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胡砂神情嚴肅,一言不發地點頭,手一歪,酒杯就掉在了地上,她整個人也跟著歪下去,一頭撞在他肩上,被他輕輕攬住了肩膀。
鳳狄飛快地放開胡砂,難掩古怪的神色,望著芳准,良久,才低聲道:「師父,他已經成魔,人人得而誅之的魔。與他說話,甚至看到他,都是對您的褻瀆……為什麼任由他跑掉?」
芳准從懷裡掏出一根細銀簪,果然款式樸素多了,而且……分明是給男人用的。
他轉身朝自己的屋子走去,沒走兩步,聽見胡砂輕輕跟在身後,他回頭柔聲道:「還有什麼事?」
胡砂冷不防他用這麼大的勁,痛得差點叫出來。鳳狄卻毫無所覺,還在逼著:「胡砂!聽見沒有?他已經成魔了,還要拖你下水,你要是被他蠱惑,就是無可救藥!」
芳准低笑:「師父算你半個爹娘。」
她明明是將那個人趕走了,心中卻一點也不愉快,眼見鳳狄抱著雪狻猊落在地上,神情古怪地過來給芳准行禮,她忍不住輕道:「大師兄,他是在說謊,想挑撥關係,你別聽他亂說。」
「……師父必然比他好看。」大概吧,芳准摸了摸下巴。
胡砂將杯子放在唇邊,還有些不敢喝,抬眼望他,他是酒沾唇就不見的好酒量,眨眼間一杯就喝乾了。
胡砂哭笑不得地抓著頭髮,喃喃道:「……誰看啊……師父,您別和我開玩笑了,我真的只有這根簪子能用,您拿走了怎麼辦?」
一室陽光。
他臉色極白,映著漆黑的林子,磊落分明。
「嗯,我在。」他答應著。
芳准靠在窗台上,兩根手指捏著那色澤鮮艷欲滴的簪子,反覆看,低聲道:「太花哨,以後別用這個顏色。回頭師父幫你買個樸素些的,省得總有人看。」
好在他也沒問她怎麼背對著自己,手指把玩著那銀簪上嵌著的一顆小珠子,一言不發。
他腦子裡有無數個聲音與畫面,胡亂紛雜,令他不能思考,甚至不能呼吸。
它足下頓時一停,卻還是遲了。鳳儀寬大的長袖蛇一般飛舞起來,將它攔腰一卷,大約是勒得狠了,小乖發出痛楚的叫聲。他拽過小乖,毫不憐惜地揪住其背心的一塊軟皮,沉聲道:「師父,您別逼我太緊!那些事根本不是一點點時日就能做完的!您快放我走,不然我就把它剁成兩截!」
芳准自斟一杯,由著她痴痴看自己,兩人靠在杏花樹下,落花掉了滿身。
回過神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他人站在清遠山大門前,守門弟子們紛紛給他行禮。
他突然又想起一件從沒注意過的小事。
「師……師叔……你別生氣,我就私下說說……沒別的意思……我也不會讓你為難……」曼青喃喃解釋著,抬頭偷偷瞄他一眼,見他沒什麼表情,只定定看著自己,胸口頓時跳得厲害起來,臉上也忍不住飛紅了。
胡砂醉得什麼都聽不見,只能見到他弧度漂亮的下巴,還有在烏髮后若隱若現的晶亮雙眸。她又叫了一聲:「師父。」
他再告訴自己:胡砂已經二十歲了,尋常女子在這個年紀早已出嫁,有了意中人。她喜歡上芳准當然很正常。心裏卻又想著她不顧廉恥,亂|倫逆上,冒犯仙家尊嚴。
鳳儀眯起眼,輕笑道:「你以為我如今活著,就不是灰飛煙滅了?」
直翻到下面,忽然裏面掉出一沓粉色綢帕,落在地上,足有五六張。胡砂嚇了一跳,趕緊撿起來將塵土拍掉。
她手腕又是一轉,十八鶯發出清脆的啼鳴,速速飛回她掌心。十八把小刀橫著疊起來,只有五六寸長,刀身極薄,近乎透明,卻鋒利無匹。
芳准打開紙袋,將裏面的東西拿出來,優哉游哉地說道:「別找了。鳳狄這孩子,不認路也罷,每次迷路了還喜歡亂走,你就是把市集翻過來也找不到他,這回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呢。放心,他過個一天半天的就自己回來了。」
