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兵天血地
第十六章

「對不起!」夏明朗抬起陸臻的臉,摸索到嘴唇的位置吻下去:「對不起,是我……是我不好。」
這片山坡也不算平緩,夏明朗手腳並用的往下滑,到底是不放心,滑下去幾米就忍不住回頭去看,陸臻一棵樹一棵樹的攀著滑下去,雖然有點慢,倒也穩當,偶爾茫然四顧,夏明朗馬上出聲提醒說:「我在這兒。」
我們兩個,都一廂情願的想給對方最好的,可最好的是什麼樣,你說了不算,要他說了再才算。
彷彿被蠱惑,鬼使神差的慾望與衝動,夏明朗探出舌尖抵上陸臻的眼角,太過明顯的溫差讓陸臻的眼眶驟然發熱,眼淚洶湧而出,沾在舌尖上滿是咸澀的滋味。
陸臻躲不開,又看不見,一邊豎起耳朵聽著,微微緊張的抓著夏明朗的衣服。
因為看不到陸臻的眼神,反而更能想象他說這些話時的樣子,在腦海里一點點的自動映現。夏明朗心想我也算是個能扯的人,酸溜溜的情話也張嘴就來過,不過從來沒扯過這種,當然也沒聽過這種的,哄人都沒有這麼哄的。
「停不下來?」夏明朗忽然警覺,仔細看過去。
「你最近很拚命。」
陸臻悶聲笑:「我管什麼啊?我覺得你都挺好的,真的,除了有些時候對我有點蠻以外,別的都很好,我總不能給你管錢吧!」
夏明朗總覺得無措,手忙腳亂的。老了老了,當年多剽悍呢,看著這小子筋疲力盡的趴在地上還能再去踢一腳,哪像現在呀,看著他眼淚珠子叭嗒一掉,心都疼得碎成八瓣兒了。
夏明朗終於忍不住,偏過頭去吻陸臻的嘴。
陸臻猛然把手抽了出來:「我能走,我自己能走。」
「雪盲,晃到眼睛了。」夏明朗踩在邊緣上,陸臻正在摸索著試探。
「我不是說對你有懷疑……」夏明朗忽然覺得自己也有點說不下去,如果說陸臻不容質疑,自己也沒什麼出錯,那問題都出在哪兒了?
夏明朗移開嘴唇看向他,漆黑的眸子潮濕明亮,睫毛上沾著細小的水珠,面孔凍得蒼白,只有眼眶是鮮紅的,眼淚不停的滾下來,呼吸時帶出的白霧讓他看起來面容模糊。
「行了,行了……別說了!」夏明朗撲上去按住陸臻的嘴,媽的,幾輩子沒哭過了,眼睛全濕了,東西都看不清了。
「你老是怪我為什麼不肯放心,為什麼就不能把一切都交給你。可我為什麼就一定要放心?我為什麼應該把一切交給你?我們是同行者,夏明朗,不記得了嗎?我為什麼就不能是跟你一起走,我為什麼就不能跟你一起去承擔我們的未來。我知道我不行,你信不過我……」
夏明朗當機立斷的轉身開路:「那你跟著我!」
陸臻一下愣了,過了好一會才說:「有道www.hetubook•com.com理。」
算了,夏明朗望天嘆氣,他說他可以,你就讓他瘋一次不行嗎?又不是什麼需要出生入死的大事。
陸臻知道問題嚴重,從貼身的內袋裡把藥水找出來,夏明朗幫他把藥水點上:「有沒有戴眼罩?」
「那我下去拉他上來?」
「完了,這下真的成瞎子了。」陸臻伸出手感覺四下的空間。
方進鄙夷的看向徐知著,一點不同情。
「那我養你啊!」夏明朗小聲說。
「隊長?」陸臻等了一陣,沒有聽到回應,驀然有點緊張。
「我我,我止不住,不擦,凍在臉上更疼。」陸臻實在不喜歡自己現在這副脆弱的模樣,想要轉頭,卻被夏明朗捏住下巴。
當然,他也知道陸臻不是在哄他,陸臻從來不說謊,真要命,夏明朗覺得自己臉上燒得慌,好像被人劈頭打了兩個耳括子。
「你今天下午跟我說的話,我想過了,是我不對。」
早就知道家裡養的是一頭鷹,翅膀極硬,可為什麼就是不肯認命呢?
