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她在心底這樣對自己說。
他扶住額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胡砂恨恨地閉上眼,耳邊聽得他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忽然又忍不住,猛然把眼睜開,立即見到他光裸的後背,背著光,只能看到精瘦結實的輪廓。
「胡砂,你喜歡怎樣的墳墓?把你剁成一千塊,拋進海里餵魚好不好?」
還來?她本能地又把水琉琴喚出,在手上攥緊,只待妖獸們現身,這次再也不收斂力量,要把它們全凍起來。
好像馬上就有淚水要落下一般。
鳳儀看著她,忽然嘆了一聲,說道:「不聽話的凡人,自然要懲罰。我十七歲入了清遠拜師,只過了短短十年的幸福日子。胡砂,那時候我和你是一樣的,對什麼都毫無防備,以為師父就是天,可以護我一生。然而這世上誰又真能照顧別人一生一世。四十五年……我已經有四十五年沒有安心睡過一覺了。那是什麼樣的滋味,你很快也會嘗到,到時候看你還能不能說些漂亮的大話。」
她的人就在這裏,被他軟禁著。她的脖子這麼脆弱,捏一下就會斷開。纖細的四肢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她所謂的力量對現在的他來說都很可笑。她的頭髮還被他抓在手裡,柔軟而且冰涼,倘若狠狠一扯,將它們都扯斷,看著她痛楚而且流血的模樣,一定很爽。
「你害了師父,我死也不會放過你!」她瞪著他,森然吐出幾個字。
鳳儀只覺心頭大快,惡意的報復終於成功了,出了一口氣似的,拇指在唇上一抹,將她的血抹掉,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的臉,看著她的表情千變萬化,時而痛苦,時而快慰,時而隱忍。
她是本能地將這三個字喊出了口,叫完便有點後悔了。他哪裡還算得上是她的二師兄?
她吸了一口氣,把刀尖對著鳳儀比了比。
午後日光極好,灑在窗前案上,暖洋洋的。
淡淡看著,看著她把腦袋使勁往沙子里撞,撞出血絲來,最後跌跌撞撞地爬起,跑向大海。
鳳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無法抑制的暴躁。
頭皮上傳來劇痛,胡砂的腦袋被迫仰起來,看著眼前冰冷的容顏。
鳳儀先時還興緻盎然地與她鬥著,時而壓住她的胳膊,時而壓住她的腿,時而用額頭抵住她亂晃的腦袋,斗到後來似乎有些興趣索然,乾脆下了道束縛咒,胡砂又變得硬邦邦的,僵在那裡不能動彈了。
胡砂又開始裝啞巴,不說話不看他,情況像是回到了五天前,兩相僵持的狀態。
天還黑著,夜還深,可她卻再也不敢閉眼,只怕一閉上眼,就要回到那個荒原里,一個人與那群怎麼也殺不完的妖獸廝殺。
難道五年後這個秘密還在繼續?
