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胡砂歡快地跑走了,她充滿了希望與活力,未來於她來說,總是光明大過黑暗。
「大師兄,你回來得真早,我和師父還以為你要過好幾天才能找到這裏呢。」她笑眯眯地說著。
這次又說要燒掉藥草,真真讓人咬牙切齒。
胡砂一見他便笑吟吟地打招呼:「啊,是白紙小人三號!找我有事嗎?」
彼時,他輕柔的聲音像春風一般,吹進耳朵里,一直吹到全身各處,每一處都舒展了開來,說不出的服帖。胡砂不由自主便放鬆了下來,隨著他一步一步的指示,慢慢地,第一次真正入定。
三號先生同情地望著她:「芳准也是擔心你,五年來你下山的次數屈指可數,眼看水琉琴要修復好了,只怕還有人來搶,你一個人在外面危險得很,還是趕緊回去吧。」
他笑:「七十年了,他也就這一點沒變。剛入門的時候,卻比現在要可愛得多。」
鳳狄搖了搖頭,有些不認同地看著他:「師祖並非此意。」
把布袋解開,水琉琴便呈現在眼前。胡砂把它捧起來,像五年來每天晚上睡覺前做的那樣,用手輕輕在上面撫摸著。
芳准溫柔一笑,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拿出點大弟子的架勢來,別總在長輩面前抬不起頭。師父讓你帶話給胡砂,只怕我也是不能聽的吧,那麼我便出去了。」
胡砂哭著纏著求了很久,才從他口中問到藥草的事。他未成仙之前一直是吃藥的,成仙之後覺得那葯苦得不行,便偷偷丟了。他人又懶,對自己的身體也不怎麼放在心上,自大得很,總覺得自己死不掉,故而不肯吃藥,若不是胡砂跑了幾千里的路專門為他採藥,親手熬制了求他吃,只怕他到現在也還是任性地撐著。
芳准將她袖子輕輕一拉:「不急,看你那模樣,像剛從水裡撈起來的,先擦擦乾,別生病了。」
胡砂摸了半天,只摸到四根弦,到底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低聲道:「五年啦,琴啊琴,第五根弦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冒出來?再不出來,第二道天罰就要降臨,這次我可真要被天火燒死了。」
鳳儀一直走到窗邊,便停了下來,和以前一樣,懶洋洋地用手支著下巴,靠在窗台上。
他抓著袖子替她擦臉,把粘在腮上的頭髮撥開。胡砂警戒地瞪著他:「師父,葯是一定要吃的,拖延時間也沒用。」
她吸了一口氣,忍住酸澀,反而露出個驕蠻的笑容來,嗔道:「還說喜歡!明明說好了要在這裏住三個月,才過幾天便要走。你向來不拿我們的約定當回事!我還能怎麼辦?只得由你去了!」
胡砂吸了吸鼻子,默默點頭。真要命,她現在滿臉眼淚,只怕還有鼻涕,丟人到家了,師父的臉還湊那麼近!她刷地一下又漲紅了臉,惶恐地趕緊低頭,只怕被他看出來。
什麼?胡砂跳了起來,險些把水琉琴給砸了。
相信他才有鬼!胡砂瞪圓了眼睛,非看到他一滴不漏地把葯喝了,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胡砂因著被誇,連脖子都紅了,只會傻笑。
她初初去到清遠山,師父成日見不到人影,大師兄嚴苛冷漠,只有他對她最好,給她買吃的,柔聲安撫,和他說什麼,好像都不用擔心。
胡砂將葯端進自己屋子,放在窗台上等它冷卻。一時間又覺得心頭有潮水在洶湧,像是喜悅,又像是感慨,忍不住抽出紙筆,在玉版紙上畫了兩個小人兒—左邊這個抓著袖子,替右邊那個擦汗。她在旁邊寫下一行字:第三百八十七回靠近他,睫毛很長,瞳人很黑,裏面映著兩個我。
鳳狄原本以為芳准只是一時興起,說著玩的。這位師父從以前開始就愛說笑話,逗得人急個半死,再慢悠悠地來哄,惡趣味十足。
他說「我們」。她再也忍不住,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淚水流了下來。
胡砂半睡半醒地混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渾身都疼,苦著臉梳洗一番,出門就見芳准在樹下打坐。她不敢打擾,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打算去水潭那裡打點水回來存著,忽聽他說道:「胡砂,今天起你便跟著我修行吧。我親自教你。」
他無奈地一笑:「以前你多可愛啊,現在怎麼快和鳳狄一樣了。師父好懷念以前的小胡砂。」
芳准淡然一笑:「不錯,學得很好。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不過,你把替身用在青靈真君的妖魔身上,有什麼目的?」
於是提筆在下面加上一行話:長生不死,不如攜手到老。寫完又覺得太過直白,痴心妄想似的,趕緊把紙揉成一團,丟火盆子里燒了。
芳准推開窗,就見十八號手裡捏著一根軟綿綿的東西,通體銀白,微微瑟縮著,顯見是不行了。他露出一個笑容,輕道:「這蛇小妖我見過,青靈真君身邊有兩個道童,名為明武、明文。明文在石山舊殿被鳳儀殺了,這蛇妖原本是他的靈獸,沒什麼本事,此番前來,想必是一探虛實的。」
鳳狄的眉頭皺了起來:「荒謬!你一個人能做什麼?就算是為了被你損壞的水琉琴,也不可這般自私妄為!」
再次睜開眼,只覺雙眼所見與平日大不一樣,似乎處處都充滿了精氣,連樹下一株剛剛抽出花骨朵的野花都生機勃勃的。
鳳狄不由大怒,臉色鐵青:「胡砂,你放肆!」
胡砂沉默了半晌,低聲道:「我不會成魔,不會為了報復,讓自己變得可憎。」
胡砂眼裡不知迷了多少沙子,痛得要命,怎麼揉也不行,兩隻眼紅彤彤的,眼淚一個勁往下淌。
想他,那又如何?
