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緊緊按住我的後腦，我埋在他胸前，覺得幾乎要窒息。
那是一片圓形的複雜花紋，每一條紋路都好像有火在燃燒，鮮亮刺目。
他滿臉是血，渾身上下狼狽不堪，灰白的頭髮被血水粘在臉上。一眼看到我，他渾身都震了一下，然後張口大叫：「你還愣著做什麼？快跑啊！」
他揮劍了。
最後，我只能用力把他臉上的黑灰擦掉，好半天，才罵出兩個字：「死貓……！」
不知是我的叫嚷有效力，還是我衝過去的樣子實在太氣勢洶洶，那些人還真的猶豫著退了兩步。我硬生生撞上一個人的肩膀，身體往後傾斜了一下，可是偏偏停不下來，那人都被我撞的後退好幾步。
我張開嘴，想說話，可是一肚子的話卡在喉嚨里，實在不知如何傾吐。
尚尚漆黑的眼睛有點緊張地看著我，他滿臉風塵，左邊臉頰上還沾著一大塊黑灰，右邊嘴角有點青腫，不知是被誰揍到了，腦袋上的耳朵搖啊搖，就沒個消停的時候。
一個人影突然擋在我面前——是劍仙，他依然面無表情，只是一手按住腰上的巨劍，定定看著那人。
我等了半天，都快被自己狗血的情緒酸死了，也沒發現身體有任何異樣。
「你和我說話啊！剛才看你就是一臉呆樣，劍劈過來了都不知道躲！春春！難道真嚇成傻瓜了？！」
「別殺……快逃！救命啊！」
那種笨拙的樣子，倒真好笑。
為什麼呢？
想到他，我心裏突然一陣戰慄。一種說不出是疼還是苦的情緒揪住我，那一個瞬間，我無法呼吸。
「我來遲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吧？不用怕，咱們馬上就回家！」
「拿開你的劍。」
我本能地抬手用力揪住他的貓耳朵，狠狠搓揉，還拉了兩下，尚尚疼的臉都青了，手忙腳亂，大約是在猶豫到底該不該反抗。
我無奈地看著他，不叫他劍仙，那叫他什麼仙呢？好歹給個參考目標吧？
見我直標標朝他們衝過去，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警惕的人早已抽出長劍，一臉驚疑地瞪著我。
寒光逼進，撲在我臉上的時候，我居然想起一件很無聊的事情。我在想：現在我臉上的表情，到底是怎麼樣的呢？是恐懼？震撼？驚駭？還是一臉平靜的呆樣？
那群人顯然也沒料到我有膽子衝撞上去，一下子亂成一團，抽劍的抽劍，退避的退避，叫嚷的叫嚷。
提著我的人是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古銅膚色，頭髮是煙灰一樣的顏色。
劍仙淡淡吩咐了一聲，青衣眾立即散開，一直退到五步之外，才站定了回頭看。
暈，我還是被人抓住了嗎？要送給長老？什麼長老？他會怎麼拿我
和*圖*書做實驗？
「……」我無話了，被他提著又往前走了幾步，正琢磨著再說點什麼話題，他突然停了下來。
我猛然停下，怔怔地看著這柄可怕的巨劍，耳邊傳來劍仙冷淡的聲音：「不許動，否則我就斬。」
一切好像都突然安靜下來，劍的金光冷冽殘酷，化成一道弧形的風刃，只閃了一下，便生生劈開火龍的身體。
我突然瞥見他腰上掛著一柄巨大的半人高的劍，不由倒抽一口氣！我想起來了！是他！
終於停下來了？我頭昏腦脹地抬頭，對上一雙冰冷的眼睛，它們是黃銅色的，彷彿沒有感情和溫度的金屬。我被這種冷漠驚了一下，不由多看兩眼。
我睜開眼睛，卻看到一頭橙色的半長發，濃密的頭髮里，兩隻貓耳朵一前一後地搖著。
我也曾想過遇到他之後自己哭得梨花帶雨的樣子，輕輕訴說自己的痛苦，然後他憐惜地擁我入懷，柔聲安撫。
嘉右也說了，這裡是什麼「鏡湖裡的虛像」，仙帝的天宮在「上面」。雖然我不明白這些玄乎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意思，但也清楚我大約不太可能輕易跑出去。
「劍仙！金系家族的劍仙！」我指著他的鼻子叫了出來。是他！那個一劍揮開所有風沙，斬斷狐十六8根尾巴的劍仙！
