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喊了兩聲，正門沒什麼動靜，配殿的門扉卻嘎的一聲開了，暈黃搖曳的燭火映照下，一身縞素的王意站在門內，目光幽幽地看著他們。
「陛下！」他衝過去抱住，叫道，「這又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
很美，很美，美得令人炫目。
「是，可大將軍有要事……」
「臣，謝過陛下！」
劉病已眯起眼，怒到極處已無話可說。
霍光看了看四周，宣室殿內並沒有太多宮人侍候，只皇帝近身跟了一名長御，他猶疑了片刻，終於還是鼓足勇氣說：「臣這裏才收到一份奏書，思量再三，還是覺得先由臣和陛下商議下更為妥當。」
霍光面色陡變，但轉瞬他便鎮定下來，細細打量著王意，冷笑道：「這位可是侍候在許皇後身邊的長御？你可知這裡是什麼地方，豈能任由你在此胡言亂語？妄言皇后死於非命，你有何憑證？若有，當奏明陛下與我，若無，則是誹謗滋事，擾亂民心，為禍社稷！」說著，他向病已深深一揖，「陛下若執意要追究諸侍臣的失職之罪，那……眼前這位長御以及皇后近身侍女、宮人以及長定宮上下一干人等無一能倖免！還請陛下以大局為重！」
那雙眼，空空洞洞的，正望著蔚藍的天空，一隻孤零零的鵠雁展翅滑過，發出一聲凄厲的長鳴。
她扭頭，兩人目光膠著，對視許久，她卻抬起右手，將彭祖的手慢慢往下拽開。
然而霍光卻已經擋在了真相的面前！
「意……」彭祖從未見過堅強的王意哭得這般傷心
和圖書絕望，從小到大，她都是一個那麼雲淡風輕的人物，似乎把什麼都看得很淡，他一直以為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難住她，也沒有事能夠牽絆住她。
劉病已的身影出現在宣室殿門前時，等候多時的霍光精神一振，掃去心頭的疲倦，強撐起一絲笑容行禮。
內謁者懇切哀求地又喚了聲：「王姑娘……」
王意道：「天還沒亮。」
「陛下！許皇后之死實因分娩之故，陛下再悲痛也不應遷怒他人，若要追究責任，斥太醫令一人失職之罪即可。牽連無辜，恐難服眾，有失民心！」
內謁者沖她連連作揖，「王姑娘。」
王意剛要追上去，卻被彭祖一把抓住了左臂。
房內並沒有任何動靜，她輕輕嘆了口氣，喊了聲：「病已！開開門！」
「不能去了，前面是滄池！」
這般直呼天子名諱，著實令大長秋等人嚇了一大跳，正面面相覷時，那扇門卻奇迹般地打開了。
王意微微側身，她一介庶民，無爵無秩，再狂妄也不敢隨便在宮中受人禮。她隨後又向大長秋肅拜，大長秋卻反不敢受她禮。
然而卻再沒人能陪自己一同觀賞這樣絕美的景色。
「可我心裏有你！」他悲哀地說，如同哭泣一般，「你知道，我心裏有你……自始至終只是看著你，想著你……」
他看到她在耀眼的光芒中頻頻回首，笑容是那樣地甜，「我在長定宮等你來……」
他用力，五指牢牢地抓緊她的胳膊，她不顧疼痛，以比他更固執的毅力，將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掰開。
不查--此恨難平！
「阿意--」看著她毅然追隨的背影，彭祖不顧一切地狂叫，「你不屬於這裏！這裏沒有你的位置……他心裏沒有你！阿意……」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他的叫聲到最後低迷得只剩下痛苦的顫音。
懷裡的身軀動了下，他回過神，驚訝地發現劉病已已經睜開了眼。
天就快亮了，薄薄的曙光已經罩住了未央宮，可他的心卻是漆黑一片。
沒證據！
「可！」
明明知道平君慘死的真正原因，卻因為一句「有何憑證」被冠冕堂皇地擋了回來。
這裏的空氣都是污濁的，每一下的呼吸都會令人戰慄。他仰起頭顱，淚水在眼眶裡，他卻沒有使它落下。
心口劇痛，喉嚨里湧起一股腥甜，身子猛地一震。
晨曦透過雲層，投下一縷金色的光芒，光芒灑在冰河中，反射出五彩繽紛的顏色。
病已清楚即使自己現在在宣室殿內堅持要追查下去，等會兒也沒法在朝上應付文武百官的諫言，那些唾沫星子能直接將他給生生淹沒，朝上有霍光在一日，真相就永遠沒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張彭祖從承明廬匆匆趕到宣室殿，他原本是來準備伺侯皇帝早朝事宜的，卻突兀地看到殿內的一君一臣正相峙而立。
霍光笑得十分勉強，這一夜他費盡心力，到了這一刻，他實已心力交瘁，全憑一股氣撐著，他知道自己不能垮，因為開弓沒有回頭箭，而弦上的那一支箭已經被自己的妻子和圖書射出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心裏沒我！從八歲那年遇到你倆起，我就知道，他眼裡關注的、心裏在乎的只有一個人！我沒想過要求他心裏有我……但是，現在我要留下來！」