胡砂心頭一陣猛跳,好像曾經發生過什麼重要的事,她卻偏偏想不起來,只是莫名其妙覺得很高興,很圓滿,雖然因為醉酒腦袋很疼,心裏卻幸福至極。
胡砂只好把一肚子話吞了回去,勉強笑道:「那……師父好好休息,弟子不打擾了。」
轉身要走,忍不住又回頭看看,芳准也不關門,只倚在門框上,定定看著自己。那眼神令人心裏痒痒的,還有些發毛。
鳳狄在唇間嘗到一絲血腥味,她的唇為他咬破了。他又猛然推開她,曼青渾身軟成了豆腐,站立不穩跪坐在地上,恍惚間只聽他匆匆說了聲:「抱歉!」
鳳狄見她神態自然,於是不再多想。兩人挑了三壇芳准最愛的梨花釀,市集上剛好有新鮮大藕,包了兩根,再買些花生之類的素食下酒菜,便足夠了。
他漫無目的,在一目峰下的林子里亂和圖書逛,孤魂野鬼一樣。一會兒忍不住要衝上峰頂,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師祖,一會兒又覺得不妥,咬牙使勁忍住。
鳳狄嘆了一聲:「我知道,是我失言了。」
小乖痛得嘰嘰直哭,不敢相信溫柔的二師兄會拿自己做狻猊肉靶子。它更不敢相信的事還在後面,芳准解開束縛之後,他居然還不放開自己,粗魯地抓著它的背心,在半空朝芳准行禮:「多謝師父。弟子這便告辭了。」
要她醉,其實很容易。
胡砂心中大驚,抬頭一看,果然見鳳狄騎著雪狻猊回來了,臉上表情複雜至極,像是不可思議,又像是驚疑不定,還像是驚恐。他在芳准與鳳儀身上來回看,臉色忽白忽灰。
繞了半天,抬頭一看,她竟下意識地走到了芳準的茅屋前。
她再也坐不住,索性又站起來,在杏花林里沒頭蒼蠅似的轉來轉去,心中一陣狂喜,又是一陣迷惘。只怕那是美夢一場,更怕那不是夢,是真的。
師父雖然平日里和氣慈祥,從不說一句重話,但真正惹他生氣起來,卻很不得了,三言兩語便能將人說得無地自容。七十五年來他也只見他發過兩次火,一次是為了鳳儀入門,一次便是今日了。
胡砂幽幽看著他,低聲道:「大師兄,不是師父放他走,你方才也看到了,那是他的替身。就算抓住了也沒用。你……別聽他挑撥,讓師父生氣。」
「我在。」他不厭其煩笑吟吟地答應著。
再定睛去看,他已經消失了,像一個幻象,一場短暫的夢。
胡砂覺得自己不便去打擾它的傷感情緒,又因著頭疼欲裂,索性在杏花樹下一坐,入定凝思。
他整個人快要被腦子裡沸騰的兩種聲音弄垮了。
此話說得胡砂一愣,想了半天沒想明白前後關係。芳准卻慢慢皺起眉頭,目光沉沉,隱約露出一絲怒意來。
鳳狄眼尖,見她頭上戴的不是平日里的紅珊瑚簪子,反而換成了一根細銀簪,款式看著好像男人用的,心中更疑惑。
她再也說不出話,耳中只能聽見擂鼓般的心跳聲,怎樣也安靜不下來。
「人家心裏沒你,總念著她做什麼?」
神魂顛倒。
芳准有些意外:「我以為你會叫『相公』,怎的能認出我是師父了?」
鳳狄對自己搖了搖頭,在心底告訴自己:他們是兩情相悅,日久生情,沒有任何錯,沒有任何罪。哪怕他是仙人她是凡人,哪怕他是她師父。
胡砂走過去坐下,頓時嗅到一股清冽的香氣,果然是熟悉的梨花釀。她「啊」了一聲:「師父,原來您早就買好了酒,埋在樹下面!怎麼不早說,害我們下山白跑。」
胡砂終於冷靜下來,抬手摸了摸那根銀簪,露出一絲笑容:「是么?三錢銀子讓銀匠做的,我還挺偏愛。」
鳳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或許他哪裡也不想去,只是這樣胡亂走著罷了。
春風捲起無數花瓣,晃花了人的眼。
