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與子同袍
第二十章 那些花兒(4)

陸臻這才發現抱得太緊,居然都有點出汗了。
因為想要向夏明朗證明他的錯誤,想證明苛責與非難不能成就人,只有愛與鼓勵可以!
陸臻的寒毛沒來由地豎起來,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而這是正常的,沒有特別經過偽裝的腳步聲。他不自覺繃緊了全身的肌肉,想:為什麼一個軍人走路會這麼輕呢?
因為那是他的朋友,所以要幫助他。
「什麼事?如果是徐知著的話……」夏明朗拎起椅背上的軍綠T恤往身上套,抬手的時候眉頭皺了一下,被陸臻敏銳地捕捉到。
「還不夠。」
因為所有的少年都這樣迷惑過,所以憐惜他。
「小花,為什麼這麼叫他?讓我想一想,我記得他叫你果子。」夏明朗微笑,「那麼,你把他當成是你的誰?寵物?你的曾經年少?還是你用來反對我的試驗品?」
「有事兒?」夏明朗看到他似乎很意外,從椅子上跳下來,赤腳踩在地上:「熱嗎,要不然我開空調?」
陸臻覺得自己的腦子像是卡到了,一格一格艱難地運轉,而運轉的結果是他猛然發現自己剛剛說的那句話,還真他媽的,夠窮搖!沒救了,他今天這是怎麼了??
陸臻明白那種心理,就像是小時候在父母面前抬不起頭的孩子,即使將來在外面怎樣的飛黃騰達,在內心的深處仍然會覺得不自信,仍然需要一份肯定。但是夏明朗,陸臻回想起夏明朗頭也不抬甩出的那句:不知道。
陸臻脖子一緊,被夏明朗橫肘頂到了牆上。看來練三年和練十年到底還是有著質的不同。陸臻心中感慨,同時露出快要被掐死的無辜表情。
「嗯!」陸臻點點頭:「放開吧。」
「很好,那麼,別把自己當成是溫室,也別把他真的當成一朵花,他不是你的花,別老惦著給他澆水,同時指責農民伯伯為什麼不能多給你的小花一點愛。」夏明朗拍拍陸臻的肩膀,湊到他耳邊輕聲道:「要相信你的朋友。」
「他是我的朋友。」陸臻斬釘截鐵。
「真的?」
「你對他不公平,你想看到什麼?他還不夠證明自己嗎?他還需要怎麼做?難道一個人說他愛吃雞,你就非得讓他把活雞都連毛帶血地吃下去嗎?」陸臻聽到自己聲音里的和圖書波動,他知道自己又憤怒了,完全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簡直是有毛病,為什麼任何事只要牽涉到夏明朗他就會很激動,只要看到這個人,掛著這樣的笑容,他就會忍不住想要跳起來,做一些事,各種各樣的事。他的目光完全被吸引,為什麼?
「幹嗎?」冷調的聲音響起來,就在耳根處。
「小花,有時候我們做一些事,有很多很多的可是,我們必須學會忍受殘缺的命運,為了自己最終的渴望。可能隊長他一輩子都轉不過那個彎,但是徐知著,你很強,我會為你驕傲,這是個現實,他抹不掉,所以留在這裏,你覺得後悔嗎?」
雖然之前說過不為了徐知著,可是陸臻打完報告走人時還是問了一句:「徐知著什麼時候才能被承認?」
陸臻的腦子裡莫名其妙地冒出了這樣一句話,忽然又覺得這話有些太過歧義的文藝腔,然而仔細一想他發現這話何止是文藝,這根本就是窮搖,他於是非常鬱悶地搖了搖頭,喊道:「隊長!」
夏明朗迅速拉著下擺把衣服扯下來扔到地上,笑道:「那不是怕碩士少校嫌咱兵痞習氣重嘛!」
陸臻簡直想對著天空吼叫,你睜開眼睛看看,你為什麼就是不能看到他有多好?你憑什麼就可以無視他的轉變他的辛苦付出!陸臻忽然發現他一邊在勸說著徐知著接受現實,同時卻比他還要不能接受這個可惡的現實,或者就是如此,即使是再寬容的人,也會渴望著圓滿。
天已經不那麼熱了,但初秋的陽光總有一種近乎于慘烈的銳利,好像可以穿透太陽底下任何一點陰影,像這樣的時刻,不適合談心事,陸臻努力睜大眼睛看著遠方,試圖向他剖開心靈分享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收穫與感悟。
心裏有些緊張,陸臻站在門口又出了一身的汗,他敲了敲門,聽到裏面很乾凈地說了一聲:「進來!」
「那就以身相許吧!」夏明朗幾乎笑彎的眼睛里蜿蜒出幾分詭譎的味道。
推開門,很意外地沒有煙味,陸臻四下里一掃之後忽然有些愣。夏明朗赤著膊坐在窗邊抽煙,若有所思的樣子,受傷的手臂沒有包紮,露出糾結的古銅色肌肉和黑色的縫線。
在遇到夏明朗https://www•hetubook•com•com之前,陸臻認為軍人的氣勢應該像猛獸,氣吞萬里如虎。這也是他為什麼選擇來麒麟的理由之一,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儒雅有餘,氣勁不足。但是,在遇到夏明朗之後,他驚訝地發現了另一種氣勢的存在,像針一樣尖,像冰一樣冷,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陸臻恨得牙癢,他裏面都濕透了,反倒是不太好脫,只能淡定地哼了一聲:「就當是抗酷暑訓練了。」