當鳳儀終於想起沙灘上還泡著一個人的時候,已經過了三天了。天氣有點冷,海風呼呼地吹,他披了一件大氅,眯眼在沙灘上尋找人影。
胡砂擦了擦額上的汗,幸虧有水琉琴護身,不然被這一群妖獸咬爛就實在太難看了。她將水琉琴收回去,正要四處走走看看,忽聽遠方又傳來陣陣妖獸的號叫聲。
冰冷的海風擦過她的臉龐,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想到他說四十五年不能睡覺,甚至忘了做夢是什麼,心中居然不知是怎樣的滋味。
「去,抱住他,因為他是喜歡你的。」心裏有個聲音這樣對她說。
鳳儀斂去笑容,面無表情地下床,冷道:「問這些做什麼,我為何要告訴芳准?他能幫得上什麼?」
胡砂抿住唇,目中微有怒色。
她張口想問,但鳳儀已經穿好衣服出門了,自己再仔細想想,他要死要活與她其實沒什麼關係,他死了才好。於是索性把所有問題都吞回去,再也不想了。
從這種奇異的絕望里,又升騰起另一種熾熱的慾望,想把她那種傲然又輕蔑的眼神給踩碎,讓她稍稍動容,能在她心底刻下一個血的痕迹,再也無法蔑視他。
偶爾有清明的片刻,睜開眼去看,也是茫然的。
眼前是銀白色的沙灘,柔軟的細沙比絲綢還要柔膩,被一隻手抓了輕輕撒下來,落在她赤|裸的小腿與腳上,痒痒的,舒服極了。
她比他高一籌,因為她心裏沒有他,所以她可以冷酷到www.hetubook.com.com底。
最後,眼前這眉目如畫的少年郎笑了,一邊笑一邊嘆息,低聲道:「兩天了,你還是倔犟得讓人搞不懂。倘若不想死,為何不乖乖合作?倘若覺得屈辱,為什麼不死?其實我並不介意為你收屍,我會找個美麗的地方給你做墳墓,時常來看看我的小胡砂。」
她沒有看他,定定地望著空無一物的蔚藍天空,一個字也不說。
他張口咬破嘴唇,用力印在那邊臉頰的傷口上,跟著解開了她的束縛咒。
胡砂心中有些發憷,匆匆走了兩步,忽聽前方傳來此起彼伏的妖獸號叫聲,不出所料,又有潮水般的奇形怪狀的妖獸朝她這裏狂奔過來,聲勢驚人。
「當真一點都沒有喜歡過他?」
鳳儀忽然合上書本,回頭笑道:「胡砂,還記得你剛去清遠那會兒,喜歡一個人躲在杏花林里唱歌嗎?最常唱的那首叫什麼名字,怪好聽的,如今再唱一遍給我聽好不好?」
而如今,她到底是看出來了,隱藏在那涼薄后的疲憊與扭曲。
他並不是真的死了,也不是什麼力量的反噬。而是只要一睡著就會被迫離魂,去到那個荒原,與一群妖獸廝殺。
他飛快轉身,只丟下一句話:「護好自己,別死了。」
「那你怎麼不去死?」胡砂奮力掙扎著,在他身下亂蹬雙腿,沒命地扭著手腕,要掙開他的桎梏。
胡砂覺得腦中那根弦再也撐不住,噌地一下斷了。她痛苦地捧住腦袋,渾身發抖,帶著哭腔喃喃道:「我不行了……忍不住了……我要睡一會兒,就睡一會兒……」
可她亦有她的固執,那是誰也無法撼動的,誰也不行。
殺了他,殺了他。
床頭案上的燭火忽然輕輕一跳,胡砂心中沒來由的又是一驚,竭盡全力轉動眼珠,想看清身邊的那個人。
他笑了一聲,譏誚地看著她蒼白的臉,低聲道:「想殺我?可惜了,下次要殺我可得快些動手,不要猶猶豫豫的,否則功虧一簣。」
鳳儀搖了搖頭,轉身走到門邊,將大門推開,冰涼的海風一下子灌進來,將帳子吹得搖曳飛揚。
想到鳳儀種種可惡瘋狂的舉止,真恨不得讓他死在自己手上。再想到他眼裡的疲憊,卻又難受至極。
一直都是這樣,他不把人當人,隨便嘲諷耍弄,用溫柔的姿態。
他甚至不想再看下去,替她覺得丟人,可是心裏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戳了一下。
床上那個少年突然動了一下,慢慢睜開了眼睛。
鳳儀冷笑了起來:「告訴你又有什麼用?你能幫忙廝殺妖獸,還是能阻止夜夜離魂?你這種粉紅小女孩兒,腦子裡想的只有男女之情,我便說了,你會放在心上么?」
他忍不住要在心底冷笑一聲,贊她一句:你果然好樣的,胡砂。
「沒有什麼好說的,只是如今你也和我落得同樣下場,大家一起倒霉,我心裏倒比先前舒坦些。」
最後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咬牙對準了他的心口猛力刺下—會死得很快,甚至不會感覺到痛楚。
