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好了,閑話說到這裏吧。」語幽元君拍了拍手,小童們立即上來把茶杯撤走了。她捧著水琉琴的殘骸,走到青銅大鼎前面,隨手就丟了進去,也不怕再砸出個裂痕來。
語幽元君露出一副「你真可愛」的模樣來,柔聲道:「傻子,是她用血肉來供養水琉琴,琴怎麼會傷她?與其擔心這個,你還不如擔心一下天罰的事情。雖說天罰五年落下一次,但神器要五年方能徹底複原,近期這第一道天罰,絕對無法躲過。」
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回答讓人心頭一喜,芳准飛快地將那絲喜悅撲滅,他還是那個他,風輕雲淡,沒心沒肺。
於是她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不去想,一面將他的頭髮理順,一面低聲道:「師父,那個天火……沒傷著您吧?」
胡砂點了點頭。
他撒謊向來是臉不紅,心不跳,和吃豆子一樣容易。若是胡砂,只怕早就被敷衍過去了,可惜他對面站的是一位女神仙。
是不是可以靠近一些?
芳準的聲音聽起來很冷靜,沒有任何異樣:「現在不要說話,坐下凝神定氣,不許胡思亂想。」
胡砂哽咽了幾聲,突然張開雙手緊緊將他抱住,臉埋在他胸口,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胡砂駭然要往前走,那扇門卻像是知道她要做什麼,擋在前面不讓她過去。她的心都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什麼酒意全部嚇得跑光光,只顫聲道:「師父,您知道今天……天罰會來?天火燒到您了嗎?」
他自己就地坐下,背靠青銅門,雙手拈做蘭花狀。倘若胡砂沒醉,見到他這模樣必然要大叫:「趺坐蓮花!」這也是她至今沒能學會的美麗打坐姿態,一坐下去就是鬼哭狼嚎,雙腿抽筋。
芳准怔了很久,最後慢慢抬起完好的那隻胳膊,環住了她瘦削的肩膀,明明聽見心裏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發出驚人的聲響,卻要裝作不知道,一臉平靜地戲謔她:「你就是哭出這一片大海來,為師的手就能好了?」
芳准未置可否,只轉頭問胡砂:「難受么?」
胡砂再也忍不住,使勁用手去捶門,尖叫了起來:「你過來!你過來!不要再被燒了!」
胡砂怎可能相信,她奪手還要去看,可是兩隻手伸出去,卻又不敢碰,只能顫抖著又縮回來,大顆大顆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掉了下來。
她應當說點什麼,譬如問他疼不疼,向他跪下賠罪,甚至砍下自己的胳膊做賠禮。可事到如今,她除了哭,什麼也不知道,只能這樣緊緊抱住他,像是要將這具清瘦的身體一直揉進自己身體里一樣。
芳准繼續用無辜的神情看著她:「不簡單嗎?」
她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到,只有他焦黑的胳膊在眼前來回晃。天火降臨,他怎可能毫髮無傷?怪不得……怪不得在潮水洶湧的時候,他只用一隻手拉著她;怪不得他這隻手總是藏在袖子里不出來;怪不得她一碰之下,他要發抖。
胡砂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從窗口飛了出去,綠衣翩翩,像只大蝴蝶似的,猶豫著說道:「師父……我是不是……呃,什麼地方得罪元君大人了?」
那元君自己在那邊糾結了半天,最後只得沒好氣地說道:「我都聽說了,水琉琴被你家好徒弟給弄壞了,這次來,是找我幫你修好?」
那元君到底心細些,見她惴惴不安的模樣,便道:「快好了,別在那邊亂晃,礙眼得很。」
胡砂搖了搖頭:「不管是變成肉泥,還是粉身碎骨,倘若那是我應當得的,都沒有理由讓您為我承擔。我寧可變成肉泥,也不要看師父受傷……師父,求您答應弟子吧,好不好?」
胡砂壓根沒聽清他說什麼,只見他漂亮的嘴唇微微翕動,寶石般的眼睛沒在看她,而是望著不遠處的大海與天空,不知觀察著什麼。她張嘴一口咬在他下巴上,像啃烤肉似的,用牙齒狠狠噬了兩下,只啃出血來,這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他。
胡砂有些無語,語幽元君長得還不漂亮,那他的眼光也委實太高了些,到底要個什麼樣的天仙絕色?
