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聚窟洲無念神宮今年的仙法大會沒什麼意思,以往熟悉的面孔不知為何都沒到場。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將小乖輕輕放在地上,自己也跟著盤腿坐下。
神荼躲閃不及,腳底被一隻長劍穿透,鮮血淋漓的,痛得頭皮都發麻。
後面有人在厲聲大叫:「你滾回來!看好芳准!」
此人懷中還抱著一人,只能見到一把漆黑長發與半片慘白的臉頰。
水琉琴感覺到有陌生人的氣息靠近,立即毫不客氣地射出寒光,四下里傳來一陣痛呼,眾人不是手掌被刺穿,便是臉上被劃破。上河真人靠得最近,肩膀被刺穿不知多少血洞,臉色頓時慘白一片。
他望著胡砂幾乎要噴火的眼睛,露出一絲笑來,又無奈又溫柔,低聲道:「可是,我怎麼會殺你呢?小胡砂。」
芳凝擦著額角的汗,嘆道:「師父,那個叫做鳳儀的二代弟子不過修行五十余年,卻得到如此龐大的力量,真教人不敢相信。」
玄洲逍遙山,青靈真君的地盤。
他說得情真意切,雙目微微泛紅。
芳凝果然一怔:「只怕……青靈真君不好對付。」
他對此人簡直恨之入骨,一個字也不說,舉刀便砍。先前與他在玄洲交過手,這小鬼雖然入魔,本領卻也不大,絕非自己的對手。
他低聲道:「師祖,求您快救師父。」
他騰身躍起,大刀似一彎新月,奮力從上斜劈下來,被糾結的藤蔓中途拉了一下,刀鋒微偏,「呼」的一聲拍中青靈真君一邊身子,將他頭頂銅冠打碎了,半邊臉登時血肉模糊。
他的臉慢慢湊近,雙唇在她臉頰上虛虛地遊走,像是想吻下去,卻又不敢,最後只有輕嘆了一口氣,手指在她脖子上輕輕一劃,下了禁言與束縛兩個咒。
金庭祖師親自將手放在芳准心口,微一試探,立即感覺到那股薄弱的抗力。
她低聲道:「我只後悔,之前沒能殺死你。不過沒關係,既然師父活不成了,我也不想活,你索性和我們一起去黃泉吧。」
說到這裏,忽然笑了一下,輕道:「鳳儀,這是怎麼回事?」
小乖小聲道:「你不要做壞蛋,好不好?」
這一招既快又狠,簡直令人反應不過來,定睛再看時,那金甲神人已經從影子中躍出,將染滿鮮血的大刀架在青靈真君脖子上,兩相對峙。
原本站在桃源山諸人身後的那些白紙小人忽而如青煙般消失,變回原身,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他們是芳准傾入仙力造出的幻象,如今芳准遭受重創,仙力大減,他們自然也不復存在。
胡砂背後也有血跡,臉色還有點發白,半跪在地上喘息不定,一號丫頭在後面給她敷藥止血。
他快步走過去,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鳳狄立即聽出是他的腳步聲,當下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鳳狄慘然搖頭。對面有年輕弟子替他的眼睛療傷,撥開眼皮的一剎那,他才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得要流淚,可眼裡只能流出滾燙的血水。
芳冶靜靜看著他唇邊那一抹鮮血,慢慢垂下眼睫,裏面似有淚光閃爍,低聲道:「你……身體越發差了。是方才用力過急了吧?沒事么?」
話未說完,長刀已經連斬數次,終於將那些密密麻麻的藤蔓斬斷一些。
鳳儀動也不動,還在說:「你因為觸犯天條,被剝奪了九成的神力而下界受罰。因緣巧合下成了我師父的部下,為他做事。我說得對不對?」
金庭祖師都禁不住微微抽了一口涼氣,有些不可思議地回頭:「鳳儀……他已經這般厲害了?」