誰知敲了好久的門,芳准才懨懨地來開了,她那聲「師父」還沒叫出口,他便沒精打采地說道:「為師今天很累,會客、喝酒、聊天、調|教一概不奉陪,對賠罪更沒興趣。」
到底還是讓她驚了一下,急忙站起來,連連搖頭:「沒……沒什麼。大師兄,我們去買酒吧!」
到了這個時候,胡砂要再弄不清他故意亂說的目的,就真的成傻子了。他分明是擾亂視線,挑撥離間,其心可誅!
是她,不是她。是她,不是她!
胡砂嘆道:「酒在大師兄手裡呢……」
他一面告訴自己:師父當然有嫁娶的權力,選擇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容他一個弟子來插嘴。一面又認為芳準是從高高的神壇上摔下來,摔了個粉碎,完全不值得他尊重。
曼青滿臉通紅地走到鳳狄面前,抬頭怯生生地看著他。
「豈有此理!」鳳狄登時勃然大怒,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你不許聽他蠱惑!以後不管他用什麼法子來找你,都別理他!」
躡手躡腳走到書案旁,上面用銅紙鎮壓著一疊玉版紙,有他的墨跡。他的字跡與他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一筆一畫像是刻上去的,極為剛硬。
胡砂只覺一顆心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似的,臉上燙得嚇人,不敢回頭,生怕被他看出來。
鳳儀從未見過這種古怪的兵器,不敢硬接,身體一沉,打算直接墜下去,哪知那東西忽然伸長了,一圈圈將他圍住,刷地一下,他被上下左右圍了個結實。
她暗暗發笑,大師兄就是愛面子,明明是他自己認不得路,反倒要說她會走丟。她笑吟吟地追上去,說道:「大師兄,有我在,不會迷路的,你放心吧。」
鳳狄笑道:「我只是隨便一問,別緊張。這根簪子倒不如你以前的那根好看。」
她急得連連哀嘆,把東西往地上一放:「www•hetubook•com•com我還是回去找找他!大師兄真是的,讓他跟著我,怎麼會走丟?」
過了一會兒,林子里探出一個腦袋來,四處看了半天,忽然見到鳳狄,腦袋立即縮了回去,笑道:「你朝思暮想的郎君就在外面呢,還不快出去找他!」
不知走了多久,忽聽林子里有人在小聲說話,像是女子的聲音。
胡砂張開胳膊,緊緊抱住他,把腦袋埋在他胸口,喃喃道:「師父……我肯定是在做夢……對不對?您說,這是夢吧?」
「有願意跑腿買酒的,又不用我花錢,我幹嗎要說?」
胡砂將十八鶯收回袖中,垂頭不語。
忽覺他手指拂過發間,微涼,卻又好像是滾燙的。她竟不由得戰慄起來,顫聲道:「師父……」
鳳狄默然點頭,隔了一會兒,輕道:「他……今天來是做什麼?」
安靜,安靜。只有微風輕輕穿過杏花林,捲起漫天飛紅。
鳳狄來找胡砂的時候,發現她雙頰緋紅,神情迷惘卻又充滿狂喜,像一朵馬上便要盛開的花。這種神情令人驚愕,也令人看得目不轉睛。
「其實……也有點捨不得相公,絕色的,還沒見一眼。」
場面一時僵在那裡,誰也不說話,大抵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芳準的「冷場王」稱號,當之無愧。
鳳狄只得把手放下,點了點頭:「……好,你也早點去休息。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別再想。」
這樣不好,她是醉著的。