四周蒸騰的煙霧慢慢沉澱下來,他與五年前完全沒有兩樣,穿著花里胡哨的袍子,雙手懶洋洋地攏在袖子里,眉目如畫,神情略帶著輕佻與涼薄之色,像是對什麼都不在乎似的。
二號是那金甲神人,雖然他並不是白紙小人,而是更高級的存在,不過胡砂弄不清楚,於是堂堂神將大人被取名為「白紙小人二號」,據說為此他找芳准哭了好幾回。
胡砂啼笑皆非地捂住被舔的地方,喃喃道:「小乖,你來了……啊,是大師兄回來了嗎?」她從地上一躍而起,四處張望,果然見到鳳狄與芳准站在茅屋前說話,她趕緊跑過去。
胡砂咬著筆頭只想笑,突然又想到他說寧可自己能變老。
他的雙眼漆黑如墨,眼神幽深若谷,永遠也望不到盡頭,猜不到他在想什麼,是要算計你,還是打算疼惜你。每一次她以為的疼惜,都是他的算計。每一次她以為的算計,其實是更大的算計。
「師父,您先休息,我去熬藥。」她急急走了出去。
胡砂乍一聽那聲音,渾身的血液都像被凍住一樣。
她心中頓時一喜,趕緊湊過去笑道:「真的?那太好了!師父教得可比大師兄好多了,上回騰雲也是您教會我的!」
芳準點了點頭:和-圖-書「你還有些孝心,不枉我教你一場。」
他不提鳳儀還好,提到鳳儀,胡砂的臉色就暗了下來,將水琉琴緊緊抱住,像是要尋找什麼依靠似的,過了很久,她才低聲道:「過去的就過去吧。」
鳳儀微微垂首,柔聲道:「師父,弟子的替身法術學得如何?應當不會辱沒師門吧?」
芳准眉頭微展,露出一個笑容來:「鳳儀入門之後,學什麼都是飛快,不到兩年就快趕上鳳狄了。要知道,鳳狄可是比他早入門二十年,自己師弟要超過自己,顯然很打擊他的自尊,鳳狄的性子也相當傲氣,這才開始認真修行。兩個人你追我趕的,到底還是鳳儀略勝一籌。你若是不來,我原本打算將所有的本事傾囊傳授給他的。事到如今,只能說與他緣分已盡,別無他法。」
她很清楚,他是在裝,可是心裏有個聲音在說:有的,她也時常想他。
她猛然抬頭,定定望著他的臉,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我也不會死在你手上。」
至於這妖孽的漂亮男人,看著很風騷,功用不過是用來通風報信,因他腳程極快,關山萬里也只要瞬息就能到達。胡砂給他取名「白紙小人三號」,他還覺得很有個性,高興得不行。
芳准正要說話,忽聽庭院里響起一個低柔慵懶的聲音:「師父,小胡砂。」
語幽元君嘴唇翕動了一下,苦笑著不知該說什麼。
關上房門,胡砂解下了脖子上的圍巾。原本她遮住臉做好事是不想讓人認出來,不過現在發現完全沒這個必要,她就是大剌剌地往那人面前一站,臉貼臉,他也未必認得出開路的「仙女」是她。何況,她還沒成仙。
芳准淡道:「你等一下,我有說讓你走了嗎?」
胡砂沒說話,只垂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半晌,說道:「我不想回去。」
什麼真人?什麼替身?她還未反應過來,只覺心中無緣無故升起一股刻骨的寒意。那人這樣站著,同樣的姿態,同樣的神情,她卻覺得完全不認得他,就像當初在石山舊殿,他突然用死來威逼她的那個瞬間一樣。
鳳狄臉色更難看,大抵是想不到一向聽話天真的小師妹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他不知胡砂性子中自有十分決絕的一面,只因未曾見過。
這樣一嚷嚷,本來一樓小廳坐的人不多,一時間都朝他那裡看去。那人指手畫腳,儼然激動至極:「真的是仙女!本來碧山那邊塌了一大塊,根本沒辦法通行,一群人都困在那裡。後來那個仙女就來了,念了幾句咒語,泥土就一起讓到兩旁,當真是大神通!大慈悲!」
語幽元君來送的時候,眼睛有些紅腫,儘管撲了胭脂遮掩,還是能看出她一夜沒睡,很是神傷。
客棧里眾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大抵都在羡慕他能親眼見到仙女娘娘。
「鳳儀,你來得太早了。」他低聲說著,甚至有些遺憾,「水琉琴還沒修好,你怎麼這樣沉不住氣?」
她慢慢回頭,耳中甚至能聽見脖子肌肉發出僵硬澀然的聲響,慢慢轉身,慢慢抬眼。然後,她見到了站在庭中的那個花衣少年。
「你想過二師兄嗎?」他問得很輕柔,甚至帶著一絲祈求的味道。
胡砂笑了笑,輕聲道:「我總算明白師祖的意思了,原來就是想要水琉琴。你們打算將我勸回清遠,再將水琉琴要走,是么?當日師祖逐我下山,明明說得十分義正詞嚴,如今見我得了水琉琴,卻改了態度,變得真快。」
胡砂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他會變成這樣,到底是他自己的錯,還是青靈真君的錯?實在是說不清。
他一說小乖,芳准才抬手敲了敲腦袋,嘆道:「確實,竟把它忘了,該罰。鳳狄,你回一趟芷煙齋,將小乖也帶出來吧。我們在玄洲相會。」
她迷迷糊糊地坐起來開窗,卻見一個黑漆漆的人影蹲在窗台上,從頭到腳都濕透了,帽子上還滴著水,仔細看去卻是個年輕的男人,長得妖孽無比,眼睛底下一顆紅紅的淚痣,好像隨時會哭給你看的模樣。
耳畔傳來痒痒的感覺,像是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在蹭,她一回頭,就對上一雙碧藍色的圓溜溜的大眼睛,登時嚇了一跳—是雪狻猊小乖!