但一人難敵百手，青衣眾人多，把他圍在裏面群毆，圈子越包越小，到最後都是圍著他打，他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男子點了點頭，提著我轉身，一面開口說道：「是要犯，送去給長老處理。」
劍仙沉默了一會，還是回答了（和我想象的不一樣，他還挺平易近人的）：「不需要我出場。土麒麟他們會解決掉。」
我想到了這個結果，但我又沒想到它會發生。
嗯？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種花紋？
可事實是，我哭得比一個小屁孩還難看，鼻涕眼淚滿臉亂飆，哭到嗓子都啞了也沒能說出什麼別的，只能一個勁念著死貓死貓，然後狠狠捏他的臉。
我的尚尚，他還是來了。
他當自己是誰？怒氣漸漸在我心裏膨脹起來，和恐懼天人交戰。
他死死盯著我，眼眶都要裂開，身後的青衣眾人又追了上來，他轉身辛苦地招架著，一面回頭對我吼：「快跑啊！這裏我來應付！長老在前面等著你呢！」
我大叫：「快讓開讓開！要撞上了！」
「你們退下。」
含真和尚尚都說他十分厲害，我也親眼見識過他那柄巨劍的威力，可是這個人湊近了看，實在只是一個平凡沉默的男子罷了，除了那雙冷漠的雙眼，他全身上下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我往前走了一步，劍尖立即戳上我的ｈｔｔps://ｍ•ｈetuｂｏｏk.ｃoｍ•ｃｏｍ脖子，麻麻的痛，好像流血了，脖子里熱乎乎的。我的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
不甘心，真是不甘心！
我不知道自己喊了什麼東西，我只看到劍仙胳膊一揮，絕對利落絕對犀利的一劍。
「放肆！」旁邊的人立即盡職地開始吼我，「居然敢直呼劍仙大人的名諱！」
他離我很近很近，近到我們的鼻尖都要湊在一起，呼吸到彼此的呼吸。
那人面色灰白，雙腿一軟跪了下去，劍仙將劍一轉，第二劍立時就要劈下！
身後傳來一陣喧嘩，那些巡邏的青衣男子喊叫著什麼，紛紛追了上來。
他要對付那個人？我張開嘴想求他，或者乾脆做一個惡人趁他對付那人的時候自己跑掉。但我卻不能動，我的直覺告訴我一種不可測的危險，我全身的毛孔，所有的神經都對這種危險作出反應——它們告訴我，如果不按照這個人的話做，我一定會死的很難看。
那人放聲大笑，下一個瞬間，我只看到一條巨大的火龍從他胸前迸發出來，呼嘯著直竄上天，捲起一陣熾熱的狂風。在空中盤旋數圈，便張牙舞爪地朝劍仙衝來。
這一刻，我不要放手。
我眼怔怔地看著他走近，然後越過我，走向那個人。
這句話，我不知是在心裏默念，還是已經說出來了。
怕么？我當然怕！誰不怕死！可是僅僅因為害怕，我就可以放棄自己的憤怒？我可以讓他對我高高在上地頤指氣使？我的本能會允許，可是我的尊嚴不允許！
我渾身都軟了，毫無力氣，一種近乎虛脫的幸福和輕鬆籠罩著我。我曾經光著腳跑了幾百米，就為了追逐一個與他相似的身影，而他真正來臨的時候，我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胡思亂想著，後背被他這樣提著很不舒服，我扭了兩下，眼光不由自主順著他的臉滑下來，滑過他的胳膊——他的袖子是半卷上去的，露出手背上密密麻麻的白色花紋。
「那個……」我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他了，「火系家族來人了，是不是真的？」
「你沒事吧？沒傻？能說話么？」他小心翼翼地問我。
這一切的禍源都是他給我帶來的，可是，為什麼我卻無法討厭他？甚至，我一想到他，心臟就會窒息？
劍仙巋然不動，手腕突然一轉，我只看見眼前寒光一閃，銳氣幾乎要刺破我的鼻尖——劍尖對準了我。
可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整個人已經跑了過去，而我的嘴巴在大吼：「不要殺他！不要仗著自己厲害就亂殺人！」
他在叫我的名字，熟悉的聲音：「春春，春春沒事了……你說句話……別是嚇傻了吧？和圖書」
