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鶴慘叫一聲，三兩下便將那外袍撕成碎片，細長的頸項折成一個古怪的角度，長喙如刀，橫胸便是一劃，鳳儀胸口登時血花四濺。
鳳狄騰雲而起，在半空沒頭沒腦地飛了半天，越飛臉色越是鐵青。
芳准不由失笑。
眾人都哄然笑道：「最最頑皮的就在這兒站著了，他還好意思說別人頑皮！」
「你是覺得，為師當初在山下見到你，得知你不是海內十洲的人，應當立即將青靈真君的事情告訴你，你便不用在清遠浪費這麼些時日了，對么？」
胡砂來不及拒絕，就被他一陣風似的擄走了。
青靈真君一直走到芳准面前，含笑道：「芳准老弟，多年不見，可還安好？那咳嗽的舊疾，好些了吧？」
桃源山雖然遭受了檮杌的一次重創，卻也不願示弱於人，故而發出去的請帖一張也沒收回，今日景鸞宮來的各家散仙，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人，三三兩兩聚集在園中，相談甚歡。
胡砂把沉重的腦袋抬起來，茫然地轉向發聲處，臉頰卻觸到兩片柔軟濕潤的東西。那人彷彿也吃了一驚，急忙移開。她本能地抬袖子去擦，皺眉瞪著那人：「你……你做什麼？」
他回過頭來，說：「別去！你只留在清遠，青靈真君的事，只當沒發生過。有師父在，你什麼也不用怕。」
胡砂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師父……您又何必藉著請客的理由來套話。上次也是……有話幹嗎不直說？我又不是小孩子，給點好處就開心。」
胡砂心急如焚，起身便要離開，鳳儀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你幹嗎？現在出去，誰也見不到，再說，今天也不是弟子們能隨意參見散仙們的日子。」
可我不要那樣，胡砂在心裏默默告訴自己。
胡砂心頭猛然一沉，再也顧不得什麼放肆不放肆，抬頭緊緊盯著他。
到如今，她也不曉得他像什麼了。
胡砂在園子里走來走去，一會兒捉一把白雪來捏雪球，一會兒又去撿紅葉放荷包里當做書籤，一個人玩得倒也自得其樂。
她定定看著窗外斑駁的星光，很久，才道：「他就是師兄。」
胡砂怔怔地看著他，林中楓葉紛染似火，隨風狂舞，每一片都像一滴鮮血。一瞬間，整個世界好像都安靜了。
天色快暗的時候，有人來敲門了。胡砂一直在床邊干坐著出神，竟沒聽見，直到房門被人打開，她才猛然驚覺，怔怔地朝門口望去。
胡砂悶悶地看著他面前的酒罈子，低聲道：「師父，酒好喝嗎？」
「當然……」胡砂說到一半，突然哽住。她要怎麼說呢？是的，她確實浪費了時間？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在她來說就像過眼雲煙，說丟就丟，完全無感？
鳳儀停下腳步，淡道：「這裏便是先前桃源供奉天神遺物的寶塔了，可惜如今金琵琶被人偷走，空有寶塔，也無趣得很。」
胡砂眼睛忍不住紅了，顫聲道：「不一樣！怎會一樣……」
半晌，她突然伸手摸在他臉頰上，小心翼翼地上下摩挲，一面還喃喃道：「原來長這麼美……你是誰？」
胡砂只覺他的聲音在極遙遠的天外，一點也聽不清，她眼裡只有那白鬍子老頭一人。
她眼睛也不敢眨，只怕眨一下，便要害他消失。
這和偏心有關係嗎？芳准搖了搖頭，將她拽起來往椅子上一放，只覺她渾身軟綿綿的，顯是沒了骨頭，稍稍一晃便癱在桌上，爛醉如泥。
胡砂在床上翻來覆去，只覺心神不寧，忍不得，將手指放在嘴裏輕輕咬著，一面問自己：怎麼了？你到底是要什麼？
這樣冷冰冰，又漫不經心的，高高在上做著長輩。這份慈愛，令人齒冷。
芳准沒有說話，只將那荷包的繫繩拿在手上繞圈，一圈兩圈三圈，他突然低聲道：「無論為師告不告訴你，最後結果都是一樣。既然如此，何不先開心地生活一些日子呢？提前知道的事情越多，越不會快活。」