芳准抬手摸了摸她蒼白的臉頰,嘆道:「好是好,只不過可憐了我的弟子,搞得面無人色。」說罷,突然靈光一動,拍手道,「好!今天師父請客,帶你去吃好吃的!」
「師父……師父……」她也只能喃喃念著這兩個字。
胡砂想翻身,系在腰帶上的水琉琴卻重得很,也不知怎麼的就纏在那裡,怎麼也翻不過去。她又嘟噥了一句什麼,迷迷茫茫地睜開眼,卻見入目儘是明亮橙紅的火光,她像是被無邊無際的火海吞噬了一般,連天空也看不到。
芳准起身要走,忽聽她又道:「師父,我……我能再問個問題嗎?」
芳准在旁邊笑吟吟地喝茶,插嘴道:「琴上五根弦,是聚集了天地靈氣生就的。如今時辰還不到。有活人的生氣輔助,一年恢復一根琴弦,到了第五年,水琉琴才算還原了。胡砂不用心急,該來的總會來。」
芳准索性坐了下來,掰著手指如數家珍:「師父對師娘的要求其實很簡單。一要漂亮,語幽那樣的肯定不行。二要聽話,我讓她來她就來,我讓她走她就走。三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但不能比我好。四要會洗衣服打掃,始終保持家裡一塵不染。五要懂我的意思,我說上句她就能猜到下句,我不說她也知道我要說什麼,但又不能太懂我,否則相處起來很沒意思。六……」
雖然那天火沒有一星半點燒到她身上,胡砂卻覺得身上已經被燒爛了似的,一直燒到最深處去,撕心裂肺的疼。她顫抖著靠在青銅門上,死死揪住心口那塊衣服,好像連哭都不知該怎麼哭。
「芳准,天底下最沒良心的人就是你。上回你們在桃源山玩得痛快,居然也不叫上我。你以前答應過的,一年至少見一次。如今呢?咱們有幾年沒見了?」
胡砂「啊」了一聲,輕叫:「大師兄。」
語幽元君臉色發青,惡狠狠地瞪著他,像是恨不得把茶水潑他臉上似的,怒道:「你不會說話最好少說!聽著就和圖書討厭!」
她還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眨了眨眼睛,把水琉琴抱在懷裡慢慢起身,左右一看,發現面前不知何時擋著一扇青銅大門,剛好能遮住她的身形,不至暴露在火海之中。非但如此,那火明明離她那樣近,她卻感覺不到半點熾熱。
「今天就到這裏了。」語幽元君拍拍手,笑眯眯地一把挽住芳準的胳膊,嗔道,「你要我幫你修水琉琴,我已經辦了。眼下你可得陪著我了吧?」
語幽元君撅嘴道:「又不會死人,你對她那麼好乾嗎?就沒見你對我有這麼好。」
她整個人像傻了一樣,本能地答道:「我……我不是燒豬。」
胡砂猛然坐直身體,將水琉琴端在眼前,手指緊緊扣在上面,像是要把它捏碎。因為太用力,指甲都崩裂了,鮮血細細地滴在上面。她也不知道要怎麼做,是對著這可惡的神器痛哭哀求,還是索性再把它砸碎一次,然後自刎了事。
「這是你的血?你把水琉琴砸壞的?」她捧起碎琴,一本正經地問著胡砂。
芳准奇道:「為師替你受罰,你承受不起,難不成你就能承受天火燒你、天雷劈你?你要為師看著自己的弟子變成肉泥?」
語幽元君笑吟吟地把她扶起來,倒沒像其他神仙說點客套話,只道:「這孩子年紀不大,教起來只怕要吃力。」
胡砂心情好,喝了大半罈子的量,覺得身體輕飄飄的,酣然微醺,簡直不用騰雲就能飛起來似的,腳不沾地被芳准一路拉著,身邊的人聲越來越稀少,最後全然安靜下來,變成了刷刷的波浪聲。
所以她也只好順著他的力道往後摔倒,放棄任何抵抗。
芳准嘆息著撥了撥頭髮,把手撐在下巴上,很是憂鬱:「美麗亦是一種罪過,傷害她,也傷害到我。究竟要怎麼做?沒人告訴我結果。」
「師父是不打算娶師娘了?」她問得天真,小心地掩去心底的一絲期待。
直到這時,她才恍然明白那熟悉的聲音是火在燒!火!天火!是天罰來了嗎?胡砂驚慌失措地四處轉圈,急道:「師父!師父?您在哪裡?」隨著她的動作,那扇青銅大門像有靈性似的,始終護在她身前,好教那天火燒不到她。
胡砂趕緊過去跪下磕頭:「胡砂拜見語幽元君。」
語幽元君哼了一聲:「幹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還要偷偷傳話?你以為這裡是清遠山啊!」
說著走了過來,見胡砂滴溜溜轉著眼珠看自己,她不由笑了起來:「你新收的弟子?怎麼想起來收個女弟子?」「女弟子」三個字故意說得很重,那笑容看著也不太親切,胡砂不由縮了一下,很無辜地對望過去。
