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時不利兮騅不逝
03、許親

平君愣住,四目相對,良久,她在他眼底發現一絲笑意。
他心滿意足,笑眯眯地摸了摸她大汗淋漓的面頰,只覺得入手滑膩,手感十分舒服,「哈哈,真是我的好夫人!」
他繼續胡扯:「其實你不用擔心沒男人,你要嫌彭祖長得不入你眼,這不是還有個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我嗎?」
金賞悶聲答:「應不應這門親,是臣能做得了主的么?」
房裡的抽咽聲停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個鼻音很濃的聲音細細地回答:「在的。」
許夫人想了想,從床上坐起,「我想給君兒訂門親。」
「別哭嘛,我不娶你了還不行嗎?」
「這有什麼區別?我不要娶你,你自然也就不用再嫁給我!」
「我……我想來跟你說一聲,彭祖的父親請了先生教導我們《尚書》《孝經》,我和他又得上學去了,以後……只怕沒什麼空閑再找你玩了。」
平君恨極,伸手抓過他的胳膊,在他手腕上張嘴就是一口。劉病已哇的一聲慘叫,半真半假地乾嚎:「謀殺親夫啊,謀殺親夫啊,你怎麼不想想,我要被你咬死了哪個還敢娶你啊?」
「嘩!」一碗水從頭澆下。
許平君看他臉色不像是在撒謊,嚇得趕緊伏下身子,「是撞哪兒了?我不動,可是老這麼壓著你也不好啊。」
她沒有笑,反而很認真地說:「平君十二歲了,再過得幾年便可為人婦,現在定下親事,也沒什麼不妥的。哪家的女子不是這麼過來的?你這個做父親的整日在宮裡忙碌,難道就不能為了女兒的終身大事多花些心思?」
「嗚——」平君身子顫抖,臉上雖然仍是抽搐地笑著,喉嚨里卻發出哽咽的哭聲。
「噢噢……」他疼得吸氣,臉上血色剎那間褪盡。
「這有什麼不敢?」
她卻遲遲不能入睡,腦子裡翻來覆去地儘是白天見到的那一幕。
「哇咧!」他做出一個誇張和_圖_書的鬼臉,「沒過門就死了男人,哇,這樣的女人我可不敢娶,小命要緊……」
「你……」他似乎一口氣沒接上來,眼珠不斷地朝上翻。
大約過了一刻時,皇帝才悠悠地開口:「如此,恭喜你了。」
靜謐的宣室殿,一如往昔。金賞忽然覺得胸口被這種本該習慣了的靜謐壓得有點呼吸不暢,於是悄悄走到門外,憑欄遠眺,碧空蔚藍,遠處隱隱可見滄池之上漂浮的樓船,零星地點綴在那片並不怎麼純粹的藍色之中。
許平君只差沒當場哭出來,「現在要怎麼辦?我輕輕下去……」她試著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劉病已發出一陣哼哼唧唧的呻|吟,嚇得她又趕緊縮了回來。
許平君一聲尖叫,跌倒在他懷裡,毫髮無傷,可劉病已卻沒那麼幸運,他仰天摔倒時只顧得上牢牢抱住平君,卻沒顧得上自己,後背結結實實地砸在硬邦邦的地磚上,脊椎一陣斷裂般地疼。
「唔?」許廣漢有些清醒了,不覺莞爾,「你整天操的哪門子心啊,平君才多大,你就這麼急著要把女兒嫁出去?」
「哎喲,你又咬人?多久你才能改了這毛病?」病已嗷嗷叫喚,「就你會咬啊,信不信我也咬你?」
劉病已躡手躡腳地走進房,他原本是想出其不意地跳到許平君面前嚇她一大跳,可誰想房內靜悄悄的,她獨自坐在床上一邊縫補著衣裳,一邊簌簌落淚。
劉病已急忙抱住她,細語柔聲地哄:「是我錯了,你別哭!你打,你狠狠打,打到你氣消為止!」說著,握住她的手,噼噼啪啪地往自己臉上甩。
「你身邊可有哪位同僚家中有子,年紀與君兒相仿的?」
