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許人間見白頭
05、夭亡

阿保聽聞,高興之餘不忘謙遜:「這都是太醫們的功勞,我們這些奴婢不過是做份內事。」
小公主裹在襁褓內,雙眼緊閉,整張小臉微顯發黃,鼻頭上布滿小白點。太醫令解開襁褓,察看了嬰兒的手腳,笑道:「不妨事,疸症並不強,現在的這位乳母可用。」
平君心頭忽然一松,「真是這樣的話,想來他也早知道了。」
她在陛階下轉了兩圈,最後嘆了口氣,扶著許惠的手又走了回來。
整座甘泉山脈便被這樣奇形怪狀的翡翠玉樹披蓋,綿延數里。
彼時,諸侯藩王皆在京城,聞訊后少不得向天子道賀。劉病已早已喜出望外,不顧朝中祭典儀式沒結束,便嚷嚷著要提前去甘泉宮祭天。
她笑著握住王意的手,「意姐姐,也只有你,沒因為我現在的身份,和我生分了。以前在閭里一塊兒玩大的那些姐妹,即便詔進宮來敘話,也都不肯再多說半句……」
她勉強撐住下滑的身子,睜開了眼,卻不想眼前一片模糊,四周像是漂浮了一層氤氳繚繞的雲霧,隱隱約約間她看到面前站了一個人,風將他的衣裳吹得撩起,恍若謫仙,他在雲端里柔聲問:「如果……我想讓你留在這裏,你是否願意?」
話才說完,淳于衍已端著一盌水小心翼翼的走了過來,跪于床前雙手奉上。床前自有侍女走過來跪下,先從許惠手裡接了玉盌,取了一丸送入口中嚼了,吞咽下去。
平君難受得抓著胸口,她的呼吸急促,臉色煞白,額上冷汗涔涔滴下。
王意在床前坐下,語氣平穩的問她:「你曾經來過甘泉宮吧?」
太醫令笑道:「不妨事,不妨事,皇後身子恢復得很好,你們照顧有功,日後陛下問起,自然少不了賞賜的。」
「那是讓你在長定宮內多走動,可沒讓你在偌大的甘泉宮苑裡亂竄。你呀,都快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怎的還這般不安分?」
許平君嗔道:「哪等得到他來?」
王意仔細看了看,孩子正在發黃疸,五官也沒長開,實在看不出眉目酷似誰多一些。她打量得久了,不免心生惆悵,忍不住張口:「給我抱抱吧。」
淳于衍雙手捧盌,目光卻垂視地面,「太醫吩咐是頓服。」
「不是沒用,是……太善良和圖書。」王意撕了塊干肉直接塞她嘴裏,「吃吧,先填飽肚子,然後我留在這裏聽你講故事。」
王意推門而入,寢室內比較溫暖,四隅的青鶴銅燈將室內照得十分柔和,重重帷幕後的許平君正側躺在床上。
隔了片刻,那侍女安然無事的退至一旁,許惠這才將玉盌里的澤蘭丸一併倒入許平君的掌心。許平君蹙著眉頭,示意許惠將淳于衍手中的水盌端給自己。
回到長定宮后的許平君精神愈發的倦怠,竟連晚膳都沒有吃就直接回房睡覺了。許惠怕她半夜肚餓,便叫人準備了些膳食,準備送進房去,但無論她怎麼說話,許平君躺在床上卻只是不應聲。許惠無奈,只得去央求王意幫忙。
平君笑了笑,似乎不再費心索求答案。
許平君輕輕呵了口氣,唇邊霧氣凝結,吸入肺里的空氣冰涼得有些叫人心口痛澀。
平君用手捂著臉頰,笑道:「不妨事。太醫不也說,產前多出來走走,有利於分娩嗎?」
眾人的眼睛都落在那侍女身上,許是因為葯苦,侍女難受得緊皺著眉,五官都揪在了一起。許平君唏噓:「噯,竟是這般的苦。」又問淳于衍,「這盌里的藥丸要一齊吃掉么?」
茫茫中,雲端的那人再度出現,轉過身,向她伸出手來。她嚇得大聲尖叫,可是聲音卻始終卡在喉嚨里,他扯住了她的手,抱住了她,她拚命掙扎,拼卻全身撕心裂肺的疼痛,竭盡全力發出一聲尖叫。
「湯劑味苦,澤蘭丸易服。更何況,藥效還是大丸好些。」
「不是已經睡下了?」
交疊擱在肚子上的手指微微一顫,平君垂下眼瞼,呼吸輕微得仿若魂游太虛。
許惠將食案奉于許平君,許平君側歪著身子,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其他女醫們早已退到屏風后,將方才檢查的結果呈報給太醫令。太醫令召集太醫們一同會診,再三商議后開出方子。
許平君披著裘衣,裹得嚴嚴實實的坐在床上,下身蓋著棉被,雖然臉色過於蒼白,精神倒還恢復得不錯。
許平君在床上聽到了她倆的對話,嬌聲噯道:「這可咽不下去。」
淳于衍建議道:「不如用蜂蜜兌水送服,也可減少苦澀之氣。」
大長秋從隊伍的前面喘吁hetubook•com.com吁的跑過來,稟道:「皇后,前面就是通靈台了。」
