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顯挨了打，心裏拱火，卻又不敢頂嘴，只得伏在地上，悲戚戚地哭，「事已至此，千錯萬錯是我一人之錯，我死不足惜……但大錯既已鑄成，還是得快些想法子隱瞞啊！你千萬別讓廷尉去逼問淳于衍，她若是招供，就什麼都完了！」
霍成君嬌聲道：「未央宮在辦喪事，長樂宮就更加冷清得不像話，積雪封道，路都不大好走，我不去！」
「顯兒！顯兒！」懷裡的妻子哭得痛不欲生，他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別這樣，你有什麼委屈大可說出來，自有為夫替你做主！這些日子，不是我不理你，只是實在忙得抽不開身。皇后駕崩，皇帝情緒十分不穩，昨天他又鬧著要治太醫們侍疾失職之罪，非說他們疏於照料……」
他的眼瞼眨了下，彷彿從遊離的夢境中清醒過來，眸瞳中閃爍著某種期冀的光芒，可那點剛剛燃起的光亮卻在接觸到王意時，霎那間煙消雲散。
「霍夫人！我若下詔獄獲罪，少不得只好向廷尉如實交代！」
霍成君眼眸一亮，「母親以前就是這樣博得父親歡心的吧？」
霍顯支吾了聲，說：「我最近有些不舒服，讓女醫來瞧瞧。」琢磨了下，設法打發女兒離開，「你去趟長樂宮見見太皇太后。」
「姨母！姨母！」他拉住王意的手，奶聲奶氣地控訴著自己的委屈，「父皇不陪我玩！姨母，母后還要在那個大箱子里睡多久？她什麼時候能起來陪我玩啊？」
「……」他抬起頭。
霍成君羞答答地紅了臉，轉瞬又猶豫起來，「我若是進了宮，陛下會喜歡我嗎？我聽說，皇后死了，陛下很是傷心，拉著好幾萬人的大駕不合禮儀地去了甘泉宮，還把許皇后的屍身親自抱了回來。」兩年前的那個求故劍詔深深地刺傷過她，至今她仍是耿耿於懷。
「可是奭兒很聽話啊！」他委屈地嘟起嘴，小手指向父皇懷抱中不住啼哭的嬰兒，「是妹妹不聽話，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她不乖！」
霍顯好容易送走女兒，這才去了東廂。淳于衍已經在那裡忐忑不安地等了小半個時辰了，霍顯一出現，她便迫不和-圖-書及待地站了起來。
霍顯被淳于衍涕淚縱橫的述說嚇呆了，訥訥地道：「怎會……怎會泄露得這麼快？」忍不住心頭焦躁，怒道，「定是你做得手腳不幹凈！」
四歲的劉奭聽到哭聲，從門邊跑了過來，踮著腳尖看了看，「父皇，妹妹又哭了！」
霍顯大笑，「姑娘家的真不害臊，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父母么？」
他一生謹慎，步步為營，從一個庶民小子爬到如今顯赫的地位，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卻從沒想過會有一天，一生經營的清白盛名會毀在自家人手裡。
「子孟……」她弱弱地喊他的字，那一聲久違的呼喚似乎把他倆的距離猛地拉近了。
霍光笑了下，表情也柔和下來，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我在這兒。」
王意走過去，發現劉病已雙眼無神地抱著啼哭的女兒，她喊了兩聲：「陛下！」他只是不理。沒奈何，她只得輕輕喊了聲：「病已……」
本已醒過來的霍顯一聽淳于衍被抓，霎那間猶如五雷轟頂，除了躺在床上號啕，別無他法。
然而有人為她的崩逝感到悲傷，同樣也有人為她的夭逝而喜出望外--霍顯在聽到消息后，便開始欣喜若狂地為女兒準備嫁妝。霍成君則是一半兒驚一半兒喜，「母親，生孩子真的那麼兇險？」
霍光手足冰冷，腦袋嗡嗡作響--謀殺皇后，天理難容，十惡不赦，這若是泄露出來，轉眼霍家便要面臨一場滅族大禍。
霍顯笑道：「傻丫頭，這有什麼，男人嘛，哪一個不是喜新忘舊的？他現在喪妻悲痛，你進宮去好好安慰他，天天陪在他身邊，以後他便只會記得你的好了！」
王意蹲下身，一隻手撫摸劉奭柔軟的額發，另一隻手的食指輕輕擱在自己唇前，「噓--奭兒最乖了，我們不是說好的嗎？要小點聲，不要吵醒你的母后。」
霍顯露出頭來，一張臉哭得妝容也花了，臉白白的，梨花帶雨，說不盡的楚楚可憐。霍光在面對這樣一張花容慘然的臉孔后也不由得心軟下來。
