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一、雲中君

伏波覺得奇怪:「姐姐為何嘆氣呢?」
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
於是,伏波隨父親回到年年繁花似錦的幽篁山,在那裡寂寞地度過了她最後的童年,其間沒有再見到公子憑禕,只偶然由自都城來的客人口中得知,公子的文才與美德萬民稱頌,且因他祈雨之功,人私下皆稱他為「雲中君」。
少年扶他母親躺下,須臾,才又欠身問:「現在好些了么?」
「公子,夫人薨逝了……」迎出門的侍婢抹淚說道。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如今情況不明……公子似乎受傷了……」
那是個半昏睡著的女子,懨懨地躺在桃花色澤的錦被之下,長長的髮絲流於枕畔,依然烏黑,襯得臉上皮膚愈發蒼白,不見半點神采,冰雪般脆弱,連同隱於被下的那把艷骨,仿若輕輕一觸便會消融。
「大王臨大殿,欲召群臣,為公子設宴慶功。」
伏波從他臉上覺出異樣情緒,不由也著了慌,跟在他後面小跑過去,尚未入內就已聽見宮中傳來隱隱哭聲。
除了沅姬,無人不驚呼,紛紛追問:「然後呢?」
——《九歌·雲中君》
「那……」伏波還欲問,宮女卻警覺起來,打斷她:「還不快煎藥,快到時辰了!」
伏波按下控火的蒲扇,沉默一會兒,再問:「太子呢?他也請命了么?」
伏波當即疾步走出宮室,到她所能及的最遠處眺望。其實她也憂心如焚,恨不得跟著父親奔去探查公子傷勢,倒全然忘了今日的葯她還沒服侍沅姬服下。
但有一日,她居然沒在沅姬宮中見到憑禕。煎藥時她裝作不經意地問身邊宮女:「公子沒來向夫人請安么?」
……
伏波點點頭,想一想,又低聲說:「是。」
父親的病人躺在宮室最深處,那是陽hetubook•com•com光觸不到的地方。幾名侍婢立於兩側伺候,暗淡的光線下她們面目模糊。
她甚至為他多長了只耳朵,專用於傾聽關於他的事。很快地,她從宮人言談間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一怔,倒停下來,放慢了步履,徐徐走進,低首凝視病榻中的母親半晌,才輕輕跪下,將頭埋于床沿錦被中,沒發出任何聲音,背後的伏波看見他雙肩微微顫抖。
岑颺很悲傷,枉有一身絕妙醫術懸壺濟世,卻終究救不了自己的妻子。但無人因此否定他,他仍然是聲名遠揚的神醫,就在岑夫人逝世后一月,樗王璆琅一紙詔書將他召入宮中任醫官。他把女兒留在幽篁山,直至她十歲的某天,他自宮中來,對她說:「伏波,明晨去山巔采一瓶秋露,隨我入宮。」
以秋露治病,岑颺以往也曾做過,但專程自宮中趕來取,尚是首次,且命自己女兒親手採集並送往宮中,是取童女純凈不損藥效之意,可見此番醫治之人,身份必定異常重要。
伏波仰首觀望,見烏雲齊聚,天氣亦越發晦暗,果然是要降雨的情形。周圍宮人開始擊掌歡呼,紛紛跑來向沅姬道賀:「夫人,公子祈雨成功了!」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隨後不時有人來報:「公子儀式結束,已登車準備回宮了。」
有位少年坐于病榻之側,轉首望著榻中人,低首而入的伏波先看見他曳地的衣裳,淡雅的雲紋,無比潔凈,散發著蘭香。
都是讓伏波聽得欣喜的消息,但沅姬神情仍淡然,似在等待什麼。
岑颺低聲詢問可否進葯,少年回首,微微點頭。
「公子車輦入城,沿途臣民聚于道路兩側跪拜,叩謝公子祈雨之恩。」