他按住傷口，臉色蒼白地連退好幾步，看上去似是動也不能動了，只能眼睜睜望著那靈鶴抬頭啄下。
過了一會兒，只聽外面琵琶淙淙又響，扭弦走得又急又烈。胡砂心中一動，竟忍不住回頭去看，卻見遠遠地，芳准一襲白衣，捧著那把冰藍琵琶半卧于青石之上，長發委地，隔著烈焰般的楓林，像一朵優雅的雲。
原來世上還有與她一樣倒霉的人，想到這一點，胡砂心中倒也沒那麼難受了。俗話說，有人陪著一起倒霉，總比一個人倒霉好。這想法雖然不怎麼正大光明，倒也是人之常情。
鳳儀臉色蒼白，低聲道：「師兄，到底是我與胡砂不好，不該來這裏。想來那靈鶴因為上次金琵琶失竊的事，變得疑神疑鬼，突然嗅到生人氣息，難免緊張。我們也有錯，回頭我自去師父那裡請罪。」
鳳儀用力一扯，胡砂立時站立不穩，倒頭摔在他床前，腦袋撞在他肩上，兩人都是痛得大叫。
其聲妖嬈卻又剛烈，曠達偏還纏綿，令人心悸。
茶過三巡，仙法大會便開始了。幾個散仙輪流上去侃侃而談，與清遠每日的聽講也沒什麼不同。胡砂越聽越煩躁，乾脆掉頭走到楓樹林里去，思索著要怎麼給青靈真君賠罪。
胡砂低聲道：「這裏不會是禁地吧？二師兄，咱們不如去別處看看。」
胡砂撅著嘴，掉頭就走。沒走幾步，就見幾個桃源山弟子對這邊指指點點，低聲道：「看m.hetubook.com.com見沒，就是她……膽大妄為得很，連自己師父都敢推倒……長得還蠻可愛，做事倒是雷厲風行！」
「咦？不合胃口嗎？」芳准很奇怪。
她慢慢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看交情了。」
胡砂又在洗臉。
胡砂登時漲紅了臉，使勁把手抽回來，急道：「我只是覺得這傷和上次的很像而已！再說，二師兄你也真是的！幹嗎總是玩什麼神秘，每次都搞得身上到處是傷！」
芳准立即轉了話題：「漆吳祖師方才與為師說，你和鳳儀二人在琵琶塔那裡被靈鶴攻擊，可有受傷？」
胡砂臉上一紅，怯怯抬頭看他，囁嚅道：「那……那二師兄……你找我……有什麼事？」
鳳儀這孩子也不錯。
楓林外傳來陣陣說笑聲，悠然自得，胡砂卻覺得與自己是兩個世界。方才她還享受著仙人們的自在逍遙，現在卻倍感煎熬。
胡砂忍不住伸手輕輕按上去，低聲道：「二師兄，這個傷……」
他語氣柔軟，卻問得犀利。
有人在叫好，連聲道：「芳准來一個罷！多年不聽你唱曲，今日能聞，當真是奇迹了！說起來，青靈真君又在何處？莫非是先走了？」
「……會不會醉？」
芳准推開門，把胡砂輕輕放在床上，蓋好了被子，忽然直起身體，淡道：「出來吧，從方才就一直隱了身形跟著我們，是何用意？」
胡砂急道：「我沒有！」
他回過頭來，在皎白|嫩紅的杏花中微微一笑，喚她：胡砂。
胡砂怔怔地看著他精緻的臉龐，喃喃道：「我該怎麼辦？」像是問自己似的，問得無助又無奈。
她急道：「不……我只是……只是出去看看……」
那道童微微冷笑：「芳准已是仙人，休動妄念。」
芳准。
「要非禮我，現在可不是好時候。」他笑。
「醉了有師父在呢。」
早有人用白玉壺斟了五杯酒遞上來，芳准慨然不拒，一氣飲干，將最後一個杯子倒過來捏在手指間，笑道：「這下可不怪我了吧？只是許久不見，你們這頑皮性子還沒改。見著倒也親切。」
芳准也不動，任她摸，淡道：「你說呢？」
天亮之前，胡砂做了一個夢。
胡砂沒有說話。
「小人……小人胡砂，拜見青靈真君……」她的聲音在顫抖。
他開始唱：「三千世界，眾生黷武。花魂成灰，白骨化霧。河水自流，紅葉亂舞。」
鳳儀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就知道你第一句話要問的必然是這個，成天師父師父掛在嘴邊。罷了，教你安心點，師父沒事了，有祖師爺出面，他只要沒死，都能活過來，那點傷又算什麼？這會兒他應當正偷懶睡在床上吧，明天就能看到了。」
