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戰爭之王
第一百零六章 槍聲過後(1)

馮啟泰聽到他的笑聲轉身回頭,略帶困惑的圓臉上帶著單純的笑意。陸臻笑著揮了揮手,示意他沒什麼事兒,繼續走。
夏明朗有些猶豫不決,他不知道在這種時刻他是不是應該呆在陸臻身邊,可是他又清楚地懂得,有時候,人需要一個人獃著。他站在樓下的院子里,陸臻推開門就能看到的地方。
「第一、我不認識他;第二、我不相信他是本地人;第三、我看不出來是誰雇了他。」
「親愛的,你要明白,我們這一行的共識是不要進入中國腹地,你們人太多,那裡銅牆鐵壁。但是,並沒有人特別看重……嗯……怎麼說呢,之前在阿富汗的時候,我們都覺得你們應該還不如阿富汗國民軍。」
角落裡傳來幾聲沉悶的哽咽,隨後變成嚎啕痛哭,方進從進門起就蹲在牆角,他拒絕接受這個現實,他拒絕看見。他甚至默默發誓,如果你還能好起來,我一定不會再欺負你。
海默攤了攤手,聽話地離開。
「這麼便宜?不是說價值百萬嗎?」徐知著很詫異。
陸臻把車停在山腳,馮啟泰抱著望遠鏡走在了最前面,炙熱的風吹過他們的身體,汗水在皮膚與作戰服的空隙中流淌,最後匯入軍靴里,走路時會發出咕咕的聲響。陸臻以前一直想不通,為什麼阿拉伯人喜歡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現在才知道這絕對是有道理的,要不然,活生生能晒成個人干。
「OK,OK……冷靜點,先生們!」海默舉起雙手往下壓:「我的判斷是,這是一名職業殺手,有人花錢雇了他,我不知道他這單活兒的具體內容是什麼,但是基本上,從他的武器來看,出價應該在五萬美金左右。」
徐知著和方進把殺手的屍體找了回來,輪番炮擊再加上槍擊令他面目全非,樣子看起來比馮啟泰要可怕得多。當然,沒有人關心這個。這裡是戰場,沒有那麼多美好的花樣文章、仁慈善念。
那個瞬間很安靜,這是從遠方趕來的子彈,那種安靜是如此徹底,以至於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響都清晰可辯……風聲、血液滴落的聲響,肉體砸到岩石上那沉悶的撞擊聲。
總而言之,除了看著就不像好人的夏明朗(陸臻語)和沒有正常人類能搭得上話的陳默,麒麟與水鬼營最近春光明媚,爛桃花落了一地。
幾秒鐘以後,對面山坡上騰起大片的煙塵,爆炸聲此起彼伏轟轟作響,在山谷中回蕩,令大地震動。他們遇到了一個很好的殺手,但是他不了解夏明朗。
「我腳著就這水量,衛生巾是救不了咱了,咱們需要的是尿不濕。」陸臻開著玩笑。
「媽的!趴下!!」夏明朗一拳砸到陸臻臉上m.hetubook.com•com
陸臻猛然沖了過去,那一刻,用風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速度,那更像一道閃電,夏明朗在中途截住他,將他攔腰抱起,強大的衝擊力讓他們兩個人一起踉蹌了好幾步。
陸臻哈哈大笑。
氣氛極為壓抑,麒麟們聚集在醫務室里,不知道還能幹點什麼。
後來,在很後來,阿泰的母親專門問過陸臻,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的兒子有沒有說些什麼。
似乎是上帝也聽到了他們的呼喊,馮啟泰慢慢地轉過了臉。
陸臻發現時間好像停止了,他所有的訓練,所有的條件反射在那一刻通通離他而去,他獃獃地站立著可能有一秒鐘,或者兩秒鐘,直到夏明朗撲過來,帶著他翻滾到旁邊的岩縫裡。
「的確。」海默感慨:「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恨什麼。」
夏明朗把褲腳撒開用力跺了跺腳,淺色的沙岩上留下一個潮濕的腳印。
「阿泰!!」陸臻怒吼,差點將夏明朗掀翻。
「巴雷特。」徐知著把繳獲的槍和子彈遞給海默。