所幸,藥草到底還是有效果的,近一年多來,他臉色明顯好了,咳嗽也慢慢止住。只有一點麻煩,每天哄他吃藥是最頭疼的。她以前也不曉得芳准有那麼多怪癖,怕苦,怕燙,怕藥味,任性得令人髮指。
芳准失笑:「你都這麼大了,還要纏著師父?不怕你師祖怪你?」
「胡砂,這五年我時常想著你,不知你變成什麼樣了。如今一見,比我想得還好。」他抬手,像是要摸她,最後卻只是用指尖虛虛沿著她的輪廓畫下來,像在愛撫情人的肌膚一般,溫柔又纏綿。
芳准沒回答,只將剪刀拿在手裡不住地玩,忽然問道:「鳳狄回來了嗎?」
鳳儀抬頭定定看著他,眸光微轉,又望向胡砂,神情變得十分溫和:「五年不見,弟子身不隨師父,心中卻時常挂念。因為想到水琉琴複原的日子也近了,那些卑鄙的魑魅魍魎只怕要來打擾師父與師妹的清修,故而特來一探。見兩位安好,弟子心中十分欣慰。」
鳳狄紅著臉趕緊飛走了,沒飛多遠,就聽胡砂怯生生地說道:「大師兄,那是往南……」
他向來冰冷高傲的形象只怕要毀於一旦了。
剪刀在半空中忽然變得十分巨大,金光閃閃的,一把卡在妖鳥背上,竟令它無法動彈。只聽「咔嚓」一聲,它背上兩隻巨大的翅膀竟被剪子給剪斷了,再也揚不起任何煙塵。十七號與十九號趁勢左右夾擊,很快就讓妖鳥癱倒在地上,再無反抗之力。
胡砂從昨晚到現在心情都是鬱郁的,如今才露出一絲明媚笑容來,輕道:「大師兄一點兒也沒變,讓人不敢放心他獨自出門。」
「為師身體好得很。」芳准朝他眨了眨眼睛,「莫非鳳狄要親眼看看么?」
「胡砂,給他們取名字。」他把葯接過來,小小喝了一口,登時厭惡地皺起眉頭。
在這個人面前,她寧可化成灰,也不願去想,曾經,真有那麼一刻,她想要放棄一切,與他一起離開。哪怕只能活五年,也不要緊。
鳳狄看看胡砂,再看看芳准,終於明白今日是絕對說不動他們的了。他只得把牙一咬,說道:「既然如此,那……那弟子也陪著師父,一同照看水琉琴!」
她見客棧眾人聽得有趣,不由撥了撥脖子上的紫色大綢圍巾,露出大半張臉來,膚色潔白,烏溜溜的眼珠子,透著一股嬌憨、一絲嫵媚。
天像被墨水染過似的,風雨雷電交加。
鳳狄先前不知與芳准說著什麼,神情凝重,這會兒見到胡砂,便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來:「因https://m.hetubook.com.com見胡砂正在打坐,便沒去相擾。你如今修行進境不錯,以後還要保持這種勤勉。」
典型的轉移話題!胡砂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她也不是以前那個獃獃的小姑娘了,以為這種無聊的謊話就能騙到她?