鳳儀垂下頭,像是做錯了事一般,眼睫微顫:「我早就與你說過,師父是仙人,你別想太多,如今真的要哭了吧?他是絕對活不成的,因為他礙著我了,我一定要他死。胡砂,你真不該喜歡他,現下有沒有後悔?」
上河真人臉色黑如炭,張口便罵:「芳准,你這用心奸險的小人……」
一直站在林中,沉默不語的芳冶忽然低聲道:「師弟,你可知今日這番作為,是大罪過?」
最好最好,那天早上她沒有經過香堂,沒有吃那顆紫米糰子。她還留在家裡,做她嬌羞又期待的新娘子,等待畫上那個絕色的夫君替她揭開紅蓋頭。那樣,她的人生縱然平淡,卻不會有任何撕心裂肺的疼。
胡砂先是中了一號丫頭的束縛咒,渾身動彈不得,只覺身體周圍不停有巨大的武器衝出地面,所幸鳳儀不打算殺她,她沒有被傷到分毫。
到底還是遲了,地面忽然發生劇烈的震動,無數柄巨大的刀槍斧鉞破土而出,像是地面上忽然長出武器的森林一般。
鳳儀藏在鮮紅的火焰深處,衣袂被火舌吞吐,飄然搖擺,他整個人也像是燃燒起來一樣,發梢、眼眸都帶著烈火的顏色,面上密密麻麻地分佈著赤紅的經脈,令人毛骨www.hetubook.com.com悚然。
受了傷的小乖躺在地上,早已暈過去。
水琉琴忽然出現在她的掌心,她的手指按在五根弦上,輕輕劃過。
鳳儀?眾人都驚得僵住,鳳狄更是如遭五雷轟頂,怔怔地看著芳冶—他不是師伯?他是鳳儀扮的?怎可能?
鳳狄臉色青白交錯,顫聲道:「你……你把芳冶師伯殺了?」
言畢,只聽「錚」的一聲,那劍被他硬生生折斷,鳳狄只覺眼前寒光一閃,兩隻眼感到一種刺骨的寒意,緊跟著眼前所有的景色都變成了血紅一片,再也看不見。
發生了什麼事,他還沒弄清。
芳准待他走到近前,忽然反手一抓,捏住他的手腕,厲聲道:「你是何人?居然冒充我芳冶師兄!」
鳳儀的目光順著她的額頭流淌下來,劃過她木然的眼、挺秀的鼻樑、嫣紅的嘴唇,最後又返回去,與她兩兩相望。
鳳狄看上去與死人也沒什麼區別,喃喃道:「只是……是師伯給我的……堯天環……而已。」
胡砂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低聲道:「你也一直懷疑我和師父?你也相信那些謠言?所以你根本不是什麼遲到了沒走,你就是要留在這裏看守我們,好讓這些人來給我們判斷對錯?」
鳳狄像是被嚇到了一樣,踉蹌著退了數步,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看著大片大片的鮮血從芳准口鼻中湧出,沒有止境。
他到現在才明白,原來人受了重大的刺|激時,所有的有條不紊全部都會忘記,只剩下身體衝動的本能。
鳳狄慢慢動了一下,起身顫聲道:「師父!師伯……師伯他說得對!請……請您不要再這樣了!」
誰知刀快劈中他的時候,鳳儀忽然低聲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神荼,是天神,對不對?」
大抵是沒料到自己的弟子會出手對付自己,芳准要躲已是來不及,本能地將雙手抬起護住頭臉,誰知那道黑煙並不像尋常堯天環那樣將他雙手銬住,而是倏地一下鑽入他胸膛里。
他反手朝青靈真君那裡一指,誰知對面卻是空空如也,原來青靈真君早已趁著芳准受傷的空隙,逃之夭夭了。
可是那樣就沒有清遠的杏花如焚,沒有芳準的笑若春風,沒有桃花林里若驚若喜、如夢如幻的經歷。
此話說得可算沒頭沒腦至極,金甲神人不由一怔,鳳狄更是吃驚。
他渾身的皮好像都被剖開,竟分不出是丟人還是痛楚。
她一定哭得很厲害。
說著,便朝他慢慢走去,抬手似是要攙扶他。
「再斬!」他說。
這不是普通的吸血印,而是「同殤」,倘若強行取下刻印,芳准也活不成。但若是不取,它只會每天慢慢吸他的血,直到把血吸干,令人痛楚而死。
