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的，你別太緊張了。」雖然身邊有王意等女伴相陪，可她聽著樓下外堂及院牆內外的喧囂仍是感到莫名地緊張。
劉病已呢喃：「孝武皇后……」
她不敢對夫君明言自己更中意光祿勛張安世的三公子，想來這門親是無論如何也攀不上的，更何況如果與張彭祖有所關聯，必然會牽扯上那個與他整日形影不離的劉病已，而她現在最怕自己的女兒和那個一無所有的劉病已扯上關係。思來想去，許夫人最終同意了與歐侯家的這門親事，於是擇定某一日，婚家上門納采。
「孝武皇后……」劉病已一字一頓地念著。不知為何，他遠眺那座松柏鬱郁的高大封土，眼前閃動的卻是那個被雜草掩埋，僅兩人高的小土堆。同樣是皇后，生前死後的懸殊卻是那樣地驚人。
張賀勒令停車，打發張望下車去問。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張望回來答覆：「這是敬夫人的墓園，園內有園邑兩百戶，長丞奉守。」
「我是真不知道，知道的話我還能上這兒來？」
劉病已默然無聲，臉上已沒了戲謔的笑容，神情肅然地走到史良娣墳前，恭恭敬敬地行禮，「不肖子孫病已，向先祖母大人叩首頓拜。」
風呼呼地吹，壓倒成片的草稈，一層接一層的，草面上像是起了浪花般此起彼伏。
「主公……」因為自己犯了錯，張望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不如今晚就宿在茂陵邑吧？」
病已猛地一顫，面前的土堆不過略高於地平面，封頂最高處不足兩人高，除墓冢封土層邊緣隱約可辨有幾處殘壁斷垣外，實在無法想象這裏埋葬了先帝的一代皇后。
平君的手忽然鬆開了。
茂陵邑為先帝生前所造，每年花費全國賦稅的三分之一，耗時五十三年之久才完工。輜車未入茂陵邑便能望見茂陵封土，高聳入雲，宛若巍巍青山。除茂陵外，陵邑內尚有其餘幾座龐大的封土墓冢。
張賀並不側目去瞧廣明苑，仍是一步步走向荒蕪草叢，最後在兩株杏樹下停了下來。再次辨明方位，尋覓良久卻遲遲不見蹤跡，張賀額頭https://www.hetubook.com.com逐漸滲出汗珠。驀地，只聽站在七八丈開外的劉病已問道：「張公，是不是這裏？」
撲通！劉病已雙膝跪倒，雙手抓著墳前的雜草，雙肩微顫，嗚咽地抽泣起來。
「就這樣？」張彭祖咧嘴笑著。
張賀濕了眼眶，細細辨明後方一一指認：「這一個是你的父親，這一個是你的母親，後面那個是你的姑姑。」
「別裝糊塗，平君的婚家今日下聘，別說你不知道。」
張望駕車將他們帶到了一處更荒涼的所在，這裏已經沒有道路可通行，於是張賀率先下了車。張彭祖與劉病已嘻嘻哈哈地也跳下車，兩個孩子邊走邊扭打玩鬧，時不時地滾到草叢裡，壓倒一片又一片青黃交替的草葉。
等到納徵下聘的那一日，許家熱鬧得連鄰里都跑來湊趣，尚冠里內更是婦人小孩聞風而動。許平君回想起王意以前定親時也曾如此，只是那時自己是瞧熱鬧的，而現在她是被人瞧的。
張賀大吃一驚，去年來時走的也是這條路，卻並未曾發現有此墳塋，茂陵何時又多了一座墓冢？他急忙催促張望駕車上前。隨著距離的接近，大家逐漸發現原來這座墓冢並不在茂陵邑內，而是建在茂陵邑的東面城牆之外。陵園修得十分氣派，墓冢之外尚修園邑，安置戶邑人家居住，粗略估計，不少於百余家。
張賀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嚇得他頓時噤若寒蟬。
王意皺了皺眉頭，很想提醒說今天劉病已隨張彭祖的伯父出城到鴻固塬去了，但看到緊張的許平君面上難得有了些許笑意，話到嘴邊又隨即咽了下去。
「敬夫人又是誰？」張彭祖好奇道。
張賀答：「去廣明苑。」
在場的人都以為她是害羞，男方隨行而來的幾位婦人皆是滿面笑容，不難看出她們對平君的相貌儀容是非常滿意的。
「我——沒——錢！」張彭祖緊緊捂著衽襟掙扎。
「現在知道也趕不回去啊。」