語幽元君從青銅鼎里取出了水琉琴,因著四十九天都被鮮血浸泡,那碧青的琴面上竟還透露出一絲妖艷的血光來,大有嫵媚之色。
她又能握住這冰涼又柔軟的頭髮了,讓它們穿梭在指間,像愛撫情人的肌膚那樣去愛撫它們,小心翼翼,不為人知。
胡砂怔怔地看著那根突然出現的琴弦,半晌,終於反應過來,喉嚨里發出一聲無意義的叫,抬手輕輕撫在琴上,用手指扣住那根弦,稍稍一撥。
芳準點了點頭,抬手摸了摸她濕淋淋的小腦袋:「想必那水琉琴是被你的血肉所養,居然肯聽你的驅使,漲起海潮來,將天火熄滅了。」
芳准替她把被子蓋好,低聲道:「早些睡吧,明早起來就會好了。」他摸摸胡砂的頭髮,起身便走。
鳳狄說道:「師祖說,因為當日我也在場,所以過來帶話方便些,就不勞煩與其他弟子解釋了。他還說……」
芳准回頭,見她半個臉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雙黑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自己,像小狗似的。他笑了笑,搖頭道:「當然是假的。我不喜歡她,怎會娶她?」
胡砂慌亂地想抓住他的袖子,想告訴他很多話,卻又不知該怎麼說。她寧可天火把自己燒爛一萬遍,馬上燒死了也沒關係。不過她也明白芳准肯定不會讓她落到如此下場,她掙扎衝出,不過是給他添麻煩而已,已經添了一次麻煩,再也不能有第二次。
芳准笑了笑,道:「我不找你,你不會去清遠找我么?何況,我也沒說過一年至少見一次的話,你又是與誰許下的這種約定,賴在我頭上,很不像話。」
她的手抖得很厲害,也許是整個人都在抖,連帶著水琉琴也在劇烈抖動,冰冷的玉石下帶著一絲血色,像是活的一樣,在裏面緩緩搖曳。然後,慢慢地,慢慢地,琴面上浮現出一根纖細的琴弦,若有若無的,像是隨時會斷開一般。
旁邊有人笑答:「哪裡還有天火,你還在做夢嗎?」
胡砂攥著被子,輕聲道:「師父,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芳准笑道:「寵寵也不壞。她這樣的孩子,自然是要拿來寵的,論到打罵,豈不是大煞風景?」
鳳狄朝她微微點頭,當做招呼,面上神色卻有些尷尬,不太敢看她,想必是想起當日金庭祖師驅逐胡砂下山,他卻不能與之相抗,故而愧疚至今。
因胡砂不看過來,他哪裡還有一絲尷尬,索性笑道:「莫拿我打趣,再遲一些,我可要痛死了。」
胡砂顫巍巍地伸出一條胳膊給她,只覺手腕處一陣冰涼,還沒來得及感到疼痛,鮮血就泉涌而出。語幽元君也不知何時捧了一隻白玉碗在手裡,直等鮮血裝滿一碗,才用手在她傷口上一抹,幾乎要見骨的傷口就這樣被她抹好了,連個紅痕也沒有。
胡砂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師父,您這叫『快刀斬亂麻』對不對?為了不給她更大的傷害,所以寧可她討厭您。師父真是太偉大了!」
天火似乎永遠也沒有要停的意思,一浪高過一浪地席捲而來。胡砂蜷縮著身體坐在門后,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忽聽芳准悶哼了一聲,跟著便是低低的咳嗽聲,似是不想讓她聽見,用手捂住,硬生生壓回去。
「什麼?」他柔聲問。
這種眼神令他心中一動,情不自禁就要答應她,無論她求他什麼。
芳准和*圖*書將她輕輕推過去:「這是胡砂。去,拜見語幽元君。」
這麼神奇?胡砂趕緊把水琉琴提起來仔細看,果然那上面多了一根琴弦,方才不是做夢,她不過撥了一下,就讓海水漲潮了!想來這水琉琴聚集五行中水的力量,能操控水,海水自然也不在話下了。
胡砂醉得厲害,兩條胳膊軟得像麵條,再也鉤不住他的脖子,放手仰面朝後倒去。這樣一倒,就算下面是沙灘也要受傷的,他急忙攬住她的肩膀,低聲道:「胡砂,困了去那邊林子里睡覺好不好?等師父給你布個結界。」
芳准那標準的無辜神情登時浮現出來,奇道:「你怎麼知道?」
芳准淡道:「天罰的事自有我來解決,水琉琴就麻煩你修了。三個月之內能修好么?」
