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生死與共
第十八章 生死與共(3)

周源這下是真的被唬住了,他受肖立文之託來開解他師兄,想不到竟開解出這麼個結果來。
陸臻一根根地拔地上的草,小心翼翼地抽出最中間那一針細細的芯,眼淚砸下去,無聲無息,掛在草葉上,倒像是露水。
徐知著沉默了一會兒,陸臻看到他把病房的門關上,馬上問道:「他呢?」
「掃平了,一個沒留。」徐知著的臉色緩和了點:「看你那一身的血,兄弟們全暴了。」
他看到那雙眼睛,原本凝然深重暗藏玄機的眼睛,此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寫滿了溫柔,慈悲的溫柔,我懂,我都懂。
無論這句話說完了,他們兩個是陰陽相隔也好,生死與共也好,他還是想聽,想要至少有一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也是被愛著的,他不是一廂情願。那不是前輩對後輩的縱容,不是兄長對弟弟的寵溺,那是愛!
那兩人一陣疑惑,但馬上掏出了陸臻要的東西。
陸臻笑意更深:你是想拖我一輩子啊。
「那是。」常濱笑得頗有得色,只是眼底總染著層憂慮。
是的,人選太不好找,雖然夏明朗可能打不過方進,沒有陳默的槍法好,不像鄭楷軍械全能,在電子技術上與陸臻更不能比,但他是夏明朗,他可以服眾。就算是再去找一個人,他會比徐知著更准,比鄭楷還要武器大全,同時還擁有陸臻這般精細的科學家大腦,他也不是夏明朗,他很難服眾。他手上的兵,全是他一個一個從地里收來的,一隻只削切成型,都有他精巧的設計與計算。
「他這不是還沒死嘛,我哭什麼呢?就算他真死了,我也不能哭啊,我還得好好活著呢!對吧?」陸臻忽然覺得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當常濱和肖准發現陸臻時,他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手中的槍還在待射狀態,身邊有一團火,他分明就是豁出去了,要麼讓隊友找到,要麼讓敵人找到。
陸臻體諒地點了點頭,可惜他無能為力,他不是夏明朗,夏明朗也不是他,夏明朗有的他沒有,他有的夏明朗也沒有,所以註定他無法取代他,站到那個位置上去。他與他,是鏡子的兩面,最相似卻也是最相反的人。
病危hetubook.com.com通知書一單一單地下,常濱嚇得守在門口,一刻也不敢離開,揪著醫生不肯放。
「靠你們了……」他用最後的一點神智看到他的隊友鄭重地點頭,然後眼前一黑,陷入無際黑暗中。
「人呢,都?怎麼就你一個來慰問英雄?」陸臻假裝不滿,可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徐知著。
陸臻一離開基地不再對著老熟人,精神頓時垮下來許多,似乎倒真可以算得上是在放鬆。後來開會的時候遇到肖立文,打點起精神跟他寒暄了幾句,過了兩天,他便看到那個高大強壯的滿足他對軍人最初想象的傢伙虎踞在門口。
心力衰竭,到了這種時刻,所有的醫療手段都只有輔助作用,關鍵還是要看病人自身的身體素質和意志力。
「五天了。」
陸臻失笑,這叫什麼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死了嗎?」陸臻目光凝定,筆直而銳利。
「周營長,讓我先靜一下吧。」
「小肖傷比較重,他第一個到的,中了兩槍,還好都是穿透性的,後來大家都到了,就是我們的天下了。」徐知著閉上眼睛把臉埋到雙手裡,這是他第一次參与如此慘烈的戰鬥,硝煙與戰火充斥了整個天地間,極艷的血做的花一蓬一蓬地開出來,散落,染透征衣,侵染鐵血的戰魂。陸臻默默無言,手掌按在他的脊背上。
「小花,如果隊長真的回不來了,那還有我。」
無論他想用什麼方式來留下他,他終究還是不在了。
魂散了,遊離四方去了,不知半路上,可還能與你遇見否?夏明朗?
那麼死亡呢?一點希望也沒有的死亡,和頭髮絲那樣一線僥倖的失蹤,哪個好?
「當然!完成了!」徐知著聲音一硬,臉上一派鐵血的恨意。
那片林子危機四伏,夏明朗還沒找到,特警那邊已經傷了好幾個。十天了,能找著也該找著了,大隊宣布暫時停止搜索。一群閑沒事把50公里負重當散步的鐵漢們個個抱頭痛哭,都知道沒希望了。一個人,還受著傷,十來天了,那林子里什麼沒有,毒蟲蛇蝎,豺狼虎豹。
不過傷心歸傷心,可也沒傷成他那樣的吧,整個人都https://www.hetubook.com.com灰了,風一吹劈里啪啦就得碎掉。周源猝手不防,不知道要怎麼罵下去了。
「周營長。」陸臻主動上去打招呼,他與他,曾經共謀一醉,老戰友相見,總有難言的親切感。
「沒有一點消息嗎?」
陸臻脫力地坐下去:「我睡了多久了?」
陸臻被他震得一愣,半晌,緩緩點頭,對啊,隊長是不會死的,沒有人可以殺死他,有誰能殺死上帝?