我幾乎是立即感覺到熾熱的溫度，臉皮一陣劇痛，淚水不由自主涌了上來。劍仙也退了一步，面上終於浮現出一絲訝異的神色，喃喃道：「你……這是……」
啊，尚尚。
嗯？怎麼了？我怔怔地看著他，他突然把我放在地上，也不管我一落地就軟了下去。
「是不是好多人都去對付了？你怎麼不去？」我也知道自己現在和他套話的行為很傻，可就是想說話，隨便說點什麼，好像這樣就能稍微平靜一點。
話一出口，我的眼淚就忍不住了，大有黃河水缺堤，一發不可收拾的架勢。
趁著他們呼痛閃躲，那人奪路而逃，跑了幾步抬起臉來，竟然是剛才救我的那個線人！
我的喉嚨，竟然也僵硬了。
我被劍仙提在手上走了兩步，還是忍不住抬頭看他。
而且還是很刺眼的小黑點……因為麻煩很快就來了——前面的岔道那裡走過來一隊約有20多個整齊穿著青色長衫的男子，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柄長劍，看起來頗像武俠片裏面的名門弟子。
我的尚尚。他是我的尚尚。
「你們繼續巡邏，看到可疑人物立即逮捕。這個人類女人是重要的犯人，我須得親自護送到長老那裡。」
他沒有看我，甚至沒有拔出劍來，可是我卻不能動了。
那個線人已經不知受了多少傷，腳步踉蹌，站也站不穩了，還在頑強地抵抗。
「叛徒。」劍仙上下打量著那人，看到他袖子上被血浸透的土系家族徽章，他才開口吐出兩個字。
他終於動了，巨大的劍緩緩離開，我又往前走兩步，想去扶那個跪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線人。
旁邊有個年輕人小心翼翼地開口：「……大人，她……」
我依稀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這人，但一時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單手提麻袋一樣提著我，看了我一會，沒說話。
我不知道自己該往什麼地方跑，事實上，我的雙腳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不知那個人在我身上下了什麼法術。
我本能地往後面退了一些，他卻立即伸手抱住我的腰，我被緊緊擁入一個懷抱，熟悉的氣味充滿整個世界，讓我幾乎要落淚。
我被他那種不要命的樣子嚇住了，兩條腿不知怎麼的就有了力氣，一下子站起來，轉身就想跑。
出了大殿，是一條一望無際的大道，潔白無暇，兩旁綠茵匝道，居然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我像個傻子似的輪著兩腿往前狂奔。
我急忙回頭，就見那些人叫嚷著亂成一團，中間似乎圍住一個人，那人左衝右突，渾身是血，卻怎麼也無法衝出他們的包圍圈。眼看那些人劍光閃爍，那人躲避不及，身上又中了幾劍，鮮血噴得到處都是。
我……和圖書
我想跑啊！當然想跑！可是在狂奔了那麼多路之後，再加上心神不寧，我的兩條腿又不是鐵打的，它不工作我能怎麼辦？
這一次，我清楚地聽見自己說出了這五個字。
我希望自己的表情平靜一點，這樣至少死了以後屍體表情不會扭曲得太難看。
狂風驟起，被斬成兩截的火龍被狂風吹化，變成無數個火點，旋轉著，跳躍著，彷彿海面上粼粼的波光。
殺氣！他身上有殺氣！光是站在那裡，就如同一座無法翻越的山，影子都要將我壓扁。我渾身的肌肉在一瞬間僵硬，腎上腺素急速分泌，心臟幾乎要蹦出胸膛。
我甚至連哭也不哭不出來。
他要動手了！那個人會死！我本能地捂著耳朵，想尖叫，想說些什麼，可是我的聲音被火龍呼嘯的聲音衝擊的支離破碎，變了調，而且語無倫次。
話音剛落，那人突然嘶聲咆哮起來，彷彿受傷的狼嚎，我急忙用僵硬的手捂住耳朵，然後發現他的胸口開始發亮，漸漸地，透過被血浸染的衣服，發出火焰一般明亮的色澤。
他顫了一下，忽地用手抄起鮮血，在手中一搓，剎那間變成數萬個極小的火點迸發出來。對面的青衣眾人避之不及，紛紛中招，有的被燙了臉，有的被燙了眼睛。
說完，他慢慢向我這裏走過來。
他的聲音低沉渾厚，帶著嗡嗡的鼻音，讓我懷疑他是不是有鼻炎。