她轉身便走,芳准回頭對胡砂交代道:「你先回客房休息,不必擔心。」
地上鋪了一層地毯,踩著感覺怪怪的,胡砂用腳底蹭了蹭,發現不是用動物皮毛織就的,只怕是抽了樹皮與樹葉里的絲編成的。不遠處還有一扇窗,窗前放著一座巨大的青銅鼎,一個年約二旬、面容姣麗的綠衣美人正倚在鼎上回頭看他們。
「去你的!」語幽元君白了他一眼,到底還是叫人過來領路,「來人,把芳准真人與他的弟子送去客房,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芳准見胡砂臉色忽青忽白,顯然是心神不寧,不由反手在她頭上摸了摸,道:「不怕,有師父在,死不了。」
那你喜歡誰呢?胡砂很想問,到底還是不敢,只怯怯地看著他推門走了出去,這句話就哽在喉嚨里,吞不下去吐不出來,憋得十分難受。
胡砂想了好久,猶豫得都快出汗了,到底還是忍不住,抬頭怯生生地看著他,小小聲說道:「語幽元君……會是師娘嗎?」
不知過了多久,胡砂再次從昏迷中睜開眼,只見到晚霞滿天,如火如荼。她喃喃說道:「天火……怎麼還在燒……」
那琴果真恢復了原狀,原本斷裂成兩半的,如今卻連一絲裂縫都看不到。只是原本其上流轉的寶光,並著那種肅穆莊嚴的氣息,卻完全沒有了。
她就著陽光眯眼看他近在咫尺的臉,像鑒賞什麼古董寶物似的,嘖嘖稱讚,手指從眉毛一直摸到嘴唇:「漂亮,真漂亮!你就是一幅畫,我也心滿意足了……你方才說什麼?姐姐?睡覺?你……你要和我姐姐睡覺?可我沒姐姐啊……」
芳准無辜地笑道:「她是我弟子啊,莫非語幽也想做我的弟子?」
鳳狄索性不說話了,靜靜盯著芳準的衣角。
芳准啼笑皆非:「……放心,師父會幫你把鞋帶來的。」
胡砂笑了笑,將梳好的長發撥去一邊。過了一會兒,又輕道:「師父,下次再有什麼懲罰是給弟子的,求求您別代替弟子了。弟子實在承受不起。」
語幽元君只得把兩塊碎石抓在手上左看右看,忽見琴面上有乾涸的血跡,她不禁用指甲摳了兩下,卻沒摳下來,那血跡像是滲透進去一般,甚是古怪。
芳准瞭然地點了點頭:「辛苦你了,從生洲過來這一路,你找了不少地方吧?隔著茫茫大海,三個月就能找過來,對你來說也算不容易了。」
「放血吧。」她從袖中取出一把鋒利的小刀,朝胡砂招了招手,神情輕鬆得好像不是要給她放血,而是要幫她梳頭似的。
「那個天罰……是真的?」胡砂一直在糾結這個問題,「天雷劈下來,我一下子就會死了吧?那修復水琉琴有什麼用?」
胡砂心中頓時一喜,她被師父誇了!這還是師父第一次誇她用功。
饒是如此,到了第四十九日上,水琉琴雛形剛成的時候,胡砂也是臉色蒼白,步伐虛浮,看上去隨時會被風吹倒似的。
到了一個偏廳,語幽元君將門一掩,袖子一捋,吩咐得十分乾脆:「把上衣脫了,快。」
「那就要看你家徒弟了。」語幽元君朝胡砂指了指,「是她把神器砸壞的,用血污了神光。要修好水琉琴,只能讓她用血繼續養著。每七日放一碗鮮血供養水琉琴,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水琉琴便可恢復雛形。此時不需鮮血,只需活人生氣,你要時刻放在身邊,不能丟下,五年之後,水琉琴自然恢複原狀。」
語幽元君對她向來是沒什麼耐心的,更不用說給什麼好臉色,這位女仙人,任性驕蠻的地方,一點也不輸給凡人小女子,當下很是不屑地睥睨她:「都說了只是雛形,哪裡來的琴弦?你只管抱著它,問那麼多幹嗎?」
她像發現了什麼寶貝的小孩子,天真得一塌糊塗,抬頭笑眯眯看著他愕然的雙眼:「是活的,有血。相公,你果然比畫上漂亮多了,我很滿意。咱們這就大婚吧,來,大婚!」
芳准笑道:「還好,胡砂非常用功努力。」
可是胡砂完全不曉得,她做著稀奇古怪的美夢,一會兒見到了自己的相公,一會兒又發現相公是師父,與她新婚燕爾,綰髮畫眉,日子過得十分逍遙。
芳准一愣,摸著下巴思考了片刻,最後搖搖頭:「不會。」頓了頓,又下結論,「她不夠漂亮。」
芳准一隻手縮在袖子里,另一隻手緩緩撥著濕漉漉的頭髮,笑得十分無害、萬分無辜:「師父怎麼會知道天罰在何時降臨?不過湊巧而已。倒是胡砂你能驅使水琉琴,化解了天火,讓為師很是欣慰。」
五年!胡砂又是一驚,不由自主想到當日在碧波鎮,那個三尾狐仙給她算命,說五年後才能見分曉,莫非指的就是這個?
