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二、山鬼

岑颺點頭:「自都中來的貴人。」
此時看見疾步而來的憑禕。她目露喜色,正想喚他,卻見他毫不停頓地自自己身邊走過,徑直走至那陌生人面前,略停了停,再一掠前襟,竟然曲膝,向那人跪拜。
分別之前,他提出請她次日再來此地的建議,稱自己尚有許多關於花草的問題欲請教她。她愉快地答應,只是其後略有些後悔,自覺頷首過於迅速,在他看來不免有失矜持。
「公子。」走近他,她喜悅地輕聲喚。
又一日清晨,她去山澗處,杜若仍芬芳襲人。那輕袍緩帶的身影已立於水邊,背對著她,迎風飄袂。
蓄了一夜的淚瞬時滴落,卻被她迅速拭去,她展顏對他笑:「公子保重,一路平安。」
…… 君思我兮然疑作。
他轉身,她的笑容驚愕地凝固。
「啊……」她一驚,忍不住低呼出聲,「她為何多嘴對公子說這些?」
從此她每日為他采露煎藥,就如當年服侍他母親一樣。過了兩日,他逐漸恢復了神志,便自己飲葯。初次看清她模樣,他一時不語,注視半晌,忽然微笑:「岑姑娘。」
國君親臨,莫大殊榮,憑禕自然就沒了拒絕的理由。他果然乘上玄湅備好的車,隨王兄返回洺城。次日啟程,伏波沒有出門相送,只在他下山後立於山巔,茫然看他車馬漸行漸遠,半晌后,才覺心腑已被他車輪碾碎。
自此每日清晨皆在此相會,談論的還是花草的問題,她神采飛揚地講,他聚精會神地聽,也不怕人撞見,他們儼然是教與學的模樣,他還不時向她一揖為禮,畢恭畢敬地謝她教導,即便是和著笑意看她,他的態度亦無絲毫親狎的味道。
伏波只疑是聽錯,待他復又再問,才敢肯定他的意思。這是含蓄的求親之意,她不會不懂,出言回答終是不好,但在他殷殷凝視下,她畢竟還是微低螓首,淺淺一笑,以示應承。
言罷鄭重一揖:「多謝岑姑娘。」
「哦?」憑禕似很感興趣,含笑道:「姑娘賜教,我常見谷中生有紅色百合,不知藥效與白色的相比有何異同?」
一日清晨,又在林下山澗處采杜若。那花極小,纖www.hetubook.com.com巧的蝶形,不張揚的純白,卻有令人聞之忘憂的香氣,她一向最愛,且習慣采數朵和著幾片碧葉並成一小花球,簪在鬢邊。
憑禕欠身答道:「臣亦只是偶爾來此賞花。這姑娘是岑先生的女兒。」再轉首看伏波,溫言道:「伏波,來拜見大王。」
他語調柔和,一句淡然說出的話卻讓她感覺到溫度,輕微的和暖,仿若清晨窺窗而入的第一抹陽光。然而仍不敢抬目看他,說出的話也幾不可聞:「若公子喜歡此花,我以後讓溪蓀送去。」
那天終於來臨,父親走進藥房,對準備煎藥的她說:「不必煎了,公子已痊癒。」
不會忘記在他歸來之前離開,故從未被他撞見。
她輕緩移步接近他。久遠的記憶自心底蔓延,因了他的光亮,綻出第一朵花。
伏波托著煎好的葯,凝視躺在竹榻上的男子,初涉夢境般恍惚。
那人見她一味直視自己,忽然顯得有些慌亂,匆匆低下頭,並引袖遮住嘴,掩飾性地連咳兩聲。
「你是誰?」他忽然開口,冷冷地問。
是他,竟然。
小丫頭溪蓀竊竊笑:「我知道姑娘在想什麼。」
伏波站起,紅著臉作勢要打她。溪蓀笑著四處跑,一壁躲著一壁又說:「姑娘還常常照著鏡子想:『不知在公子眼裡,我是美是丑,可配得上他么……』」
他如常客氣地道謝,然後凝視她,依然含笑,問:「姑娘講過的那些花草,憑禕回洺城後會在府中種植,但養花之法未聽姑娘細說,恐無力將花伺養妥當。憑禕有心日後接姑娘到都中助憑禕養花,未知姑娘意下如何?」
說著便又微笑開來。她滿意于現狀,只覺一切真好。