她在他懷裡瑟瑟發抖，膽怯地問：「若是……若是許https://www.hetubook.com.com皇后不是死於娩身呢？」
「既是病了，怎不好好休息，這般啼哭豈不更加傷身？」說著，他伸手拉下錦被。
王意跪坐在他面前，「是我拜託彭祖將人都撤到了殿外，有些話，我必須單獨對你說……平君她最後還留了句話，請你牢牢記住！」
霍成君想到自己的父母如今的恩愛，信心大增，隨即將之前的猶豫和最後的不快拋諸腦後，忍不住纏著母親問道：「那我要什麼時候才能進宮？」
許皇后出自民間，在位兩年有餘，舉止端莊，恭謹儉樸，深受宮人愛戴，世婦推崇。又因崩逝時僅屆十九之齡，百姓哀憐其夭而不遂，無不感傷悲戚。
「那是她福薄，無福消受！上天註定啊，這正證明了她不配享有皇后的富貴榮華！」霍顯喜滋滋地看著自個兒的女兒，越看越是歡喜，「我女兒就不一樣了，你生來就是當皇后的命！」
霍顯見到了霍光，猶如見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慘白了臉色，幾次張嘴，話到嘴邊卻又膽怯地不敢明說，只能以被蒙面痛哭。
這般鬧騰之下，馮殷再差人跑了趟未央宮遞消息，終於驚動了霍光，在天黑前趕回了家。
劉病已半跪半靠地坐在地上，身側緊挨著的是一口烏沉沉的梓宮。
「你……你……」霍光只覺得天地在自己眼前崩塌，即便是當初廢黜劉賀也沒令他如此肝膽俱裂，他怒髮衝冠，揚手一巴掌甩過去。
「她說：'病已，救我--'」
然而，殺人者終究心虛，更何況是淳于衍這樣的卑微女醫。她自許平君死後回到長安，日夜膽戰心驚，事後回想當日情形，許多細節早已連她自己都記不大清了，唯一刻在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情景，是那位滿臉幸福的年輕皇后在毒發時虛弱地質問她，葯中可有毒……
「霍夫人！夫人讓我做的事我已做了，這等誅滅九族的大罪，你可不能讓我一人扛下來！」
馮殷識趣，一看這陣仗，早領了閑雜人等全部退下。霍光這幾日忙得心浮氣躁，回到家看妻子躺在床上一味哭泣，不由得不耐起來。
附子本身亦ｈtｔｐs://ｗｗｗ•heｔｕｂｏoｋ•com.ｃom是藥材，若入葯可有益於產婦補血，緩解酸麻暈疼，但附子用藥不可過量，過量則由葯變成毒。淳于衍身為醫者，熟知附子藥性，自可用醫術殺人于無形，像毒死許皇后這樣的情況，外人根本察覺不出任何異樣。
病已嗯一聲，環顧四周，發現不知何時守衛在前殿的侍衛已經不知去向。
他沒辦法，只得親自去了趟未央宮，結果和他預料的一樣，許皇后停靈，又逢正月諸侯王在京，霍光忙得焦頭爛額，根本無暇顧及家裡。
霍顯笑而不語。
「嗚--哇--嗚--哇--嗚--哇--」手一捂一松，嬰兒的啼哭聲變得異常怪異，小臉漲得更加紅，哭聲也更加地凄厲。
霍顯哇的一聲慟哭，撲入霍光的懷中，顫道：「你休了我吧！我、我對不起你……」
「顯兒，你莫哭……」他憐惜地替她擦去淚痕，可那晶瑩的眼淚卻仍是一串串地滾落著，猶如珍珠般落在他的掌心裏。
眼前的霍顯，令他想起許多年之前，當她還是自己的媵妾時，她常常背著人，悄悄地勾著他的手指，用這樣柔弱嬌怯的眼神看著他。
王意別過頭去，勉強忍住了淚水，方才轉過來強顏歡笑，「不可以的。你母後生了小妹妹，她很累了，要安安靜靜地睡覺，我們……不要吵她！你如果不聽話，她會很傷心的……」
「母親……」她撒嬌。
他整個人頹廢得只剩下一個空的軀殼。
「可是……我想母后了，母后肯定也想我。姨母，你告訴母后，讓她快點醒吧。」
「咯咯，真好玩……妹妹真好玩……」劉奭興奮地拍手蹦跳，扭頭看見自己的父皇仍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不由得撅著嘴說，「父皇陪我玩！」他用手去推劉蓁，「父皇抱奭兒！不要抱妹妹！」他力氣小，推不開，索性繞到劉病已身後，用自己的胳膊環住父親的脖子，同時蹬起雙腿。
霍顯跪在地上哀號：「子孟，你殺了我吧！我給皇后抵命！」
霍光如遭雷殛，愣了半晌沒回過神來。
霍顯心頭大亂，還沒想好要說什麼，淳于衍已起身離去。這下霍顯更是慌亂得不和*圖*書知道如何是好，急忙喚來馮殷，吩咐：「快些去把將軍叫回來！」