胡砂好像完全沒聽見他的話。
不,她在心裏輕輕說,我不要。
與他複雜的眼神不同,他觸摸上來的手指是溫柔無比的,一不小心就會把她弄碎的那種溫柔。擦在臉上的巾子溫熱,將她滿臉的汗水擦乾淨,然後他會把她輕輕抱在懷裡,用梳子一點一點把她糾結的頭髮梳順。
她不由抽了一口涼氣,頭皮發麻。
胡砂不再是五年前懵懂好騙的小姑娘了,被他幾句說辭就糊弄得暈頭轉向不敢多想。這癥狀有點像書上說過的「離魂」:身體還在原處,魂魄卻離開了,若是能順利回來還好,若是回不來,這人就等於死了。
他俯下身體,用自己的臉頰摩挲著她的,聲音輕柔似耳語:「你在猶豫,你捨不得殺我,你看我的眼神變了。是恨我?你心中到底還是有我了。」
門外是個黑洞,吞噬一切光芒,她不太能自主,只覺身體被黑洞給吸了進去,像是被人拉著一樣,不停地往前漂浮,漂浮。
鳳儀一把推開她,唇上還沾了一滴她的血,笑得詭異而且痛快。
恍恍惚惚的,胡砂覺得自己好像在一www.hetubook.com.com片黑暗中睜開了眼,不由自主從床上爬起來,手腳完全不聽使喚,輕飄飄地飛出了房間。
胡砂猛然跳下床,摸了摸胳膊,十八鶯果然被他卸下了,不知丟在何處。她在屋裡到處亂翻,最後在床頭的柜子里找到一把紫金鞘的短刀,正是當日在石山舊殿為他用來發作太阿之術的那把。
很熟悉,但想不起是誰。
他真的扭曲了,不知是被青靈真君逼瘋,還是被他自己逼瘋的。惡意地貼著她的耳朵,故意說一些傷害她的話,譬如:「你何時才肯自己去死?要殺了你,會弄髒我的手呢。」
她臉色發青,小心翼翼地偷看他,卻發現他依然動也不動。
逃走的機會,報復的機會。
他抬腳走了出去,一面感慨:「胡砂,好好記著做夢是什麼樣的感覺,因為你以後再也體會不到了。」
她推開被子想起身,忽覺身邊還躺了一個人,登時嚇得僵住。
回去?她不由一怔,緊跟著眼前白光一閃,身體像是又被什麼東西拉住,不由自主朝下掉。
鳳儀靠在窗前看書,寬大的袖子一直拖曳到地上。自從那晚之後,不緊不慢的人就變成了他,似乎再也不急著要水琉琴了,又好像對這個東西勢在必得,成日優哉游哉的—忍不住的人不是他,而是她。
不再背光,她立即看清了他赤|裸的上身—皮膚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細小的紅線,像是每一寸最細微的筋脈血管都暴露出來了一般,極為可怖。這種狀態,她以為只有在他現出魔相的時候才會出現,沒想到平日里也是這樣。
要叫他失望了,她就是不死。因為在芷煙齋放出千年寒冰的那一瞬間,她想到了芳准。那天她與他下棋,曾倔犟地說「除死無大事」,換來的卻是他擔憂又溫柔的眼神。
「反正芳准也要死了,你初初不過是看上他的皮相。他不美么?輸給芳准么?」
倏地,他緊緊抱住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似的,心中一會兒迷惘,一會兒痛恨,滅頂的潮水要把他打去最底下,不得翻身。
慶幸,他一直沒有離開。
「撲」的一聲,她跳進了海里,海水卷著浪潮,瞬間就將她吞沒了,隔了很久,才在海面上見到她的一角衣裳,整個人像脫力了一樣,扎手紮腳地躺在上面,被沖得搖搖擺擺。
他輕輕把胡砂抱了起來,一手托在她頸后,一手替她把頭髮上的細沙梳理掉。指尖偶爾劃過她的睫毛,又覺得她急急眨眼的模樣很動人。
海天一色,眼界里是一片澄澈透明的藍,美麗得令人想嘆息。
入魔的血是瘋狂的,將心底所有不能見光的慾望通通暴露出來。
熱吻,唇上幾乎感到一種痛楚的戰慄。她的肌膚是雪是冰,完全拒絕他一絲一毫的靠近。
他摸了摸|胸口的傷,起身下床,一面低聲道:「我也是要死的,沒有例外。」
「……你撒謊。」那聲音笑了。
她又染上魔道的血,臉頰上的傷口迅速合閉,原本是蒼白的臉色,忽然就唇紅齒白的,眉宇間又透出一絲妖嬈的味道來。
因為上次感染過魔血,這次剛一聞到血腥的味道,立即便發作了。
鳳儀把這個髒兮兮的瘦小的泥人抱起來,猶豫了一下,像在考慮究竟是把她丟進海里,讓她繼續被海水泡著,還是好好燒點熱水給她洗洗。
是鳳儀做的?