但,當她清晨啟門出來,眼前情景令她只疑是幻覺:公子憑禕立於滿庭落葉之間,衣冠有沐雨的痕迹,然而他微笑和暖一如往常,對她輕聲說:「我想起,還未向你道別。」
伏波一時怔住,未有別的反應,只盯著這陌生人愣愣地看。
亭中女子停下調瑟的手,款款起身,揚眉以問:「爹?」
據說,樗王玄湅此次親臨幽篁山是表接憑禕返都的誠https://www•hetubook•com•com意。王太后已薨,諸臣念及公子憑禕之賢,紛紛進諫,請大王將其召回,玄湅亦採納此建議,先遣使召憑禕回朝,但憑禕託辭婉拒,玄湅便親赴幽篁山接他回去。
於是便垂目,朝他一福,便欲離去。
伏波卻未移步,只是沉默,低垂著頭,很厭惡此間的情景。
被稱為大王的人適才的局促神情陡然消去,挺胸負手,下頷微揚,勾了勾唇角,示意他在笑,有意無意地瞥一眼伏波,再垂視憑禕:「無妨。我們是兄弟,不必在意這些虛禮。我路經此地,見花開遍野,便停下稍歇,命侍從先上山通報……」慢慢伸手扶起憑禕,「你常來這裏么?那位姑娘把我認作了你。」
他還記得她。伏波亦不禁淺笑,卻只低低地應了一聲,隨即低首,收拾葯碗退出。她怕他捕到她含喜的眸光。
伏波面紅入耳:「原來公子知道……」
待到次年春天,果有寶馬香車自都中來接她。但當她修飾停當含喜而出時,卻發覺廳中的父親目有憂色。
她加倍照顧他,希望他儘早痊癒,然而這又令她面對與多年前一樣的矛盾,他恢復健康,她就失去了再接近他的理由。
「淡雅清香,又於人有益,」憑禕再看伏波,道:「花與人相若,難怪姑娘喜歡它。」
憑禕仍只是閑閑地微笑:「是我想知道。」
她忙轉身施禮,聲音甚微弱:「公子……」
風拂她裙袂,飄舞翩躚,如三尺碧水。岑颺微怔,見她身影窈窕,才想起她年已十六,便有些猶豫,不知是否還應讓她做原定的事。
大王一笑:「罷了,你先回去罷。」
憑禕一指近處白芷:「此花呢?」
「車,是大王所遣。」岑颺凝神留意她的表情,不出所料捕到她聞言后的迷惘,他嘆了口氣:「大王要將你納入後宮,封為夫人。」
一直很留意他的病情。初來時,他身體異常虛弱,面容蒼白憔悴,雙唇與指甲暗淡發烏,似中毒之狀,她便偷了父親給他配的藥方看,漸通醫術的她已不難看出,這葯旨在解毒。
岑颺循樂音而去,匆匆趕至蘭亭邊,喚此間人:「伏波。」
由此和*圖*書記住溪蓀的話。她無勇氣按溪蓀的建議去與公子「邂逅」,覺得此舉太過輕狂,何況她並不確定公子也樂意見她,但會在他下山後悄悄步入他居室,為他整理閱后的竹簡,拭去案上的輕塵,調好他將撫的琴,把清晨采來的杜若插在瓶中。收拾妥當了,她才輕輕坐下,看著四角置玉瑱的瑤席,想象他于清雅花香中支額閉目休憩的模樣,心裏便覺得溫暖。
伏波稱是,解釋說:「此花清香宜人,且可入葯。山中蛇蟲頗多,我小時常被蜇咬,父親便搗碎杜若給我敷于患處,很快就可消腫去毒。所以我尤為鍾愛,每年杜若開時,我都會每日採摘。」
「若是公子的病永遠不好該多好!」
清泠的樂音斷續傳出,幽篁山上,蘭亭之中,似與山風和鳴。
見他掩唇,伏波這才想起,他的上唇有道深色的線,唇形怪異,似乎上唇是裂開后再經人縫合的……悚然驚覺,他必是有先天兔唇缺陷,後來縫合彌補,但畢竟無法消除痕迹,故此他見她注視他,疑心她是看他缺唇,才匆忙掩飾。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
說起熟悉的花草藥效,伏波大有興緻,就憑禕問題侃侃而談,起初的羞澀感逐漸消失,神態也自若。憑禕始終含笑傾聽,間或出言問她,半日晨光便在融融言笑間度過。
伏波更是驚詫:大王?