鳳狄從袖中取出一個小木盒丟給胡砂：「我得去祖師爺那裡一趟，你且留在這裏照看鳳儀，傷口不可見水，謹慎。」
胡砂像是被天雷劈中一樣，幾乎要跳起來，急忙轉身，卻見一個鬚髮皓白，穿著藍衫的老仙人翩然降臨，身後還跟著兩個粉妝玉琢的小道童。那容貌，那神態，竟與畫上的沒有二樣。果然就是他了！
胡砂沉默良久，突然開口道：「真君要天神遺物……有什麼用？真君是仙人，都無法取得水琉琴，我不過是個凡人，更不可能拿到了……這……這件事我怎可能辦到？」
她不知道。
她說不下去，最後頹然坐在床邊，失神地擰著雙手。
道童淡道：「海內十洲有諸多天神遺落之物，你且去，將水琉琴取來，交給真君。真君自會感你誠意，送你回家。」
他是師父，是仙人，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麼？
說著，他便脫了上衣，露出赤|裸的身體來。胡砂本能地要捂眼，奈何手裡拿著藥粉、繃帶，捂不起來，只得猶猶豫豫地走過去，蹲在床邊。
鳳儀嘆道：「師兄，往左。第三個山峰。」說罷，抬頭看看他發黑的臉，調侃道，「師兄是迷路了，剛巧看到我們的吧？」
一時間覺得神魂顛倒，幾欲暈厥；一時間又覺得茫然失措，陰寒徹骨。
照這個情形看來，由著她醉下去，天亮了也到不了桃源山。芳准捏住她的后脖子，微微用力，胡砂只覺眼前一黑，頓時軟綿綿地昏睡過去。
胡砂拔腿便要上去，不防被芳准一把拽住手腕，「現在別去！」
鳳儀躲得極快，眨眼便閃開了第一下攻擊，正要跳開，后襟卻被靈鶴抓在爪里，「刺啦」一聲撕爛了。他不由笑罵：「孽畜！撕壞了我最值錢的一身！」語畢，反手甩脫寬大的外袍，當頭罩在靈鶴身上，掌心忽有紅光吞吐，不聲不響在它胸口打了一掌，誰也沒看見。
說罷，轉身便走，一直走到遠處青靈真君身邊，三人的身影漸漸化作青煙，消失在楓林深處。
她突然打了個寒戰，像是剛剛意識到什麼重要東西似的，忍不住抬手摸向懷裡的荷包，裏面藏著幾根青絲。
胡砂頓時激動了，使勁抓住他的手，連聲道：「還有誰？還有誰？我認識嗎？」
他輕聲說道：「人生總是有舍有得，留在清遠，做個逍遙的仙人，嫁個更絕色的相公，豈不更好？」
她越發急了：「我……我沒有！」
芳准安撫地用雙手按住她的肩膀，輕道：「乖，冷靜點。現在別衝動。」
胡砂吸了一口氣：「不是！我是想說……師父，其實您早就知道吧！或許heｔｕｂook.ｃｏｍ.ｃｏｍ聽說我是從嘉興來的便知道了！那天和我說那些話，您卻不告訴我！我……青靈真君他……」
那是一個流淌著杏花香氣的斑斕夢境。春日杏花吹滿頭，誰家少年足風流。他有一雙寶石般的眼睛，整個春天都藏在這雙眼裡。
咣地一下，胡砂手裡的杯子摔在桌上，她一個激動便要跳起來，誰知腳下不穩，仰面朝後直直摔落。芳准只來得及抓住她一根小辮子，將她的髮帶給扯斷了。他又笑又氣，趕緊過去扶她，卻見胡砂躺在地上，淚眼汪汪，喃喃道：「不是十年，是五年！他……他居然偏心？」
芳准嘆道：「怎麼才兩杯就醉了？」
院子里的弟子都已經睡熟了，誰也不來管胡砂到底跑去了哪裡。
心裏有一種衝動，藉著醉酒的力量，要呼之欲出。然而到底也沒出來，她不敢。她也只能看著他，看著他柔軟漆黑的長發，桃花帶露的姿容，寶光流轉的雙眸，最後再到白皙修長的指尖。
芳准剛進去，便有許多散仙笑吟吟地圍上，連聲道：「這下你可遲了，最遲的一個！來來來，罰酒五杯！」
他笑呵呵地將她扶起，贊道：「芳準的弟子果然是與眾不同，令人羡慕。老夫記得你還有兩個男弟子，一個叫鳳狄，一個叫鳳儀，今日沒來么？」
胡砂捧著腦袋，頭暈暈的，眼前的東西好像也有點模糊，嘟噥道：「可是……明明先前是你說的，他身為真君，與眾不同……師父你也不過是個真人，真人和真君……聽起來還是後面的威風點，我……總之，我聽他的沒錯。」
很美。她在心裏說。