病已高一腳低一腳地踉蹌往前走，天色越來越亮，他卻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去尋找那份光明。沿途不時遇見宮人，或行禮或避讓，他渾渾噩噩地一直朝前走，直到王意從身後著急地拉住他。
彭祖愕然，訥訥地低語：「阿意……」
滄池水嘩嘩作響，已是又一年的逢春時節，復甦的水流破冰流淌，碎冰在河面上漂著，隨著水浪浮浮沉沉，偶爾碰撞在一起，發出碎裂的聲響。
查--魚死網破！
王意不等他說完，已走到門邊叩門，一下，兩下，三下，然後她垂下胳膊，喊道：「陛下！」
生平第一次，他這般惱恨自己的無用！不到三年的傀儡皇帝已經讓他看透了所謂的朝政，也深刻體會到了從前劉弗的無能為力。
「大將軍！」劉病已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更或者，霍光隱隱從他冰冷的眼眸里讀出一股子刻骨的寒意，「大將軍夤夜奏請，有何急事？」再過個把時辰便是上朝之時，能讓霍光急匆匆地非趕在上朝前獨自求見皇帝的，必是大事。
劉病已的怒火熊熊燃燒在眸底，霍光不敢逼視，卻只能壯起膽氣頂上，「陛下！淳于衍無罪！」他沉著聲，儒雅的表情在搖曳的燭光映照下在那一刻盡顯陰鷙，「許皇后已崩，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臣請陛下以天下己任為重，以江https://www.hetubook.com.com
山社稷為重，不要再因兒女私情而任性胡鬧，淪為劉氏的不肖子孫！前車之鑒，還望陛下三思，切莫步了劉賀的後塵--臣光昧死以告！」
幽暗的房門，更加突顯出那一身刺眼的白色，劉病已站在門內，身上的衣冠整整齊齊，似乎根本就沒有入睡。
他邁步出門，早有宮人手持燈燭在前面引路，內謁者愣了半天才醒過神來，看著皇帝逐漸遠去的背影，莫名地打了個寒噤。
王意扶著他，發出一聲尖叫。
只是，他好恨！真的好恨！好恨--
他在長鳴聲中站了起來，袖袍迎風舞動，他卻一句話都沒說，仍像來時那樣踉踉蹌蹌地走了回去。
王意捂著臉，跪倒在河邊，放聲大哭。
椒房殿的寢室未點燈燭，劉病已坐在床下發獃，床上平鋪著許平君生前最愛穿的一件絳色曲裾，他抖抖簌簌地抓著其中一隻衣袖，將臉埋在臂彎，無聲地流淚。
內謁者在門外向大長秋頻頻作揖，大長秋只是搖頭，撅嘴示意讓他自己進去。內謁者左右為難，最後只得站在門外喊：「陛下，大將軍宣室奏請。」
她毫無眷戀地離開了，毫不遲疑地尋著那個已經走遠的孤獨身影追了上去。
王意目中含淚，不理他的問話，取出手巾替劉病已擦去臉上的血跡，「你得起來！你得爬起來！」她使勁抓著他的胳膊，生拉硬拽，嘶啞地喊，「你不能這樣跌倒，你要爬起來！你要想想劉奭和劉蓁！你失去了平君，難道還想再失去他們嗎？你給我起來啊--」
君臣之間的對話到此結束，和圖書
張彭祖眼看著劉病已像個幽魂般地從殿內飄了出來，身後急匆匆地跟著王意。他愣了愣，看了眼門內的霍光，又看了眼遠去的劉病已，皺著眉頭暗自嘆了口氣，快步追了出去。
「傻瓜！傻瓜！全天下最傻最傻的傻瓜！」彭祖跪在了滄池邊上，拳頭狠狠地砸向地面，眼淚隨著他的叫喊一滴滴地濺上泥土。
內謁者剛要說話，劉病已突然冷冰冰地對王意吩咐：「你跟著去！」
憑證？有！活生生的證據就關在廷尉詔獄里！
劉病已接過那份竹簡，是一份由尚書抄錄的奏書副本。他仔仔細細地從頭看到尾，然後啪地收攏，「這個淳于衍好大的面子！朕倒實在好奇，她到底是什麼來頭，居然能讓朝中官吏署名保她無罪？」
真相到底是什麼，已經根本不重要了，因為在這座未央宮裡，有太多太多的醜陋與骯髒，它們無時無刻不存在著，卻可能永遠無法被世人知曉。
在這座冰冷殘酷的宮苑裡，原來自己連傷心哭泣的權力都是沒有的！
「皇后產後恢復得極好，她的死，是因為有人下毒！」劉病已沒有說話，但是他身後的王意卻突然開口。
張彭祖終於在滄池邊找到他倆時，驚見劉病已唇角沾滿鮮血，那鮮紅的血還在一滴滴地往下滴，他整個人已經呈現昏迷狀態，全憑王意用盡全身的氣力撐住他。
「阿意！你不應該待在這裏……」他很認真地說，嚴肅的表情下是難以掩藏的心疼，「你父親很擔心你。」
「彭祖！」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冷淡、平靜，「你也知道--我心裏沒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