不然，我會沒臉讓尚尚看到……
「鏗」地一聲，劍仙手裡寒光一閃——他抽出了劍！
但我寧可這樣窒息下去，沉溺在這種奇妙不可言傳的感覺里。
額上的冷汗滑下來，臉上痒痒的，我屏住呼吸，抬手想擦，他突然開口了。
我已經來不及去想這個深奧的問題了，尖銳的風已經刺到我臉頰上，我猜我馬上就會和那條火龍一樣，被砍成兩截或者更多……
青灰色的天宮掛在天邊，青色薄霧籠罩著它，巨大的彩虹變成了單色的弧線，我好像突然闖進了黑白的電影世界，變成裏面的一個小黑點。
我什麼也不能做，心跳聲幾乎要把我的耳膜炸裂，眼前甚至開始有小星星跳動——他過來了！過來了！
後面的人紛紛讓開，我不由自主往前跑了一段，忽然聽見旁邊有人驚呼：「大人！」然後我只覺後背被人大力抓住，一陣天旋地轉，我被那人凌空提了起來，又轉了一圈，最後七葷八素地停下來，兩腿軟得和棉花似的，已經不是我的了。
那人顫巍巍地站著，突然冷笑起來，然後他一把扯下那個袖章，鮮血隨著他的動作散開，在半空中變成明亮的火點。
嘩啦……浪漫的粉紅泡泡和感人的淚水相會頓時出現裂痕。我用力推推推……推開ｈeｔｕｂooｋ•com.ｃｏm他，使勁把眼淚縮回去，抬頭惡狠狠地瞪他。
我慢慢轉頭，甚至可以聽見自己僵硬肌肉發出的咯吱聲。我看到劍仙慢慢走上前，他的手握住了劍柄，劍，已經拔出了一半。
我張開雙手，緊緊擁抱他。
「拿開你的劍。」
回家？真的可以用回家這個溫馨的詞嗎？我在心中一個勁點頭，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
不，其實劍仙要殺誰，我根本就沒辦法阻止，這人與我萍水相逢也沒有任何交情，我更不用上去阻止。
不，我沒傻，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鼻子有點發酸。
我抬頭看他，他也冷冷地看我。他整個人就像手裡的劍，巨大，沉默，卻充滿藏不住的殺氣。
這裏的景象和妖界太像了，青琉璃一般的太陽，整個天空都是那種青幽幽的色澤，彷彿被蒙上了紗。這隱約讓我覺得有什麼不對，可是，到底什麼地方不對，我卻想不出來。
狂奔狂奔，天上的白雲好像都快被我追上，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能跑這麼快。
劍仙眉毛又是一動，但手裡的劍卻紋絲不動。
我錢大春活了二十幾年，雖然不敢說做了無數善事是個大好人，至少沒有犯過原則性的大錯誤。我勤勤懇懇，認認真真生活，憑什麼突然有一天命運和我開這種玩笑？憑什麼我要被人抓來抓去？憑什麼我要逃？憑什麼我要被狗屁仙人威脅？憑什麼……我現在會恐懼得站也站不穩？！
他又是一陣手忙腳亂，最後實在沒法，乾脆一把把我抱進懷裡，大聲說：「別哭啦！再哭我也要跟著哭了。」
可是……問題是……我到底要往哪裡跑？那人想讓我去什麼地方？
啊啊啊啊！停不下來！我使勁扭著上身，可該死的兩條腿就是不聽話，只能一邊大叫讓開讓開，一邊無奈地沖向他們。
怎麼回事？難道劍仙臨時改主意不殺我了？
他頓了一下，似乎想不到我會和他說話，過一會，才說：「嗯，是的。火麒麟和長老都來了。」
劍仙還是沒說話，反手把我放在地上，後來見我兩腿發軟根本站不直，只好繼續把我提起來。
「別動，動一下，我就拔劍了。待在這裏。」
我張開嘴，想讓他逃走，不必為了我拚命，可是，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一直想象著他會在什麼時候找到我，那場景到底是尷尬還是血腥。可他卻出現在我沒想到的時候。
那些人——我估計是金系家族的人——聽話地退了下去，繼續排成整齊的方隊開始巡邏。
劍仙的眉毛微微一動：「火系家族？」
身後突然傳來風響，尖銳而且凄厲的。我本能地回頭，只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寒光——劍上的寒光，在劍仙手中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