霍成君奇道：「女醫來家裡做什麼？」
「哇哇……」嬰兒啼哭聲在空曠的前殿回蕩著。
霍顯一聽夫君這意思，竟是默許皇帝這樣的做法，不由得嚇得魂飛魄散，自覺若是自己再有半點隱瞞，只怕終將大禍臨頭。念及此，不由得懼意橫生，掙扎著從床上滾到地上，摘下頭上的發簪，披髮哭道：「賤妾罪該萬死--許皇后是我讓女醫淳于衍投毒害死的！」
她躲在家中戰戰兢兢度日如年，卻不料廷尉使者突然上門抓人，她來不及細想，趁亂悄悄逃到了這裏。大禍臨頭將她人性中最脆弱的求生慾望勾了起來，她眼見得霍顯臉上陰晴不定的表情，不由得發起狠來。
「父皇，妹妹的鼻子上為什麼有白色的小螞蟻？妹妹為什麼沒有牙齒？妹妹哭起來為什麼那麼難看？」劉奭瞪大眼，不停地好奇發問，可是他的父皇卻是一句都沒聽進去，於是不耐煩的劉奭悄悄伸手捂住妹妹張大的嘴巴。
婢女這時候在簾外稟告：「夫人，淳于女醫來了。」
「陛下已下詔將太醫令以及長定宮內侍奉許皇后的太醫、女醫、乳醫等相關人等皆投入廷尉詔獄！投毒謀害皇后，這可不是我的主意，夫人你當初說富貴共享，若有危難，你和霍將軍會相救於我，這會兒可不能失信於人……」
病已被頑皮的兒子勒得連氣都喘不上來了，臉漲得通紅卻仍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直到有窸窣的腳步聲靠近，劉奭才放開手，興奮得撲了過去。
「去！要去！你找你幾個姐姐陪著一塊兒去，你若要進宮，也得先探探太皇太后的口風。」
這把燃眉大火若是從外面燒來的，他自有法子去剷除一切擋路的障礙，熄滅火源，無奈眼下這場火竟是從自家後院先燒起來的。他悲憤地瞪著自己的妻子，第一次覺得這個美貌的女人竟是如此的愚蠢--他向來對家人護短，隨著權力的攀升，榮華富貴的虛榮將整個霍氏子弟都迷花了眼，迷昏了心。到如今霍顯膽敢毒殺皇后，焉知不是自己往日太過寵愛縱容之過？
馮殷從ｈｔｔps://m•ｈｅｔubooｋ.coｍ.ｃoｍ未見過霍顯如此失態，剛要說大將軍可能無暇分身，霍顯已急躁得連連跺腳，「叫你去就去！」
這真是個惡毒的夢魘！
霍顯一頭霧水，「我謝你還來不及呢，又怎會……」
淳于衍驚呼，急忙推膛：「我在送葯的蜜水中加了附子粉，就算有宮人嘗試，也絕對不會出現一絲紕漏！」
許平君崩于正月十三，原本定於十五日的泰畤祭典取消，棺柩從長定宮運回未央宮前殿，天下舉哀發喪。消息一經發布，第一個承受不住這個打擊，進而徹底神志不清的人便是許平君的母親許夫人。
「咯咯……父皇背我……父皇背我……」
想著自己身後數千人的性命，想著霍家世代的榮華，他感到滅頂之災即將來臨，不由得萬念俱灰，怔怔地站在那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能有什麼意見？」霍成君怕冷不想出門，無奈母親堅持，終於還是懶洋洋地喊來馮殷，讓他張羅隨從，準備出門。
馮殷回到霍府把情況這麼一說，霍顯一聽又驚又怯，一口氣轉不過來，竟當場昏了過去。這下闔府上下更是鬧了個人仰馬翻，馮殷讓人去請醫，結果被告知宮中剛抓了一批太醫下獄，就連那位剛從霍家離開的女醫淳于衍也在路上被廷尉帶走了，餘下的太醫們惶惶自顧，不敢擅自踏出宮門半步。
「子孟。」她卻怯怯地滾下淚來，手指無力地勾著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惶恐和無助。
劉病已沒有瘋，王意也沒有瘋，但有一個人，卻的的確確瘋了。
「病已……有些話，我要對你說，你聽得見嗎？」
「嗯？」霍光漫不經心地答，「不管怎麼死的，終究是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沒了，少年夫妻，陛下悲痛傷心，遷怒於太醫也在情理之中。」
王意原本想和劉病已商量把許夫人接到宮裡照顧劉奭、劉蓁，沒想到許夫人竟會受不了愛女的夭亡而精神崩潰，許廣漢既失了女兒，悲痛難忍，又要分心照顧瘋癲的妻子，短短數日，還不到不惑之年的他已是兩鬢見白。
「少夫！」霍顯喜上眉梢地剛想去拉淳于衍的手，卻不想淳于衍撲通一聲跪在了她面前。
病已，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