他這才意識到玩過火了,連忙撒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平君跺腳,甩開他的手,「誰要嫁給你?誰稀罕你?你個壞痞子,只會欺負我……我討厭你,討厭死你……」和-圖-書
那兩個孩子……唉,但願只是她多慮。
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無視他的沮喪,扭頭瞥向窗外,枝頭的兩隻喜鵲正喳喳歡叫,不時跳躍。
其實病已背上也疼得火辣辣地難以忍受,只是他作弄之心未去,不肯輕易罷手,於是忍痛,五指凌空張開,「你說沒人嫁給我?」
他噴了口氣,隨手抹了把臉,「謝謝妹妹,你怎知我今早起床沒洗臉呢?」
她哪敢說個「不」字,馬上點頭,喘吁吁地笑說:「嫁……嫁……」
劉病已不忍再驚嚇她,於是退到門外,故意重重地踏實了步子,然後在門前探頭,小聲詢問:「平君妹妹在嗎?」
「怎麼了?」許廣漢雙眼惺忪,嘟噥著翻了個身,對妻子的提問感到莫名。
「嗚……」
「好了,好了,等我回宮便託人打聽。這事不難辦,誰家沒個遠親近鄰的……」
「好好好,我壞,我欺負你……」
「嗚——」哭聲更響了。
平君拚命搖頭,劉病已暫時罷手,等她緩過氣來,又追問了遍:「你嫁是不嫁?」
皇帝收回目光,清俊的面龐上瞧不出半點喜怒情緒。金賞長跪在床下不吱聲,他只是任由金賞跪著,不叫起也不叫坐。
許平君的表情當場垮掉。
「金侍中,陛下宣召。」面對小黃門的提醒,他回過神來黯然無語。
「原來是王意呀,她要嫁人了?什麼時候?嫁人是好事啊,你哭什麼?難道是擔心以後沒人陪你玩?」見她不說話,他又開始口沒遮攔起來,「還是……你見她有了男人,而你沒有,所以……嘿嘿嘿……」
「得找個門當戶對的。」
「你敢!」
金賞自然知道皇帝所指為何,於是屏退眾人,甚至將弟弟金建也給遣出室外。他在床下屈膝跪地,冰冷的硃紅色地磚硌疼了他的膝蓋,也硌疼了他的心。
「你怎麼來了?」許平君忸怩地問,忽閃的眼眸里m.hetubook•com.com添了些許歡喜,沖淡了方才的愁緒。
她抿著唇輕輕嗯了聲,房裡的氣氛一陣尷尬。劉病已撓撓頭,轉身想走,可見她悶悶不樂,又不忍心丟下她不聞不問地就此走人,於是指著床上的那件玄色深衣,笑嘻嘻地插科打諢:「這是在給我做衣裳么?」
「你個豬頭!」她大叫,雙掌撐在他胸前用力重壓,「又騙我!死去吧你——」
兩年前,京兆尹雋不疑在處理假太子事件中表現出眾,深得霍光賞識,於是霍光欲招其為婿。要知道霍光一共有五位女婿,個個不凡,大女婿上官安自是不必再說,二女婿鄧廣漢任職京輔都尉,三女婿任勝為羽林監,四女婿趙平為騎都尉,五女婿范明友為中郎將,也就是說一旦做了霍家的女婿,無疑便走上了通往仕途的平坦大道。然而雋不疑是個骨子裡十分傲氣剛正的人,居然拒絕了霍光拋出的這個巨大誘惑。霍光當時並沒有說什麼,可這之後雋不疑身體不適,霍光以此為由順理成章地用趙廣漢取代了他的京兆尹一職。雋不疑去職后歸家養病,心情抑鬱,沒多久便不治身故。
許平君懶得跟他費口舌,直入正題道:「意姐姐許下的那個夫君死了,你要覺得自己那麼好,那你去娶了她。」
劉病已納悶不解,他雖然經常和閭里的孩子們一起玩鬧嬉戲,但是隨著年紀漸長,和那些女孩子漸漸玩不到一塊兒去,特別是王意,她平時就比其他人顯得穩重懂事,如今大了,更是一副大人模樣。劉病已和她的接觸僅限於幼時,如今早已不大往來,所以乍聽許平君提起,他竟有些轉不過腦子。
金賞唯有把頭垂得更低。
許平君咬著唇,淚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視線,所以她瞪大了眼,一邊吸著鼻子,一邊飛快地穿針走線。
劉病已比許平君高出半個頭,他故意把頭往後仰,讓許平君夠不著和-圖-書他的臉。可誰曾想平君使了蠻力,竟是跳起來撲向他,結果他沒站穩,被她全力一撞,仰面翻倒在地上。