它眯起眼睛,高傲地睥睨她,過一會兒,終於還是伸出舌頭在她臉上刷地一舔,權當打招呼了。
芳准這幾年身體很明顯不行了,雖然他從不承認,但有一次咳得太過厲害,嘔出了血,被胡砂當場撞破,便再也瞞不下去了。
他雙指一撮,吩咐道:「你們三人,去山下將客人迎上來吧,別做得太過。」
寫罷,只覺心頭很甜,夜半淋雨趕回來的怨氣早就不知跑哪裡去了。倘若以後他都會這般替自己擦臉,就算要一直不停地淋上一百年的雨,她也甘願。
芳准突然提到這個名字,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停在那裡不說了。
胡砂細細抽了一口氣,只覺芳准緊緊抓住了自己的手:「不用怕,不是真人,是替身。」
芳準定定看了一會兒,輕道:「你會長大,師父卻永遠不會變老了。」
抱怨歸抱怨,她還真怕芳准把藥草燒了再也不吃藥。依照此人的任性程度,真能做得出來。當下趕緊捏了訣,騰雲而起,急急往回趕。
芳准笑吟吟地打斷他:「為師要走要回,都是為師的事。你若不放心,就當為師擔心水琉琴,在外護著她便是了。廢話嘛,就少說兩句吧。」
他說:「我今天不是來搶水琉琴的,我是想……來看看師父和師妹,順便和師妹說兩句話。」
芳准出了一會兒神,才繼續說道:「鳳儀……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剛好十七歲,病得快死了,於是我便將他帶回清遠治病。他實在是個聰明的孩子,不過趴在窗口見我教鳳狄口訣,我念了三遍,鳳狄還沒記住,他卻已經背了出來,我二人都十分吃驚。那時便有了收他為徒的想法,不過他沒答應,只說自己要去找青靈真君,將來這裏的理由與我說了一遍……就與你那時一樣。我疑心大起,將此事說給師父聽,卻被他喝令立即將鳳儀趕走,我第一次忤逆師父,強行將他留下收徒,為此師父有許多年都不願見我。」
芳准頗有認同感地偷偷點了點頭。
胡砂看著他的眼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一時想到慘死的莫名,他順從了,最後還是死去。一時又想到鳳儀,他反抗了,成魔了,變得無比可怕。
芳准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忽而又輕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像個逍遙度日的仙人,反倒性烈如火。」
芳准嘆了一口氣:「那便只能為師親自出馬了。」
芳准微微一笑,柔聲道:「可有時候,我卻覺得能變老也是一件很不錯的事。」
胡砂慢慢打量著眼前又熟悉又陌生的景色,身體里也有說不出的舒適輕鬆,一時竟不想說話,只願多看看,多體會一下這新奇的感覺。
胡砂不由微微一愣:「他怎會知道水琉琴需要我來養?」
白紙小人十七到十九號立即答應了一聲,眨眼便消失在屋子裡。
他自十幾歲生了一場大病,險些死掉,從此就比常人體弱。金庭祖師要他留在清遠,也是情有可原,畢竟仙山靈氣充沛,對他身體大有裨益。上回被檮杌打了一掌,剛過去沒多久,又遇上天火降臨,雖然後來傷都被治好,然而對他的身體也是不小的損耗,加上失去了仙山靈氣的庇護,發作起來真正狠毒異常。
胡砂怔了一會兒,突然問道:「大師兄,如果……我說不回去,師祖有什麼安排嗎?」
誰知這次他卻想錯了,芳準是動真格的。
芳准回頭笑吟吟地看著他,柔聲道:「我不在清遠的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似乎與你師祖關係近了許多,說三句話就要提到他,以前我竟不知道。」
芳准扶住她的肩膀,託了起來,道:「你別去。水琉琴在你身上,萬事都要謹慎,莫叫別人佔了便宜。」
芳准不由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喃喃道:「師妹?師父不是已經將胡砂趕下山了么?如今還要用這舊名號做什麼?」
胡砂抬起頭,感激地看著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互相都覺心中一暖,只偷偷地各自在想:兩個人就此離開也是不錯的選擇。又新奇,又期待。
電光火石間,也不見鳳儀有任何動作,十七號與十九號卻同時倒飛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瞬間化作原形—白紙小人,而且腦袋和身體的部分是斷開的。
胡砂用盡全身的力氣去瞪他,惡狠狠的,彷彿只有這樣,她才不會害怕地轉身逃走。她逼迫自己站在這裏,正面面對他。
「不過鳳狄從小對修行就不怎麼上心,確切來說,他資質也並非一流,起初我還擔心他百年之後不能開壇授業,直到鳳儀來了。」
鳳狄面上浮出一絲無奈痛惜的神色:「師祖身在清遠,但神思能知悉天下事。鳳儀的事,他老人家也震怒異常……當日便昭告清遠,將他逐出師門……我……我還是沒能阻止。」
鳳狄面上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低聲道:「總之……弟子要照顧師父!還有師妹。」
這一條路,要怎麼走下去才好?