他一時想到五年來她的種種處事行為,只覺可愛至極,心中便是暖暖的,唇角露出一個笑容;一時又想到清遠的那些流言飛語,以及今日見到師父與鳳儀相處的情景,心事又沉重起來。
她把臉垂了下去,看不清表情,但耳朵卻紅了,隔半天,才細聲道:「嗯……嗯,可能是沒弄好。我……我原來的簪子不知掉在什麼地方了,所以換了這根,用著不太順手,所以儀容不佳,大師兄別見怪。」
芳准低頭看她,她嘴角還含著一絲笑,至今未退,充滿了驚喜與即將綻放的艷麗。
胡砂於是使勁回想自己最近到底做了什麼冒犯他的事,惹得他用這種無奈又鬱悶的眼神瞪自己。
顛倒茫然了半日,這才默默進屋休息,一夜無話。
他臉色蒼白,腳不沾地地飄進大門,茫然四顧。回來了,可又無處可去。要回哪裡?芷煙齋?師父不在,鳳儀不在,胡砂不在,小乖不在,那裡還有什麼回去的意義?
見他漆黑的眼睛望過來,像是笑話她膽小,五年過去了,反而不敢喝酒,胡砂面上又是一紅,一氣將杯中的酒幹掉。
胡砂輕道:「可我又捨不得爹娘。」
忽聽身後有一陣清脆歡快的哨聲響起,像春天亂鶯飛舞發出的啼鳴聲似的,鳳儀下意識地回頭,卻見月夜下一道寒光朝自己射來,還帶著呼哨的聲音。他側身輕鬆地避過,誰知那東西竟像認得他一樣,掉頭又纏了上來,無論他躲到哪個方向,它都能迅速追上。
他「嗯」了一下,表示回答。
這種神情令他吸了一口氣,胸口又泛起那種奇怪的感覺,一陣冰冷一陣沸騰,像是有東西要撞出來似的。他的手一緊,將她的手指攥住。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卻突然浮現出一幅畫面,她雙頰嫣紅似火,像柔軟的藤蔓,緊緊纏著芳准,仿若一隻剛成熟的小妖精,花朵般的嬌美可喜。
他撈起她的一綹長發,忍不住送去唇邊親吻。唇上只覺冰冷柔軟,心底卻微微發痛,有一種不知名的情緒一點一點泄露出來。
胡砂慢吞吞坐起來,只覺腦門子一跳一跳的疼。她捂住額頭喃喃道:「我……醉了?睡了多久?大師兄回來了嗎?」
見胡砂還在焦急,他便笑道:「過來,喝酒。」
芳准眸光一動,森然道:「你是說我放走了他?」
一號丫頭給她端水過來洗臉,道:「我不知道,應當要過幾天。」
經過賣玉器的攤子,當中放著一隻錦盒,裏面用帕子半包住一個玉鐲子,正宗的羊脂白玉,極為溫潤,胡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鳳狄在前面催道:「胡砂,別走丟了,跟上。」
忽見那綢帕上有墨跡,忍不住展開細看,上面細細畫著一個少女,明眸善睞,布衣烏髮,正站在杏花樹下,抬手要去摘上面開得最好的那枝。
胡砂做賊心虛,拉著他飛快下山,到了鎮子上,滿臉紅暈都沒完全褪去。
雙臂漸漸收緊,彷彿要將她纖細的身體折斷似的。她的肌膚芬芳細膩,眼睛幽幽地看著他,這種眼神令人如痴如狂。
胡砂點了點頭。
胡砂在後面輕道:「大師兄,現在別找師父了。他剛喝過葯,又被二……被鳳儀氣得夠戧,讓他好好休息吧。」
鳳狄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紅,故作自然地咳了兩聲,回頭望向她和-圖-書方才盯著看的玉器攤子,一眼就見到了那個鐲子。他心頭一動,轉過來再看看胡砂的手腕,因她提著東西,袖子捋了上去,露出雪白纖細的一截手腕來,上面光禿禿的,什麼裝飾都沒有。
床頭放著藤箱,上面還支著一個衣架,掛著一件他常穿的外袍。
她忙完自己該做的事,便砰地一下恢復成白紙小人的模樣,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芳准淡道:「你們動不動就失言,一天失言個十次八次的,每次都來賠罪,我豈不是要累死。讓別人聽見,這般小題大做,還以為我是怎生苛責你們呢。」
