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三、湘夫人

伏波安靜地乘舟入北苑,依王后吩咐,只帶溪蓀一名侍女。昔日宮婢與她辭行,無不淚流滿面,而伏波倒淡定,無任何哀戚之色。
伏波頷首,微笑:「當然,大王是孩子的父親,自然要告訴他……怎麼?不恭喜我么?」
她不聲不響,仿若未聞。
見溪蓀進來,她恍惚地笑,輕輕將花朵抿入口中,緩緩地嚼。
伏波冷眼看著,想起當年自己在他面前也曾是這般模樣,而今二人殊途,回首再看,已是隔世般遙遠。
憑禕于破曉之前離去,仍披蓑衣、戴斗笠、乘扁舟。這次乘舟回來的是溪蓀,她亦帶回滿舟荷花,如常插瓶清養,神色無異。
玄湅忽地哈哈笑:「怎會!」少頃收聲,盯著伏波,正色道:「我在決定召你入宮之前就先問過他,他是否對你有意,若有,身為長兄,我必不奪弟所愛。他聽后只淡淡一笑,當即便答說,他與你僅有數面之緣,並無任何瓜葛,但倒是常聽人贊你嫻雅淑慎,宜室宜家。」
但未見他來,而夜已深。
玄湅牽了牽唇角:「是么?」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
伏波依舊默然,待車隊完全湮沒于天地間,才悠悠轉身,朝溪蓀笑:「那,我們回去罷。」
溪蓀凝神一看,見她手中鳳仙葉片已不見,想必也是被她摘食。
他還是垂目謹立,帶純粹禮儀式的淺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且憑禕若離了樗國,便一無是處,帶你走,也仍是累了你,害了你,負了你。」
憑禕也笑,帶一抹抑鬱神情:「我終究是來遲了。」
仍舊蕭條度日,仍舊日漸消瘦,與溪蓀說話也少了,但不忘每日命她去采她想要的幾種花。
憑禕也鎮靜如常,順她目光望去,復又垂目,細心保持著與她的距離,以人前一貫磊落姿態答她:「憑禕不可負王兄,不可棄與拙荊婚約,亦不可令家國蒙羞。」聲音的高低都巧妙地控制在她能聽見,而別人不聞的狀態。
但玄湅對她一如既往,後宮女子陷害伏波的伎倆總是很容易被他窺破。
芑國與樗國同為南方大和圖書國,百年來屢有紛爭,彼此都有覬覦之心,近年芑國國力大增,氣勢漸盛過樗國,憑禕十六歲時芑國就有意出兵攻樗,幸而憑禕出使談判,才化解了一場危機。芑國要與樗國聯姻,樗國自然是樂意的,而芑王指定嫁女予憑禕,大概也是當年王太后與現在的玄湅難下決心除去憑禕的原因。
孩子被玄湅命名為子暾。之前玄湅的兒子皆夭折,子暾便成了樗王玄湅膝下唯一的公子。
憑禕輕問:「幾時好的?」
她是病了,日漸消瘦,面色晦暗。這病詭異,無人能診斷出病因。後宮謠言頓生,說是邪靈侵身,將她留于宮中必將損傷王體。
伏波故作不悅狀,凝眉道:「大王這般說,倒似疑我與莘陽君有私?」
並非要等的人。天將亮,仍不放棄,端然立,等他來。
翌日,伏波再命溪蓀去采鳳仙,溪蓀卻擺首:「我去給你采些荷花。」言畢出門。天陰,有小雨,她披了件長長的蓑衣,戴上斗笠,乘舟沒入藕花深處。
沅有茝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玄湅不顧傳言,仍頻頻去看她,終於有日伏波半夜驚起,舉止癲狂,並將玄湅抓傷。王后聞訊后嘆道:「果真是鬼神附體了。」遂向玄湅請求,送伏波去別宮北苑靜養。
「公子不會來。」溪蓀重複,聲音中有一絲憤恨的情緒,「看見車隊了么?今日公子啟程往芑國,準備迎娶芑國王女!」
溪蓀頓悟,知她病因,垂淚道:「你還生服了什麼花?」
酒過三巡,多數賓客倚醉觀歌舞聯翩,憑禕悄無聲息地起身,信步走到水岸涼亭內淡看芙蕖月色。伏波略等了等,也借口不勝酒力向玄湅請辭回宮。玄湅頷首,她離席,帶著溪蓀漫步回去,走至涼亭邊,作偶見憑禕狀,朝內走了幾步。
伏波目光隨天際車行,不怒不悲,似專註地看。
溪蓀打開匣子,見裏面的葯是半夏、合歡、附子、王不留行,不解道:「姑娘這是要治什麼病?怎麼配這些不相干的葯?」