胡砂把梳子一丟,抱著水琉琴便倒頭大睡。剛要睡著,卻聽有人在外面輕輕敲窗戶,一面叫她:「胡砂姑娘,胡砂姑娘。」
她愣了一下:「……有嗎?」
芳准見胡砂低頭揉眼,顯然是有沙子迷住眼睛了。他抬頭看看捲起風沙的罪魁禍首,又低頭瞟了瞟手裡的剪刀,一揚手,將它輕輕拋了出去。
胡砂低聲道:「不錯,我天天想著你。但我想的是以前的二師兄,你對我的好,就算是假的,我也很感激。但我想你,不代表我要被你侮辱,被你利用。你要弄明白這點。」
胡砂急忙轉身:「我也去看看。」
胡砂默默縮了幾寸,點頭答應了。
芳准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第一,你已不是我的弟子,『師父』兩個字我聽著寒磣,請你收回去。第二,我可以誇你聰明伶俐,日進千里,不過就算你是當世第一天才,你的身體只活了區區五十五年,某些力量是沒辦法容納的。那些魔道的禁忌之術,遲早有反噬的一天。第三,就算你不說,我也能看出你的身體損壞了很多,若是再得到水琉琴的力量,有大半的可能足以令你當場灰飛煙滅。這個結局,你可有準備好?」
芳准無辜地看著她:「為師方才做了個夢,見你被青靈真君搶走了,心裏很有些不好的預感,於是讓三號趕緊去接你。如今見你沒事,師父心中真是欣慰啊。」
她定定看著芳准,像是第一次把他看到眼裡心底的時候一樣,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你要保重,莫叫我在千里之外替你擔心。」
胡砂黑著臉把包袱一提https://m.hetubook.com.com,撅嘴道:「那還不是因為他連自己治病要用的藥草都懶得采,我才出門幫他採藥!你看,這麼一大包呢,夠他吃個一年半載的。」
她別過臉,淡道:「不為什麼,我就問問,倘若我決定了一個人漂泊在外,不願回去,師祖要怎麼辦?」
芳准覺得自己對這種溫柔的活躍很是迷戀,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好像馬上就看不到似的。直到她關上門,再也看不見,他才慢慢走進自己的屋子,木門在身後輕輕合上。
話音未落,妖鳥雙翅一展,猶如颶風過境一般,周圍登時飛沙走石,煙霧騰騰,令人睜不開眼。此妖的威力自然比方才的蛇妖厲害了不知多少倍,十七號與十九號聯手對付,也吃力得很,時常要被它的大翅膀扇得飛出老遠。
鳳狄難得露出一絲微笑來,聲音也溫柔了許多:「既然如此,那明日我們便啟程回清遠吧。回去總好過你一人在外面飄蕩,對神器來說,也是利大於弊。」
鳳狄欣慰地一笑:「你能這樣想,便不枉師祖令我奔波萬里前來傳話。他還得知你們在瀛洲取得了水琉琴,託付我再說一句,水琉琴是神器,流落在外終歸不好,何況如今它需要師妹的活人生氣來養,這五年正是緊要關頭,出了差錯便不好了。他的意思是,你將水琉琴帶回清遠,由他老人家用仙法滋潤,想必愈合神器要快上許多。」
只是那一頭曾經美麗無比的烏髮,如今變成了火焰燃燒般的色澤,令她覺得很陌生,很陌生。
「師父!您太任性了!」胡砂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這個,「你要我趕緊回來,隨便吩咐一聲就是,幹嗎要用不吃藥來嚇我?」
鳳狄心底稍稍鬆了口氣,又道:「不,弟子只是想說,小乖還留在芷煙齋,沒人照顧。」
她別過腦袋,淡漠地望著雕花窗欞,良久,方道:「我不會為了你的認同而活。」
鳳儀緩緩退了一步,雙手攏在袖中,輕道:「我本以為你會了解我,因為我們是同樣的受害者。後來我明白你不同—只願意卑微地活在眼下。胡砂,你越是這樣,我越是恨你。每次見到你,都讓我想起曾經的自己,那是一種恥辱。」
語幽元君眼眶又是一紅,為她強行忍住,道:「不知怎的,我總覺這次你走了,像是再也見不到你似的。不管怎麼說,有任何困難,誰要為難你,只管來找我。語幽為朋友,肝腦塗地。」
胡砂再也忍不住,大聲道:「我沒什麼跟你說的!當日你逼我去拿水琉琴,把我當做螻蟻。如今見水琉琴為我修復,又跑過來與我敘舊。你以為我是傻子嗎?水琉琴我不會給青靈真君,更不會給你!你不要做夢了!」
鳳狄急道:「師父,您怎麼也……」
熬好了葯,還要稍稍放冷一些,再加點蜂蜜調味,芳准才肯喝。
胡砂懷著一肚子悶氣,沖回山頂,從頭到腳都被淋透了,也顧不得擦一下,氣呼呼地敲他房門。
可憐的鳳狄登時漲紅了臉,趕緊拱手行禮掉頭便走,一面道:「弟子……弟子去喂雪狻猊。」說著,一溜煙逃也似的走了。
胡砂撅著嘴不說話,芳准索性也不說了,將她的臉擦乾,順便將濕漉漉的頭髮撥到耳後去,又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輕道:「胡砂,你長大了,個子也高了。」
白紙小人三號先生為難地蹙起雙眉,桃花眼裡又開始凝結水汽,其實他不過是在思考怎麼傳話而已,隔了一會兒,他才說道:「芳准讓我帶話,你要是過半個時辰再不回去,他就不吃藥了,還要把那些藥草都燒掉。」
正因為未曾有人能夠攀上,所以他們無法見到山頂的美麗景色。與陡峭的山勢不同,山頂十分平整,長滿了各類綠茵茵的樹木,最高處的岩石被冰雪厚厚地覆蓋著,經過日光的洗禮又變成瀑布,自岩石縫裡衝擊而下,飛珠濺玉一般。巨大的水潭上常年有因水汽凝結而形成的彩虹,美麗異常。