還是師父好,胡砂感激地看著他,捧著琴屁顛顛地跑過去,獻寶似的把琴遞給他看:「師父,您看,真的恢復了!這法子很有效呢!」
還是個天真的小女孩,滿腦子對神仙鬼怪、多舛前途都沒有明確的概念,只知道念著她那個紙上的相公。上回發飆把水琉琴砸了的表現,簡直與她現在完全兩人。芳准笑著搖了搖頭,居然覺得她這樣可愛得很,讓人忍不住想要捏捏她。
芳准低低咳了兩聲,朝胡砂那裡看了一眼,她烏溜溜的眼珠子正hetubook.com•com傷感又無奈地看著自己。他面上不由微微一紅,像微醺了一般,把臉別過去,輕聲道:「胡砂,你且轉身,不要看過來。」
洶湧的天火鋪頭蓋臉地燒過來,瞬間就要將她燒成灰燼。
胡砂點了點頭,趕緊背過身子,眼角也不敢瞥一下。芳准這才將上衣輕輕脫下,放在椅子上,抬頭見語幽元君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又咳了一聲,道:「開始吧,要麻煩你了。」
語幽元君一面以法力試探他受傷的程度,一面嘴上不饒人:「呸,疼死你才好,死沒良心的東西。」
那女子撅嘴道:「自己沒良心,還說人家不像話。你們清遠進進出出都要通報,門口那幾個人一副晚娘臉,看著就煩,我去那裡找氣受么?」
芳准卻有些猶豫,只道:「免了,袖子掀開便完事。」
那元君一時也不知怎麼介面,只得酸溜溜地看看胡砂,再看看他,最後把腳一跺,丟下客人自己跑走了:「懶得管你,我有事先走了,你們愛在這裏嘻嘻哈哈就隨意。芳准,你真混賬。」
不過,語幽元君的臉更黑,不要說胡砂,就連芳准也不太敢與她對視,只敷衍著笑了兩聲:「因路上見到有山賊欺負老人家,我們師徒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故而回來遲了,語幽莫怪。」
每七日放一次血,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痛苦得很。人身體里能有多少血?七七四十九天里連續失血七次,每次都是一大碗,若不是芳准每日給她吃那異香異氣的藥丸,胡砂早就一命嗚呼了。
胡砂還沒反應過來,呆愣愣地搖搖頭。她連疼痛都沒感覺到呢,就一下子結束了,仙人仙法,果然厲害!她朝語幽元君彎腰行禮,正要說點感謝的話,忽覺腦子裡「嗡」的一聲,眼前不知怎麼的就金星亂蹦,一個踉蹌便要栽倒。
她一見到芳准就開始大發嬌嗔,又是跺腳,又是擺手,全然是小女孩的姿態。
芳准又無奈地笑了笑,轉頭對胡砂說道:「把鞋脫了,眺望塔里潔凈無比,可別讓泥弄髒了。」
門后響起芳準的聲音:「你乖乖坐下,不要動。等天火過去就好了。」
「元君」是專門賜予女神仙的稱號,得到元君稱謂的,甚為稀少,可見此人必然有厲害之處,不可小看。
胡砂不由一樂:「師父,我都辟穀好幾天了,您不是說要我好好修行嗎?吃東西算什麼修行?」
芳准摸摸她的腦袋,安撫道:「沒事,小小的天罰而已,只當是螞蟻咬了你一口,不疼不癢的,根本不用想。」
芳准早早就把外衣給披上了,松垮垮地搭在肩上,抬手慢慢整理,一面問道:「你急匆匆地過來,難道是清遠也出現了凶獸?」說完,突然又眨了眨眼,無辜地說道,「就是出現凶獸,來找為師也沒用。」
胡砂幾次三番要闖過去,都被那扇門給擋住,被困在門后的陰影里,動彈不得。她心急如焚,此時卻也不得不順著他的意思抱膝坐在門后,眼睜睜地看著一浪高過一浪的火海撲上來將他們吞沒。
芳准實在無法與她牛頭不對馬嘴地說話,索性將她放在不遠處一個沙堆後面,雙手攏在袖中,默念幾聲咒語,只聽「沙沙」幾聲,一扇不大不小剛好能擋住一個人的青銅門從沙灘里鑽了出來,門上銅綠斑斑,刻著螭首蝠翼,甚是古老。
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她寧可自己被天火燒成灰,也不要他受這種罪!
她沒有回答,或許根本就沒聽見,只是止不住地哭,像是要把身體里的水都哭出來一樣。
胡砂在前面拎著個耳朵仔細聽,心都提到了半空,生怕她說一句「這傷治不好」之類的話,誰知聽了半天,他倆都在說俏皮話,時而互損,時而假意互捧,對傷勢隻字不提,她等得急死了,坐立不安。
「那是。」他頗為認同地眨眨眼睛。
胡砂趕緊脫掉腳上泥濘的鞋,與他的一起,放在窗台上,這才輕飄飄地進了窗。
胡砂耳朵尖,聽到了「天罰」兩字,抖了一抖—看樣子師父果然沒騙她,當真有天罰呢!