「你……」他吸了口氣,睜開眼來,「好沉。」
皇帝不怒反笑,「也是,霍家的乘龍快婿也唯有雋不疑那樣的傻子才會拒絕。」聲音冰冷,透著一股譏誚。
兩人你推我搡互不相讓,全然不知道門外有雙眼睛將他倆的玩鬧盡收眼底。
「這樣都不行?」
「嗚——」平君委屈地哭泣,渾身戰慄。
金賞聞言深深稽首,咽然顫聲:「謝陛下。」
許平君吸了口氣,眼淚到底還是順著兩腮滑落,「這是意姐姐給自個兒做的嫁衣,托我在袖緣和領緣上綉些祥雲花紋,可是……」
「噢噢噢……別……動!」
「是我不要嫁給你,不是你不要娶我……」她氣憤地強調。
「怎麼了?」他能忍得她的打罵,卻實在受不了她一副哭哭啼啼的悲切樣。
「是是是,睡吧睡吧,我找的人家絕對不會比我們家差,放心吧,以我們平君的條件,只有好的,沒有差的……」
君臣二人心照不宣,當初金日磾亡故后,霍光極力壓制他們兄弟二人,金氏一族除了襲承侯爵食邑外,就此在朝中失去光彩。如今霍光與上官桀勢成水火,他聘女嫁金賞,用意為何,已是不言而喻。
許夫人被夫君拽著重新躺下。許廣漢習慣性地替她掖好被子,然後翻身合眼,沒過多久,鼾聲響起,已入酣夢。
她抬腿踹他,卻反被他用腿壓得死死的不能動彈。劉病已不理她的叫囂,笑眯眯地用左手抓住她的兩隻手,然後騰出來的右手作勢欲呵。平君咧著嘴笑得連聲都沒了,鬢髮散開,衣裙凌亂,只能用眼神哀求他罷手。
果不其然,許平君抬眼白了他一眼。他正等著她接下來的譏諷,哪知她沒什麼反應,那雙紅彤彤的眼睛倒是又濕潤起來,淚水含在眼眶中不住打轉。
「哎喲!www.hetubook.com.com哎喲!」病已慘叫,伸手撓她的夾肢窩,平君耐不住癢,發出一聲慘烈的大笑,從他身上滾了下去。病已隨即旋身壓到她身上,「也叫你嘗嘗滋味,壓死你,壓死你!」
「讓你清醒清醒。」許平君鼓起腮幫子。
平君只覺得身上的重量壓得她氣都透不過來了,病已卻還不依不饒地呵她痒痒。她一邊笑一邊喘粗氣:「劉病已……哈哈哈,你個……哈哈哈,我饒不了你……哈哈哈哈哈,你給我……滾……哈哈哈……」
平君再遲鈍,也看出了一些不對勁,雙掌撐住他的胸口,問:「怎麼了?」
三天後,許廣漢休沐歸家,晚上夫妻兩人回房歇息,許夫人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最終將睡意懵懂的許廣漢推醒。
許廣漢了解妻子的固執,她認定的事向來都是說一不二的,況且在對於女兒的教育問題上,他這個父親的確很不負責,他自認虧欠她們母女良多,所以向來不會在妻女面前擺出大家長的架子。
劉病已臉上放大的笑容登時僵住,呼之欲出的叫聲也被生生噎在了喉嚨里。
劉病已摸不清她哭泣的底細,所以只好假裝毫不知情地走了進去。許平君已經從床上下來,垮塌削瘦的雙肩,楚楚地站在床邊,兩隻眼紅紅的,模樣像極了一隻小兔。劉病已本想無視,可見她那副凄凄慘慘的表情,哪裡是故作不見能忽視掉的。
平君滿臉通紅,明知道自己從沒在口舌上討過他半分便宜,卻仍是被他氣得咬牙切齒。詭辯辯不過,她只能用她獨有的「伶牙俐齒」來對付他。
「你還滿嘴胡說!」她又羞又氣,早就清楚他那張狗嘴裡吐不出好話,她踮起腳尖,伸手去撕他的嘴,「你這人簡直壞透了,才不會有人要嫁你!」
回到宣室殿的寢室,皇帝正坐在床上發獃,緊蹙的眉宇間居然有種說不出的不耐。他走進門,剛要行禮,皇帝已朝他擺了擺手,「現今你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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