芳准冷冷一笑:「聽說你師祖給你提了位置,做了破軍部副長老,不必拘泥百年之約,過兩年就能開壇授業了。為師倒要在這裏恭喜你,鳳狄,真是不錯。」
另一個女聲笑吟吟地打趣她:「他來了也不理你,人家心裏都沒你,總念著他做什麼?看你成天往芷煙齋跑,都快成笑話了。」
「大師兄?」她慌了,他可是絕對的路痴!這裏人那麼多,他要是迷路的話,還不知幾天才能找回去!
是她。
胡砂無言地看著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
胡砂被嚇出一身冷汗,猛然睜開眼,只覺一顆心像是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一般。
「師叔,你這次回來得好早,下次……什麼時候再走?」
鳳狄心中又是一動,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巧巧踩碎一片枯葉,林中兩個女孩子頓時嚇得不說話了。
鳳狄見她這般可喜姿態,情不自禁便說了個「好」。胡砂笑吟吟地與他又閑聊了幾句,確定明天的安排,這才轉身告辭了。
鳳儀朝胡砂望去,卻見她手放在唇邊,儼然是在念訣,這十八把小刀,便是她的武器了。眼見十八把小刀,在空中上下懸浮,錯落有致,竟然將他圍得滴水不漏,鳳儀忍不住贊道:「小胡砂,你真進步了不少,二師兄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胡砂蹲在門口,把頭皮抓破也沒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實在憋不住,趴在窗口朝裏面輕輕喊:「師父,弟子到底說錯什麼了?這個……弟子愚笨,實在不明白師父的意思……」
胡砂只覺整個人被天雷劈中了似的,手腕悚然一抖,險些又把綢帕丟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鳳儀突然轉了轉眼珠子,柔聲道:「師父,您安排我的事,我一定都做好,儘管放心便是。不必再將我困著了,倘若大師兄回來看到,卻又怎麼辦?」
鳳儀調皮地輕笑一聲,道:「大師兄,保重。」
「鳳狄師叔這次走了,下次可不知什麼時候再回來。他為什麼都不回芷煙齋住了,讓人心裏空落落的。」
因為芳准經常一聲招呼不打就出門,胡砂早已習慣,也不當一回事,稍稍梳洗一番,出來找了一圈,果然不見鳳狄,只有小乖無精打采地躺在屋頂上打盹。上次鳳儀的作為將它的粉紅少女心踐踏了個粉碎,它不肯吃東西,只是對花流淚、對月長嘆。
鳳狄看著她苗條的背影,忍不住喚道:「胡砂。」
白紙小人一號面無表情地坐在床頭,老氣橫秋地拿眼看她:「芳准有急事出門了,托我們幾個照顧你兩天。」
胡砂半是驚喜,半是茫然,輕輕地,又喚一聲:「師父……」
此時低頭再看,終於將這東西看了個明白。卻是十八把銀光燦燦,中間劈了一道細縫的小刀,因動作極為迅猛,所以有風穿過縫隙間,便發出鶯啼般的脆響。
他朝她擺擺手:「轉過去。」
他的屋子與他這個人一樣,乾淨清雅,沒有任何奢華富麗的裝飾。窗前放著一張書案,並筆墨紙硯,還有一隻土陶的花瓶,裏面插著幾枝鮮艷的杏花。
只留下三壇梨花釀,一隻錦盒,裏面是羊脂白玉的鐲子。
芳准什麼時候開始在胡砂面前不稱「為師」,開始稱「我」?在他心裏,什麼時候胡砂已經不等於自己的徒弟,而是一個要另眼看待的女人?