她定定地看著他微笑與眾人說話，定定看著他望向這裏，定定看著他朝這裏走來—她的膝蓋快要支持不住，恨不得立即跪在他面前，求他寬恕，求他送自己回家。
他進門第一句話便是：「今日為師聽人說，你趁鳳儀有傷在身不便行動，故而暴力推倒意圖非禮……」
胡砂一頭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後面傳來陣陣笑聲，顯見是仙法交流完了，仙人們又開始說笑。有一人抱著一把通體冰藍的琵琶，錚錚彈了起來，流水一般歡快。彈到一半，便開始高聲吟唱，引得天邊諸多鸞鳥仙鶴紛紛飛下來合著節拍跳舞。
師父、師父、師父……在心裏把這兩個字默念上千遍，像是提醒自己似的，一面覺著他做師父真不錯，一面又覺得他若不是該多好。
這是一條四五寸長的傷口，兩邊翻開，血流不止，極為猙獰。一看就知道是靈鶴那種長嘴撕出來的。
胡砂恨不得地上趕緊裂個洞，她好鑽進去，別出來丟人現眼。
鳳儀眉頭微挑：「沒事就不能來找小師妹嗎？」
胡砂怔怔望著外面微亮的晨曦，到底還是忍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
開始覺得他年紀大，像祖爺爺；後來覺得他親和得很，像大伯；再後來，又覺他頑皮，像兄弟……
芳准淡道：「那你先告訴為師，青靈真君究竟要求你做什麼。」
夜深了，晚風變得略帶涼意，稍稍吹熄了胡砂臉上奔騰的熱意，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怔怔看著芳准，動也不動。
「這靈鶴本是祖師爺安置在這裏看守天神遺物的，以前是一雌一雄兩隻。上回金琵琶被偷去的晚上，雌的那隻被打死了，剩下這隻雄鶴，成天疑神疑鬼，上次有師弟給它送水喝，也差點被啄瞎了眼！是我們疏忽了，想著它被關在塔里出不來，沒想到竟然傷了道友，當真萬分過意不去！」
在這裏，他不是仙人，不是師父，只是春日陌上偶遇的一個少年郎。
曼青很合作地捂著眼睛倒退著跑了，一面還在怪叫：「天啊！師叔！抱歉我又打擾了你們的好事！你們忙，你們忙！當我沒來過！」
芳准打個哈欠，揉揉眼睛起身喃喃道：「罰什麼罰，還不快走，遲到的人可是要罰酒五杯的。」
胡砂的手腕頓時一抖，顫聲道：「仙法大會？那……那青靈真君會來嗎？」
鳳狄見她如此模樣，只當是身體不舒服，將她送回客房后稍稍安撫了兩句，便走了。
見他們靠近了，立即有弟子揮手示意，讓他們速速離開。
「不要說話！」鳳狄惡巴巴地回了一句。
話雖然這麼說，但起因到底還是自家靈鶴突然發狂傷人，這樣的事說給祖師爺聽，照樣要被罵。桃源山弟子們個個垂頭喪氣，無奈何，還是得捧著靈鶴的屍首去通報漆吳祖師。
胡砂像是沒聽見一般，只痴痴看著他，良久，喃喃道：「可……我得回家……還有個絕色的相公等著我成親呢……爹、娘……我也捨不得……」
他根本是在強人所難吧！
能讓一個少女心醉的美。
芳准眉頭一跳：「味道不錯，要來一杯么？」
胡砂醉得胡天胡地，壓根認不出他是誰，想掙扎，奈何四肢醉得不聽使喚，只得色厲內荏地瞪圓了眼睛，用眼神震懾他：「你是誰？」
他緩緩走到胡砂身邊，抬手將她耳邊的亂髮理了理，柔聲道：「頭髮都亂了。」
這位青靈真君似乎面子很大，資格也很老，諸位散仙都過去與他問好，態度甚是恭謹。芳准隔空朝他抱拳點頭示意，見胡砂臉色蒼白蒼白的，他不由又道：「他身為真君，自是不同尋常，你不得失禮，務必要恭敬小心。」
「有師父在，你怎會下地獄？」他的聲音聽起來極溫ｈｅtｕbｏｏｋ•cｏｍ•cｏm柔。
胡砂繃著臉給他上藥上繃帶，剛把繃帶系好，忽聽遙遠頂峰上鐘聲噹噹響起，清越動聽，猶如鳳凰長啼，百鳥齊鳴。
忍不住，款款靠近，像是怕驚了他似的，隔著嫣紅粉|嫩的杏花，細細看他。
那些弟子自知理虧，只得喏喏道歉。又有人去看了死在一旁的靈鶴，哀嘆：「剩下的一隻靈鶴也死了，這下祖師爺還不知要怎麼責罰我們！」
鳳儀趁機握住她的手，兩人慢慢在山頂閑逛起來。