小花,我們遇上了一個很不一般的對手,我想,他應該值得我們為他努力。
假如只有我們在支持你,假如沒有更多的榮譽,更多的光環,陸臻心情忐忑,等待回答。
陸臻在幾天後終於徹底回神,忽然覺得他應該要向夏明朗道聲謝,畢竟他胳臂上的傷也是為了救他才受的。最近的訓練非常累,陸臻在七死八活地把自己整回了寢室又洗好澡之後,繼續七死八活地把自己挪到了夏明朗的宿舍。
夏明朗轉過身,摸出一支煙,陸臻面無表情地瞪著夏明朗,牙很癢,因為那種憤怒和不甘非常難言,於是牙更癢,真想撲上去咬一口,牙齒咬破表皮,穿過真皮層,切斷微血管,插到肌肉里……
夏明朗沒抬頭:「我也不知道。」
遠處傳來一聲槍響,狙擊子彈擊中目標的聲音,陸臻站定腳步。
「可惜了,不是個艷鬼。」陸臻故意笑得氣定神閑。
夏明朗笑得更加淡然自得,湊到陸臻耳邊吹了口氣:「怎麼,死得還不服?」
陸臻眯起眼,看著那人的背影隱在樓角的陰影里,煙霧把整個人都籠罩起來,不知怎麼的就有一種衝動,很想湊到前面去看清楚,看清那張總是帶著點懶散的卻又危險到可怕的臉,還有那雙眼睛,如此惡劣的眼神,卻洞悉一切,讓人恨不起來。
任何時候,當你站在我身後,我就能感覺到。
無論是好是壞,這個人已經在他心裏紮根,無法忽視的影響力。
「嗯。」
自然,夏明朗更不會退。
聲音有點哽咽,陸臻相信此刻那雙漂亮的大眼睛里應該有一些水汽在瀰漫。徐知著不是個愛哭的人,狙擊黑屋訓練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是僵直茫然的,幾乎神經錯亂hetubook.com.com,可是那樣苦,他仍然不會哭。現在他覺得難過,是因為委屈。
以身相許的代價就是坐下來為夏明朗打報告,就是那種總結型的介紹與評估,交給嚴頭歸檔用,夏明朗介紹完大綱思路,還很傷感地說了一聲:可惜了,早知道把要給政委的那份拖後面寫了。把陸臻聽得一陣惡寒。
「是啊,」陸臻被他這瞬間變臉搞得錯愕不已,「救命之恩可惜小生無以為報……」
不過偷偷在背後接近夏明朗永遠都是一件艱難而危險的工作,這一次陸臻成功地走到了三步之內,然後看到眼前那個身影迅疾地轉身……他有反抗過,陸臻堅信就算是條件反射他應該也是有反抗過的,但是事情的結局卻沒有任何的顛覆性。
徐知著這次平靜了很多,一個人坐在草地上發獃,陸臻從背後抱住他,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我覺得你很好。」
「你根本不給機會讓他證明。」
「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承認他?他現在已經很好了。」
每一個少年都會長大,徐知著比原來沉靜了很多很多。偶爾,陸臻看到那張漂亮的面孔上流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憂鬱神情,就會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畢竟是他一廂情願地要求他留下來,而現在,卻不能讓他快樂。然而狙擊手就是那麼一種孤獨的工作,長久地等待,一槍斃命。似乎反而更適合現在的徐知著,他本來就很好,現在更強,陳默不是一個會矯飾自己語言的人,他開始很平實地稱讚他,因為陳默的賞識,方進對他的態度也突飛猛進,除了夏明朗。
夏明朗,夏明朗!!
「不打了?」夏明朗疑惑地看陸臻的神情慢慢凝滯起來。
「我乾的。」夏明朗揚了揚手裡的煙,銜到嘴裏,笑容囂張得近乎無恥。
陸臻看到徐知著抿著嘴在笑,臉上綻開漂亮的酒窩,乾乾淨淨的大眼睛閃著玻璃似的光,純凈而透明,一時間只覺得心懷激蕩,胸口撲通撲通地跳,被漲滿了的感覺,異常自豪,傻乎乎地笑。
陸臻無言地笑了笑。
可是,那不夠。
士氣,士氣,但凡軍人都是有一種氣勢的。
陸臻不知道終究是他心跳得太猛還是夏明朗下手太重,好像那每一下戳下去,都像是直接頂到了心口上,和圖書一下一下的痛。那種牙根發癢的感覺又回來了,陸臻垂目看著面前那張塗滿了油彩的臉,唇色極淺,完全沒有血色,忽然就有了一種衝動想要一口咬下去,嘗嘗究竟是什麼味道,嘗一下夏明朗的血,到底是什麼味道。
陸臻點頭,他今天被人用冷槍放倒,正在排查人頭。
徐知著對他而言算什麼?因為夏明朗的提問,他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但其實,都有。
「不,不用。」陸臻馬上擺手。
這個妖怪!