失蹤!
呵……陸臻放鬆地一笑,整張臉的線條都柔和下來,閉上眼沉沉地睡去,這一次,他非常徹底地昏睡了三天,期間斷斷續續地醒過來,都迷糊得厲害,不過是喝點水又倒下了。
他不像他,他不是他,他也做不了他,於是他無可取代。
徐知著道:「你要答應我冷靜點。」
陸臻一愣,有點錯愕,勉強笑了笑:「不至於吧。」
陸臻中毒頗深,從臨時醫務站一路轉送到了四軍大。本來以陸臻的身體素質,這種粗蝎毒在這個劑量上應該不是致命的,但是陸臻其它的傷勢太重,失血過多,引起了併發性的感染與生命力的衰竭,從送入醫院起就一直在昏迷,卻不能深眠,眉間深皺,掙扎不休,像是在做著什麼最可怕的夢。
但是緩緩地合上去,不可挽回地合上去,無情的幕布,掩去所有的煥然光彩。
徐知著連忙按住他:「沒,沒有,失蹤,我們的人還沒撤回來,邊防上也在幫著找,會找到的。」
陸臻在黑暗中怒吼,猛然睜開眼睛,天地間一片炫目的白。
在黑暗中掙扎,極深的疲憊層層席捲上來,前方像是有個黑而甜的誘人所在在招手。
夏明朗失蹤,一中隊群龍無首,雖然日常的訓練如舊,卻失掉了神韻。
陸臻疲憊地淺笑:「不錯啊,氣勢挺足嘛。」
陸臻是書生,雖然沒人敢拿他當書生看,可是大家心裏還是很關照的。更何況這次的任務他們倆是一組,他回來了,夏明朗死了,那是什麼滋味,他們不敢想。然而總是這樣,當所有人都覺得陸臻一定會哭的時候,他總是笑的,無論如何笑比哭好,又不是哭過了就不會痛!
徐知著用力高聲叫道:「隊長是不會死的!https://m.hetubook•com.com!」
你不在了,夏明朗,如果你真的已經不在了,讓我成為你。
極限的疲憊,血已經流盡了,每一縷肌肉都酸痛難當,骨頭好像已經碎成了粉末,陸臻猶豫而躊躇,放棄嗎?放棄了就不再痛,要不要放棄,能不能放棄?可是,他看到夏明朗在背後向他招手,子彈緩慢地從夏明朗身體里穿過,一幀一幀地定格,血濺出,在黑暗的底色上開出艷怖的花,每一瞬的神情都看得分明。
陸臻一直強撐著一口氣,略一翻動,人就醒了過來,看到眼前模糊的人影,也分辨不出誰是誰,只是虛弱地吐了幾個字:「水,地圖……」
抱頭痛哭這種事徐知著做不出手,左顧右盼地,眼睛里已經糊得什麼都看不見。百般無計,他張開手臂抱著陸臻,壓抑了聲音地哭泣,整張臉濕淋淋的,淚水滴到泥土裡,被悄無聲息地吸干。
周源盯著他看了會,忽然皺起眉頭:「真有那麼大的事嗎?我看你現在簡直就像死了,眼睛里都沒活氣了!」
陸臻想了一會,問道:「任務完成得怎麼樣了?」
不過隊長的人選問題畢竟不由陸臻關心,嚴頭愛才心切怕他觸景傷情,急匆匆地趕末班車把他送去軍區參加一個電子偵察訓練營,也不是真為了要提高什麼,只是希望陸臻能出去散一下心。
情況已經發出去了,肖准趕去支援夏明朗,並在行進中聚合人手,常濱則負責把陸臻背出去,呼叫直升機,馬上送醫。
「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了。」主治醫師聽到常濱報訊說陸臻已經醒過一次,馬上衝過來檢查,不由得嘖嘖稱讚,「你們這些人啊,身體素質真好,換別人十個也死沒了。」
「聽著,我撐不了多久。」陸臻一手操作電子地圖,一邊力求以最簡單最準確的語言說明夏明朗的方位和面臨的困境。
所有令他心動,神搖,至死都不能放棄,不能拋棄的一切。
陸臻恢復得很快,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快,他接受了夏明朗的消失,就像當初接受他擊斃人生中第一條人命時那樣的坦然,並且無畏。
是啊,戰友死了,傷心啊,撞上這種事誰不傷心?他與夏明朗不過是數面之交,憑的是英雄惜英雄的豪氣和-圖-書,不能跟他們這種寢食同步事事不離的交情比,可是乍一聽到夏明朗的噩耗也傷心鬱悶了好一陣子。
陸臻這種屬於毒傷,來勢猛,好得也快,不到一周就恢復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腿上還有傷,早就可以下床了。只是邊防上一直沒有消息,何確派了大批人馬出去,可是找不到。
「陸臻?臻兒?」
所謂血染緇衣本以為是文學上的誇張,原來不是的。隔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整件作戰服都被鮮血浸透,完全變了顏色。肖准馬上撲上去試了一下脈搏,還好還好,還活著。