什麼時候開始把他看到眼裡去，她也記不得了。見到他，認了師父，他也沒怎麼教過自己東西，她卻偏有一種信賴，見到他什麼浮躁惶恐都瞬間消失。
一直回到自己的客房，胡砂都沒有說一個字，只是木愣愣的，神魂也不知飛在哪個天外。
芳准神情極無辜：「胡砂心裏為師就這麼卑劣？」
晚飯後，芳准來了。
青靈真君看向一旁臉色發白的胡砂，眸光微動，又道：「這位姑娘莫非是芳準的新弟子？看著面生得很。」
芳准嘆了一口氣，喝醉的人要麼沉默寡言，要麼廢話特別多，看樣子她屬於後者。
天亮了，她醒了。臉上有一顆淚。
鳳儀因為昨日受傷，不能出門，這次來的只有胡砂和鳳狄。他倆因是弟子，尚未得道成仙，只能跟其他弟子一樣，在角落裡干站著。
菩薩來了都要誤會的。
胡砂搖了搖頭，大約是喝多了，情緒有些控制不住，嘴一扁就要哭：「……我不能說！會下地獄的！」
話沒說完，只覺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攥住了。
屋裡靜悄悄的，而且黑燈瞎火，根本見不到半個人，芳准等了一會兒，不由微微一笑，突然出手如電，朝窗戶那裡抓去。
奇怪的是，她好像看過類似的傷口。上次在房裡給二師兄療傷，他身上掛的也是同樣的傷。
忽聽後面有人朗聲報道：「逍遙殿，青靈真君到——」
直到這時，她才看清急速飛來的到底是什麼。那是一隻仙鶴，比尋常的鶴大了三倍也不止，通體金光艷艷，猶如黃金鑄成的一般。它正發了瘋似的用尖嘴朝鳳儀身上亂戳亂划，一面凄厲地叫著，聲音尖厲刺耳。
胡砂一言不發地一口喝乾，只覺吞了一團冰冷的東西下去，到了胃裡騰地燒起來，火焰一直燒到喉嚨口，臉色登時變了，求救似的看著芳准，用眼神示意他趕緊給她一杯水。
在半空花了好一番工夫，才把鳳儀送回他住的院落。
日上三竿的時候，鳳狄來了，表情冷漠卻是滿頭大汗，估計他也是花了一番工夫才找到這裏的。
胡砂還處於震驚狀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顫巍巍地走過去死死攥住鳳儀的衣服，還沒開口，眼淚就滾了滿臉。
鳳狄走到胡砂身邊，見她臉色極為難看，不由低聲道：「胡砂，是身體不舒服么？」
她在期盼什麼，自己也不明白。像是好容易見到他了，卻得了那麼一句話。
鳳儀苦笑著按住流血不停的傷口，說話都艱難無比：「這隻靈鶴……為何突然攻擊？若不是師兄趕到，我和胡砂只怕今日便要命喪於此……」
芳准將她一把撈起，笑道：「何苦在這裏干坐著，和師父走吧！」
但就是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鳳儀閉目聽了一陣，低聲道：「聽起來，像是恭迎諸位散仙降臨的鐘聲。桃源山是要舉辦私下的仙法大會了吧。」
鳳狄皺眉道：「既然知道它會無緣無故傷人，便該看守好。倘若出了人命，又該如何？」
胡砂沒說話。
她懂才怪了！
芳准看她臉色像是漸漸平靜下來了，這才笑吟吟地走過去，熟門熟路地坐在椅子上，還倒了一杯茶。
「鳳儀這孩子，也不錯。」他語帶雙關地說著，「平日里輕佻了些，卻沒做過什麼壞事。」
與醉鬼搭腔是最自尋煩惱的行為，他並不說話，由著她在那裡疑惑地喃喃自語：「怎麼就從畫上跑下來了呢？是人是鬼？我……我得和爹娘說說，他跑下來，要住哪裡呢？」
好在這園中景緻綺麗，名字叫景鸞宮，卻並非宮殿，而是一座花園。裏面四季諸般美景都可見到，這邊還是櫻花飛揚，對面便已是紅葉亂舞，再轉個彎，那裡又是白雪皚皚、梅花香寒了。
胡砂顫聲道：「小人……已經死過一回。只是真君既然將小人送到此境，必然是慈悲為懷的……小人誠心認罪，求仙人饒恕！」
胡砂愣了半晌，輕道：「這……小人不解，還求仙人解惑……」