胡砂急忙拽住那隻胳膊,飛快地把袖子往上一捋,這才發覺他的一條胳膊被燒得焦黑,連著手指、手掌,動也不能動。這一驚非同小可,她魂飛魄散地丟開手,顫聲道:「師父!您的胳膊……」
西海岸的風漸漸變得激烈,海天一色的那種半透明的藍,像是被墨水染了一般,漆黑的顏色緩緩蔓延開,在天頂鋪了一層又一層,像是要發生什麼異變。
芳准抬頭看了看蔚藍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麼,聽她這樣醉態可掬地發問,隨口笑道:「又醉得這樣厲害!怎的這般不能飲酒?從此真是少了一大樂趣。」
心裏有兩個聲音,一個說:夠了。另一個說:不夠,你還不能擁抱他。
「接住,以後不管睡覺修行,都不可離身。」語幽元君將初具雛形的水琉琴小心遞給了胡砂。
她慢慢閉上眼,想要緩緩貼近,卻又覺得與他離了好遠。所謂的靠近,不過是她跪在他背後,能替他梳理這一頭長發罷了。
不知捶了多少下,忽聽門上「咔」的一聲,像是什麼機關被打開了似的,她奮力一推,那扇青銅門頓時開了。
語幽元君也不含糊:「先把水琉琴拿來我看。」
「廢話那麼多做什麼?」語幽元君聽了半天,見他還沒講到點子上,不由性急起來,「你師父傷才治了一半,有什麼要緊話趕緊說!這孩子,半點眼色也不會看!」
很快便有綠衣小童送上茶來,芬芳馥郁。語幽元君喝了一口茶,突然道:「你主動來找我,必定沒好事。這次是闖了什麼禍?」
胡砂默默點頭,想到他說天罰是天雷劈她,天火燒她,天河水淹她……她覺得不需要天火來燒了,只要天雷一道,她就必死無疑,死得倒也痛快。
她動動腳趾,欲哭無淚:「師父……我的鞋……我只有那雙鞋了……」
那聲音正是芳准,胡砂一個激靈,猛然從沙灘上坐了起來,只覺渾身上下濕淋淋的,狼狽不堪。芳准正坐在她身邊,也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m•hetubook.com•com模樣,頭髮都散了,還在往下滴水。不過,他的神情很愉悅,笑意都映在眼裡,閃閃發亮。
回到長洲,天早已黑了。
芳准神態悠閑地喝下最後一口茶,慢吞吞說道:「得罪她的是為師我,沒聽她罵我『混賬』么?」
鳳狄的眼神簡直能用哀怨來形容,小小看了他一眼,垂頭低聲道:「不,是師祖……他……他讓我給師父和師妹傳話來著,因為知道你們現在長洲,便畫了地圖讓弟子前來……」
饒是她氣定神閑地打算過來問罪,見到這截胳膊也忍不住眼眶一紅,急忙放下袖子掩住,低聲道:「怎會弄成這樣?你也太不小心了!」
說罷,又朝他甜甜一笑:「我在龍瑤亭擺好棋盤等你,早點過來。」
雖說他看上去一切如常,但天罰這等東西豈能真當做被螞蟻咬一口?他身體又不好,指不定受了什麼內傷沒讓她看見的。
忽聽她在後面輕道:「師父,您……您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耳邊傳來風呼嘯的聲音,好像還夾雜著另一種很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的聲響。
雖說胡砂這段時間辟穀頗有效果,口腹之慾也不像從前那麼重了,但既然芳准大有興緻,她自然也要作陪。兩人一路從聚窟洲南端吃到北端,什麼稀奇吃什麼,光是酒就嘗了不下十種。
現在,有沒有靠近一些呢?她問自己。
芳准抬手,像是要摸摸她臉蛋似的,不知為何,沒能像以前一樣心無旁騖地摸下去,只聽她又怯生生地問道:「可如果真讓師父失望了,您要怎麼罰我?」
芳准抬手在下巴上擦了一把,指尖上都染了淡淡的血跡。他見胡砂嬌憨天真地看著自己,神態明明是小白兔,行為卻是大灰狼,不由感慨地嘆了一聲:「……色女。」
她揚手將碗中的鮮血倒進青銅鼎里,水琉琴一沾到胡砂的鮮血,立即發出輕微的鳴聲,鼎中亦有微薄的光芒滲透出來。
他自己把剩下的頭髮胡亂一扭,用簪子卡了起來,像是要離她遠一些似的,不落痕迹地起身拍拍沙子,回頭笑道:「好了,天色不早,趕緊回去吧,否則語幽又要叫得人頭疼了。」
語幽元君抬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才真正稱得上「幽幽」二字。她輕道:「……跟我來,總得先把傷治好。」
話音剛落,大門就被人推開了,一個人狂風似的卷了進來,直接衝到芳准面前,劈頭跪下,道:「弟子參見師父、元君大人!」說罷,抬起頭來,冰雪似的容貌,正是許久未見的鳳狄。
芳准皺眉道:「那神器會射出寒光傷人,只怕不能近身。」
她要怎麼對他才好?怎麼才能不給他添麻煩?怎麼才能保護他?