大刀驟然揚起,那金甲神人瞬間化作萬道金光,迫得人雙眼無法睜開。一刀劈下,卻覺得不像劈中人身,金甲神人倏地收回身形,低頭一看,卻見青靈真君腳下忽然長出密密麻麻的藤蔓,韌而且柔,竟將他的大刀擋住了。
他居然回答不出來,喉嚨里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
當清遠山諸人匆匆趕回芷煙齋的時候,只見到幾丈高的冰,將整個冰湖中的小島凍得結結實實,冰面上依稀是被魔道之火焚燒過,刻了一道詭異的十字,空余出的地面都被燒得焦黑斑駁。
漸漸地,他面上那些密密麻麻血紅的經脈慢慢褪去,露出略顯蒼白的一張臉來,眉目如畫,眼珠映著灼灼跳躍的火焰,一閃一閃,竟帶著一絲含淚的凄然。
胡砂抱住小乖,停在原地。
她沒有說話,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是廢話。
受傷的小乖還處於暈迷中。冰中凍著芳冶發青的屍體,埋得很深,除非冰化開,否則是再也取不出的。桃源山的那幾個長老更慘,屍體還掛在那些巨大的兵器上,與那些兵器一起被凍在冰里,不死也得死了。
他幾乎是本能地,沒有想太多,從懷裡掏出了那個準備多日的手環。
上河真人立即要上前阻止,忽見芳准將手放在唇邊,默念咒語,自他身後躥出數道黑影,正是他平日里沒事剪了玩的白紙小人,見風就長,閃電般躥至眾人身後,抵住要害,場面幾乎是一瞬間就被他控制住。
這回再怎麼叫,她也沒反應了。鳳狄茫然四顧,分辨不清她在什麼方位。懷裡的芳准身體越來越冰冷,實在是等不得,他只得咬牙騰雲而起,眨眼便消失在天邊。
金庭祖師仔細看了一圈,沒見到桃源山的人,他一直暗暗關注的青靈真君也沒來。
鳳儀摸了摸它的腦袋,笑了笑:「我怎會是壞蛋?」
身後傳來十八鶯歡快的啼鳴聲,簇簇幾聲響,捆在她身上厚厚的一層鎖妖繩被十八鶯割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和-圖-書饒是如此,她背上還是被尖刺劃出血來,滾燙的鮮血落在鳳狄手背上,令他又是一陣驚顫,渾身發抖地緊緊閉上眼睛,捂住耳朵。
芳冶默然半晌,又道:「這亦是師父授意……」
眼看芳准就在前面,他心急要回去照顧他,不覺又是一根斧頭從腳底鑽出來,幾乎將他的大腿削了半片下去。
上河真人正色道:「真君!我等是仙人,對一個凡人女子苦苦相逼,實在難看!」
可她知道,這漂亮的外表分明是假象,他的溫柔、愛憐、寵溺,全部是假的。
堯天環,清遠為不守規矩以及叛徒準備的刑具,一旦被銬住,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掙脫開,只能束手就擒。
他腳邊躺著已然僵硬的芳冶的屍體,看樣子,他是放棄了藏身之處,只為了從冰封中脫離而出。
鳳儀哼了一聲,轉身便走,一直走到胡砂身邊,彎腰盯著她的眼睛,低聲道:「……跟我走吧。」
說完便渾身虛脫,鑽進影子里再也出不來了。
他猛然蓋住額頭,像是恨不得把自己藏在泥土裡一樣,狼狽不堪地逃走,再也不敢回頭看上一眼。
「其實……」他低聲說著,「我有一千分不願傷你,只是沒有辦法。你的恩情,我總不會忘的……」
他不由凄然:「這東西會是堯天環嗎?堯天環會鑽進你的身體?這種時候你還護著這沒腦子的小鬼做什麼?」
千里之外是茫茫大海,有許多不知名的小島星星點點鑲嵌其上,風景絕好。
金甲神人罵了一句什麼,緊跟著,鳳狄只聽得耳邊衣袂拂動的聲響,有一隻手將他襟口一提,再一丟,他就這樣被拋回芳准身邊,跌了個狗吃屎。
像是不敢相信,他緊緊攥住芳準的衣角,回頭去看,先前氣勢洶洶的桃源山諸人個個面色如土,被白紙小人抵在要害,動彈不得,又因靈獸被殺,中了禁言咒,一籌莫展。青靈真君半邊身子都被血浸透,還勉力撐著一股力氣,盤腿坐在地上,運起仙力,周身像有岩石圍繞,這回那金甲神人怎麼劈也劈不進去了。