那道童冷道：「冒犯仙人的凡人只有打入地獄一說，何來寬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鳳儀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搖了搖頭，牽著她轉身便要離開。
鳳狄搖頭道：「你傷得不輕，不要再說話！胡砂，過來扶你二師兄，我將你們送回住處！」
最後，他終於不說了，半倚在雕花窗台上，看著樓下人來人往。
鳳儀嘆息著一笑：「我以為你鎖好了。」
芳准架著她的肋下，半拖半抱地弄下酒樓，惹得周圍注目紛紛。
鳳儀摸了摸她的腦袋，以示安撫。
「走吧。」他就說了兩個字，便急匆匆地拖著胡砂騰雲飛走了。
鳳狄飛快取出丸藥塞進他嘴裏：「別說那麼多，讓我看看傷口。」
胡砂僵了半天，回頭愣愣地看著鳳儀：「你……你不是說房門……鎖好了？」
她應當很高興的，有見到青靈真君的機會，代表她能回家的機會也大了。和-圖-書
胡砂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最後展顏瞭然一笑：「你……你不是畫上的那個夫君嗎？怎麼……從畫上跑下來了？」
還是回去吧！倘若自己只是被美色所惑，家裡安排的相公也漂亮得很，難保她不會見異思遷。留在這裏又能如何？成了仙人也好，天神也好，他總是她師父，有什麼意思？壽命一旦加長，這種鬱悶也會加長，那麼長久的年月活得不痛快，還不如做個利落的凡人。
芳准見她醉成這樣，只怕騰雲飛起來之後一個不小心抓不住，真把她摔成肉餅，於是只得半提著她的後背心，慢慢往前走。
芳准道：「胡砂，你不是第一個來海內十洲的海外凡人，只怕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光為師認識的，和你一樣情況的人，有兩個。」
胡砂連喝了兩杯下去，不一會兒，就覺心跳得老快，眼前的東西微微旋轉起來，這時再抓起杯子，已有些分不出到底是酒還是水，只覺喝著很舒心，方才堵在胸口的一團悶氣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眾人又是說笑一番，似乎也並不在乎誰去誰留。
鳳儀抱著胳膊朝那裡冷冷看了一眼，那幾個弟子趕緊跑了。他無奈地看了看胡砂縮成烏龜殼的模樣，嘆道：「不中用，就讓旁人說兩句怎麼了，還能掉一層皮？」
胡砂垂頭不語。
仙人平日不吃飯，但不代表他們就不能吃。
鳳儀笑道：「別擔心，這是單人客房。門窗都鎖好了，沒人看見的。」
胡砂訕訕點了點頭：「我……我爭取以後有用點。」
胡砂四處亂看，試圖找出青靈真君，忽見他一角藍衫在楓林中一閃而過，她急忙追至楓林深處，遠遠見他倚樹而立，動也不動。胡砂心頭亂跳，慢慢走了過去，「撲通」一聲跪倒在他身前。
楓林里陷入一種奇異又凝滯的氣氛中。
道童也不理會她，又道：「我知你在想什麼，是寧可留下來，與他一起在清遠待一輩子。不過你最好記住，真君能將你從地府拉出來送到這裏，自然也有法子將你打回地府永不超生。你要謹慎！」
胡砂心中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胡砂臉色酡紅，閉著眼也不知喃喃說些什麼，突然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盯著他的臉，低聲道：「您……您怎麼會知道？難道師父您也是……」穿過來的？
芳准輕輕推了胡砂一把，「給真君行禮。」手卻在底下捏了捏她的手腕。
道童露出一絲微笑：「昔日也有一個年輕人冒犯了真君，真君慈悲為懷，不忍他年紀輕輕就墮入地獄，便將他帶來海內十洲，悉心教誨，更令他拜入仙山師門，盼他回頭是岸。可惜此人大逆不道，不敬天地，竟自甘墮入魔道。墮入魔道之人死後灰飛煙滅，不入輪迴，你最好不要像他那樣。」
胡砂完全迷糊了，喃喃道：「可……我……我怎能……」