鳳儀又柔聲喚了一下:「師父,弟子真的明白了,求您放開吧。」
芳准扶住胡砂的肩膀,將他的手按住,淡道:「你別衝動,放開她,慢慢說。」
湊近,想在她面上輕輕吻一下,最後卻停下了。
鳳狄見她笑得溫柔真摯,一張小臉在月下像蒙了一層白紗,玉也似的肌膚,心頭忍不住一動,不自禁也露出一絲笑,柔聲道:「也是剛剛才做,還未來得及告訴你和師父。如今不是知道了么?」
「嗯,不算很壞。師父也想你留下。」他柔聲說著,順著自己的心意。
他沒有說話,只將她的頭髮用手指梳好,綰成一個小巧的髻,這才將銀簪細細插了進去。自己還很滿意似的,左右看看,露出一絲笑容來:「這樣便好了。」
可一方面卻又覺得悵然若失,心底生出一股恨來,只覺自己做了五年的傻m.hetubook.com.com瓜。
最後那些雜亂的畫面靜止下來,變成了斑斕飛紅的杏花林。林中兩人,緊緊相擁,像是要融化在一起似的。
窗戶里伸出一隻手來,將她頭頂一根紅珊瑚的簪子輕輕拔下,滿頭青絲頓時鬆散開,遮住她半邊臉。胡砂「哎呀」一聲,趕緊抓住頭髮:「師父!我就這一根簪子了!」
「師父。」她突然軟軟地叫了一聲。
她回過頭來,露出疑問的眼神,他猶豫了一會兒,道:「清遠如今有許多流言飛語,對你與師父都不太好。日後……盡量小心,像今天見到鳳儀這種事,別聽他妖言惑眾,直接動手。知道么?」
鳳狄只覺荒謬,下意識地,居然沒有像以前一樣迷路,順順噹噹地回到了清遠。
她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催促她:快離開,快離開!師父的房間也是你能擅自進去的嗎?可是身體卻不由自主,像是被蠱惑一般,慢慢抬手,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
「去睡吧。」他柔聲說著,目送她走遠了,再也看不見。
胡砂放輕腳步,明明屋裡沒有人,整座山也沒人,只有她一個,她卻像做了壞事一樣的心虛,生怕為人發覺心中那秘密似的。
豈料芳准反倒更生氣了,冷道:「為師累了,要休息。」跟著便把門一關。
芳准修長的手指順著她一頭烏髮眷戀地劃下來,最後挑起一綹,放去唇邊輕輕一吻。
這個發現讓他的心像掉進冰水裡一樣,一下子打了個寒戰,忽然間不知怎麼辦才好。
他甚少用這種語氣說話,更極少露出陰冷的神情,此刻雙眸猶如凝冰碎雪一般,看得鳳狄心頭髮寒,垂頭猶豫道:「不……弟子不是……」
實在想不出,只得過去俯首,先自己認罪:「師父,是不是弟子言行上有什麼冒犯的地方,惹得您生氣了?弟子這就給您賠罪。」
一杯紅臉,二杯手抖,三杯、四杯下去,就只會發獃了。不過呆歸呆,他繼續給她倒酒,她也不反抗,乖乖拿起酒杯,打算喝第五杯。
這般歇歇停停找找,一直找了回去,也沒見著鳳狄,倒是見芳准坐在杏花樹下看書,花瓣落了滿頭,一見她回來了,他將書一合,笑吟吟地望著她。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浪潮,無法阻擋地,要將他從頭到腳吞噬掉。
曼青有點惱羞成怒,先抱怨了幾句,最後卻嘆了一口氣:「笑話就笑話吧,我喜歡他,又沒什麼錯。誰規定我喜歡他,他就必須得喜歡我?反正我高興,我見著他就歡喜,才不管誰笑話。」
胡砂只怕他不認路,趕著在前面帶路,人群里擠得夠戧,一面又笑道:「大師兄,好久沒和你一起下山買東西啦。剛和師父出來的時候,你還經常陪我下山買東西呢,這兩年反而忙了起來,時常見不到你。如今你做了副長老,會不會更忙啊?」