說罷,又與芳准拱手道:「師父,日後督促教導師妹的責任,還是讓弟子來承擔吧。如有遺漏不妥,您再指點。」
胡砂剛來到這裏的時候,也沒想到山頂的景色與芷煙齋如此相像,連屋子和杏花都有。直到芳准給她解釋,才明白原來他很早便在這裏建了一座類似別院的地方,閑時一個人出來玩,便喜歡住在這裏,安靜又清雅。
水琉琴自然是不會說話的,只能在那裡無辜地顫抖著,抖了半天,見她毫無反應,便偃旗息鼓不鬧了。
鳳儀呵呵笑兩聲,輕飄飄地離地飛了起來,朗聲道:「話就說到這裏,很快還會再見的。師父,您要保重,別一個不小心病死了,弟子心中會難受。」
鳳狄冷冷看著她,像是不認識她一樣,只覺此人不知好歹至極。他冷道:「也罷,你不願回去,師祖也不強迫你。只是水琉琴卻得讓我帶回清遠,神器不容你亂拿亂抱。」
胡砂沒說話,倘若他知道以後鳳儀會變成這般模樣,還會執意收徒嗎?鳳儀呀鳳儀,實在是辜負了他,辜負了一番慈愛之心。
這番結果是胡砂萬萬沒想到的,她本以為金庭祖師讓鳳狄帶話,叫她離芳准遠些,不許糾纏他,誰知竟是讓她回歸師門。念及此處,她眼眶不由微微紅了,低聲道:「我怎麼會恨他?他與青靈真君完全不同。」
不是要趺坐蓮花嗎?胡砂無奈地看著他,廢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兩腿盤好,疼得眼冒金星。
芳准只好過來和糨糊:「語幽,或許涉及了清遠的內部事務,不好叫外人聽見。這樣吧,鳳狄,胡砂,我們去外面說。」
胡砂急得頭髮都要燒起來,一個勁說道:「沒事,沒事!我好了,真的好了!」
芳准渾然不知,愈發湊過去:「我看看好沒好,把臉抬起來。」
大門忽然被推開,一個穿著蓑衣的人卷著風雨衝進來,斗笠還在一個勁往下滴水。像是很疲憊,他喘著氣坐在椅子上,一把揭了蓑衣,惹得掌柜驚呼:「老五,怎的今天便趕回了?不是說山塌了么?」
芳準定定出了一會兒神,道:「就這些,沒有了?」
那人好容易定了定神,大聲道:「我……我遇到仙女了!」
芳准笑道:「不用,為師總不能白白讓她叫一聲『師父』,卻什麼也不教她。何況這五年對胡砂來說很重要,對你也很重要,最好不要分心其他事,專心修行為上。」
「倘若……我是說倘若。」鳳儀垂下頭,靜靜看著自己的手指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地敲打,「倘若我說,是邀請你,甚至—請求你,與我在一起。為著不讓青靈真君繼續壓在頭頂作威作福,我需要你,也需要水琉琴。胡砂,你還是要一口回絕我嗎?」
那人呆了一下,笑得很慚愧:「這……我們都忘了問,主要是第一次見到仙女,都傻了。不過仙女娘娘的仙和*圖*書容我還是記得的,臉如滿月,眉若柳葉,穿著五彩的羽衣,身後還跟著兩個漂亮小童子,風姿綽約得很啊!」
語幽元君狠狠剜了他一眼,又把腳一跺,怒道:「我走!」跟著就氣呼呼跑走了,把門摔得震天響,嚇得門口小童跪了一地。
他飛快伸手拉住,用的勁大了些,胡砂一個踉蹌,一頭撞在他身上,鼻間只嗅到一股清幽的味道,藥草連帶著另一種香氣,令人陶醉。她一邊的臉頰蹭在他微微裸|露出的一片胸膛上,頓時面紅耳赤,手足無措。
胡砂一頭霧水,茫然道:「師父,有客人來?」
鳳狄頓時一呆:「不回去?為什麼?」
「這……有暴風雨,我才說在外面住一宿,師父也不至於這樣吧!」她鬱悶極了,趕緊穿衣穿鞋。
鳳儀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總有一天……叫你死在我手上,了結這種恥辱。」
芳准眨了眨眼睛,索性又坐了回去,端起茶來喝,笑道:「既然這樣,那你說吧。為師絕不插嘴。」
胡砂頭皮頓時發麻,又不敢忤逆,只得慢吞吞坐下,要把兩條腿盤成麻花狀,擺了個「趺坐蓮花」的造型。
像一幅畫,卻是一幅令人膽寒的畫。
這名字還是胡砂給起的,因為芳準的白紙小人眾多,都沒有名字,每個還都負責不同的領域,譬如上回照顧胡砂的那個老氣橫秋的小丫頭,就是專門做丫鬟的,胡砂管她叫白紙小人一號。
他張嘴還要說,卻聽芳准在後面輕輕笑道:「說得不錯!胡砂,師父支持你。師父也不回清遠了,只等水琉琴五年後恢復,諸般雜事都了結,再談回去。」
「剩下是讓帶給師妹的話。」
胡砂偷偷想,師父對她那麼好,只怕是因為自己和大師兄小時候差不多吧,對他言聽計從的,崇拜得要命。真是個虛榮的師父!
招來小二結了茶錢,她懷裡抱著個布袋,裏面也不知裝了什麼,起身要上樓。
鳳儀忽然湊近,睫毛幾乎要戳到她鼻子上,胡砂屏住呼吸,咬牙硬是不退後,由著他將自己仔細打量,最後輕輕嘆息:「你長大了,比小時候漂亮了許多。」
他把手輕輕放在她眼皮上,照著手背吹一口氣,這才把手放下:「現在好些了嗎?」
胡砂垂下頭,低聲道:「師父,他……他以前又是什麼樣的,您能說說嗎?」
芳准倚著門框,輕道:「你去吧,照著我說的法子,再坐一個時辰。午後來找我,教你其他的。」
他咳了兩聲,用袖子壓住唇,再放開,上面是一片殷紅。
芳准睜開眼,含笑道:「那個不算教,今兒起才算真的教你。來,坐下。」
和住在芷煙齋一樣,中間那座瓦屋就是胡砂的房間,推門進去,布置與芷煙齋並無二樣,只是山頂霧氣重,被褥都濕漉漉的,睡在上面很不舒服。