芳准笑道：「多謝真君挂念，我已比先前好了許多。」
道童的聲音稍稍有些緩和：「看你年幼懵懂，真君也感憐惜。只是真君仙身為你窺破，實乃大不韙，絕非輕易可恕。你說你是誠心，誠心卻在何處？」
青靈真君淡淡看了她一眼，轉身飄然而去，胡砂急忙起身要追，忽聽他身邊一個道童斥責道：「放肆！誰准你這般無禮地注視真君？」
桃源山諸多懸崖峭壁，這裏也不知是哪座山峰，只是滿山岩石縫隙中都盤根錯節長著松樹，看上去極為險峻。山頂建著一座寶塔，珠光寶氣的，大約是供奉著九天諸神。
他手裡提著一個丁香色的荷包，倚在門上看她。那荷包看上去沉甸甸的，被他掂了兩下，笑：「上回為師答應帶你出去吃好吃的，因著突發事件沒能請成。這次來補上了。還不快和為師走？」
那道童低聲道：「真君給你五年時間，取得水琉琴后，去玄洲逍遙山逍遙殿，真君自會如你所願！切記，此為真君給你的試煉，除你之外，不許對任何人言明，否則真君即刻便將你打入地府，教你魂飛魄散！」
「師父……為什麼先前不告訴我呢？」她鬱悶地攥著酒杯，喃喃問著。
她醉得一塌糊塗，抱著酒罈子在桌上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芳准好像在對面一直說話，她聽得斷斷續續，依稀聽見什麼「青靈真君的事，疑心很久」、「收集天神遺物」、「暗中調查」、「處理」之類的話語，只是反應不過來，腦子裡和糨糊一樣，亂糟糟的。
一陣熾熱的風擦過耳朵邊緣，閃電般躥過，發出凄厲的叫聲，筆直地朝鳳儀攻擊而去。胡砂狠狠摔在地上，顧不得快散架的骨頭，爬起來急叫：「二師兄，小心！」
「天神遺物難得有金木水火土一套，金琵琶如今已被他人竊取，下落不明。剩下的木昊鈴與土堰鼓，還有御火笛，均不知所蹤，只剩瀛洲的水琉琴安置在野地里，由妖獸看守，無人能近。你若能取來水琉琴，真君自然如你所願。」
道童厲聲道：「放肆！真君行事，何時輪到你來過問？此為給你的試煉，你竟疑心是真君有私心，簡直冥頑不靈！」
「我又不是那個意思！」胡砂急了。
「咣當」一聲，臉盆從架子上掉了下來。胡砂臉色忽紅忽白，神情哀怨、委屈、惱怒……變化萬千。
「無妨，無妨，快起來。」青靈真君將鳳狄扶起，也贊了一陣，又將沒來的鳳儀也贊了一陣，這才與芳准攜手而去，與諸位仙家正式入座。
胡砂軟軟地跪了下和_圖_書去，顫聲道：「弟子胡砂……拜見青靈真君！」
他像夾大米似的把她夾在手裡，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騰雲而起，直奔桃源山。
鳳儀半躺下來，撐著臉頰，笑吟吟地道：「這大約就是二師兄的魅力了吧。一個有秘密的男人才有吸引力，小師妹，懂嗎？」
見胡砂露出輕鬆的笑容，他略帶譏誚地低聲道：「師父問完了？現在又要問誰？」
道童冷道：「海內十洲雖然不禁仙人嫁娶生子，卻禁仙人與凡人苟合。你妄動便是冒犯，冒犯便是再一次的死罪，可要想清楚了。」
「胡砂，你醉了。」有個好聽的聲音靠在耳邊說話，吐息溫暖馥郁。
變故就發生在那一瞬間，後面突然傳來弟子們的驚叫，緊跟著「嗖」的一聲，像是什麼鋒利的東西破空而來。胡砂本能地轉頭要看，猛地被人當胸|推了一掌，身體不由自主朝後倒飛出去。
如此這般折騰，趕到芳准院落的時候，他已經在床上等睡著了。鳳狄臉色發青地過去跪下，沉聲道：「弟子誤了時辰！請師父責罰！」
鳳狄簡單給鳳儀的傷口上了一些葯，回頭去看那靈鶴的屍首，也有些詫異：「我本不欲取它性命，只想逼開……罷了，靈鶴既為我所殺，該有如何罪責，我一人承擔便是！不必惶恐！」
芳准「哧」的一聲輕笑出來，一隻手支著下巴，另一手卻無比自然地又給她倒了一杯，輕道：「想不到你喝酒也是個痛快人，再來一杯。」
那人一把將鳳儀扶了起來，低聲道：「傷勢如何？」卻是大師兄鳳狄，關鍵時刻，到底還是他出手救了師弟、師妹。