狀態很壞嗎?陸臻回到招待所對著鏡子看,還不賴啊,笑得跟當年一個樣嘛。
陸臻把一壺水全澆在頭上,抹了把臉,手指按到自己腿上的傷口裡用力一攪,縫線崩脫,一陣尖銳的疼痛頓時襲上來,將神智從混沌中拔出了些。
「果子,你別笑了好不好?你笑得我頭皮都炸了!」徐知著眼眶紅了。
長夜,漆黑如水,陸臻穿行在危險的叢林中,在顯眼的位置留下隊里內部約定的標記,只是左腿上的傷口早已崩裂,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而左肩的傷卻越發地灼痛了,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沒!」常濱斬釘截鐵。
其實夏明朗的判斷有錯,或者說他的判斷沒有錯,但是他又說謊了,陸臻肩上的刀傷處的確是中了毒,這是一種很粗陋的土製蝎毒,但傷重時,仍然致命。陸臻看到一重又一重的黑影迎面襲來,終於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當然是想聽的!
「臻兒?你幹嗎?」常濱嚇了一跳。
「你……你你,你自己小心點兒,想想你們那隊長,夏明朗那死脾氣,你當他會樂意看你這樣兒?」周源強瞪著的眼睛倒也漸漸地濕了,胡亂揮手,一肚子火氣不知道沖誰發似的,到後來,還是一拍腦袋,灰頭土臉地走了。
「還有沒有人受傷?」
天高雲闊!
陸臻沉默無言,可到底還是紅了眼眶,曲曲折折碎了的淚光全含在眼睛里。
陸臻走的時候很平靜,徐知著握著他的手問他會不會就此離開,陸臻搖了搖頭,堅定地告訴他:不會。
不!
不過,陸臻捫心自問,那句話,那句夏明朗說他其實都懂的話,他想不和*圖*書想聽?
夏明朗啊夏明朗,你真狠。
他畢竟還是不像夏明朗,夏明朗像梅,鋼筋鐵骨,卻華麗魅惑,是妖異而誘人的存在,骨子裡又有一脈硬氣。
周源一臉的無奈:「別笑了,老子最煩你們這種人,虛偽!是爺們想哭就哭,要笑就笑,你看你現在像個什麼樣子,我說,你是不是想跟著他去啊!至於嗎?你那事我從頭到底託人問過了,又不是你害死的,你幹嗎啊?」
「死了?」陸臻幾乎從床上跳起來。
不過,好像,是真的變了,刻骨的滄桑,一夜之間就滲入了眼底,原來那笑容似竹,乾淨清爽;現在笑得像松,濃重而沉鬱。
「你醒了?」常濱興奮地湊上來。
「陸臻,這事兒不怨你,我們都沒怨你。」徐知著實在忍不住,還是哭了出來。
「可是,呵……他不在了。」陸臻本想笑,可是笑到一半,眼角就被悲傷壓垮。
一中隊的那些兵都是血性漢子,發了瘋似的把那塊原始森林搜了一個多星期,每寸土都鏟過了,連片衣服都沒摸著。
像陸臻那種精密的腦袋瓜,單單心理干預是沒有效的,他會把心理醫師干預掉,唐起花心思想進行心理安撫,連藥物都用上了,連門都沒摸著。
「真狠吶,真狠。」他笑著搖頭。這妖人,到死也不放過他。既然打算好了要去死,那就別說什麼廢話,現在也是,死都死了,也不肯給個准信,不讓人死心。
一隊A組失聯了大半天,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夏明朗絕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與大家失去聯繫,於是全中隊的人馬都在向這個區域靠近著。可就算是身經百戰,當他們看清陸臻時還吃了一驚。
等陸臻再一次徹底清醒時,他已經在軍區醫院里了。徐知著看到他睜開眼,馬上歡喜得像是撿到寶一樣,滿臉眉飛色動:「你醒了,沒事了?」
「人選不好找啊!」嚴頭傷心碎骨地衝著陸臻報怨,夏明朗啊夏明朗,都叫你不要再做獨孤求敗了。
徐知著覺得他可能一輩子都會記得那個午後,陸臻就那樣看著他,說:「對不起,我把你的隊長弄丟了。」徐知著搖頭,其實他很想說沒關係,可是他說不出來。怎麼可能沒關係,但逝者長已,他更看不得活人受苦。
而他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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