「狙擊攻擊!我們遇到狙擊攻擊!!!」夏明朗在他耳邊憤怒地咆哮:「12區兩點方向,距離600到1000米,全區進入戰鬥狀態,所有哨兵堅守崗位!迫擊炮陣地準備發射!」
「阿泰!」陸臻欣喜若狂。
「別扯這些沒用的,說重點!」夏明朗很不耐煩。
「就你事兒多!」夏明朗故作兇狠地瞪了陸臻一眼。
「鎖定坐標,火炮覆蓋!」夏明朗下令。
「說你能確定的。」
一枚子彈射中了陸臻隱蔽的岩石,軟質的砂岩被砸出一個深坑,陷在裏面。隨後,在馮啟泰的身邊揚起了一篷塵土,在兩次糾偏之後,子彈再一次擊中了他。點五零的口徑,隔著重山而來,帶著強大的動能撕開了他的手臂。
海默站在門口,帶著些許困惑的神色:「嗨?!出什麼大事兒了?不是說就死了一個人嗎?」
「他的槍法怎麼樣?」
「還好有默爺陪你啊!」
「媽的,下次送物資,我得再多要一車衛生巾。」夏明朗嘀咕著。
「你們都走吧。」陸臻輕聲道:「讓我再陪他一會兒。」
方進領了一隊人從另一個方向貼近搜索,陳默也已經進場鎖定,擊斃他只是時間問題,又或者,他已經粉身碎骨。
「很一般。」
陽光燎烈,猛烈的光線讓這廣袤的大地褪去了色彩,一切就像照片過曝那樣白得失真。馮啟泰慢慢抬起手,指向那顆碩大的球體,沒有人知道他想說什麼,沒有人……最後他的手掌跌落到砂岩上。
是他把他拉進了麒麟,是他鼓勵他不斷前進,是他命令他不要哭,是他眼睜睜看和-圖-書著他死去……
這是陸臻最後一次看見阿泰的笑容,這個笑容被永久地保留在了他的記憶里,多年以後依然鮮活分明,在午夜夢回時隱隱作痛。
在這樣的亂世中,什麼意外都會發生,夏明朗自然深知其中理由,抓緊時間修建防線,深挖洞廣積糧。
「你剪開塞嘛。」
哀傷瀰漫。
「有人,叫我過來認屍。」海默警惕地審視四周。
「你說什麼?」陸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於他們中的很多人來說,這是死亡第一次切膚而來。他們中最受欺負其實最被寵愛的那個小朋友,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走得那麼倉促,好似一場意外!
陸臻輕輕扯了扯夏明朗的衣服,指住自己的頭盔。夏明朗盯著他看了幾秒,判斷他的情緒是否已經足夠穩定,然後小心地放開了他。
「不不,你不死,你不會死的,我們馬上就來救你,馬上……」陸臻語無倫次。
「是恨你們的人做的。」
「很一般是個什麼概念?大概跟誰一樣?」海默笑了。
「哎,你說為什麼就沒人來找你呢?」陸臻其實也挺想不通的。
「你來幹什麼?」陸臻的雙目赤紅如血。
沒有激烈的戰鬥,沒有壯麗的情懷,沒有拋頭顱撒熱血慷慨激昂之後的英勇就義……沒有,什麼都沒有……戰爭從來不是一個舞台,他不寫劇本,亦沒有聚光燈。
是的,他都知道……這一切,這所有的一切。
鮮血漸漸漫過了阿泰的肩膀,那種紅無比的鮮嫩奪目,好像直接從心臟里流出來,在岩石表面流淌,沿著起伏的紋理蜿蜒而下。陸臻感覺到眼睛乾澀得發痛,就好像坐在火堆旁邊,滿眼都是灼灼燃燒的焰光,最鮮艷的血紅,最憤怒的顏色,像一道鮮紅的霹靂穿透他的瞳孔,在視網膜上留下燒焦的痕迹。
「還有別的線索嗎?」夏明朗打斷了她無聊的優越感。
海默戴上手套,翻來覆去地檢查了很久,然後解開那人身上所有的衣物,把口袋裡的各種零碎物件一個一個的擺到瓷盤上。
油井區是這個緯度最常見的稀樹草原地貌,西北面連著一大片起伏的山地,爬到高處,就能看清此地的全貌。
「看著我!」夏明朗握住陸臻的脖子,強行把他的臉轉過來正視自己,陸臻怒視他,那種憤怒狂烈之極,像來自地獄的火焰,試圖摧毀一切。然而夏明朗平靜地與他對視,漆黑的雙眸中隱含著不可言說的威嚴,直到那奔騰的熔岩消褪所有殷紅如血的焰光,就像是深藍的大海,冷卻了一座火山。然後,他抬起手,向海默指出那名槍手陳屍的地方。
夏明朗拉著陸臻站起,感覺到一陣輕微的眩暈https://m.hetubook.com.com,那是嚴重脫水之後中暑的徵兆。
「各單位準備!」夏明朗沉聲道。