她重新睜開眼,眼前晃動著許多模糊不清的影子,她的意識逐漸清醒過來,「我頭好暈……這葯……是不是有毒?」
阿保聽說乳母可用,不由鬆了口氣,「這可好,連換了三位乳母,小公主挑嘴不說,也有奶水不宜的。我正愁著如果這位還不行,就只得回長安找人了。」
「你不明白,老這麼躺著其實更累人。」服完葯后,許平君似乎仍是閑不住,又叫阿保把小公主抱了來。「姐姐,你覺得蓁兒長得像誰?」
肩輿緩緩從離宮中出來,宮人前後簇擁,王意留意到許平君精神略顯頹靡,便手扶肩輿勸道:「好端端的怎麼突然想來祭拜孝武皇后的畫像?這倒也還罷了,既已拜完,就該回長定宮休息。你看看你,臉都凍紫了。」
王意看出不對勁,抱著孩子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厲聲大叫:「傳太醫——快點去叫太醫!」許惠隨即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
「皇后!」
很快,高低錯落的白牆青瓦便呈現在眼前,巍峨疊嶂的山巒環抱,通靈台近在咫尺。平君抬手示意落輿,許惠急忙靠近她,小心翼翼的攙扶她下了肩輿。
「意姐姐,你說李皇后死前執意不肯讓孝武皇帝看到她病中憔悴的容顏,這是為了什麼?」她問了這個問題,卻不等王意回答,又馬上繼續問,「如果李皇后不是夭壽早亡,武帝能這般挂念她嗎?」
王意走過去,將食案擱在床頭。
「你的樣子能瞞得住誰呀?」王意將食案擺到她面前,「從小就那樣,什麼心事都擺在臉上,一看就明了了。」
「皇后——」
雖是常情,但許平君卻仍覺得羞澀赧顏,這些女醫中她只識得淳于衍,便只與她對答問話。
甘泉宮和長安之間的驛報幾乎是一日一報,劉病已忙碌完元日朝賀以及祭拜先帝陵廟后,還沒來得及趕往甘泉宮泰畤殿舉行祭天儀式,長定宮發出的驛報已傳回喜訊——許皇后順利誕下一名女嬰,母女平安。
正在猶疑間,床上的平君卻已將葯送入口中,隨手接過王意手中的盌,就唇一飲而盡。
平君撐起身子坐了起來,「你看出來了?」
「你難道想自己爬上和*圖*書去?」眼前的石階讓正常人都望之卻步,更何況是她這個即將臨盆的孕婦?王意詫異的扭頭,不能理解為何她非在拜完孝武皇后之後又執意來此祭拜鉤弋夫人。
王意見她無恙,不禁也覺得自己多疑,哂笑道:「到底還是產褥期間,你好歹多休養些,別大叫大嚷的耗費精神。」
王意趁機取笑她:「要不然等陛下來了再吃,讓他親持湯勺喂你服藥。」
王意忽道:「皇后倦乏,改日再游吧。」
許惠探頭一看,「是大丸啊,怎的不熬湯劑?」
平君哂然一笑,頗有些不好意思,「他又得說我傻氣了。」
「回去吧。」
許惠聞言急忙找人抬屏風架子立在床頭,少時,太醫令領著太醫、女醫、乳醫約二十餘人進來,先是依禮給皇后叩拜,然後由太醫令指了兩名年長的太醫往床前給許平君請脈,請脈后,太醫們仍退到屏風后,再由女醫、乳醫上前,將許平君遮蓋的錦被撩起,檢視下身。
王意緘默不語。
「就算原來不知道,現在也該清楚了。我也是在宮裡看到和彭祖在一起的那兩位金侍中后,開始隱隱有所猜疑,想必陛下早就將來龍去脈搞得一清二楚了。六年前他就沒在意過這件事,六年後的現在,更不會在意當年發生的瑣碎小事。你就別自個兒胡思亂想了,在這糾結個沒完了!」
「我真這麼沒用?」
「天哪,真要苦死我了!」平君感覺滿嘴的藥味,忍不住叫許惠,「快,倒水給我漱漱口。」
胸口猶如被重重擊了一拳,心跳驟緩,呼吸停滯。她閉上眼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手捂著胸口,張大嘴使勁的吸了口氣。
「你也真是他的好皇后,連這都為他操心。你放心,不出三日,我斷定他得拉著諸侯王蒞臨甘泉宮,至於人仰馬翻這種事,那是顧不得的了。」
過了好久,她才說:「甘泉宮的確勝似人間仙境,夏天來這裏避暑最好不過。」
床上的平君翻過身來,哀凄凄的叫了聲:「姐姐……」
山道難行,肩輿微微有些晃,許惠在邊上吆喝著讓那些抬輿的黃門注意腳下的路,一面頻頻回頭張望。王意將這小婢戒備的眼神都看在眼裡,卻只是淡淡一笑,不做任何理會。
淳于衍回過神,嗯了聲。
和_圖_書于衍一把抓住轉身急吼吼要走的許惠,笑說:「還是我去吧,你不知輕重,若是加多了蜂蜜,倒反而減了藥性。」說著,將食案交到她的手裡,自去倒水。