一重又一重次第啟開的宮門和彷彿永遠https://www.hetubook.com.com走不到盡頭的迴廊是王宮初次給伏波的印象,捧著玉瓶一路走,累得欲哭無淚,才抵達停步的宮室。然而她的工作並未結束,父親又引她入一間藥房,取出粒精心研製的靈丹,命她以秋露煎開,最後將煎好的湯藥擱入托盤中,讓她舉至齊眉,再帶她緩步走入正中的宮室。
「今日公子去城郊祈雨。」宮女答。
過了好一陣,才見公子歸來。依然健步如飛,應是未受重傷,但左臂被人刺破,純紅的鮮血浸濕了半隻廣袖。他微抿著唇,神色焦慮,風一般地行走,目的地是母親的宮室。
眾人都關切地望向沅姬。她沒有驚慌,鎮靜地對岑颺說:「岑先生,你去看看憑禕。」
但她仍很美,眉目與一旁的少年頗有相似之處。
一縷風也無,繁複的紗幕以紋絲不動的姿態低垂,她看見有淡淡青煙自金獸口中逸出,香氣幽浮於房中,應該是起安神的作用,她卻覺得那像是一層密織的輕紗,纏繞在身上,掩住了口鼻,她立時開始懷念宮外清新的空氣。
少年扶她起身半坐,伏波便跪在榻前以勺喂她葯湯。這不是項容易順利完成的工作,好幾次葯汁延她嘴角流下,令伏波手足無措,不知是否該立即放下藥碗為她拭擦乾淨,而少年似並不介意,輕攬著女子,讓她依于自己胸前,每次不待葯汁滴下便已引袖拭去,動作從容自然。亦無責怪伏波的神色,只是專註地看著女子,沒有一瞬的分神。
很溫柔的聲音,讓伏波覺得親切。把葯擱在她身邊的桌上,再侍立於一旁。
「但是,那天夫人只是沒按時服藥,這樣也會死么?」伏波問父親,怯怯地,她深恐是自己的一時疏忽害死了沅姬。
伏波立即噤聲,繼續扇火,卻有一和_圖_書些心不在焉。
終於,等來的最後消息是噩耗:「公子抵宮門外,下車換轎準備入宮時,有名刺客自人群中衝出,行刺公子!」
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她感覺到伏波的臨近,轉首微笑:「把葯先擱下罷,我想待它涼涼再喝。」
而岑颺只應她一聲嘆息,牽起她的手,說:「女兒,我們回去罷。」
在葯湯將盡時,榻中美人忽然睜開眼睛,茫然四顧。少年便展眉,微笑,溫言問:「母親,你好些了么?」
而幾乎每次,他都會侍侯在母親身側,有時他還會含笑對喂完葯的伏波說「多謝」。聽到他的聲音,她會覺得非常開心,連帶著覺得服侍病人都成了莫大樂趣。
沅姬漸漸好轉,氣色一日勝似一日,偶爾還能起身到庭中坐坐。岑颺依然用秋露葯湯為她治療,並經常叮囑伏波,秋露從採集到侍奉沅姬服用必須由她親為,不得假手他人。伏波真覺他多慮了,即便父親不吩咐,她也會這麼堅持。
若非沅姬患病,公子憑禕會因母親的扶正而得到更高貴的地位罷。可伏波不覺遺憾,年幼的她那時還不十分明了嫡庶的差異給命運帶來的影響有多大,她倒是有些慶幸,因沅姬之病,她見到公子憑禕。雖然會引來負罪的感覺,但偶爾她還是會想,沅姬的病如果永遠無法治愈該多好,因為她暗暗擔心,一旦沅姬痊癒,她將回到幽篁山,就不能再看見公子了。這個想法令她生平第一次品嘗到憂愁的味道。
他有一哥哥,王后宜素所生的太子玄湅,但顯然太子玄湅和王后宜素都不及公子憑禕及沅姬受寵,伏波甚至聽到有人竊竊私語:「真可惜,聽說大王已有廢后之意,若非夫人突然患病……」
那一刻整個宮室忽地一亮。她看見他年輕的臉,膚色www.hetubook.com.com明凈,輪廓優美,他淺蹙著眉,略欠血色的雙唇似乎銜著一千聲嘆息,而她以前並不知道,一個人含愁的模樣也可以這般漂亮。
伏波便以玉碗采了秋露,仔細收入玉瓶之中,再親手捧了,乘馬車隨父親入宮。