「哦,那他用什麼槍?」
「冷靜點,先生們……」海默不自覺退出了門外。
眼角傳來鈍感的熱痛,眼淚就這樣湧出來,流過開裂的眼角,沿著臉頰流進嘴裏,鹹的……帶著讓人發瘋的血腥味兒。陸臻的手指緊緊的嵌進岩縫裡,裸|露在外的小臂上綳起肌肉鋼硬的線條。他感覺到掌心一空,砂岩已經被他生生扯開了一層。那塊尖銳的石片上沾著血,紅得令人心驚,被陸臻遠遠扔開,過了好一陣,他才明白是自己割破了手掌。
「滾!你馬上滾!」陸臻暴怒。
「你別哭,別哭。」陸臻看見他一向愛哭的小兄弟眼中湧出淚水。
「五萬美金的殺手就敢到我們這裏來殺人?」陸臻從夏明朗懷裡掙脫出來。
一直以來,陸臻都覺得自己對馮啟泰存在某種責任,那種感覺很微妙,好像那不光是他的兄弟、朋友、下屬,還是他最小的那個弟弟,甚至,一個孩子。
張浩江和嚴炎花了足足三個小時縫合所有傷口,幫馮啟泰擦凈血跡,換上新的常服。他們已經很久沒穿過常服了,那料子實在太熱了,可是現在……都已經沒有關係了。
聶卓對夏明朗這種靈活的作戰方式非常欣賞,如果不是黃原平那裡條件不合適,他還真有興趣在各地推廣一下。
夏明朗漸漸放鬆下來,他沉默不語,安靜地抹去陸臻臉上的血跡,陸臻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緩緩合攏雙眼,把臉埋進了夏明朗的掌心。夏明朗知道到他在發抖,從肉體到靈魂,無可奈何地旁觀,無窮無盡地痛悔,無聲無息地痛哭……
陽光瘋狂地潑灑著,熱力在地表蒸騰,一道一道的在半空中扭曲糾纏,像一鍋煮開了的透明的粥。陸臻急促地呼吸著,一動不動,鼻腔里灌滿了砂岩被太陽炙烤過的氣味。
是的,我不會……可是,有誰能知道未來?
陸臻做重傷狀:「你看你看,就你這眼神,誰敢把閨女嫁給你。」
夏明朗沒再說什麼,他用力按住陸臻的肩膀,又輕輕拍了拍,兄弟們一個一個地走過來與陸臻擁抱。一個隊伍里不可能所有人的關係都一樣好,總是有親有疏,馮啟泰是陸臻的嫡系,隊員們會默認他需要得到更多安慰。
「隊長……我已經入場,找不到目標!」通話器里傳來徐知著焦急的聲音。
所以才有恃無恐么?
「組長……」馮啟泰胖乎乎的圓臉上沾滿了眼淚,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瞳仁清澈得發亮,流露出人生最後的困惑:「組長,我不要死。」
「所以他死了。」
陸臻感覺自己被烤乾了水分,和圖書輕薄得就像一張紙那樣飄了起來,他的靈魂出竅,俯看整個大地,那粗礪的砂岩中夾雜著雲母,在陽光下閃爍如星河。此刻,他最放心不下的小兄弟孤單的沉睡在這星辰里,身下有一張瑰麗的紅色地毯。
那個身體流光了所有的血,皮膚呈現出半透明的蒼白蠟質。他的關節還沒有僵硬,在喀蘇尼亞這炎熱的氣候里,他的身體仍然是溫熱的,乖順地躺在手術台上,好像只是病了,他還會好。
「媽的!找!兩分鐘前剛開了一槍,那混蛋沒動位置。」夏明朗氣急敗壞地。
「我看見他了,20%致死,我沒有角度!」徐知著忍不住多罵了一句:「這混蛋的陣地太好了。」
一向最會逃跑的戰士,逃不過一顆子彈……
「趴下!」夏明朗怒吼,把陸臻狠狠地拽到地上。
「砰」的一脆響,陸臻的凱芙拉頭盔被子彈掀出去好遠。
「怎麼樣?」夏明朗盯住她。
一聲槍響終結了陸臻的幻境。
「阿泰!!!」陸臻忽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瘋狂地跳出去試圖把他的兄弟拉回來。一枚子彈射在他身前兩尺的岩石上,砸出一個深坑,跳彈尖嘯著擦過陸臻的頭盔。
陸臻解開頭盔的搭扣,用槍托頂著,慢慢探出去。
「我們這裏沒這麼爛的,點五零口徑950米距離,糾偏兩次擊中。」
「滾吧,尿不濕那麼大個兒你塞得進去啊?」
「老子正氣凜然,邪氣不侵。」夏明朗一本正經地回答
「你可以走了。」夏明朗命令道,他不打算給外人機會來消費他們的悲傷。