「我這人不擅長發火,你也知道,沒你那氣勢,桌子一拍氣壯山河的,我要是拍桌子罵娘就是個被人調戲的命。」陸臻咬著勺子笑出漂亮的小白牙:「而且我也不覺得你有什麼錯,你挺好的,只是我一時還沒有適應。我不想改變你什麼,我希望你在我面前是自由的,你想怎麼就可以怎麼樣,你喜歡什麼就能去幹什麼,對我你永遠都不必有愧疚。」
陸臻搖頭說沒有,全身上下都翻過,只有用來纏槍的迷彩防紅外偽裝布條,出來的時候領錯了的,或者說沒注意,雪地裝配了叢林迷彩,陸臻想好歹能捆點東西就放了一條在兜里。夏明朗對著光看了一下發現能用,仔細的蒙到陸臻眼睛上,在他腦後打結固定。
「那你現在還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夏明朗學著陸臻的腔調問。
就算真的從來沒錯過,你把他逼成這樣……這兩年回頭去看,或者算不上百依百順,可總是你夏明朗在當大爺,他陸臻在陪小心,真換個沒主意的小姑娘也不見得能做到這樣,可他是誰?他是陸臻,那身骨頭硬得整個軍區都硌得慌,連軍長都敢瞧不起,他怕過誰?
你也不過就是仗著人家喜歡你!夏明朗有點無語,心想老子怎麼淪落於此了,占這小孩兒的便宜?
你就不會錯嗎?
陸臻慢慢轉頭,看向他。
陸臻停下來:「我沒有想指責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綁住我……怎麼樣,你只是喜歡這樣,你個性如此,我都知道的,所以你不用道歉。」
夏明朗反反覆復的撫摸著陸臻的臉頰與耳垂,想吻上去,可到底覺得不安全,還是作罷。
人長得和*圖*書漂亮就是占點便宜,夏明朗心想,怎麼折騰都好看,濺著一頭一臉的雪也好看。矇著眼睛,那無助的小樣兒招得他只想撲過去把人揉到懷裡去疼,一步一牽的帶著走,可是不行,再心疼再心焦也不行。
「有時候,我可能會比較憂慮,說一些悲觀的事,你知道我就是那種習慣,那……那不是說我覺得我們兩個就過不下去了,我只是覺得我們應該要正視那些問題。」
「可是現在呢?現在你開始不喜歡在我面前的你自己了,你讓我怎麼辦?你這是陷我于不義啊!」夏明朗抬手順著陸臻後腦上硬刺刺的短髮。
夏明朗倒吸一口冷氣,憋住了吐不出,他狠狠的瞪了陸臻三秒種才想起他現在看不到。這小子倔勁上來了,他知道。
陸臻張開雙臂抱住他。
喲,嗨嗨……這下把洞里的兄弟們都驚動了,七嘴八舌的觀望打氣,一個說破里斯,狗昂……夜魔俠!另一個嚷著,什麼夜魔俠,小米的東西有什麼好了,盲俠知道不?盲俠?神州奇俠!
閉著眼睛吃也不是什麼高難度的技術,陸臻埋著頭吃得很香。
「我我,我明白,我保證。」
畢竟幾米之外隔著幾塊山石就是戰友們,他心裏再捨不得,也還是得把人放開。不知道是不是心態不同了,其實是就是同之前一般無二的模樣,迷彩色的布條蒙在眼睛上,可是薄唇緊抿,神色安定,看起來一點也不迷茫,一點也不茫然。夏明朗甚至相信現在給他一個口令他馬上就能拿起槍。
陸臻把陡坡仔細摸了摸,數著步子退開,加速猛衝,一隻手率先衝過崖頂,夏明朗一把拉住他,用力一拽,陸臻裹著一身冰寒氣撞到他懷裡。
徐小花按一按手讓大家安靜,拿出狙擊手接近預定目標的謹慎勁兒,悄無聲息的向陸臻那邊摸過去,堪堪就位,徐知著張嘴正想喊,夏明朗低低咳嗽一聲,就聽著徐知著啊的一聲慘叫,仰面倒地。
「那你能不能對我多一點信心?你能不能相信我,就算你不拉著我跑,我也一定會跟著你,你能不能對我放心點兒?」
「我在。」夏明朗馬上說。
「我現在跟你說什麼你都知道。」陸臻苦笑,忍不住又想去擦眼睛,被夏明朗一把拉住。
「對啊,我把工資卡給你吧!」
「好。」陸臻輕輕點頭,耳尖上燒出一片紅。
「還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陸臻問。
陸臻抱膝坐著,一本正經的樣子:「好啊,聊什麼。」
「小笨蛋。」夏明朗擼著他的頭髮,當然我更笨。
「不用!」陸臻在下面吼:「告訴我幾米?」
夏明朗在他面前蹲下:「我喂你?」
「媽的,老子最怕你這麼一本正經的對我說話,我寧願你發火沖我吼呢!夏明朗你他媽混和圖書蛋不是人什麼的……」夏明朗撓著頭髮。
啪,晚了一步,石子砸到地上,陸臻恨恨。這會兒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了,一個個歪著腦袋唯恐天下不亂的看著好戲。
陸臻被鄭楷下了嚴令要瞎一天,夏明朗用飯盒盛了飯拿過去給他,陸臻聽到腳步聲轉頭笑道:「隊長?」
哼,有隊長在你還想欺負臻兒?太沒眼色了,虧你還跟他一個屋裡呆過,太遲鈍了,感覺太不敏銳了。方進恍然有了一種智商上的優越感,因為洞悉著人所不知的真相。