鳳狄被她一吼,頓時大慚,垂頭半晌不語,最後道:「師祖說,此話只能帶給師父與師妹……」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琉璃瓶,倒了兩粒藥丸塞進她嘴裏,回頭和和氣氣地對語幽元君微笑:「抱歉,語幽,我弟子身體不適,且讓我送她去客房休息,再來陪你。」
怎麼罰她?芳准又有那麼點茫然,望著她漆黑如墨的眼睛,頓了很久,才低聲道:「罰你……罰你不得開壇授業,只能做個小弟子。」
她歪歪扭扭地在沙灘上來回走,埋頭努力在沙堆里尋找賣油炸蝎子的老闆,平整的白色沙灘被她踢得坑坑窪窪,最後不知踩中了什麼,踉蹌著撲倒在柔軟的沙子上,一動不動了。
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你三百歲了還沒娶老婆……胡砂在肚子里下了這個定論。
最後,到底還是定了定神,笑答:「好,水琉琴要五年才能修好,這五年你跟著為師好生修行,倘若為師滿意了,便答應你;若不能,為師定要重重罰你。」
她能做點什麼呢?除了添亂之外的?當初一怒之下摔爛了水琉琴,多麼痛快!倘若她知道今天會有天罰,師父要為了她忍受天火的焚燒,她會不會寧可卑微地死在前面?
話未說完,卻聽語幽元君又道:「她也來。這裡有個客人一直等著你們,從下午等到現在。」
胡砂心中愉快,半點也沒發現他有什麼異狀,自己把頭上身上的沙子也拍拍,一隻手抱著水琉琴,一隻手本能地抱住他的胳膊—因為以前他騰雲都是讓她拉著胳膊的。
什麼被螞蟻咬一口?什麼天罰不用怕?原來他竟替自己承受了這道天罰。
芳准笑得沒心沒肺:「偶爾吃一次也沒什麼。你師父我在一百歲的時候還背著師父下山喝酒吃肉呢,你才多大,計較這些?」
胡砂費力地抬高下巴,見到他被火光映紅的臉,流火在他的睫毛上跳躍,與汗水夾雜在一起。他眉頭緊皺,略帶責備地看著她:「你當天火是什麼?就這麼渴望做燒豬?」
話剛說完,那白玉窗就從裏面打開了,一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說道:「哼,原來只是師徒,那就快進來吧,省得叫小輩笑話我待客不周。」
她到底做了什麼能幹的事,自己也沒弄清楚,在急速的海潮里像片葉子似的滾來滾去,無法呼吸,若不是有一隻手一直緊緊抱住她,只怕早就淹死在下面了。
胡砂頭昏腦漲地被送到客房,放在床上,被人蓋了被子。她翻了個身,嘴裏嘟囔了一句。芳准輕道:「胡砂要說什麼?」
這樣就夠了嗎?胡砂再一次問自己。
胡砂小心翼翼地又問:「那她為什麼要罵您?」
她仰面歪著身子躺在沙灘上,雙頰像桃花那樣紅,指尖也泛出那種粉紅色,睡得正香。不知做了什麼好夢,突然嘻嘻笑了兩聲,咕噥道:「相公……你……你莫不是要回紙上吧?陪我多玩一會兒不好么?」
芳準的聲音聽起來很慵懶,心不在焉的:「沒有傷著。當初成仙脫胎換骨之際,天雷劈了七七四十九道,為師照樣下山喝酒,這點天火算得了什麼?」
語幽元君又是笑又是嗔,瞪了他一眼:「想不到你這厚臉皮的也會害羞,倒要教以前的老友們來看看你這德性!」
胡砂茫然地看看周圍,沙灘還是那個沙灘,大海也還是那個大海,藍天白雲一樣沒少,只不過現在成了黃昏,她不由和_圖_書輕聲道:「天火……天罰已經過去了嗎?」
一拉之下,卻發現他的胳膊微微顫了顫,胡砂不由愣了一下,卻見芳准把手往袖子里縮了縮,另一隻胳膊伸過來抓住她的背心,道:「走吧。」
委實是個奇迹!胡砂用手緩緩在冰冷的琴面上撫摸,心中不由感慨。忽見琴上半根弦也沒有,她有些發慌,急道:「等一下……元君大人,琴上怎麼沒弦?是不是泡在我血里的時間不夠長?」
話未說完,就見她又皺著鼻子笑了,露出一排細細的銀牙,說道:「我才不要開壇授業,能做師父的弟子,我便心滿意足了。」
她抽了一口氣,像是哭聲似的,剛要掙扎,卻聽芳准在頭頂低聲道:「別動!」
他失笑道:「當然。和師父有什麼不能說的?不要這麼見外。」
「師父……」她低聲喚他,「您早知道今天會有天罰,所以帶我來海邊?」他早知天罰今日降臨,所以早就打算自己替她來受天罰?因為天火如此可怖,所以他離開了長洲,是不想牽連語幽元君?可他居然從頭到尾一個字都不說!