一號丫頭卻沒那麼幸運,芳准仙力一撤,她只來得及叫了一聲,跟著便被一把長刀砍成了兩半,地上只剩兩片碎紙。
芳准將放在唇邊的手緩緩放下,定定看著他,道:「師兄是寧可相信旁人,也不相信我?這些人會找來芷煙齋,若沒有你的示意,只怕不能成行。你原是故意挑了師父不在的日子,我先前竟沒想到。」
胡砂緊緊抱住它,低聲道:「不哭,乖。咱們去救師父!」
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
他握住她軟弱無力的手腕,輕輕一拽—袖子忽然被咬住了。低頭一看,是小乖。
轟鳴不絕的太阿之術已經停了,整個芷煙齋,連著外面的冰湖,都已經被巨大的武器覆蓋,密密麻麻,像是鋼鐵的森林一般。
胡砂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揚高下巴。
是土堰鼓與木昊鈴的力量!胡砂登時恍然大悟,然而那些尖刺容不得她多想,紛雜繚亂地從四面八方紮上來,她躲得極狼狽,多虧了十八鶯在周身護著,否則也不知會被扎多少洞。
金庭祖師拍了拍衣袖,道:「本尊親自去一趟,你們看好芳准與鳳狄,再有不速之客前來相擾,一律不必手下留情!」
金甲神人橫曳刀身,劈頭又砍,長刀又被那些柔韌的藤蔓纏住。他恨得自己大吼:「老子還要斬!」
芳准搖了搖頭,神情忽然變得黯然:「師兄,怎麼連你也……」
一連叫了三聲,才聽見不遠處,胡砂的聲音冷若玄冰地響起。
他手中捏著一管通體赤紅的笛子,像烈火那樣紅,像烈火那樣不可捉摸—他將那古怪的笛子放在唇邊,輕輕吹著。
青靈真君沒說話,只淡淡掃了他一眼,尖刺不但沒撤掉,反而穿梭得更快了。
鳳儀輕聲道:「大師兄,你白白長了一雙好眼睛,卻沒什麼用,不如不要了吧,反正你做了錯事,也沒臉見人了。」
鳳狄也驚得呆住,轉頭見一個白紙小人蹲在自己身旁,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那咒語神荼越聽越熟悉,聽到後來臉色忽然劇變,掉頭便往回跑。
鳳狄雙目已盲,聽得身後轟鳴聲不絕,地面晃得像沸騰的水,他還不適應什麼都看不見,又被晃倒在地,摸索了半天,終於摸到芳準的一片衣角。
攔腰將她一抱,漫天的火焰瞬間熄滅,只留下冰封的芷煙齋,冰面上還留著一道長長的、恐怖的十字痕。
「師祖!求您救師父一命!」
芳冶長嘆一聲,背著雙手,沉聲道:「回頭是岸,快將他們放了,讓水琉琴回歸原位。倘若知錯能改,日後因著神器,上天有任何責罰,清遠上下都與你一心並抗。倘若還是執迷不悟,要將師父一番苦心置於何地?」
一號丫頭m.hetubook.com.com在後面死死拉住她,小乖嗚嗚哭著,咬住她的衣服把她往回拖。最後她好像跌了一跤,到底還是被攔住了,一號丫頭施了束縛咒將她捆在原地,動彈不得。
話音未落,忽覺腳下一空,像是好好的地面突然破了個洞,她身子一歪,急忙縱身跳起,低頭再看,卻見地面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半人寬的裂縫。
他頓時一愣,跟著卻又恍然大悟—金琵琶是被此人偷走的,他自然是竊取了其中的金之力,將渾身變得硬如鋼鐵。他那一刀能斬妖除魔,力破岩石,卻劈不動他。
最好一切可以從頭再來一次,她不要喜歡上芳准,不要來清遠拜師,不要見到鳳儀,最好從頭到尾都不認識他們。這樣,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即使發生,也與她無干。
神荼恨得腦子都要炸開,他只剩一成不到的神力在身上,倘若恢復以往的天神之力,要殺一個入魔的人,簡直是易如反掌,哪裡會像如今這般凄慘?