「我沒有!」夏明朗固執的反駁,我只是……
「這不叫縱容,」陸臻固執的更正:「我不是怕你不愛我了,想討好你什麼的,我就是想給你最好的。有人說一段長時間而保證質量的愛情,不是因為他有多好,而是你喜歡在他面前的你自己。我可能不是最好的,但我希望能夠給你最好的愛情,在我面前的你是你最喜歡的樣子。」
陸臻抱肩挑眉一笑,十分傲然:「活該!」
是鷹就得飛,就應該飛,直入雲天,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翱翔,看不到他又怎麼樣,就算手上沒有握著繩子又怎麼樣?只要吹聲口哨他能落下來,他還是你的。這兩年他收起爪牙像個小麻雀似的圍著你轉,就真拿他當麻雀養了,稍微撲騰一下就不放心。
陸臻一聲不吭的讓他抱著,不動也不說話,有時候看不見的人反而佔便宜,因為不知道對方是什麼表情,所以一門心思的表達自己,剛剛那句話,說實在的他是賭了氣的,可是平心而論他做得到。
夏明朗換了個姿式坐下來,腳軟,真的,蹲不住。
陸臻有點猶豫,然而黑暗給了他力量,蒙住他的眼睛讓他有勇氣亮出自己的心:「我,我一直有種很怪的感覺……你好像有點怕我,我大概知道你怕什麼,可是我怎麼想都想不出來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會讓你有這種不安。」
「難得今天話都說到這裏了,我這個人你是知道的,我,陸臻,可以現在發誓,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跟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在一起……」
臨到洞口的最後那幾步,有一個陡直的斷層,夏明朗助跑了幾步衝上去,站在上面往下看。有人聽到動靜鑽出來看,驚訝,臻子怎麼了。
「別擦了。」
「我想趕上你。」陸臻笑得很淺,幾乎有點天真的味道:「我以為只要我能趕上你,我就能足夠堅定到在你的影響力面前還依舊保持自我,我就能在我們兩個之間找到某種平衡。」
就這麼個人,這麼傲氣的,你想像個老母雞似的把他護在羽毛底下,這可能嗎?他在你面前那麼需要誇獎,那麼需要肯定,為什麼?你把他做人的自信都壓沒了,還好意思問他怎麼了。
夏明朗心裏百味雜陳www.hetubook.com•com,異樣的酸澀,最近這一年,這小孩像玩命一樣,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嚴正說你別這麼逼他,當時聽了只覺得莫名其妙,多委屈啊,心想我怎麼逼他了,我對他那麼好,我啥事兒都想為他干,我怎麼逼他了,他自己樂意這麼折騰能怨我嗎?
夏明朗回去把陸臻移了一個位置,陸臻詫異的問他幹嘛,夏明朗撫著他唇角的血印說這裏沒人能看到,我們聊會天。
「眼睛還疼嗎?」夏明朗嘆氣。
呃?別叫名字,夏明朗一陣緊張。
陸臻努力笑了笑,說:「有時候,我會說你哪裡不對,那不代表我想跟你分手。」
眼睛被矇著,看不到黑白分明的執拗的眼神,也看不到透明的淚水,夏明朗覺得壓力小了很多,他伸出食指抹掉陸臻沾了腮幫子上的一點湯汁。
可是現在想想怎麼不怨你呢,你都逼得他快跳樓了。
「你從來不管我,你這樣我也很慌,我有時候寧願你像別的女孩子……哦不是,別的男人那樣。」
「三米,有八個踏腳點……」夏明朗把地形描述給他。
「我自己來就行。」
「行!我回去下個會計學回來看看,保證幫你把賬面做得漂漂亮亮的!」陸臻一拍腦門說:「搞笑了,我自己的錢還都在我媽那兒呢!」
呃……夏明朗張口結舌,真是邪了門了,為什麼隔著一層布都會覺得目光逼人。
「不不,不是的,是我不對,我以後不逼你,我以後保證不逼你了。」
陸臻很快找到方向,衝著他笑得很燦爛,當然也有栽倒的時候,蒙頭滾下去三米遠,好在雪層厚,倒也不會真的受傷。
「我知道!」
「你不能這麼縱容我。」
夏明朗忽然覺得愧疚,這兩年,這些日子。小事陸臻不管,大事全憑自己做主,從來不發火,從來不生氣,偶爾耍耍小性子也像情趣多過任性。大大小小的矛盾或者有爭吵,最後總是陸臻先道歉。
「對不起,我不應該沖你發火。」陸臻深呼吸捂住鼻子和嘴,用力眨著眼睛把眼淚逼回去:「你說過的,有任何問題都可以談,可是最近我跟你的溝通進行不下去,我一跟你說我們之間有什麼,你就特別敏感。好像我一提我們之間有問題,我就要跟你散夥,其實根本不是這樣的。」
「不對,是雪肓。」夏明朗瞬間反應過來,馬上站起來翻身上的口袋:「有沒有戴眼藥水?」
夏明朗真覺得你怎麼能這麼哭呢?祖宗,你哭成這樣,你要我命我都給你,他胡亂的點著頭,說我一定。
夏明朗!他對自己說,你應該清醒了!