鳳狄沒有回答這嬌羞少女的問題。
不知過了多久,胡砂忽然低聲道:「師父,大師兄他……」
小乖眨了眨眼睛,遲疑地靠過去,後面的鳳狄與下方的芳准同時吼道:「別去!」
不能說出去!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甚至,他自己也要裝作不知道。
「誰也別提,別說。」他的聲音也很低,像是那陣風吹到了耳朵里,熨帖進心裏。
最後那兩種聲音都消失不見,只留給他澀然的傷心。剛剛發現的美好,還未來得及呵護,卻已經為旁人采走。
她果然不說話,臉紅得像晚霞一般,雙眼似要滴出水來,倚在他肩上,定定看著他。說不出那是什麼神情,哀婉得很,還帶著一絲幽怨、一絲期盼。
「這是好事,得慶祝一下。」胡砂想了想,拍手道,「明天你不出門了吧?回頭咱們下山買幾壇好酒,配上幾截鮮藕,叫上師父,你也能順便給他賠罪了。好不好?」
胡砂只得把她折好放進懷裡,一面搖頭嘆氣:白紙小人一號脾氣真古怪。
芳准將鮮藕輕輕一撫,兩截白|嫩嫩的藕就變成了薄片,整齊地堆在盤子里。
他慢慢走到她身邊,假借低頭與她一同挑酒,一面隨意道:「胡砂,頭髮有些亂,是早上出來的太急了嗎?」
鳳儀對它笑了笑:「小乖,你還記得我。這麼多人,卻都不如你一隻畜生有些良心,見了我還知道高興。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最遠的那棵杏花樹下,人影如削,不知站了多久,最後終於一晃,消失無蹤。
他縱身便要躍下山崖,鳳狄因抱著雪狻猊,來不及阻攔,只能幹瞪眼。
不是夢。
雖然知道他生氣的理由未必是自己,而是成魔的鳳儀,他心中還是不好受,忍不住抬手去敲門,打算跟芳准賠罪。
鳳狄心中突然一抽。
那麼,就這樣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回去?
一號丫頭搖頭:「我不知道,我出來的時候就看見芳准抱著你進屋,還吩咐我照m.hetubook.com.com看你幾天,笑眯眯的,心情很好。」
跟著便是一陣笑鬧,那女孩將曼青用力推了出去,自己卻咯咯笑著跑了。
胡砂一頭霧水,也不好違抗師命,只好乖乖轉身。
他轉身走進茅屋,看了胡砂一眼,她又用那種溫柔又傷感的眼神看著他,那雙眸子像夢一樣不可捉摸。他頓了一下,這才將門關上,再無聲息。
抱緊她!他這樣對自己說。
他忍不住要調笑:「五年過去,還是有些長進的,醉了不說胡話了。」
芳准在杏花樹下輕輕一拍,鬆軟的泥土頓時裂開,兩隻烏黑的酒罈子自己鑽了出來。他扯下封口,望著目瞪口呆的胡砂,微微一笑:「要是把事情放心交給你們辦,才叫糟糕。想喝酒,何必下山去買?」
胡砂到底不傻,總算聽出點味道來了,斟酌一番:「那……我去和大師兄說下,讓他也放寬心胸?」
一連問了兩聲,沒人回答她,胡砂奇怪地回頭,卻發現方才一直跟在身後的大師兄不見了。
話音未落,半空中突然傳來鳳狄的聲音:「鳳儀!」
鳳狄心頭疑惑,回頭朝芳準的茅屋看了一眼,窗戶大開,隱約可見芳准寬大的衣袖,依偎在窗邊,低頭看書。
芳准不由長長嘆了一口氣,在她發間細細印下一個吻。
胡砂趕緊提著東西過去,問:「師父,大師兄回來了嗎?」
她還在叫:「師父……」
平日里他是不鎖門的,如今出門在外,大門也不過虛掩著。
「師父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嗎?」胡砂起身穿鞋,一面問著。