束縛咒因著下咒的人死去,瞬間便解開了,胡砂縱身而起,將不遠處的小乖抱在懷裡。它斷了半顆牙,後腿也被扎穿,從頭到腳都是血,躺在那裡嗚嗚地哭。
金庭祖師默默頷首,轉頭望向芳准,芳凝他們幾個親傳弟子早已用仙力將他籠罩,耗盡全身的力氣,試圖將嵌在他心臟上那道魔道咒印拔出。最後芳凝臉色灰白,滿頭是汗地回頭道:「師父,這道印……極為古怪,弟子們無法取出!」
厚厚的大火在冰面上燃燒著,鳳儀忽然放下笛子,輕飄飄地朝她飛過來,直飛到她面前。他把那張可怖到極致的臉貼近她的,血紅的雙眸緊緊盯住她,手中的笛子一轉,壓在她欲拋起的水琉琴上。
他忽然開口了,聲音略帶沙啞:「水琉琴如今已養好,留著你沒有任何意義,你知道么?要殺你,和捏死一隻螞蟻一樣,不需要費力,更不用像從前一樣顧忌著你是養護人。」
他掌心有銀光吞吐,作勢要向芳冶頭頂拍下,鳳狄驚叫一聲,縱身而起,只聽芳冶急道:「鳳狄!攔住你師父!」
為什麼原先沒有發現芳冶就是他假扮的呢?這樣的神情,狠毒並著憐惜,只有他面上才會浮現。
「芳准!」那金甲神人一聲驚呼,收刀飛奔過來,一把扶住他,眼見他臉色變得煞白,身體搖搖欲墜,儼然是快暈死過去了。他回頭厲聲道:「你這孽徒!用什麼來傷他?」
他猛然回頭,眾人只見他眼裡流下兩行殷紅的血水,鳳儀方才將那斷劍劃過,分明是刺瞎了他的眼。
芳准閉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氣,勉強開口,聲音虛弱:「……他們總說我容易心軟,但……對著自己的弟子,有哪個師父不心軟?何況……何況是自己從小一手帶大的……」
一劍刺出,沒有刺中。
芳准張口似是想說話,忽然被嗆住了似的,劇烈咳嗽起來,最後終於喘息平定,放下袖子,唇邊赫然有一縷血絲。
畢竟是他們一群成仙得道的老頭兒,跑來人家家門口,將人家的女弟子逼得血流披面。
芳准咳了兩聲,露出一絲苦笑,眼角餘光忽然瞥見胡砂朝這裏跑,他回頭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能過來。縱然眼睛已經有些看不清,卻還是隱約見到了她滿臉的水光。
鳳狄茫然地站在原處,抬手在臉上一抹,濕漉漉的,放在眼前看,卻什麼也看不到。
因著她的武器十分古怪,眾人從未見過,不由稍稍一愣,只在這愣神的工夫,她手腕一轉,水琉琴立即落在掌心,神光流轉,令人不可逼視。
原本封在身體周圍的寒冰忽然變得滾燙,從胡砂臉頰上流了下去。她茫然睜開眼,就見眼前揚起漫天大火,將冰封的芷煙齋硬是燒出一條裂縫來,她如今就坐在這裂縫中,駭然無語地望著前方。
他應當念最厲害的咒語,喚出凶雷冰刺,將這個人在眼前剁成碎末,可腦子裡只有一片空白,什麼咒語也都丟在了腦後。
隨著那凄涼銳利的笛聲,衝天的火焰也搖曳著,四處肆虐,在厚厚冰封的芷煙齋上硬是劃出一道十字,連地面都被燒得焦黑翻卷。
話未說完,卻見芳准面沉如水,影子中閃電般躥出一道金光,掠過他耳旁,隱約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傻小子!要被你害死!」
鳳狄定了定神,一把將他抱起,回頭大叫:「胡砂!你在哪裡?」
堯天環在空中旋轉,忽而化作一道黑煙,鋪頭蓋臉朝芳准身上砸去。
