飛快地朝著夕陽奔去。
馭者揚鞭,馬車緩緩離去,絕塵的殘像映照血紅的夕陽,史恭的心情便如那抹絕艷的萬丈霞光一樣,隱隱難安。
廡廊上就地鋪了塊蒲席,白子清脆地落在髹枰上,「該你了。」
史太夫人年輕時只得一子一女,女兒成年後入了太子府,生下一子劉進后,晉作良娣。全家仰賴著這個女兒,家底逐漸殷實起來,倒也豐衣足食,成了地方上的大戶。可誰曾想四年前那場巫蠱案突然將衛太子乃至整個衛氏捲入風暴之中,她還沒回過神來便聽聞女婿叛變逃離,衛皇后被廢,女兒更是莫名其妙地沒了。
夏六月,赦天下。
這一喊,剎那間將史玄潛藏的憐惜之意盡數勾了出來,忍不住蹲下,取出手m•hetubook•com•com巾替他擦臉,「乖……」
馬車上下來一位身穿襜褕、頭戴進賢冠的年輕男子。須臾,咚的一聲,一團墨綠色的東西從車上跳了起來。定睛細看才發現那是個發梳垂髫的稚兒,約莫四五歲大,身上穿了襲簇新的衣。
「病已!」史恭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你這孩子,跑什麼?」
馭者滿臉堆笑,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頰淌滿汗水,「終於找著了!」他急急忙忙地奔回馬車,口中興奮地嚷嚷,「主公,是這兒了!我們到魯國了!這家便是史府……」
「三舅舅好!」不等史玄話音落下,稚兒已扯著嬌脆的嗓音甜甜地喊了一聲。
史恭等人怕暑熱過盛,老夫人太過傷心,難免中了暑氣,傷了身體,少不得上前好言相勸,誰知這反惹得史太夫人動了怒,指著他們啐罵道:「我知道你們的心思,一個個都嫌棄他來著,生怕擔上干係。你們不要他,我要!你們不養他,我養!我不信我這把老骨頭,能拉扯你們這些子子孫孫成人,還就養不活一個小曾外孫!」
他扭著身子不說話,史玄掌心按在他瘦削的肩膀上,他就這麼臉朝西擰著,脖子抻得老長,不住地扭動身子掙扎。
「這……」史恭眼見客人離開,將下堂時,忙喊道:「恩公不與病已辭別么?」
史曾頓時醒悟過來,急忙迎出門去。
「我知道……我知道……」他憋著氣,眼淚嘩嘩地流,「廷尉監叔叔把我送來這裏,日後總有一天,你們也會再把我送到別處去!沒人……沒人喜歡我,沒人喜歡我……沒人要病已!」
厚重的門板上鑲著玄武獸型的銅質鋪首,大門未曾閉攏,留了道細縫,偶爾樹梢枝葉沙響,便有熱辣辣的風從門外透縫吹入,鋪首銜環撞擊門板,發出咔咔的微響。每當這時,門廡上的一位年輕男子便會不自覺地跽起上身,探和*圖*書頭向外看去。
「天色已晚,尚需投奔館驛,這便向史公告辭了。」
「那我該喊你什麼呢?」他笑嘻嘻地仰著頭,笑容天真爛漫。
「我的兒……我可憐的兒啊!」太夫人抱著曾外孫,心裏想到自己的女兒、外孫,哭得愈發傷心。
史曾這才回過神來,急忙還了一禮,「正是。敢問……」
聲音雖低,到底還是能聽得一清二楚。史玄久久地呆立在烈日下,淌著汗水的俊臉被陽光耀得通紅。他愣了半晌,跺了跺腳,拂袖離去。
史玄又氣又惱,酸腐的臭氣黏在衣袖上,令人作嘔。史恭唉聲嘆氣,連聲道:「作孽啊作孽,還不快將他抱回家去!」
史玄追出了門,他也沒料到那稚兒的腳力這麼好,直追出半里地才生生拉住了他。
史家原先仗著史良娣得了不少富貴,所以家中也曾奢華一時,這幾年少了倚靠,雖然日趨沒落,行事做派卻仍保留了當年的風氣。尋常人家一日兩餐,到了史家仍是按照舊習,一日三餐。
枝頭夏蟬鼓噪的叫聲突然止歇,四周又恢復了安靜。烈日當空,烤得地面泥土龜裂出細小的裂紋。
「許是牢里條件太差,他自幼體弱多病,故此取了這個名字。」他說得輕鬆,實則劉病已長至五歲,其間數度病重將殤,幾欲夭折,全仗他擇人悉心照料,花了百倍心血,方才有了今日的光景。
太夫人見他問得可憐,憐惜之情更濃,情難自禁地將他摟緊,拍著他的背說:「你以後就住在這兒!這兒就是你的家!」
一老一小哭成一團,倒叫史恭等人沒了主意。
太陽雖落下山頭,但天氣卻依然悶熱如晝午,史玄站在院內看著那孩子玩得不亦樂乎的模樣,心裏面委實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史曾沒吱聲,默默地收拾棋具,待收拾妥當,這才低聲喃語:「早年靠著姑姑發跡時,何曾有這等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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