胡砂微微一笑:「大師兄疾惡如仇,所以反應才那麼激烈,我明白。對了,你升做破軍部副長老,怎麼不告訴我?好教我代你歡喜。」
鳳狄被他誇得背後倒出了一片冷汗,暗悔自己失言。
倒是小乖乍見鳳儀,喜得仰天長嘯一聲,屁顛顛地衝到他跟前,打算像以前一樣與他親熱玩耍。不過跑到離他五尺遠的地方,卻又停了下來,疑惑地伸長鼻子仔細嗅,有些不敢過去。
語畢,抬手便將它狠狠朝岩石上擲去,鳳狄急急追上,一把將它抱住,好險沒有砸得頭破血流。
他在自己和鳳儀面前,從來不用「我」。
是啊,他完成任務之後總心情愉快地往回趕,那時不明白是為了什麼,如今才知道是因為那裡有個她。在他二人眼裡,他是否也是個笑話?
都不打緊。
他生怕驚了她似的,輕輕走過去,低聲道:「胡砂,怎麼了?」
隔日一大早,胡砂便先去給芳准請安,順便為大師兄求兩句情,哄得他開心些來喝酒。
胡砂輕輕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細細摩挲,隔了很久,才道:「我不想回家了,那個相公也不打算要了,想留下來陪著師父。我會不會很壞?」
胡砂沒說話,只將手慢慢放下,「卒卒」幾聲響,十八把小刀將鳳儀在空中攪了個稀爛,紅光一閃,無數張白紙碎片隨風吹散開來。對了,他用的是替身,十八鶯絞碎的不過是白紙小人而已。
他猛然將她抱住,低頭不顧一切地吻下去,恨不得將她吃掉一樣。她纖細,柔弱,有一雙漆黑的眼,和她真像。
鳳儀終於也說不出話來,帶著一絲無奈的神色看著他,好像還有那麼點委屈,怪他問得太無情,一點面子也不給他。
胡砂移開紙鎮,將那疊紙拿起來,一張一張慢慢抽看。紙上或是詩詞,或是隨筆作畫,撲面而來一陣悠閑仙家的味道。
芳准一愣:「沒有—他走丟了?」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現在不去死?」芳准笑吟吟地看著他,像是問他為什麼不喝茶一樣。
另一面是他的床,蓮青色的被褥,沒疊好,枕頭也搭了半邊出來,他儼然是個懶仙。
不,他不能夠。
將她留住,倘若能留住。他第一次有這種衝動。
胡砂捋起袖子,要抱酒罈,鳳狄搶先將三個酒罈都提了起來,用法力將其懸浮空中,手掌不過做個樣子拎著麻繩。胡砂只好提著鮮藕、花生跟在後面,兩人一前一後從熱鬧的市集中穿梭而過。
胡砂搖頭道:「是來……找我,想讓我把水琉琴給他。」
芳准用袖子蓋住她的杯子,低聲道:「再喝就要傷身了,止住吧。」
胡砂醒來的時候,心情出奇的好,好得簡直離譜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她要的是芳准?為什麼,他早點沒發現?
芳准斟了滿滿一杯遞給她:「來,看看五年過去了,你的酒量有沒有長進。」
那聲音清甜嬌美,像是曼青的。
路上他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問到心力交瘁。
沒奈何,她只得抽身往回走,四處尋找他黑色的身影,直把這條短短的市集走了三四遍,鳳狄卻像蒸發了一樣,連根頭髮也沒看見。胡砂只得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念訣騰雲飛起,手搭涼棚狀在空中四處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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