鳳儀果然不再說話,只是低頭將手放在唇邊輕輕念咒。
胡砂抬手在水琉琴上一摸,森然道:「你們莫要將我逼太緊!」
金庭祖師心中頓時一沉。
他禁不住想痛哭流涕,然而眼裡除了鮮血已經什麼也流不出來。
桃源山諸位長老目睹這一慘變,更兼青靈真君自己逃逸,不顧他們死活,https://m.hetubook.com.com心中早已亮若明鏡,此刻身體忽然獲得自由,立即出手。
芳准說不出話來,只是指了指一旁的芳冶。
不是這樣!
鳳儀眉毛輕輕一跳:「你……已經會說話了啊。」
神荼豎起刀身,朝他心口刺去,還是刺不進。他恨道:「畜生,住口!你如今還有什麼臉面再叫他師父?」
「……你先把師父帶走!快!離得越遠越好!」
鳳儀還借用著芳冶的身體,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抬頭朝他輕輕一笑,道:「大師兄,我真的要多謝你。」
身後傳來桃源山那些老頭的驚呼,也不知死傷多少,那召喚天雷的大法被打斷,是再也使不出來了。也難怪,此人取走了金琵琶里的金之力,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太阿之術了!除了曾經在天庭見過武曲星君使用過,他在凡間這麼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厲害的太阿術。
神器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水琉琴竟被御火笛死死克住,一時放不出寒光,只能發出不甘心的微鳴。
一時間天頂漆黑,炸雷不斷,是諸位長老聚集了天雷之力,聲勢驚人。
金庭祖師搖了搖頭:「那不正常,再怎麼厲害,終究還是凡人的軀體,力量在短時間內急劇增加,他日必遭反噬,他總是要自食其果……罷了,不必再說他,你師弟中的咒印名為『同殤』,不可強行取出。天下唯有玄洲逍遙山逍遙草可驅除此印,要他活命,只有去一趟玄洲。」
而做了這一切的人,卻面帶溫柔並著涼薄的笑意,款款望著她,像是夏日里某個午後,他又給貪嘴的小師妹偷偷買了燒雞的那種笑。
金甲神人比他們快了數倍,金光一閃,人已到鳳儀面前。
話音一落,他已消失在眾人眼前。
金甲神人脾氣原本就十分暴躁,見他這種樣子,哪裡還忍得,提刀就朝鳳狄頭上砍,忽覺袖子被人輕輕一扯,芳准對他搖了搖頭。
芳准沉聲道:「斬!」
語畢,一掌將它揮開,小乖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獠牙被磕得斷了半顆,它顧不得疼,爬起來又朝這裏跑。
話剛說完,卻聽杏花林邊緣響起一個低柔的聲音:「諸位在別人家門口鬧得天翻地覆,確實難看得緊。莫非以為主人不在家么?」
他渾身僵硬,不知所措,只聽芳准冰冷的聲音說道:「你還留在那裡么?是要為師也將你制住?」
青靈真君單手放在唇邊,似在念訣,面上似笑非笑,地面上忽而紮起無數荊棘般的利刺,像是有生命一般,飛速躥高,直朝胡砂撲去,她在空中騰雲躲避,甚是狼狽,待要高高飛起飛遠,卻發現不知何時頭頂一片漆黑,湖邊杏花林像是中了什麼魔咒似的,長了極高,層層疊疊的樹枝鋪開在頂上,像一張大網,把她牢牢網在其中,不能飛遠。