一條白蛇,突然就變成了一隻巨大的妖鳥,連芳准都有些吃驚:「居然讓別的大妖附身在蛇妖體內!這個法術可是要遭天譴的!」
直至飛出長洲,腳下變作了茫茫大海,鳳狄才踏雲緩緩追上,低聲道:「師父,真的要離開清遠嗎?再也不回去?」
胡砂見他如此狠厲,心中不免發寒,情不自禁退了兩步。芳准見狀,安撫地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用怕。
沒一會兒,芳准便端著燭台笑眯眯地開門了。
鳳狄默然片刻,道:「師祖有話讓我帶給你,希望你也回清遠,重新做清遠弟子。他當日對自己的魯莽決定也十分後悔,還希望你不計前仇,回歸清遠門下。」
芳準點了點頭,將她牽到銅鏡前,兩人的身影便映在了其中。她的個子快趕上他的了,因著五年過去,她如今已經是二十歲的大姑娘,先前青澀的稚氣早已消失,身材也變得窈窕有致,只怕再也不會有人將她當做芳準的妹妹來看。
正是尷尬時,卻聽窗外傳來白紙小人們的聲音:「先生,作孽的妖魔已經帶上來了。」
靠著南邊角落裡,坐著一個布衣少女,正在喝茶,聽他這樣說,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低頭看看自己,怎麼也找不到「五彩羽衣」和「漂亮小童子」在何處。至於臉如滿月,眉若柳葉,只怕就更不靠譜了。
芳准嘆道:「路痴,路痴,為師也要替你害臊。往東是生洲清遠,你找到小乖,讓它給你帶路去玄洲吧。指望你,只怕五年也找不到。」
路過那人身旁,她還特地轉頭看了一眼,見那人沒認出來,便笑嘻嘻地去客房睡覺了,直走到樓梯拐彎處,還聽那人在嚷嚷什麼「豐|滿妖麗」、「絕代風華」,讓人好生想笑。
他還沒睡,披著外衣倚在床頭,用剪刀剪新的白紙小人,一直剪了三個,放在桌上輕輕吹一口氣,三個小人便立即站了起來,像活了似的,手腳並用從桌上跳下,一落地便瞬間長高,化作兩男一女,個個眉目端麗,跪在他面前,柔順得很。
胡砂勉強笑道:「大師兄……你……你別這麼客氣,其實離開了也挺好的,我修行一場,總不能再給清遠帶來什麼麻煩。」
她將濕淋淋的包袱放在桌上,低聲道:「這是新採的藥草,我去替你熬藥。」
鳳狄走到胡砂面前,略帶愧疚地看著她,低聲道:「胡砂,那天大師兄沒能幫上你,心中十分難過。」
芳准托起她的下巴,湊過去仔細看,輕道:「別揉,都紅了。」
鳳狄低聲道:「師祖說,讓您立即回清遠,不許再任性私自下山遊盪,師祖他很擔心您的身體,說外界穢氣眾多,只怕您的病又要惡化。」
多久了?多久都沒聽見這人的聲音?
「這孩子小時候沉默寡言,成天躲在房裡擺弄那些樂器,我哄了快一年,才哄得他聽話。那段日子,真是對我言聽計從,看我的眼神都崇拜得不行……唉,怎麼現在變成了這般老成死板的模樣?我對那段日子可懷念得緊。」
芳准詫異道:「為師說過再也不回去的話么?只說離開一段時間而已,你這孩子怎麼誤解得這麼厲害!」
玄洲多山,景緻或秀美或險峻,令人目不暇接。
鳳狄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翕動,輕道:「可師祖說,您的身體……」
鳳狄急道:「師父!你真是……」他簡直無語。
芳准嘆了一口氣,將衣帶系好,起身道:「有什麼事起來說,師父讓你帶什麼話?」
鳳狄一聲不吭,耳朵紅得像瑪瑙,最後到底還是走對了方向,飛遠了。
而眼前這座山,甚至不可以稱為「山」,因為它從上到下都是尖利的岩石組成,東凸西凹,矗立在天地間,像是一把怪異又鋒利的匕首,要將天給割開似的,望一眼便神為之奪,腿肚子不由自主要發顫。
銅鏡里,他漆黑的眼珠一直看著她,屋裡燭火突然輕輕爆了一個響,胡砂如夢初醒,臉上情不自禁便紅了,像是怕靠太近褻瀆了他一樣,趕緊退開。
https://www.hetubook.com.com八號剛要揮手將蛇妖丟下懸崖,突然「咦」了一聲,像是發現了什麼奇怪的事一般,緊跟著那奄奄一息的蛇妖突然伸得筆直,像一桿槍似的,「卒」的一聲,猛然扎進他胸口,十八號哼也沒哼一聲,猝然倒地,瞬間就變成了一張破破爛爛的白紙小人。
她用力搖了搖頭,突然正色看著他,說道:「大師兄,我不會回去了。我與清遠兩不相干,不曾虧欠過他們,他們亦不曾欠過我,『放肆』這兩個字,請你收回。另也勞煩你帶話給金庭祖師,就是現在將水琉琴要走,也沒什麼用,它如今只認我一個主人,他人的仙法再高明,也沒辦法令它恢復。既然是我的東西,別人來強行要走,我總有拒絕的餘地,清遠也不至於為了搶奪他人物事,來對付我一個小女子吧。」
在這種天氣,投宿客棧的人反而會多一些。故而路邊一個小小的客棧一直沒熄燈,掌柜的撐在檯子上昏昏欲睡,等待打烊前再多來幾個客人。
芳准把手一拍,起身推開窗,讓星光灑進窗檯,良久,終於說道:「好,明日咱們師徒三人便離開這裏,找個僻靜的地方,過一次隱居生活。」
胡砂把空碗放到桌上,過來替他放下帳子,低聲道:「師父,不早了,喝完葯就睡吧。」
芳准將她輕輕一放,改提著她的背心為握住她的手,並肩立在雲頭。
芳准抬手將她垂在腮邊的一綹長發輕輕順過去,柔聲道:「老朋友了,何必傷感?有空我自來看你。」