胡砂從盒子里取出繃帶和藥粉，回頭無助地看著鳳儀，他咧嘴一笑，悠然道：「小師妹，看樣子咱們不得不又多個秘密了。」
芳准想了想，到底還是搖搖頭，只道：「多年不見，現在也是行蹤渺茫了。」
「你不說，那就讓為師來猜猜。」他將酒杯放在唇邊，似飲非飲，似笑非笑，「他讓你去取金木水火土成套的天神遺物之一，並約定了十年時間為限，為師說的可有錯？」
鳳儀搖了搖頭，自顧自往前走。胡砂小跑著追上，連聲問：「二師兄，師父的傷勢怎麼樣了？能走路了嗎？」
這時驚魂未定的桃源山弟子們才紛紛圍上，七嘴八舌地把方才的事情說了一遍。
鳳儀哈哈笑了起來，將頭髮撥到耳後，道：「其實，只是看你怪鬱悶的，叫你出來走走，散散心。難得來一次桃源山，不逛逛豈不可惜？」
鳳狄急忙過來給他磕頭：「弟子鳳狄拜見青靈真君！弟子的師弟因身體微恙，故今日不能來此，弟子替師弟給真君賠禮。」
芳准依窗遠眺，面前放著一壇梨花釀，並一碟新鮮藕片，吃得清雅。胡砂面前放的卻全是肉。紅燒肉、小炒肉、烤肉、罈子肉……她看著就覺得沒胃口了，只吃了兩塊，便在那裡發獃。
他給她倒了一大杯，笑道：「常說借酒澆愁，你如有煩心事，來喝酒便錯不了了。」
原來傳說中的金琵琶是放在這裏的。胡砂回頭多看了兩眼，奇道：「不是說金琵琶是被檮杌吞食了嗎？現在沒找回來？」
胡砂心中感動，不由抬手牽住他的袖子，輕輕叫了一聲：「二師兄。」
胡砂怔怔地在楓林中站了許久，外面芳準的歌聲還在盤旋：「河水自流，紅葉亂舞……」
便在這時，房門突然被人踢開，曼青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鳳儀師叔！諸位散仙們都來了！你看到鳳狄師叔了嗎……」
一道玄色身影鬼魅般沖了過來，胡砂只見到寒光如鉤，乍閃而過，那靈鶴撲騰了兩下翅膀，「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兩腿微微抽搐一陣，立時咽氣，身上那層璀璨的金光也一瞬間暗淡了下來。
鳳儀也不說話，一路走來只是靜靜望著那座寶塔，及至走到大門前，胡砂才發現門口貼滿了封條，十幾名弟子神情肅穆地守在那裡。
胡砂沉默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沒事，倒是二師兄受傷了。我給他包紮了一下，現在應該是大師兄在照顧他吧。」
守在門前的桃源山弟子全都慌了，紛紛衝上前試圖阻攔，奈何靈鶴的長嘴太厲害，擦一下就是破皮傷筋，靠近不得，他們只好圍在外面怪叫怪嚷，束手無策。
胡砂只覺心臟一陣猛縮，情不自禁垂下頭，臉上燒得厲害。
話說到一半，停在那裡，她一雙漆黑的眼睛驚愕又震撼地看著房裡的情景。
芳准瞭然地點了點頭，又與她閑扯了些東西，見她心不在焉的，便起身道：「也罷，不早了，你休息吧。明日一早讓鳳狄來接你，與為師一同去景鸞宮參加仙法大會。」
她急忙垂下頭，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小人不敢……小人冒犯了真君……只求真君寬宥！」
胡砂臉色微微發白，心裏突然就亂成一團麻。
她又急，又激動，又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像是被冰水與熱水輪流澆灌似的，只覺渾身都在瑟瑟發抖，竟是安靜不下來。
以前背著爹娘看過一些所謂的禁書，書上說，倘若是真心喜歡一個人，也不需要與他一起，只要能看見他，默默陪著他，看他過得好，便是心滿意足。
好吧，一個上身赤|裸，裹著繃帶，繃帶上還隱約有血跡的男人，手裡捏著一個兩頰緋紅，雙目含淚的少女，兩人都是氣喘吁吁的。
這又何止是一幅畫。
胡砂欲哭無淚，左右亂看一陣，做賊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