難道說,她也離魂了?
十天了,她只要稍不注意合眼打盹,下一刻就是站立在荒原上與一群妖獸廝殺。殺到後來,她已經麻木,哪怕是回到現實中,都覺得那股血腥氣纏繞在周身。
她只是湖裡的一粒小砂,風裡的一顆塵埃,似乎輕輕一吹便能飛走,誰也不會看見。
前幾天的冷靜隱忍不知怎麼的突然就沒了,胡砂只覺自己像是變成了一個被點燃的爆竹,隨時會炸開來,心裏又是羞憤又是尷尬,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胡砂被束縛咒捆住,脖子都不能轉動,只能慢慢眨著眼皮。
她相信芳准不會死,所以她也會想盡辦法活下去。她的命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可以任性地說丟就丟,成全她的傲氣。
胡砂的腦子與胸膛像是要炸開,痛得要發瘋,用盡全身的氣力去https://m•hetubook.com.com抵抗心底那層出不窮的聲音。
有那麼一個瞬間,困到了極致卻又不能睡,只能用牙使勁咬嘴唇,用劇痛趕跑瞌睡蟲。她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憤怒,不知是氣什麼。
他是故意的,故意來撩撥她。
鳳儀卻似乎很開心,看著自己胸口的血滲出來,滴在她雪白的中衣上,像是雪地里開出兩朵紅梅。
胡砂斟酌了一下,猶豫著把手輕輕放到他臉旁—沒有一絲熱氣,冰冷的。再放到他鼻前—果然沒有呼吸。
他的心情好像變好了,嘴角帶著一抹笑,從箱子里取出藥粉,正抬手要脫衣服,回頭見胡砂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惡狠狠瞪著自己,不由說道:「色女,還不快把眼睛閉上?要吃我豆腐么?」
窗戶那裡忽然「吱呀」一聲巨響,原來是被海風吹開了,撞在牆上。
胡砂見他要走,不由急道:「二師兄!」
不過情況輪不到他倆說話,四面八方再次傳來妖獸們的號叫聲,好像怎麼也殺不幹凈一樣。
倏地,不遠處騰起衝天的火光,像是要把天都給燒破一般,霎時間天地間大亮,伴隨著妖獸們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終於在一塊大石後面見到了她,和一隻快死的土狗也沒什麼區別,渾身上下狼狽至極,髒得要命。
胡砂略動了動,只覺渾身上下很是清爽,沒有任何黏膩不適,摸摸頭髮,也鬆軟乾淨,顯然被打理得很好。
兩天前,鳳儀把她帶到這個陌生的、風景如畫的小島,從溫言軟語到冷面相對,後來又發展成威逼利誘,到如今索性勸她去死,幾乎什麼法子都試過了,她就是不說話,不看他,要不是還在呼吸,還睜著眼,鳳儀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帶了個死人回來。
胡砂忽然想到芳准以前說過,鳳儀還是個凡人,雖然有了五十年的修為,畢竟還未成仙。以自己的凡人肉身接受入魔之後的能力,並且在短時間里飛速提升,再加上吸收了金琵琶與御火笛里的五行之力,對他來說,其實不是好事。
他的手指慢慢摩挲著她的臉頰,肌膚的觸感柔膩單薄,像是用指甲輕輕一抓就能抓破一樣。
慢慢抽出短刀,那刀身漆黑,上面遍布血紅的咒文,沒有名器的寒光刺目,也沒有誇張的造型。可短刀剛一出鞘,立即便能感覺到撲面的寒意—果然是一把好刀。