鳳儀鉤起唇角,朝前走了兩步,一直守在兩旁監視他行動的十七號與十九號立即動作了,一前一後夾擊上去,試圖阻擋他的前進。
她還是不說話,手指卻開始微微顫抖,似乎連發梢都開始發抖。
還是大師兄來教?胡砂嘴上不說,面上卻早已掩飾不住失望的神情。倒也不是說他教得不好,只是她心底更願與芳准親近些,對這個冰山似的大師兄很有點畏懼。
於是有人問道:「那仙女長什麼模樣?什麼名號?日後也好建個祠堂供她啊。」
水潭旁種了幾畦杏花,這裏卻不是四季如春的芷煙齋了,還未到杏花盛開的日子,只能見到光禿禿的樹榦。杏花林里和芷煙齋一樣,建著幾座瓦屋,瓦屋前還有兩座茅屋,因為芳準的怪癖,只愛住茅屋,不愛住有瓦片的。
葯放冷之後,胡砂調了點蜂蜜進去,便小心翼翼地端著去芳準的茅屋。
語幽元君急急追到窗邊,只見他身姿矯若游龍,在空中輕輕一轉,踏著祥雲飛走了。
那條白蛇一直穿透了白紙小人,硬生生扎在堅硬的岩石里,漸漸變得又粗又長,最後從尾端刷地一下張開,孔雀開屏一般,分成兩隻雪白的翅膀,在空中緩緩拍打。扎進岩石里的部分也縮了回來,仔細看去,竟然是它的長嘴。
她愣了一下:「大師兄不是接了破軍部的除妖任務么?不會這麼快回來。」何況他又不認路,每次出門沒有十天半個月是找不回來的。
胡砂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師父,要喝完!」
胡砂從善如流地從左到右指過來:「白紙小人十七號,白紙小人十八號,白紙小人十九號。」
他立即露出標準的無辜表情:「我只是手滑了一下。」
鳳儀苦笑了一下:「哎呀,哎呀,小胡砂生氣了。你脾氣怎變了這麼多?以前是很聽話的呀。」
忽視掉那三人臉上的黑線,芳准豎起大拇指來:「真是好名字。原來已經有十九個了,這麼多。」說著反手就要把剩下的葯汁倒掉。
分不出,到底是恐懼,還是厭惡,抑或者,是疏離。
十八號垂手等待他的指示,芳准搖了搖頭:「丟下山吧,它也是自身難保。」
芳准哈哈大笑起來,將站在旁邊發獃的胡砂一提,從眺望塔的白玉窗口縱身跳了出去,白色的衣角像翅膀似的揚了起來。他朝她揮揮手:「下次吧。下次我們定然要在你這裏住上一年半載,那時可不要將我們趕走!」
芳准奇道:「你做什麼?把腿當成麵條么?」
芳准像摸小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腦袋,聲音很溫柔:「我卻很喜歡這樣的性子,親切得很。」
胡砂回頭看著他,有些疑惑:「不老不是很好嗎?誰都不願意變老。」
胡砂的嘴唇抖了一下,到底還是撐著,什麼也沒說。
「你初初修行,擺這種姿勢只會分心,欲速則不達。來,放鬆,隨意找個自己喜歡的盤坐方式就好。」芳准拍了拍她的膝蓋,忽又像是被燙了似的,趕緊縮回,再也不碰她一下,只把眼睛又閉上,道:「坐好之後聽我說話,調整呼吸……」
胡砂也不再說話,她與他,實在沒有什麼好說的。
鳳儀微微一笑:「我明白了,如今在你心中,我是一個可憎之人。」
反正葯已經喝完了,他說什麼都無所謂。
鳳儀微微一愣,飛起的動作突然便僵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捉住一樣。他先是神色微變,跟著卻展開眉頭露出滿不在乎的笑容:「師父還有什麼指教,弟子當然洗耳恭聽。」
鳳狄立即答應了個是,跟著卻露出一絲猶豫的神色,四下看看,像是在分辨方向。
鳳儀略有些震動,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沒有說話。
鳳狄面上不由一紅,緊跟著又變作蒼白,囁嚅道:「師父……弟子……」
她取了梳子坐在床沿梳頭,因著外面風雨交加,布袋裡的水琉琴感應到水汽,像是很高興,發出微微的鳴聲。
芳准撐著下巴,懶洋洋地點了點頭:「算算日子,水琉琴最後一根弦就快出現了,這些不速之客只怕會越來越多。讓他們吃點苦頭也好。」
胡砂很有趣味地看著他,期盼他多說些鳳狄小時候的趣事。芳准果然從善如流,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在他名字里取一個『狄』字嗎?鳳狄的家世可不一般,是祖洲專司儀樂的世家,曾經有幸為西王母彈奏過樂曲。因著家族名稱中有一個『狄』字,他拜入師門的時候,他父親請求道號加上這個字,所以才有了『鳳狄』。」
芳准笑嘻嘻地看著胡砂,柔聲道:「打坐效果不錯,你心地澄澈,更容易摒除雜思,比為師想得還要好。」
芳准在後面嘆氣:「刻薄,死板,冷血,無情。」
「胡砂,無論是人還是仙,一生中總會遇到一些無法反抗、不得不低頭的事情。我希望你即使低頭,也要對得起自己的心。」他低聲說著,雙目定定地看著她,「你不要變成鳳儀那樣。他這樣……其實等於就是低頭,還是低得最殘忍的那種,你明白么?」
這琴與起初看到的模樣有些不同,因為是吸收了她的血肉精氣復活的,冰藍色玉石底下透出一層血色來,若隱若現,像活的一樣。被胡砂撫摸似乎也是一件喜悅的事情,它在她掌中微微顫抖起來,神光流轉,要說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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