便有人嫉妒。後宮的女子們凡聚集相遇,無不對和_圖_書伏波百般詆毀,甚至蓄意陷害,在王後面前多加攻訐。王后是個寡言的人,亦不愛興風作浪,故倒不會隨意對玄湅轉述後宮之言,但對伏波頗冷淡。
而伏波只是笑笑,並不答她。
一連數十日不提公子憑禕之名,直到某日,伏波枯坐沉默良久后,喚溪蓀進來,遞給她一匣子,說:「把這些葯帶給公子,請他再配幾味,煎好送來,治我的病。」
她幾乎從不反擊,很多時候,她甚至希望她們陰謀得逞,讓自己失寵于玄湅。哪怕寂寥地渡過餘生,也好過與不愛的男人長年相守。
伏波搖搖頭,伸腕于案上,倦怠地埋首于臂間,閉上了無神採的雙目。
伏波一笑:「好,你都明白,他無理由不懂。」
伏波不答,只說:「你只管送給公子,請他再配上通脫木、遠志、百合,一起煎到三更,下天門冬。」
心底冷笑,面上帶的微笑卻是如對別的臣子那樣溫和而矜持,伏波道:「莘陽君大婚時我尚未康復,故未曾親自道賀,改日定補上薄禮一份,聊表賀意。」
待到黎明時,終於聞見些微車馬聲,舉目望去,見天邊荻葦秋草之上,隱現一列王室旌旗,引領浩浩蕩蕩一行王族車馬,沿著官道朝東北行去。
溪蓀自幼耳濡目染,也略通醫術,見她面色有異,忙過來為她把脈,隨即驚問:「你病了?」
溪蓀困惑地細看藥材,喃喃重複伏波所說藥名,片刻后忽然變色:「姑娘,你……」
於是知道別無選擇,她穿上為憑禕而織就的嫁衣,步入玄湅的後宮,決意將自己的半生喜樂交換憑禕的平安。
「而且,我想,就算大王明知你真做了她們所說的事,他也會不動聲色地維護你。」溪蓀不無感慨地對伏波說,「其實,大王對你真的很好,你何不……」
溪蓀瞠目:「要告訴大王?」
鳳仙有散血通經,軟堅透骨作用,也可治傷,但如她這般生服,卻是有小毒的。
她們背後的動作,伏波不會不知,卻也不理,漠然淡看,只當那是齣戲。從那些女人嫉恨的目光中,www•hetubook•com•com她倒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原來有多美麗。冷笑,是她對她們表達的最大敬意。
「據公子府中家臣說,早年公子出使芑國,芑國國君極賞識他,欲嫁女予他,因王女那時年幼,故未正式納聘,但這樁婚事已算訂下。去年芑國遣使重提聯姻之事,大王才親臨幽篁山把公子接回都城……」溪蓀拭淚,再道:「公子看了我呈上的藥材,凝視良久,關上匣子遞還給我,說:『請夫人恕憑禕無能,無法配齊此葯。憑禕有負于夫人。』然後便讓家臣送我回來。」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而夜已深,秋深霜露重,不覺已浸涼了衣襟。
北苑位處洺城北郊,與都城被洺水支流隔開,原是國王避暑行宮,后漸被廢置,只偶將失寵的後宮女子送往那裡幽居,侍從婢女稀少,等於是改做了冷宮。
大概因生子之故,玄湅待伏波之優渥尤勝以往,她說喜歡北苑的風景,他便下旨修葺擴建北苑以供她居住。北苑建好后,玄湅決定在那裡慶祝子暾周歲生日,並在此日正式封公子憑禕為莘陽君。
此後伏波不再命溪蓀去采含毒的花,飲食歸於正常,臉色也漸好。二人默契地不談憑禕夜訪之事,伏波偶爾會獨對流水沉思,間或微笑,溪蓀見了也感愉悅,卻不會問她什麼。
得知她有孕,玄湅迅速將她接回宮,並命醫官悉心診療。伏波的醫術救了她,在醫官診脈前,她悄服藥物,並腋夾異物以變脈動,順利使醫官將受孕時間診斷為離宮赴北苑之前。數月後,又服催產葯,令生產時間與診斷的受孕時間銜接得天衣無縫,所以,無人懷疑她誕下的孩子不是玄湅的兒子。
那王女眉目雖清秀,但成親一年多,看上去仍像個身量未足的小女孩。她安靜地伴他而坐,也不多話,只在他跟她說話時悄悄抬目看他一眼,那時眼眸晶亮,滿是鎖不住的喜悅在閃動。
瞬間的悲喜令她淚盈滿眶,千言萬語惟凝於一聲輕喚:「公子……」
這日溪蓀為她采來一束鳳仙,插於瓶中后離開,少傾,https://www.hetubook.com.com再推門而入時,見那束花被伏波一手持著,一手採摘花朵,聞聲轉首,唇間竟也銜有一朵。