初見他時,她不過是十歲的幼|女。
岑颺命伏波為榻中人餵食葯湯,她依言走近,便見到那神秘的病人。
美人只是笑笑,自錦被中伸出一支纖長枯瘦、皮膚細薄得透出血脈的手,撫了撫兒子的臉龐。
「公子是自己請命去的。」宮女補充說,並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日公子憑禕的遇刺和沅姬夫人的突然薨逝都成了真相不明的謎。在刺客毫無徵兆地衝出以利劍直刺憑禕胸口時,是他的一名侍從奮不顧身地撲過去為他擋了此劍,刺客的再度進攻也只傷及他手臂。此後的攻勢很快被趕過來的侍衛瓦解,但刺客在被捕之前已先自刎,死無對證。而沅姬,她的死因後來在樗國的史書上被簡單地記載為「病逝」。
這聲音真好聽。伏波停止了喂葯的動作,他的聲音在心中如空谷回音般迴響,卻又那麼柔和,似微風拂過。片刻之後她才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麼,便又開始詫異:那看起來很年輕的美人,竟然是他的母親。
她的父親岑颺是樗王宮中的醫官,膝下僅有她一女。伏波,是她的名字。
沅姬嘆道:「反覆奔波,好辛苦。何況,這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不無憐憫地。不待伏波應對,她又抬首看看天,自言自語地輕聲說:「雨就要落下了……」
傳說幽篁山是洺水女神棲居之地,山巔草木秉承日月精華,生長得格外地好,而露是由潤澤的夜氣在草木上沾濡而成,最為明凈香洌,用來洗目拭臉,能聰耳明目、輕身,使人肌膚潤澤,不易衰老,飲之則令人和*圖*書延年不飢,亦可解毒、治百病。
他是公子憑禕,樗王璆琅的次子,如今十七歲,庶出,他的母親是璆琅最寵愛的夫人沅姬,即那患病的美人。
岑颺領命而去。沅姬朝宮門方向望去,默默流下兩行清淚。
而沅姬只淺淺笑。待第一滴雨水侵潤入她衣衫,才命人將她的軟榻移回宮室中。
略一細想,真是很久沒下過雨了,宮外耕田龜裂,作物枯萎,餓殍遍野,惟幽篁山例外,始終是鬱鬱蔥蔥的樣子。
宮內侍婢拉拉伏波衣袖,示意她出去,低聲道:「讓夫人歇息。」
沅姬又和言問她:「你是岑先生的女兒罷?聽說煎藥用的秋露都是你從幽篁山采來的?」
這日沅姬半躺于庭中樹下休憩,透過飄葉的枝椏凝望灰濛濛的天空,保持著靜止的狀態,漫不經心的神情。
此後以秋露為美人煎藥成了長期的療法,因秋露儲存過三日便不能用,岑颺就讓伏波頻頻往返于王宮與幽篁山之間,採集新鮮的露水帶回宮中。每次來回要花四天的時間,如此奔波對一名十歲的女孩來說甚辛苦,但伏波卻很願意。
「這是很危險的事。」她黯然道,「都城外已有災民作亂,此時王孫貴胄出城,極可能遭到他們攻擊。本來大王是想親自去的,但被大臣們勸阻。於是公子便出列請命,請求代大王出城祈雨。」
她知不知道公子現在很危險呢?托著葯湯走近她時,伏波便有這樣的疑問。
她其實不喜歡進入那陰暗的宮室,她只是希望見到那優美的少年。在那暮氣氤氳之處,他是唯一的光源。
十歲之前,伏波從未離開過幽篁山。那是她的故鄉,她的父親在那裡遇見她的母親,此後一同生活了八年,直至她母親病逝。
宮女一愣:「太子……」忽然古怪地笑了笑:「王后說太子貴體欠安,已經好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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