他低低叫了一聲:「師父,師伯他……」
芷煙齋又恢復了安靜,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個人。
鳳狄倒抽一口氣,急忙邁開步子,踉蹌著,跌跌撞撞地撲倒在他身前。
世上也沒有從頭再來的機會。
芳冶忽然抬起頭來,與他靜靜對望,良久,才輕道:「你……休得執迷不悟,都改了吧。水琉琴並非凡人與散仙所能執拿的東西,你這般苦苦追求的,分明是虛幻之物。」
芳准只覺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了一下,痛徹心扉,心中悚然一驚,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鳳狄。
「你說謊。」芳准打斷他的話,面上忽然掛了一絲嘲諷的笑意,「師父並沒有授意你,都是你私下妄為。」
四季如春的芷煙齋,開滿如火杏花的芷煙齋,茅屋上還貼著師父寫的三個大字「銷魂殿」—這一切都被凍在了冷硬的寒冰里,或許她整個人也這樣被凍住,漸漸沉寂,死在冰封雪飄里。
很慘。
他失魂落魄地回頭,四處尋找芳準的身影—依然什麼都看不見。
琴音清越錚然,像是要敲進心臟里一般。
鳳狄猛然一怔,回頭再看,那道金光已然將地面上的尖刺一刀劈斷,緊跟著卻忽然消失在樹影中,桃源山諸人紛紛發出驚呼,影子里陡然噴出血來,卻是那金甲神人將他們藏在影中的靈獸都斬殺了。
金甲神人仿若沒聽見一般,刀鋒刷地一下劈在他脖子上—沒有預料中的血花四濺,而是「叮」的一聲脆響,居然震得他虎口發麻。
上河真人扶住受傷的肩膀,回頭急道:「真君!那姑娘罪不至死,還請您手下留情!莫要傷到她才是!」
她的生命已經被過於鮮艷的色彩沾染過,回不到從前。
到了這個時候,她要是再不知道那笛子是什麼,就真的是白痴了。
芳冶雙手攏在袖子里,忽然輕嘆一聲,面上流下兩行淚水來。
死氣沉沉的芷煙齋,半個活人也見不到。
鳳儀靜靜看著她,忽然伸出手,撈起她一綹長發,放在指間細細摩挲,充滿了眷戀似的。和-圖-書
抽出的長劍最想砍的不是眼前這個曾經的師弟,而是自己。
鳳狄臉色忽青忽白,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胡砂,她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怔怔地望著他,輕道:「……大師兄,你答應他們什麼了?」
聲音忽然斷開,原來後面的白紙小人用了禁言咒,桃源山諸人只能嘴皮子亂動,在肚子里破口大罵,卻是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它碧藍的眼睛里滿是淚水,定定看著他,含著他的袖子,忽而模糊地叫了一聲:「二師兄。」
劍身被兩根修長的手指捏住了。
鳳儀望著她蒼白如雪的容顏,半晌,輕道:「你是不是打算和我說,寧願死也不會跟我走?」
只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告訴自己:不是要傷害師父,並不是要傷害他,只是希望可以阻止他的錯誤。只因他是師父,所以他不能犯任何錯誤—只要他停下來!