不等溪蓀答應,她已徑直下樓,以飄浮的步履踏著淡藍晨光朝居處走去,帶著一抹冰涼笑意,輕聲吟唱一曲歌:「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大車啍啍,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岸邊守衛的兵卒跑出觀望一眼,看見舟上依舊是那著蓑衣斗笠的身影,便又轉身跑回檐下避雨。
最後有人上來,卻不是他。
憑禕再微微欠身,道:「難得夫人如此上心,憑禕與拙荊拜謝夫人。」
北苑盛宴時,伏波才再見到闊別將近兩年的憑禕,他風儀容顏還如當年,惟身邊多了位現今身份是他夫人的芑國王女。
憑禕回首見她,遂轉身恭敬一揖。伏波留意到在她走近時,他隱約向後輕移了一步。
溪蓀大慟,一把抱住她放聲悲泣,伏波亦摟住溪蓀,輕拍她背,笑說:「我若現在病死,也不會連累他了。」
隨後小病一場,終日纏綿病榻,神思恍惚。有一天忽然睜目對溪蓀道:「找人稟告大王,我已有身孕。」
立於城樓上,四周靜謐,水般月色。聽夜風吹拂耳邊散發的細碎輕音,數遠處隱約傳來的更漏點滴,為待一人,望盡天涯路。
許久未歸。伏波憑欄以望,但見十里風荷輕曳于煙水間,煙水茫茫,杳無人影。那雨,下得越發大了。
伏波頷首,但又說:「無大礙,已好了。」
憑禕亦不否認:「若非有此婚約,恐我當初也無命與你相遇。」
黃昏時,那葉宮中扁舟終於重現於潺湲流水中,舟上堆滿荷花蓮葉,沐雨淺淺划近。
第一次感覺到憑禕的體溫,第一次被他所擁抱,當憑禕的雙唇第一次觸及她肌膚,伏波閉目,聞見杜若香。
亦想過以死抗王命,但岑颺止住了她,用淡淡一語:「你死了,大王必會遷怒於公子。」
目中起霧,但堅持微笑,她甚至不能讓笑容有一絲僵硬:「所以,你寧可負我。」
伏波含笑,仰首看他:「現在。」
聞佳人兮召www•hetubook•com.com予,將騰駕兮偕逝。
疾步過去將花奪下,溪蓀急問:「你做什麼?」
伏波略轉身望月,唇際笑容未改,神情悠閑得似在談論明月清風,然所說話題卻陡然一變:「告訴我原因。」
居於宮中久了,少時不懂的許多事也逐漸看得明白。伏波低嘆:「何必當初!」轉身離去,只悔自己太天真。
那人和言答:「為你,總是值得的。」
溪蓀領命而去。是夜三更,伏波悄然下樓,獨往北苑東門。那門狹小,少有人進出,守衛的侍衛只二人,飲了她預先賞賜的和迷|葯的酒,此刻均已沉醉如泥。
夜間與玄湅獨處,玄湅問起她與憑禕對答之事。她似漫不經心地說:「我向他賀喜,他向我道謝,此後隨口聊了幾句月色天氣。他說如今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皆因大王治國有方。」
「不,」她柔和地說出駁斥他的話,「你舍我娶她,是因為她能給你帶來切實的平安。」
她穿著白色素衣立於窗邊,面色蒼白,眼周與嘴唇、指甲皆隱透烏暗色澤,惟唇上鳳仙朱紅,像一點胭脂滴落在淡墨的美人圖上。
玄湅陰沉著臉悶坐半晌,最後抬首,冷道:「好,送她去北苑。」
憑禕緩步靠近她,深看她:「聽說你病了?」
「那已很好。」伏波伸臂環住他腰,輕輕依偎著他,自然而然地,做出這從未有過的親密舉動,「我曾以為,再也見不到你。」
伏波並不爭寵,對玄湅亦罕有迎合之舉,玄湅卻待她優渥,錦衣玉食、稀世珍寶不絕地賞,聖眷之隆,自王后以下,後宮無人能及。
舟中人捧著滿束荷花上伏波所居樓閣。伏波猶在凝望樓外風雨,聽人進來也未回首,輕嘆一聲:「落雨時就不要外出了,仔細染上風寒。」
「姑娘,」溪蓀泫然,「我們回去罷,公子不會來了。」
這句話語調自然平和。她知道遠處玄湅的目光一刻也未離開過她,她不可以對憑禕表現出任何異樣神色。
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
伏波驚起回首。那人將荷花插瓶,除去蓑衣斗笠,再看她,朝她微笑。
——《九歌·湘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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