他懷裡有淡淡的木樨香氣,很好聞,不知為何這種甜蜜的味道會令她安心,每日要靠著他,才能在喝完葯之後沉沉睡去。
他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琴聲錚錚,地面立即開始結冰,潮水般的妖獸霎時被凍在厚厚的冰層里,動彈不得。
這不光是身體上的,還有精神上的極度折磨。
這裏似乎是靠著沙灘建的一座小屋,海浪聲從窗外習習傳來,海風裡帶著咸澀的味道,意外的好聞。
胡砂沒有被激怒,只淡淡說道:「那你現在告訴我是怎麼回事,請你說給我聽。」
鳳儀低頭看看胸口,刀尖到底還是刺進去一些,他的衣裳都被血浸透了。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時間的流逝在這小島上幾乎看不出來。
胡砂緊緊攥住刀柄,只覺胸口跳得厲害,手心裏滿滿的全是汗水。
海風習習,海浪滔滔,安靜的夜,和她入睡前沒有任何區別。
胡砂的身體忽然微微一顫—他在她左邊臉頰上抓破了一個小口子。
她悚然一驚,怔怔地看著那人朝自己慢慢走來,濃煙被大風吹散開,他滿頭披散的長發也被吹得揚起,露出一張被血紅筋脈爬滿的臉龐。
「……我總會讓你哭著來求我的……」他的聲音甚至有一絲顫抖,彷彿可以預見什麼美好的未來,興奮得無法自拔。
手腕忽然被緊緊捉住了,胡砂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丟下短刀,本能地掉頭就跑。
鳳儀很好心地用腳輕輕踢了她兩下,柔聲問:「還活著嗎?」
胡砂大叫一聲,身體忽然一輕,緊跟著像是狠狠撞在地板上似的,猛然睜開眼,入目的正是海邊的那個小屋。
他很清楚,就算自己當真將她斬成一片一片的,她也不會把眼光朝自己身上放一放。她甚至還沒有恨他,她的眼神只是很普通的被欺辱之後的反應,輕蔑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且憤怒。
胡砂忽然就覺得一股氣要衝破頭頂,再也忍不住,恨恨怒道:「你去死!」
「胡砂,小胡砂。你不是對芳准情深似海么?他都要死了,為什麼你還要活在我面前,惹人討厭呢?」
胡砂卻是渾身冷汗,手腳都虛脫了似的,掙扎著想從床上爬起來,卻發現不能動彈—對了,鳳儀給她下了束縛咒,時效還沒過去。
前方有妖獸厲嚎的聲音,一陣一陣,潮水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真是難看。他在心裏默默說。像存在於世上的,一個活生生的恥辱。
時常會看見一雙星子般明亮的眼睛,定定看著自己,像是憐惜,又彷彿馬上就忍不住要給她一巴掌的那種痛恨。
只有一遍一遍在心底對自己輕輕說,不,我不要。
我不喜歡他,她回答。
為了什麼,他居然感到一絲絕望。有別於被那些仙人們玩弄命運的絕望。
每一次他下手摺磨她,到最後都會成為被她折磨。她折磨了他,在精神上將他擊敗,令他潰不成軍。
疲憊像沉重的包袱,越加越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胡砂在劇烈的顛簸中勉力維持住身形,四處躲避那些層出不窮的兵刃,忽聽他在前面高聲道:「時候差不多了,你先回去!」
無論如何,在深夜中見到這樣一張臉,足以令人膽寒暈厥。
再想到他總是在睡覺的時候忽然斷氣,會不會也是因為承受了太多超出自身限度的能力呢?