御火笛。和金琵琶一樣,被他偷到手的另一件神器,簡直是水琉琴的剋星。
他一定是真的瘋了,瘋了才會被人騙得這樣慘。
她的眼神輕蔑又充滿恨意,像是會說話一樣,告訴他:來殺就是。
他們原是想趁著芳准不在,先將水琉琴送回石山舊殿,回來再與他好好問罪,誰想一番變故,還是將他驚動了。雖說自己佔著有理的那一邊,明明是過來興師問罪的,但每個人與芳準的目光一接觸,心下都有些發虛。
鳳儀先是一怔,緊跟著只覺膝蓋以下像是陷進了冰水裡似的,幽寒徹骨,不由大驚失色。低頭看去,卻見地面上因著琴聲瞬間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一直凍到他的膝蓋,還在往上飛速蔓延,幾乎是眨眼的工夫,就將他半個身體都凍在了冰中。
桃源山那幾位長老的屍體掛在幾把長刀上,鮮血已經將刀柄都染紅,顯見是不能活了。
臉已經被寒冰封住,不能呼吸。胡砂卻忽然有一種流淚的衝動。
遠處像是有笛聲響起,凄楚婉轉,只是聽不清。
眾人一齊回頭,卻見芳准一襲松垮垮的白衣,悠然靠在一株杏花樹下,面無表情地看著這裏。
說話間,芳准又吐出大攤的鮮血,裏面還和著大團的紫紅血塊,顯然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鳳狄只覺芳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下,跟著便杳無痕迹地移開。
芳准受了重創,仙力大減,分配到他身上的也沒多少了,雖說他不像那些白紙小人一樣,完全依賴芳準的仙氣而活,但影響也是不小的,加上如今重傷在身,委實支撐不住,勉強飛回芳准面前,低聲道:「小鬼,快把你師父帶走!」
落荒而逃,他不知用什麼樣的面目再去面對她。
桃源山諸人都有些尷尬。
他心中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待要趕回清遠,又未免太不給無念神宮面子,正躑躅間,忽聽殿門外有弟子爭執的聲音響起,惹得殿內賓客都抬眼朝那裡望。
所以她也只能在寒冰里一遍一遍地念著芳準的名字,凍得麻木的眼眶一次又一次發熱,像是有淚水要流出來。
整個世界好像一瞬間變得令他不能認識。
一轉身,卻見到芳冶—不,應當說鳳儀,靜靜站在自己對面。
他急道:「胡砂!你快過來!」
金庭祖師不由陷入沉思。
天頂不知何時烏雲密布,寒風四起,拳頭大小的雪片密密麻麻地墜下。
倘若世上真有人身體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冰碴,她覺得那個人一定是他。
緊跟著一道人影突破阻攔,硬生生狂奔進來。眾人驚愕地同時定睛去看,卻見那人面色如雪,長發凌亂地貼在臉頰上,雙目緊閉,睫毛下鮮血淋漓,極為可怖。
芳冶冷道:「我讓你退下!沒聽見么?還記得前幾日你答應了我什麼?」
「不能讓她摸琴弦!」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幾個老頭子四面八方地沖了上來,抬手便要阻止她的動作。
沒跑兩步,只覺眼前黑影一閃,鳳狄越過它,像瘋了似的,一把抽出腰間長劍,沒頭沒腦地朝鳳儀砍去。
鳳儀沒有理他,只是舉起袖子,將面上的淚水擦乾,別過腦袋,又道:「那東西不是堯天環,而是魔道的咒印,如今刻在你心上,每日吸血,直到血盡而亡……你不要怪我,要怪就去怪青靈真君那隻老狗,一切都是因為他。」
後面桃源山的諸人連連驚呼阻止,芳準的聲音混在其中,聽起來極冰冷。
順著芳準的肩膀往上摸,摸到他冰冷的臉頰,他毫無反應,只怕是暈死過去了。
將手環解開拋出的時候,鳳狄有一個瞬間腦子裡是空白的。
鳳儀垂下眼睫,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五年來,我一直潛伏,等著水琉琴修復。原本我並不會出此下策,只是這個芳冶師伯委實不近人情,五年來四處派人追殺我,口口聲聲說什麼要清理門戶敗類,簡直可笑。他既然要殺我,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索性將他身體借來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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