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意雲情不遂謀
03、蓼莪

一篇《蓼莪》讀完,然後再逐句講解其中的道理,講到一半時,忽然覺得平時熱鬧的課堂突然靜得有些過分,停下來一望,果然對面張彭祖已經伏在案上,口涎滴垂,酣睡不醒。他胸中怒火剛起,瞥眼卻見一旁端坐的劉病已托腮冥思,顯得十分安靜,一點沒有平時的好動姿態。
他正鬱悶,對面的劉病已卻只是輕輕哦了聲,絲毫沒有往他處多想,重新眉開眼笑,「先生,這個你放心好了,他們待我好,我將來長大了,自然也會待他們好!先生現在教我讀書明理,我將來也會懂得報答先生!」
張賀隨即嗯了聲,合上竹簡,套入帛袋,動作十分遲緩。
周陽蒙大大一愣,笑容就此僵在了臉上,好在她為人巧智,也算是有些見識,馬上又恢復了笑容,輕輕應了聲:「諾。」
掖庭令的不動聲色反叫一直自信滿滿的她忐忑不安起來。她祖上原不姓周陽,本姓趙,乃是高祖幼子淮南王劉長的舅父趙兼,孝文帝時封為周陽侯,但之後淮南王謀反,趙家連坐,取消侯爵,趙氏族人於是指地為姓,改姓周陽。這些和-圖-書原本並不算什麼大事,即使張賀提起,也無傷大雅,然而她現在坐在這兒,卻感覺如坐針氈,渾身不適。
張賀埋首翻閱竹簡,一遍遍地核實各個采女的家世身份,門外蓮步姍姍,沒多會兒宮女領著一人進來,進門沒行大禮,只站著屈膝肅拜即止。
「昨夜陛下幾時離開的合歡殿?」
澓中翁捧著竹簡在堂上講解《詩經》:「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掖庭中新一輪的是是非非,恩怨情仇,還只是剛剛開始而已。
她認定張賀無緣無故地提起她的祖姓,無非是想藉此來羞辱她,她與皇帝配偶,說得好聽是寵幸的采女;說得不好聽,不過就https://m•hetubook•com.com是教引少帝房帷密事的御幸之女。當初淮南王劉長的生母趙姬,原是趙王張敖身邊的美人,高祖途經趙國,張敖為了討好高祖,便讓趙姬侍寢一宿。趙姬因此得孕,但她懷著劉長,名分上仍是趙王宮中的一名美人,即便後來受張敖謀亂罪名的連坐,在獄中生下劉長而後自縊,她都沒能得到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張敖後來逃過劫難,討好高皇后,娶了魯元公主,又恢復了王爵榮華……也許,在張敖心裏也早忘了自己的女人裡頭有過一位姓趙的美人。
張賀對坐在對面的周陽蒙的心思一無所知,他只是例行公事地詢問了侍寢的一些過程,使之記錄在冊,然後便打發她回去了。他當下發愁的不是受過寵幸后的周陽蒙該如何安頓,也不是一大堆被長公主納入宮闈的采女,而是一個小小的女子。
一個小小的、小小的女子……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肩上的擔子更沉了,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澓中翁絕對沒有想到他會有此突兀的一問,頓時呆住了。劉病已毫無察覺和_圖_書,仍是喋喋不休地追問:「她是仙子嗎?她長得很美是不是?她會飛嗎?她……」
「周陽蒙?」
澓中翁看著一臉好奇的劉病已,突然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眼前這個天真懵懂的少年,也曾是經歷過風雨洗滌后的一個倖存者,可他對過去在皇城內所發生過的血雨腥風又了解多少?張賀把教育的重任擱到了他的肩上,對於這個孩子,又該從哪個方向去著手教導?是應該把他當做衛皇后的子嗣來培養,還是把他當做尋常人家的孩童,任其無憂無慮、快快活活地長大?
張賀覺得奇怪,抬頭一看,卻是昨晚在合歡殿侍寢的周陽氏。他指著自己側面的一張席,說了聲:「請。」
「諾。」
「嗯哼,複姓周陽,周陽人,祖上可是原姓趙?」
張賀點了點頭,侍坐一旁的許廣漢急忙用筆在竹簡上記下。
周陽氏嫣然一笑,提裾正坐,身姿婀娜中又帶了股妖嬈嫵媚。張賀在心裏贊了句,果然是人間極品,難怪長公主要特意將她納入掖庭。
皇帝的生母,便是昔日受先帝百般嬌寵的趙婕妤,如今葬于雲陵,受皇帝追封為皇太后https://m.hetubook.com.com的拳夫人鉤弋。
澓中翁苦笑連連,卻只能稱讚:「好,好,是個有悟性、尊孝道的好孩子。」
孝武皇帝少年稱帝,在位五十四年,一生之中寵幸的姬妾無數,舊愛新歡,起落更迭,然而掖庭內最叫人難忘的不外乎那四位傳奇女子。這四人位分極高,其中陳氏、衛氏先後坐上了皇后的位置,最終卻皆落得慘淡收場,另一位李氏雖早薨,卻在孝武皇帝崩逝后被追封為孝武皇后,合葬茂陵,常伴孝武皇帝左右,剩下最後那位趙婕妤甚得孝武皇帝晚年歡喜,所出唯一的幼子也因此脫穎而出,力排其他皇子,最終繼承了漢室大統,但是……
聲音嬌柔,婉轉動聽,張賀忍不住又瞄了她一眼,名籍上寫的是十七歲,可那張臉上飛揚的神情可一點都不像只有十七歲。
果然,師道之重,不下於雙親父母!
他在看劉病已,劉病已也在看他,然後那孩子托著腮,瓮聲瓮氣地發問:「先生,我不是太明白。你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可是我連父母的面都沒見過,他們也從沒養育過和*圖*書我,那我又應該怎樣『欲報之德』?」
劉病已飄飄然起來,想到昨晚許平君要的那個故事,開口詢問:「澓先生,你能給我講講皇帝母親的故事嗎?」
她在不經意間閃了神,直到聽張賀詢問,才醒過神來,答道:「亥時五刻。」
有沒有一個好聽的名分有什麼了不起?關鍵是她的曾姑祖母有那個本事能懷上龍種。就算是御進之女又如何?她只要牢牢抓住那個純情懵懂的小皇帝,還愁將來在這個掖庭沒有立足之地么?
她忽然長長地鬆了口氣,將原先拱起的羞憤一點點咽下肚去。
澓中翁被他一言問倒,語噎無語。看著那張稚氣的臉孔,他心中卻有種淡淡的哀傷直往上涌,眼眶一熱,險些當場失態。
「你的父母不是不想養你……」病已目光炯炯地望著他,他忽然覺得面對這樣澄凈無瑕的眼神,他實在無法把那些殘酷且陰暗的東西講給他聽,於是改口道,「掖庭令、丞二位撫你畜你,長你育你,顧你復你,出入腹你。他們也可算是你的親人,你當報之德,有道是『子欲養而親不在』……」他突然頓住,感覺越描越黑,著實令人一籌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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