而與此同時，許平君的親事也很快確定下來。許廣漢能結交的人不外乎未央宮少和_圖_書府官署中的同僚，所以能找到的親家也脫不了這個圈子，他替女兒找的夫君乃是少府歐侯內者令之子。許夫人雖然對這門親事不是十分滿意，然而想到自己的夫君是個閹臣，如果真是考究門第，閹宦之女配閹宦之子，掖庭丞之女配內者令之子，三百石吏配六百石吏，倒還是自家高攀了。
兩個少年嘻嘻哈哈，又恢復了玩鬧之心。
張賀撩了帘子往外張望，急道：「停！停！張望，你真是昏頭了，這都過了。」
張賀一一遙相指認：「這一座是衛青將軍的，邊上緊挨著的是霍去病將軍的……」衛青乃是衛皇后的弟弟，霍去病則是衛皇后的外甥，這兩位將軍在先帝朝時軍功赫赫，衛家勢力的衰敗也正是在這二人亡故后開始的。
許是張望真的年紀大了，記性不如從前，茂陵邑在長安城以西，他卻駕車往東繞，等過了渭河到達咸陽塬，已是未時末。張賀原本打算帶劉病已去茂陵祭拜，可照這個時辰如果再往西趕，今晚便無法在日落前趕回長安。
「她那麼好哄的一個人，路邊拔棵草送她，她都會高興得當成寶，哪會生氣。」
金賞娶霍光之女為妻后，兄弟倆便先後升為奉車都尉與駙馬都尉，雖仍兼領侍中一職，但很明顯金賞不再像以前那般經常留宿宣室殿與帝同卧起。金建雖不是很明白其中的緣由，卻也有所領悟：隨著彼此年齡的增長，年少時肆無忌憚、無拘無束的歲月已經一去不返。
「今日不去宗祠。」張賀的回答十分模糊。
張賀蹙眉，「也罷，只是明日一早便得起程回長安。」他一日不在，許廣漢尚能頂上，但若是時間拖得長了，他擔心許廣漢應付不來。
「這……」張彭祖口無遮攔地率先叫了起來，「衛皇后的墓怎麼這麼不起眼？」
策告祖宗，問名卜姓，歐侯氏與許家之間自然不可能存在同宗同源的問題，於是這一關也很輕易便走過場。六禮之中的問名過後便是納吉，歐侯家備禮告知許家決定締結婚姻，兩家就納徵所需的聘禮進行了一番商討。
這一年，金和_圖_書賞十六歲，金建十四歲。也正是這一年，取代金賞值宿宣室殿的侍中人選換成了金安上——金賞與金建的堂弟，金日磾兄弟金倫之子。
窗外便是後院的雞窩，母雞咯咯報啼，一聲又一聲，沒過多久，雞窩裡像是炸了似的，公雞母雞、大雞小雞一起亂鬨哄地鬧騰起來，啼鳴之聲穿透重重喧囂傳入小閣樓內。
張賀祖上原住在鴻固塬，後來他們兄弟雖然隨著先父張湯搬遷至長安，可張氏族人卻仍留居鴻固塬上。鴻固塬位於長安城東南，張賀領劉病已走的是南面的覆盎門，輜車晃晃悠悠地走了大約兩刻時，駕車的老奴在簾外低聲說了句：「主公，前面就要到博望苑了，是繞過去，還是……」
劉病已點點頭，「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什麼大喜日子？」
廣明苑距離博望苑不遠，往西大約兜了小半個時辰，張賀再次領著兩個少年下車步行。廣明苑規模並不比博望苑大，可是卻沒有博望苑那般一望無際的蕭索，遠遠望去，陛前立著兩塊大石避邪，肋生雙翅，虎虎生氣。
「知道我為什麼今天帶你來這裏嗎？」
正當王意低頭問她需要點什麼時，她的嘴角卻微微揚起，露出一個十分可人的笑容，「他們又在偷蛋了。」
病已停止了歌聲，探出頭去回望，博望苑修葺得金碧輝煌，階陛前卻顯得有些雜草叢生，一派荒蕪衰敗氣息。
「伯父，我們這是要去哪兒？不是說要回宗廟祭祀嗎？」張彭祖好奇地問。
歐侯家也不是豪門富戶，但家境明顯要好過許家，當日歐侯夫人親自領著家僕駕車至尚冠里納采，一時間里鄰聞訊紛紛爭相趕去瞧熱鬧。隨歐侯夫人輜車而來的還有一隻竹笥，笥內裝的是三匹素，兩匹染色的帛，還有一匹新織的錦。另外歐侯家還帶來了一些水產，專門放在一輛從車上，細點一下，有二十斤鯉魚、二十斤鯽魚、二十斤刺鯿，最稀奇的還是一隻不起眼的竹簍內裝著的那隻活河黿。
張賀不再說什麼，在博望苑北的衛皇后與史良娣的墳前待了片刻，四個人原路返回。一和-圖-書路上劉病已再無半分玩鬧之心，張彭祖心裏也沉甸甸的，不敢輕易說話。
兩個少年尚且懵懂，張賀卻已瞭然：「是上官皇后的母親，也就是霍大將軍的長女，車騎將軍上官安之妻。上官夫人年前病歿，皇帝追尊其為敬夫人。」說完，招呼張望繼續趕路。
劉病已撩起竹帘子，春日的風吹在身上暖暖的，他細眯起眼，十分愜意地哼起了小調。張賀指著車后一處鱗次櫛比的宅第說：「那裡就是博望苑，你祖父生前住過的地方。」