「意……姐姐……」胸悶得透不過氣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她連人影也已看不清楚了。耳畔隱約聽到許多人在尖叫,在爭吵,甚至在哭泣,她無暇顧及,只是虛弱的喊,「姐姐……孩子……請你……」
平君靠在軟枕上,「雖然生得辛苦,但是,看著蓁兒可愛的模樣,我覺得好幸福!我們先有了奭兒,如今又得了蓁兒……我真的太幸福了……」她甜甜的笑著,全身散發著母性的光輝。
隊伍原路返回,這一路許平君只是不說話,雙手擱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精神愈發的萎靡不振。隨侍的大長秋見狀,討好的說:「皇后若要登高望景,不妨去通天台!比這座通靈台更高,不僅能將甘泉宮全景盡收眼底,若是天氣好,還能看到三百裡外的長安呢。」
平君呵呵的笑了起來,像個天真羞澀的小女孩。
王意贊道:「好奴婢,這般知道心疼主子!」接過她手中的食案,「我進去勸她吃飯不難,但你得守在門口保證不讓其他人進來打擾我們說話。」
她答得飛快,可是床上的許平君卻越來越感覺不舒服,胸口煩悶得她噁心想吐。
眾人驚愕,全然不明怎麼回事的時候,一直侍立於床下的淳于衍卻猛地驚跳了下,「沒有!」
許惠道:「那我去加蜂蜜。」
淳于衍細細問了出乳情況,以及惡露的流量,許平君不好意思回答的時候,由許惠在邊上代答。
「皇帝出行,只怕不是想提前就能提前得了的。事事總有個安排,他這麼一吵嚷,讓底下的臣子可怎麼應對呀。」
隆冬時節,甘泉山變成了一個潔白晶瑩的聖地,時逢雪霧,冰霜掛滿樹枝,綠色與白色交相輝映,瑩白中透著一縷青綠,遠遠望去,猶如翡翠玉樹一般。
等出葯的工夫,阿保抱了小公主過來,笑吟吟的說:「煩請太醫們給小公主瞧瞧。」
許惠接過,才要交到平君手裡,卻不想手裡一空,盌被王意截了去。
許平君不說話,抬頭望著高高的石階,階上的積雪早已掃盡,聳天入雲的通靈台被一片雲霧繚繞www.hetubook•com•com,無法看清它的原貌。
「皇后你怎麼了?」
「你理她們做什麼?愛來則來,不來則罷,何必委曲遷就?」
阿保用眼神詢問皇后,許平君頷首后她方才小心翼翼的將襁褓轉手到王意懷中。王意抱著那團軟軟的小人時,不知為何,忽然感覺心上一陣酸痛,眼淚險些抑制不住的奪眶而出。
「陛下要來了呢。」王意遞過帛書給她看,「我就知道他按捺不住的,小公主早了幾日降生,卻累得你父皇也恨不能快馬加鞭。」
說話時淳于衍出來,將皇后的問話說了,這時葯也成了,一隻玉盌里擱著二十余粒梧桐子大小的黑色蜜合藥丸。太醫令洗凈手取了一丸,放到嘴裏嘗了嘗,然後點了點頭,又見淳于衍站於一旁,便道:「你將這些澤蘭丸拿去給皇后服用。」
「肯定沒睡著,我明明聽見房裡有嘆氣聲,只是端案進去喚她,她卻都閉著眼睛假裝睡下了不應我。」許惠擔憂的說,「王姑娘,求求你進去勸勸皇后,我感覺她今天心情不好,只怕是太過思念陛下之故,你勸勸她,為了腹中的胎兒多少用些飯菜吧。」
王意將食案舉起,推到她的面前,嗔道:「你知道就好。」
她神情溫柔的看著王意抱著自己的女兒,漸漸的,全身感到一陣接一陣的睏乏,眼皮不由自主的往下耷拉,四肢更是軟綿綿的使不上半點力氣。
淳于衍抬頭瞥見王意接過盌后,徑直將盌湊到唇邊,不由嚇得魂不附體,幾乎癱在地上。王意抿了一口,水中蜂蜜的甜味極淡,入口微澀,她喝下一口后沒發覺有什麼不妥,但淳于衍掩于袖中微微發抖的手,卻叫她心生狐疑。
許惠雖然不解,卻仍是答應了。
大長秋知道她是皇後跟前的紅人,不敢頂撞,只得怏怏的招呼儀仗簇擁著許皇后回長定宮。
淳于衍捧著食案來到皇後跟前,許平君正與王意小聲的說著話,淳于衍有些愣忡的看著滿臉幸福的年輕皇后,許惠看到了她,見案上擱的玉盌,便問:「葯制好了?」
問完后,女醫們正要退出去,許平君拉住淳于衍的手,紅著臉小聲問:「小公主由乳母代哺,可我奶水漲得實在疼,這可如何是好?」
兩人絮絮的說了一些打趣的話,有侍女進來回稟:「皇后,太醫令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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