這會兒,最為內部核心地帶的環生活區地雷防線已經大致建成,鐵絲網拉上,警告牌豎好——「聯合國難民署」斗大的字用阿拉伯語和英語寫在大塊的帆布上,張掛得到處都是。夏明朗也算是把這塊牌子用到了極致,畢竟,在任何時候,站在道德的至高點上說話總是比較不腰疼的。
「咣」的一聲,大門再一次被撞開,陽光從門外漫進來,鋪了一地的黃金,熱浪爭先恐後地湧入。
「我不相信他會這麼……這麼……」
「我擊中他了!」徐知著的聲音冷靜而深刻。
夏明朗深呼吸,威風樣子沒擺出來,自個先笑了。
等待,這山野再一次安靜下來,唯有風,熾熱的風在地面上流動,將人們的肉體層層包裹起來,燒烤靈魂。
「恨我們的人太多了。」
那是個聰明能幹的孩子,可是膽小怯懦,他總是不太自信,卻又充滿了好奇心。他很愛哭,喜歡依賴人,喜歡聽鼓勵;他有那麼多的壞毛病,他甚至不像個特種軍人;可是陸臻卻那麼喜歡他,因為馮啟泰是那麼需要他,在這個強手如林的環境里,全心全意地依賴www.hetubook.com.com著他。
陸臻想了很久,告訴她:他說他想念你們。
「隊長……」馮啟泰艱難地移動著手指,試圖讓自己翻過身去。
兩次火炮集中覆蓋,連山頭都削下半尺,夏明朗仍然不敢亂動,他自己就是最好的狙擊手,他知道在狙擊的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再沒有什麼比呆在狙擊視野里更可怕的事,死神無處不在,沒有僥倖。
「有完沒完啊,你有完沒完了……」夏明朗不爽,這桃花雖爛,可畢竟是男人嘛,太落後于群眾也是個口實不是。
被求婚的對象里最紅的就是柳三變,原因據說是因為他對老婆很不錯,搞得柳三每次給家裡通話都得報告一聲最近又多了幾個非洲小新娘。再往後排,各類人氣榜紅人陸臻自然是備受關注,還有方進這匹黑馬殺在前頭,大概是長得太壯實,生性太活潑,最近又曬得太黑了一點,已經完全被老岳父們當成了同類處理。
「你是在說新台幣嗎?我記得美國賣軍火給台灣的時候賣過這個價兒。」
陸臻靠在床邊蜷縮著,扒住床沿讓自己的視線可以與阿泰的臉齊平,眼角的傷口已經被處理過了,只是每一次眨眼都會牽扯出一絲刺痛。陸臻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他為什麼哭不出來,在他眼前,不斷的閃現著那個長著大圓腦袋的笨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他那麼委屈,那麼的絕望,他說:「組長,我不想死。」
「哦,老A1,這槍可不便宜,怎麼著也得花個一萬美金。」
南珈最近最勁爆的笑話就是被求婚,起初是米加尼為他十二歲的閨女向柳三變求親,嚇得柳三變魂飛魄散,不知道自己是哪點出了紕漏。後來才發現不是老米瘋了,而是他們都這樣兒。那幫人推薦閨女時簡直是不分時間不分場合不分對象,最小的八歲,最大的也才十六歲。當然,在這地界要找個二十多歲的未婚女子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兒。
「唔,有誰會相信一支三十年都沒有打過仗的部隊?」海默無辜地攤開手掌。
兩分鐘以後,一枚點五零口徑的子彈穿過馮啟泰的胸口,帶出一大蓬血,令他仰面倒下。
海默她們很快送了第二批地雷過來,但是油井區的情況要複雜得多,那麼一大塊地方,怎樣布雷才最經濟實用,這著實得費點腦子。陸臻不放心地圖,找了阿泰當助手,又拉上夏明朗一起去實地探查。
如果早知道會變成現在這樣,你還會這麼做嗎?陸臻默默地問自己。
張浩江拿著裝屍袋站在一邊,沒有人願意看他,無聲的目光逼著他越退越遠。
「阿泰?」陸臻小聲地呼喚著,試圖說服自己這世界會有奇迹。他最好的兄弟就在他的四米之外,那麼近的距離,竟不可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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