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楔子

莘陽君隨子暾入宮,謁見此前幕後聽政的王太后。
最後的那個「他」,不是子暾,而是子暾仰慕的莘陽君。十七歲的莘陽君亦非莘陽君,他那時的身份,是公子憑禕。
如今新君親自迎他歸來,他舉止從容,不因受寵而驚,惟眉宇間多了一抹明朗的神采,令人憶起年少時的他受命出城祈雨如願而歸那日,危坐于高車之上,他亦未曾大笑,但心底的愉悅浮上眉間,神采便飛揚。車上簾幕未垂,透過濛濛微雨,他年輕的面容仍清晰可見,那麼明亮,似與日月齊光。
子暾當即低聲向叔父解釋:「母后近來鳳體違和。」
莘陽君忙以手相扶,彼時抬目,與子暾相視而笑,那一刻的眼角有一點瑩光。
便有年老者不禁落淚,感慨不已。十六年前,莘陽君乘車離都,赴幽篁山隱居,先王玄湅——子暾的父親親臨洺城南門相送,名曰「送」,然只負手立於城樓之上,淡漠地看莘陽君跪拜于城下依儀辭行,出城遠去,自始至終未https://m.hetubook.com.com發一言。
「多謝母后。」他回首笑說:「兒臣不聽母后勸阻,執意將莘陽君請回,原以為母后必會動怒,未料母后如此善待莘陽君,真好風度!」
子暾蹙了蹙眉:「母后可是不信莘陽君有輔政之才么?」他走至母親身邊:「莘陽君五歲能詩,七歲作賦,十六歲出使芑國,以己之力成功化解了一場戰爭。且品性高潔,有聖人之風,隱居幽篁山時,將每年俸祿采邑所得皆賜予災民貧家,自己簞食瓢飲度日,人莫不稱賢。」
子暾噓寒問暖,莘陽君含笑以答,態度恭謹,言語溫和。子暾邀他同乘一車回宮,莘陽君再三拜辭,而子暾堅持,最後攜他的手,親引他登車,才命起駕。
而他,那美如光線的少年,帶著含愁的微笑問病中的美人:「母親,你好些了么……現在好些了么?」
王太后淡看他一眼,道:「你花這許多心思請回來的人,想必定有好大的本事,我豈和-圖-書敢不以禮相待。」
而後又是片刻的沉默。這段空白令子暾覺得不安,正思索如何打破此間僵局,卻聽王太后開了口:「莘陽君,今年幽篁山的杜若開得好么?」
「母后,你好些了么?」
她收攝心神,回到此間時空。「嗯,好些了。」她含笑點頭:「子暾,我沒事,只是風有些涼。」
葯湯的暖意化入體內,起初的不適感隨之消散,王太后閉目仰靠在椅中,氣息亦逐漸平復。
王太后岑氏沉默地看莘陽君躬身行禮,久久才吐出一字:「免。」冷淡的聲音中依稀有疲憊的意味。
子暾如釋重負地微笑。王太後半晗雙目凝神看他,忽然想起,他如今也是十七歲,就如她初見他時。
國都洺城百姓聞訊而來,守侯在御輦必經之處。高車行近,車上簾幕間或有風掠開,倏忽一瞬間,可以窺見其中兩名男子身影。一樣的廣袖高冠,容止端雅,矜貴出塵。
子暾偶爾加入他們的閑聊,更多的時候,是熱烈地看他的叔hetubook•com.com父,末了王太后請莘陽君回都中府邸休息時,他甚至親自起身將莘陽君送出殿外。
王太后唇角微揚:「很好。」
王太后默不作聲,子暾倒是越說越興起:「母后聽說了么?樗國人私下稱莘陽君為『雲中君』。雲能化雨,雨潤山川,這是將他比作雲神!據說早年樗國大旱,十月不雨,莘陽君自己請命出城祈雨,儀式才畢,雨就下了起來……」
王太后忽地大咳起來,一手引袖掩口,一手撫胸,咳得辛苦,眉頭也緊鎖。
他亦一一作答,始終半垂目,這使他保持著謙和恭順的表情。在聆聽她說話時,他會呈出一絲淺淡的微笑,有別於旁的臣子諂媚的笑容,他的微笑溫柔,卻又略帶矜持,令他的風採在王太后的盛氣之下依然無懈可擊。
她繼續與他寒暄,近乎溫和的語氣,目中銳氣巧妙地消去,化作長嫂的姿態。
「莘陽君……」王太后悄無聲息地笑笑。
「現在好些了么?」又有人問,這次近乎焦慮地。
莘陽君欠身道和圖書:「全仗大王與王太后蔭佑,幽篁山花木繁盛,年年如故。」
當日莘陽君只乘一輛無任何紋飾的馬車,帶幾名家眷侍從,一任車轆轆行往遠方。他蒼白的面容上未殘留絲毫情緒的痕迹,但人都為他覺得悲傷。
而且他們不時交談,言笑晏晏。
子暾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忙解釋:「自父王薨后,母后終日忙於國事,以至憂勞成疾,兒臣深恨自己不能及時為母後分憂,故而召回莘陽君,有叔父輔政,母后即可安枕無憂,靜心將養。」
她已三十多歲了,然時光的痕迹彷彿都滑過了她臉龐,盡湮沒於她雙目之中,故她絕美一如往昔,惟原來的一雙清眸染上了經年紅塵,變得不再純粹,審視地看他,冰冷而犀利。
莘陽君微微頷首,卻也並不多說什麼,在直身垂目而立之前,他的目光輕輕拂過王太后,雖只是難以覺察的一剎那,許多事仍已瞭然於心。
這時有風吹進,間有潮濕的味道,子暾大感驚喜,疾步走出大殿,憑欄仰首望天,再轉身對母親道hetubook.com•com:「看,他真是雲中君呢!剛回來就給洺城帶來一場及時雨……」
在當時旁觀的她聽來,他的聲音如林間清風那般令人愉悅。所以她常常不自覺地在心裏重複他的話:「母親,你好些了么……現在好些了么?」
樗國新君子暾親自出城相迎,待叔父向自己行過君臣之禮,即正襟一揖,向他施以家禮。
落木蕭蕭時,莘陽君憑禕自幽篁山歸來。
子暾驚惶地奔回,連聲問:「母后怎麼了?」手忙腳亂地指揮人取葯尋醫,待葯湯取回,又一下接過,一勺一勺親手喂母親服下。
聽見這聲音,王太后睜開眼睛,那一瞬眼前景象有初醒般的模糊感,繼而沉澱出一個十七歲少年的身影,華麗而含愁的身影,在微笑之前,他努力展開微蹙的眉,溫和地問:「現在好些了么?」
恍惚間,一切悄然改變,她彷彿身處多年前的樗國舊宮,薄綢輕紗帷幕重重的宮室鎖住暗淡的光線,稀薄的空氣中飄浮著瑞腦香,一位氣息奄奄的美人躺在鳳榻之中,像一泊即將消融的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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