「那是自然。」不待張賀回答，張彭祖已在一旁擠眉弄眼，「如果你當了皇帝，也能這樣想抬舉誰就抬舉誰。不過……」他用手肘撞劉病已，「你的皇后又在哪兒呢？話說，今天可也是平君妹妹的大喜日子，你怎麼不去尚冠里慶賀一下？」
張賀解釋：「也就是李夫人。孝武皇帝駕崩后，大將軍霍光揣摩聖意，追封李夫人為孝武皇后，陪葬茂陵。」
「他們……又是何人？」
她的手指緊緊扣住王意的手腕，久久不肯鬆手。無論王意如何安慰她，她始終慘白著一張臉，雙眼無神地望著窗外。
於是眾人駐足。
尚未下聘，僅是上門納采便有這等禮數，可見男家對女家的重視程度，也難怪王意會直言說平君是個有福之人。然而許平君自己並不這麼認為，她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婚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還不太了解，只是依稀了解到出嫁便是要離開父母到一個陌生人家裡去過日子，而今天來的那些人，正是她今後要共同生活的家人。
張賀坐在一旁，看他倆頑皮耍鬧，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繼而會心地一笑。
劉病已愕然：「皇后的母親也能有此等殊遇？」
張賀澀然一笑，想當年孝武皇帝為衛太子廣聚賓客，特建博望苑予這位嫡長子，博望苑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長龍，那是何等地熱鬧？
納採過后是問名，歐侯氏祖姓源自姒姓，春秋末越王勾踐第六世孫無彊次子姒蹄受封于烏程歐余山以南，因為山之南也稱山陽，所以又把姒蹄叫做歐陽亭侯。這之後姒蹄的庶齣子孫，分hetubook.com.com別以地名、封爵為姓在各地開枝散葉，逐漸形成歐、歐陽、歐侯三大姓氏。
「伯父，那一座又是誰的？」張彭祖眼尖地發現居然還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封土聳立在視野內。
病已覺得他的笑容有點寒磣，忍不住伸手摸向他的衣衽，「要不然還想怎樣？去逛茂陵市肆，買東西送她？你明知我沒錢的，要想買東西，行啊！你給錢，只要有錢，要什麼沒有？」
張彭祖一臉不信，「那你現在知道了？」
「好是好，就是附近沒什麼人煙，也不熱鬧。」
馬車繞著荒涼的博望苑繞了一圈后，張望詢問：「主公，是否回長安？」
「那你打算怎麼辦？」
「哦，那是孝武皇后的陵墓。」
堂上的歐侯夫人看上去年紀比母親大很多，同樣她的風度氣質也要比母親高出許多，言行舉止，待人接物，面上都帶著微笑。然而越是如此，平君便越是感到害怕，眼前的婦人高貴中不乏魄力，令她仰止心怯。於是，她緊緊拉著母親的手，有意無意地躲到她的身後，將眾人熱辣赤|裸的目光擋置於外。
張望在前頭領路，張賀時不時地辨認一下方位，大約在雜草叢中摸索了一刻時，他才啞著聲喊了聲：「是這兒了！」
劉病已跪下，沖墓冢叩首。張賀又指著衛皇后墓旁的一座僅一人高的土堆說：「那是你的祖母史良娣。」
一想到這個，她心裏愈發惴惴不安，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張賀聞聲走了過去，只見劉病已站立的位置，分品字型堆了三個小土堆，封土尚不及人高，被雜草掩埋，不仔細看果然很難發覺。
張彭祖只覺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劉病已好奇地湊上前，發梢衣襟猶沾著草籽碎屑。張賀替他拍打幹凈，指著跟前一處長滿荒草的大土堆說：「這是衛皇后的墓冢，你過來給你曾祖母磕個頭！」
張望聽主人斥罵，慌道：「這……這真沒注意到，是老僕的錯，仆疏忽了。」急忙駕車轉向，往回走。
「那一座又是誰的？」劉病已心細，發覺茂陵邑內尚有一座陵墓，封土的規制居然比衛、霍皆要高大，僅次於孝武皇帝的茂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