陸臻迅速摸出一塊石頭砸過去,徐知著氣定神閑的跳開,哈哈大笑著跑遠。
「哭吧,沒事的。」夏明朗耐心的舐去陸臻眼角的淚水。
陸臻!
意料之中的回和圖書答,夏明朗用手背蹭一蹭陸臻的臉,把飯盒和勺子塞到他手心裏。
哇,不錯不錯,眾人瓜唧瓜唧,夏明朗一個個踹過去,媽的,看猴戲呢?!
「我知道。」陸臻笑起來,側著頭分辨聲音傳來的方向。
這不是一朵可以讓你捧在手心裏養的花。
陸臻看著他眼睛發愣,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眼眶已經徹底的紅起來:「其實你不用道歉的,我知道你沒錯,是我自己還不行,我太容易被你影響,可我不喜歡這樣,可能再過些年,我更成熟了,我就不會再害怕這個……可是我現在我還不行。我已經很努力的去追趕你,可我真的還不夠,其實我沒你想的那麼聰明,我只是比別人記性好,比一般人會念書。你……能不能原諒我,你讓我緩一些。」
夏明朗覺得無奈又特別心疼,這兩個字扔在地上都帶響,硬邦邦的。
夏明朗抓住陸臻的手套慢慢拉開,眼角磨紅了一片,有些地方滲出細小的血珠,融到眼淚里,凝成晶瑩剔透的紅,看來觸目驚心。
「夏明朗!」
「好多了!沒事兒的,多大的事兒啊!明天早上就好了。」
是呀,你都把事兒做完了,你讓他怎麼辦呢?總是說心疼他,怕他操心,可那就是個操心的命你不知道嗎?你把十層樓都造完了,他要麼承認自己沒用,要麼再造個第十一層。
夏明朗捫心自問。
彷彿已經傷心到極點又好像全無意識,像一個設錯了功能的娃娃。
該知足了。
「嗯。」應聲含糊,哭得這麼唏里嘩啦一塌糊塗,讓陸臻覺得非常丟人。
先是被光刺|激,然後又哭又揉的,陸臻那雙眼睛跟著他算是徹底的遭了罪,拉到洞里又上了一次葯,眼淚還在不停的流,陸臻呆在暗處半靠著背包休息,徐知著偷偷走過去蹲在他面前,肆無忌憚的指著他的鼻子說:「愛哭鬼!」
陸臻的聲音哽咽,眼淚流下來,被很快的擦去,雪地手套上凝著一層冰渣,將冬季乾燥脆弱的皮膚擦出細小的血絲。
陸臻安心的笑了笑,捧起飯盒把剩下的那些湯喝光,夏明朗把飯盒送回去塞給方進,方小爺默默接手,一轉頭扔給了阿泰,於是食物鏈的最後一環乖乖去洗碗。
有時候我們在一個人面前一直贏,耀武揚威說一不二的佔著上風,不見得你就真的那麼能,也不過就是他不肯跟你計較,他怕你,怕你會生氣。
陸臻的聲音裡帶著潮氣,軟弱的哀求的味道。
陸臻早就把石子扣在手裡就等著他,橫豎是看不見,只能憑上一次的聲音來源做判斷,歪打正著就彈在徐知著臉上,徐小花捂著臉在地上翻滾,哀號:「我毀容了!」
過了一會又溜過去,忽然跳起來大聲喊了一聲:「鼻涕蟲!」
夏明朗連忙抓住他:「跟我走,快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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