依然是那張眉目如畫的臉,不笑的時候尤帶三分笑意,真正笑了卻讓人心裏發涼。唇角微微朝上鉤,會讓人產生一種他很溫柔的錯覺,倘若仔細去看,他眼中只有涼薄與譏誚。
然而她的眼神依然是輕蔑的,像刀子一樣鋒利。
胡砂按捺不住暴躁的脾氣,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氣力來,狠狠地將枕頭砸過去,厲聲道:「你去死!快去死!怎麼還不死?」
鳳儀淡然一笑:「世上除了天神,誰不會死?早死晚死都是死,與其活著受苦,不如死得痛快。」
得不得到水琉琴,似乎都成了次要的。
「你的命在我心裏,比天地要重,不可輕易言死。」
胡砂急忙轉身,只見遠處火光中依稀站著一個人,長發披散,衣衫凌亂。他手中捏著一根通體赤紅的笛子,像身後火焰一樣明亮。
「及時行樂吧,水琉琴算什麼,誰死誰活與你何干?把琴給他,趁著芳准不在,如此良辰美景,何苦浪費?」
鳳儀站起身,隔著遠遠的,看她在沙灘上痛苦翻滾,身體扭曲成一團,像一條苟延殘喘的小蟲子,隨便用手一捏就會死了,卻絲毫不知自己的脆弱,還在那裡可笑地抵抗著。
「你……」他低低地開口說話了,雖然見不到表情,但語氣里能聽出他和她一樣詫異對方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她這個人,從裡到外,從上到下,從出生到現在,都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向來平庸,混日子,得過且過,連名字都那麼平凡。
胡砂像是忽然從迷夢中驚醒過來似的,雙腳踏上了實地,茫然四顧。
可是握刀的手卻開始顫抖,沒有理由的。
他用力將她一拉,她頓時跌跌撞撞地滾了回去,身上一沉,被他壓住,兩隻手腕也被他用手按著,動彈不得。
無論是什麼原因讓他離魂,總而言之,現在都是一個機會。
因著連續五天被折磨,胡砂就算再有修為也撐不住,大病了一場,高燒不退,每日只是出現各類幻覺,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他給她的魔血,竟然被她自己給逼退洗凈了。
到底是良心佔了上風,他還很好心地替她把頭髮上濕漉漉的沙子拍掉,看著她面無人色的凄慘模樣,心裏有一種發疼的快慰。
胡砂立即屏住呼吸,將動作放到最輕,一點一點在床上蹭著,坐直身體。
她就是不說話,因為兩天兩夜沒睡覺,雙眼發紅,像是要流下淚來,脆弱得讓人心疼。
撒沙子的那隻手順著小腿、大腿劃上來,輕佻地跳過腰胯、胸脯,最後捏住她的下巴,半強迫半溫柔地把她的腦袋別過來,與她對視。
鳳儀的耐性到底是被她磨光了,揪住她的頭髮,毫不留情地提起來,強迫她半個身體豎起。他的另一隻手卡在她纖細的和*圖*書脖子上,低聲道:「你真有本事,總能惹得我發火。如今留你也沒什麼用,識相的,快點將水琉琴拿出來,我給你個痛快的死法。」
她小小動了動,或許只是反射地抽搐兩下,鳳儀只得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打量一番,掏出手絹替她把臉上的沙子擦乾淨,赫然發覺她面上那層妖媚的神色褪去了,左邊臉頰的傷口浮現出來,被海水泡得發白。
她覺得自己所有精神、所有重量都壓在腦中一根弦上,岌岌可危,稍稍一點極輕微的刺|激都讓她有發瘋的衝動。
因為沒睡覺,枕頭根本拋不遠,「撲」的一聲掉在了地上。鳳儀像是沒見到她發瘋似的,歪著腦袋還在回想:「我記得歌詞里有什麼滿懷離恨,故人何處也。聽著耳熟,是誰的詞?」
她憑的是什麼?不過就是憑著他會對她心軟,不可能當真看她被折磨死。
她的心裏,從來沒有他。