伏波認真作答:「紅色百合名為山丹,根味遜於白色百合,但亦有治療驚邪的作用。另外可搗碎敷治疔瘡惡腫。」
「你們真的不聊別的么?」溪蓀有些失望地問。
「菊花最適宜養生。」伏波答說,「尤其是甘菊,三月前五日采其苗,曰玉英;六月前五日采其葉,曰容成;九月前五日采其花,曰金精;十二月前五日采其根莖,曰長生。若要養生延年,可將以上四物取等份,陰乾,百日後搗研成末,每次用酒送服一錢,或製成梧子大小的蜜丸,服七丸,每日三次。服百日,身輕而潤,服一年白髮復黑,服二年齒落更生,服五年以上,直可返老還童了。就算只煎水飲,亦可利血氣,治頭目風熱、浮腫、惡瘡,養目血,去翳膜……」
——《九歌·和*圖*書山鬼》
憑禕點頭:「多謝姑娘提醒……我還常見岑先生以菊花煎水為飲,未知此花又有何妙處?」
他釋然。在離去之前,他說:「明年春天,憑禕會以車接姑娘入洺城。」
那人看上去略長於憑禕,但身形相若,面容亦很清秀,只是目光沉鬱,不苟言笑的臉帶著一種拒人於千里的冷硬,這一轉身,倒像是捲來了滿天的陰雲。
五六年間,都中發生許多事,例如樗王璆琅薨,太子玄湅繼位,王太后宜素名為輔政,實則獨攬大權,直到今年,王太後患病,拖了數月不見好,病勢倒越來越重。起初聽人報說有人自都中來,求醫于幽篁,岑颺以為與王太後有關,卻沒料到,是他,竟然。
既已知被他窺破,自然不便再去。這言下之意憑禕應該能聽出,但他神情不變,也沒就伏波此語說什麼,轉視身畔杜若,另起話題:「杜若必是姑娘最愛的花罷?」
「大王親臨,臣憑禕今日方知,未能遠迎,請大王降罪。」他依然以和緩語調,說出這句話。
他不是他。
伏波又羞又惱,一時捉她不到,急得連連跺腳。溪蓀迴轉身,按住她的手,好不容易止住笑,正色道:「我發現公子每日午後都會帶侍從下山,信步于洺水邊,所以姑娘若此時也下山,不就能『偶遇』公子了么?」
他仍留居幽篁山,但她已不好再去見他。隨後的幾天,幽篁山上的鮮花,溪邊的彩石,風來疏竹的樂音,和染紅天際的落霞都不再得她歡心,終日蝸居在自己房中,百無聊賴地對著銅鏡,她愛上了嘆息。
伏波便微笑:「白芷對女子大有益處,可潤白肌膚,去面部疤痕,化瘀補血……」目光移至憑禕左臂,又道:「公子返都后不妨在府中種植一些,此花還能解砒霜、蛇毒,及刀箭等兵刃傷后殘留的毒。」
那麼,是有人害他,令他中毒。沅姬當年的病狀浮現於心,她怔怔地想了許久,忽然覺得寒冷。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公子憑禕。
她便先離開。背後可以感覺到一道陰沉的目光,一路追隨著她,令她不寒而慄。
他目中有柔和的笑意:「溪蓀說,你在這裏。」
正映和圖書著澗水簪花,卻見水中有一人影緩步臨近,再憑風而立,素衣廣袖,那優美、熟悉的身影。
她便開始等待。舉目再看,只覺萬物皆美:山中碧色不減,杜若清香如故,落葉翩翩似蝶舞,風聲雨聲如絲竹。
「我想向你道謝。」他說,「煩你多日照料,又助我清理居室,而我卻一直未曾當面謝過。」
他如此相較,伏波靦腆之下倒不好接話,幸而眼角餘光掃見谷中一隅的百合,才尋到可談的主題。「其實非獨杜若於人有益,山中花草亦多有藥效,」她裝作未解花人相若之句,目光盡量自然地引向那株百合,「例如百合,味甘、性平、無毒,辟百邪鬼魅,可安心、定神、益志、養五臟,治心痛腹脹、癲邪狂叫驚悸。若全身受邪,行住坐卧不安,似鬼神附身,則可取百合七枚以泉水浸一夜,次日晨再換新鮮泉水,加知母二兩煮成百合湯,分次服下,療效是極好的。」
憑禕頷首,和顏道:「每次聞見杜若花香,憑禕便知,姑娘必曾來過。」
伏波一愣,卻還是很快掙脫手,狠狠掐了掐溪蓀的嘴:「誰讓你亂出點子了?」
伏波低首,心跳的節奏開始紊亂。
她再問,終於,岑颺還是說出口:「明晨去山巔採集一碗露水,」舉目望向山腰竹林深處自己的屋舍:「準備煎藥。」
「還要聊別的?」乍聽此問,伏波倒頗詫異,「沒有必要呀,現在這樣,已經很好,很好。」
他兀自昏睡。但,衣裳素凈的雲紋,芳水沐發的余香,似是閑時的小憩,他雙目輕瞑,寧和地安睡,就連這病中的神情都無可指摘。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
他不會回來了。是夜雷雨大作,伏波閉于椒房難以入眠。窗外雷聲震震,冷雨冥冥,依稀聽見啾啾猿啼劃破夜空,颯颯涼風襲卷山谷,她想讓自己以為是因花木而悲傷……只此一夜,山中繁花隱去,明日看見的必將是落木蕭蕭的殘景罷……他不會回來了……
我為何要告訴你?伏波不悅,並不准備答他,仍舊低著頭退行兩步,轉身欲走。
伏波便好奇:「家裡來了患重病的人?」
「呸!」伏波白了溪蓀一眼:「你又要胡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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