因著語幽元君一氣之下跑得沒影了,不像平日里纏著芳准,兩人回到客房稍稍收拾了一下,換了身不那麼顯眼的布衣,便一路騰雲離開南海長洲,去向美食眾多的聚窟洲。
有兩隻手牢牢抓住了她,在衝天的火焰里。胡砂一下子就被撲倒在地,動彈不得。
芳准慢慢將袖子放下,輕鬆地笑道:「無妨,小傷而已,過幾天就痊癒了。」
錚地一下,那琴發出的聲音居然極烈,嚇人一跳,她急忙縮回手,仔細看看琴弦,生怕又被自己弄斷了。
「那就是燒蠢豬!」他難得發一次脾氣,一把揪住她的領口,朝青銅門裡面一丟,「進去!別再亂動!」
胡砂心中一喜,臉上頓時笑開了,像一朵花突然綻放似的。她說:「我一定努力!絕不叫師父失望。」
芳准嘆道:「好了,你總哭得為師心裏驚悚得很,明明好端端站在面前,不知道的人看你這樣,還以為我被大卸八塊了呢!快止住,從聚窟洲到長洲,距離可不近。」
他說得好像都是她的功勞似的,胡砂臉皮薄,禁不住他誇獎,早就紅了。眼見他頭髮都散開,濕淋淋地披在背後,胡砂忍不住摸了摸|胸口那把小木梳,有衝動像上次一樣為他梳發,卻又擔心自己莽撞行事會讓他不快,正猶豫間,只聽他說道:「胡砂,替為師把頭髮梳梳好么?亂糟糟的,真教人心煩。」
一雙腳出現在她腦袋旁邊,胡砂努力辨認了很久,兩眼突然一亮,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鉤住芳準的脖子,嘻嘻笑道:「啊,又是相公你!你怎麼這麼不乖,總從畫上跳下來?」
芳准笑道:「我下次一定小心。」
芳准毫不客氣地點了點頭:「沒錯,你開個價。」
他們師徒倆在這邊說說笑笑,語幽元君很有些看不過眼,撅著嘴往芳准身邊一坐,嗔道:「有你這麼教弟子的嗎?能成才就怪了!怪不得做事亂七八糟,都是你寵出來的!」
芳准果然乖乖閉嘴,低頭喝茶。
語幽元君眉頭又皺了起來:「你家徒弟還是這麼冒冒失失的,沒規矩得很。罷了,讓他進來!」
青銅門慢慢合上,芳准滿是汗水的臉也漸漸要被大門遮去。胡砂索性把臉別了過去,再也不看。她緊緊埋頭在膝蓋上,任憑冰冷的水琉琴抵在胸口,生生的疼,快喘不過氣一樣。
她茫茫然看著周圍,沒反應過來一樣,喃喃道:「呀,我的油炸蝎子呢?老闆……連攤位都撤了?跳海里了不成?」
芳准氣定神閑:「我知道你有辦法,無論多少錢,不必客氣,儘管說。」
胡砂忍不住打斷他的滔滔不絕:「……這樣還算要求簡單?」
便在此時,忽聽前面的芳准「咦」了一聲,緊跟著像是漲潮的聲響洶湧而來,整個沙灘都開始震蕩,胡砂還處於茫然階段,忽然那青銅大門刷地一下被人推開,芳准連著鋪天蓋地的海潮沖了過來,她被一隻胳膊拽住,兩個人一下子被海水卷了好遠,頭昏腦漲中只聽芳准笑得很開心:「胡砂,你倒是很能幹!」
雖然說話很不客氣,但到底讓胡砂鬆了一口氣,正要找把椅子坐一會兒,忽聽門口有小童報道:「元君大人,那位客人聽說芳准真人回來了,趕著要來見呢,攔都攔不住。」
想到這裏,她不由長長鬆了一口氣,全身虛脫了一樣,朝後一倒,癱在沙灘上,感慨萬千:「……幸好,幸好是在海邊……倘若留在長洲或者聚窟洲市集上,還不知要成什麼樣……」話說到這裏,她又是一個激靈,轉頭望向芳准,他嘴角鉤出一個懶洋洋的笑,漫不經心的,好像一切都只是個巧合。
芳准破天荒第一次感到茫然,不明白她明明脆弱得像只螞蟻,為什麼卻總要逞強出來作對。忍不住回頭看看她,只覺她雙頰嫣紅,像剛上過色的桃花,兩隻眼睛幾乎要滴出水來,又無奈,又哀求,又溫柔地看著自己。
語幽元君眉頭一皺,美目含威:「你我之間,還要顧忌這些?你將我當做什麼人了?」
胡砂頓時語塞,支吾著點了點頭。
芳准只好嘆了一口氣,緊緊環住她,胸口那裡印著她的淚水,一會兒滾燙,一會兒冰冷,翻騰不休。
誰能把天罰當做被螞蟻咬一口?胡砂只覺這安慰半點效果都沒有,不由擦了擦汗。
兩塊碎石被攤開放在石桌上,語幽元君的眼珠子差點掉下來:「都成這種模樣了,你讓我修?」
語幽元君轉頭望著芳准,笑道:「那好,我要你在這裏留下,住三個月。若能做到,我便保准還你一個完好無損的水琉琴。只是要弄好它,需要一些時日,只怕你的徒弟躲不過第一道天罰,須得想個法子讓她藏起來。」
芳准扶住她的肩膀,柔聲道:「流了那麼多血,怎可能不難受?」
水琉琴的第一根弦,居然在這種時刻恢復了!
語幽元君淡淡一挑眉:「哦?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看你是灼臂相助吧!」說罷,一把掀開他的袖子,露出一截焦黑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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