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慢慢放開她的長發。胡砂摔了回去,頭皮疼得她本能地想流淚,卻被她死死咬牙忍住。
鳳儀順著她的目光低頭看自己,隨意用手抹了抹那些紅紋,飛快地將外衣套上,淡道:「很難看么?那也沒辦法。」
不。
鳳儀就睡在她身邊,還沒醒過來,身體冰冷而且僵硬,沒有呼吸。
要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胡砂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輕道:「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是青靈真君做的吧?你我既然都是被他拉到這裏,這件事你應當告訴我。」
只是今日不知為何,她也被拉入那個詭異的境地,與他在夢裡相逢。
這情形她不陌生,以前在清遠,鳳儀總是神神秘秘的,動不動就受嚴重的傷,動不動就突然斷氣,像個死人。
地面開始劇烈震蕩,緊跟著無數巨大的兵器破土而出,是她熟悉至極的太阿之術。
鳳儀回頭朝她譏誚地笑了笑,道:「現在再來與我套近乎,是不是遲了?」
他先抬手摸了摸臉,跟著撐起身體,居高臨下地定定看著胡砂蒼白的臉,半晌,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輕道:「那老狗到底還是把你也送過去了。」
胡砂沉默地看著他,彷彿直到現在才真正地,第一次好好打量他。
終於有一天清醒過來,縮在被子里狐疑地打量周圍。
先前對他只是憤怒,如今卻變成了憤恨,恨不能把他咬成一片一片的。
鳳儀飛快收了短刀,在她面上輕佻地一捏,柔聲道:「我死了的話,誰來照顧你呢?燒得那麼厲害的時候,一直抱著我不鬆手,你也忘了?」
胡砂搖了搖頭。
慢慢地,卻又變得灼熱。
不。
「真是拿你沒辦法。」他笑了起來,「好吧,我輸了。」
胡砂又看了他一會兒,才低聲道:「你……一直是這樣嗎?夜不能寐,每夜都到那個地方與妖獸廝殺?這樣的情況有多久了?為什麼不告訴師父?」
可他的眼眶卻微微發澀。
胡砂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打她一巴掌,再給個甜棗?這又是何必?
低頭一看,那個罪魁禍首果然睡在身旁,頭髮搭在肩上,安安靜靜的,動也不動。似乎還沒醒。
她有些發窘,正要把眼睛閉上,他卻忽然轉過身來,笑得很是不懷好意:「……色女,真的在看。」
鳳儀抬手溫柔地替她把凌亂的頭髮理順,在沙灘上鋪開,長長的,漆黑的,在日光下還帶著一絲淡淡的金色,真好看。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許久以前他所謂的秘密到底是怎麼回事。
胡砂已經累得快要出現幻覺,兩眼紅得像兔子。
十八鶯不在身邊,騰雲術在這片詭異的土地上似乎也施展不出來,胡砂下意識地將手腕一轉,寒光流轉的水琉琴立即現身。
他將她的頭髮在手上絞了好幾圈,每一次忍不住想要拉扯,卻又被自己阻止。
胡砂蔑然瞪他一眼,忽見他把藥粉飛快塗在傷口上,跟著走過來,將瓶子往箱子里一丟。
鳳儀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不由失笑:「做什麼這樣看著我?我臉上有什麼不對勁嗎?」
胡砂死死咬住嘴唇,直到感覺到一絲痛楚。
這裏—她來過。在剛被清遠驅逐的時候,她也做過一個這樣的夢,夢裡只有漆黑無垠的荒原,成千上萬的妖獸在追逐她,要吞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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