「哦?」夏明朗一愣,忽然間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得非常熱情:「我也算是救你一命呢!」
夏明朗似乎有所感應,回頭笑道:「你今天是不是死在B3那塊的?」
夏明朗鬆了手,後退幾步,陸臻竟沒有再廢話什麼,一轉身就走了,倒令他有了幾分失落。
過了好一會兒,徐知著忽然掙了一下,笑道:「我有點熱。」
「我怎麼著他了。」夏明朗笑得懶洋洋的。
幾周之後又有一次小規模的實戰任務,夏明朗帶了幾個人走,仍然沒有徐知著。
「可是……」徐知著沒有說下去。
那個夏天,是陸臻記憶中最漫長的,空前而且絕後,那段時間所有人都晒黑了許多,也成熟了許多,當秋寒急轉直下,一場秋雨讓氣溫陡降了二十度之後,麒麟基地的天空像洗過一樣藍得晶瑩剔透。
從哪裡下嘴呢?陸臻用一種看肉豬的眼神打量夏明朗所有祼露的皮膚,胳臂?脖子?臉?
陸臻在夜間分組對抗時死得早,百無聊賴地站在集合點等待,遠處的黑暗中傳來零星的槍聲。
夏明朗一愣,卻也笑了起來,勻出一隻手來挑起陸臻的下巴,仔仔細細地看了兩眼,道:「不錯,還挺艷的。」
他在想,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那個沒人性的妖怪身上。
於是四目相對,呼吸相聞。
夏明朗轉頭一看:「噫,果然是文化人啊,作訓服都拉到頂了,有風紀。」
「夠了,陸臻,夠了!」夏明朗退開一步,好讓他看清楚自己的眼睛:「要說服我很難,不過,既然你已經選擇要這麼干,就別揪著我不放。」
「我還當是誰,」夏明朗看清楚了來人,手上鬆了一點:「原來是冤鬼索命。」
畢竟不是什麼熟練工,陸臻乾巴巴地寫了三小時,這期間,www.hetubook.com.com夏明朗一直坐在窗邊發獃、看書,偶爾也抽支煙。陸臻看到汗水把他的T恤沾成深色,於是在他第N次拉衣服扇風的時候開口說道:「你要是熱就脫了吧。」
秋夜,天極高遠,冥藍色的天幕上有一線貓爪似的殘月。
這聲音很軟,毛茸茸的,與他平時說話的聲調不是一個樣子,陸臻不自覺偏過頭摸了摸耳朵。
「你服什麼了你?僵得跟鐵板似的,還想打?嗯?不過,你今天已經被我幹掉了……」夏明朗伸手戳戳陸臻心口,「要報仇,等明天吧。啊?」
徐知著反過身去攬著陸臻的肩膀說道:「其實,我也覺得,人這一輩子可以踏踏實實地干一件自己喜歡的漂亮事兒,有幾個兄弟在叫著好,也夠了。」
宿舍里都有空調,雖然,不常開。
陸臻頓時覺得恍惚,這畫面似曾相識,而夏明朗轉身之後,他看清了他背上的那桿槍,胸口有些疼,被空包彈擊中的感覺,深刻而疼痛,一次又一次。
「服了!」陸臻目視前方,直視天邊那一抹破曉的魚肚白。
天很熱,十月底反常的悶熱,雖然天氣預報顯示才36度,卻更難熬。大概是人人都期待著秋高氣爽,沒想到迎來的卻是下山老虎,那種失望讓天氣更熱。
陸臻手指絞在門把上,倒是沒說什麼,開門而去。
「徐知著!」陸臻咬牙沒回頭,也沒繞圈子,對於夏明朗單刀直入是最明智的。
「不,不是。」陸臻只好再擺手,「是,謝謝你救我。」
我靠!陸臻一拳捶下去。
陸臻在一瞬間後悔自己的決定,卻只能把他抱得更緊:「很好,非常好,大家都這麼說,連陳默都這麼說。」
徐知著笑嘻嘻地指著自己的臉:「咋了,沒見過這麼帥的人嗎?」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他?」陸臻忽然轉過了身,清亮的眼睛里映著那一線貓爪似的月光,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夏明朗站得很近,陸臻轉身的時候生怕不夠氣勢又往前探了一下,兩雙眼睛只有六個厘米的距離,陸臻悚然一驚:他不能退。
陸臻神色不改,飛起一腳取夏明朗下三路,沒想到腿才剛抬起,就被人纏住了,夏明朗一用力,陸臻整個人都被他壓在牆上貼成張薄紙。
「我對他有成見。」夏明朗很坦然。
陸臻瞪大了眼睛:「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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