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十八鶯安靜地縮在她胳膊上,一動不動。打開腰間的小包袱,把裏面的東西清點一番,確定該帶的都帶了,她將包袱在腰上繫緊,一口吹滅了燭火。
「然而老夫身為真君,享受一方香火,一舉一動都為他人矚目,又如何能私底下搜尋神器不叫旁人發覺呢?此事要妥善辦成,憑老夫一己之力自然不夠,又不能驚動海內十洲的人……」
他又道:「雖然你不說,但這幾個月必然發生了許多事。何況你的容貌氣質也變了許多……我想,一定是有什麼劇變。你……是不是已經有了心上人?是怎樣的人?」
話未說完,臉上的面罩就被他一把摘了。
胡砂搖了搖頭,只覺心中酸楚異常。
「那後來什麼時候變得聽話了?」
芳准笑了一聲,歪頭仔細想想:「三百多年過去了,還真有些記不清。印象中師父常罵我,總歸不是個聽話的好弟子,還喜歡下山喝酒吃肉,讓他老人家操了不少的心。」
這邊兩人一獸都是耳力很靈敏的,聽到這樣的言論也是哭笑不得。不過,總好過被人罵不知廉恥。
「茶呢?」他問。
她爹笑道:「說什麼傻話呢,你一個姑娘家怎好拋頭露面?乖乖等著就是。」
她覺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不是因為這親密的深吻,而是因為胸膛里那顆心。
「還不拿過來?」青靈真君雙眼發亮,「快!交給老夫,之前你所做的一切,老夫再不計較。這便送你回家,與家人團聚。」
他似笑非笑地捏著那塊黑布:「透氣?」
「師父,那天大師兄……打進您身體里的那個東西,取出來了嗎?沒事了嗎?」她問起了最關心,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逍遙殿,逍遙殿,今日便要破逍遙。
世事變幻無常,真令人無語。
他死了,縱然留在海內十洲也沒有意義,可她還是寧可每天能看到他的屍體,而不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回來,夜夜嘆息。
一道巨大的天雷正劈中她頭頂,她渾身一震,只覺眼前光亮大盛,像是有無數虹彩流竄而過,絢麗多姿,莫可名狀。
燭火昏黃,在案上簇簇跳躍,銅鏡里那張臉模模糊糊的,像被紗罩住,只能看清兩隻死灰般毫無光彩的眼睛。
夢想成真,一切卻終究是泡影。蒼天何以如此不公,竟不肯許她半點幸福。
她爹很委屈:「好好,都是我的錯!行了吧?你念叨了這幾個月,也該夠了。如今倒是想個法子推脫了才是,總怪我有什麼用?」
芳准摟住她的肩膀,輕道:「靠著我,睡一會兒吧。」
家裡什麼都好,有爹娘,有溫暖,可是沒有那個人。什麼叫生離死別,什麼叫孤獨,她如今終於明白。
不是不相信芳准已經仙逝,不留一點氣息。她只是捨不得離開,不忍心將他一個人留在這裏,被塵土覆蓋。
莫名死了,鳳儀死了,芳准也死了。
鳳儀說她活得像個恥辱,可她不能死得更加恥辱。
天神帝女,象徵慈悲與憐憫。
因被地氣所護,夭灼的桃花四季不謝。漫天妖紅,景緻分外華麗。芳准倚在那塊青石上,轉頭望向不遠處奔騰轟鳴的五道瀑布,輕道:「久違了……這景色。」
地面開始轟隆震動,胡砂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通體漆黑,上面有紋路繁複。
「師弟!」有人叫了一聲,話沒說完,聲音卻哽咽了。
金庭祖師默然搖頭,過了良久,又道:「鳳狄,你須得知道,人總會做錯事的,可不是所有的錯事,你用死賠罪,就能解決。活著去贖罪,才更為艱難。你的性命,應當拿來做點有用的事,眼睛盲了,心難道也要繼續盲下去?」
天頂落下無數柄同樣巨大的武器,密密麻麻,像下雨一樣,將早已狼藉不堪的地面又砸了個粉碎。
周圍還是黑漆漆的,夜色未褪,涼風一陣陣扑打在身上。
窗外忽然傳來爹娘的爭執聲。胡砂如今耳力與以往大有不同,雖然他們極力壓低了聲音,卻還是讓她聽了個一清二楚。
芳凝是個急性子,不等她行禮完畢便叫道:「芳准呢?」
她點了點頭,啟唇便輕輕唱道:「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腦門子里似乎都充斥了那種血腥的味道,將嗡嗡亂響的雜音全部壓了下去。
她爹噴出一口煙,低聲道:「傻孩子,爹是過來人,你有什麼心事,難道爹娘看不出么?是不是那人負了你?不要緊,什麼也不用怕。若你不想嫁人,便跟著爹娘過一輩子吧,咱們一家人開開心心,比什麼都好。」
芳凝一把搶過食盒,正要騰雲飛走,忽覺袖子被人一拽,胡砂低聲道:「師伯,什麼葯?是治師父咳嗽的嗎?」
話未說完,他已經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攏著,像捧著兩朵蘭花,放在眼前仔細打量,翻來覆去地看。
她回到原來的世界了。
想回去,又怕回去。
聽說元家在嘉興很有些勢力,她爹不過是個小小的火居道士,要啥沒啥,萬一被人欺負了,才是不值。他家獨子是個痴獃,好容易謀了個親事,當然不肯退。倘若逼人太甚,她跟著去,總比她爹一個人面對要好。在海內十洲過了五年,自保的能力還是學到的。
他手裡還捏著一朵紅花,懶洋洋地斜倚在臉旁,忽然聽見一陣輕盈的腳步聲,他沒有睜眼,只輕笑:「來得好慢,花都謝了。」
此人當真是個酒蟲,到處偷偷埋酒,到哪裡都不會缺了喝的。
芳準的茅屋門依然開著,他向來沒有關門的好習慣。
她沒有回答,他卻知道她的答案。她真的可以一次一次去偷,不管受到什麼責罰。從以前開始,她就是這樣執拗的性子。
她面上有斑駁的水光,一顆顆落在胸前,無聲無息。
他整個人都化作青灰散開,什麼都沒留下。這把刀是神荼在廢墟中挖出來的,芳准一直帶在身邊,如今他也死了,刀便被她取走,放在懷裡妥善保存。
她可以等。
那幾個女弟子倒是興沖沖地跑遠了,一面跑一面還唧唧喳喳地說:「其實他們很配啊!誰規定師徒不能在一起?真是老糊塗!光天化日的,人家還敢在一處呢,這才叫真愛!」
濕潤的唇離開她的,漸漸遊離,貼在她耳垂上,一下一下地啄著。
胡砂盯著那個清癯的背影,微微有些疑惑,輕道:「吳伯,那個人……就是元家少爺?不是說他是個痴子嗎?」
胡砂睫毛上還帶著淚,但嘴角已經笑開了。
隔了幾日,爹娘再也沒提與元家定親的事,估計是辦妥了。
他的聲音很輕,很柔軟,像天上的白雲,可雲里卻藏著雷電。
忽聽她陰森森地又道:「兩條胳膊!」
胡砂點了點頭,猶豫著,正要轉身離開,忽見那白衣男子轉過身來,寶石般的眼睛,一下子就攫住了她的。
鳳狄雙目已盲,這一摔猝不及防,嘴角撞在床頭,登時裂了個口子。他艱難地扶著床頭起身,擦了擦血,倒讓旁邊的芳凌有些不忍,抬手扶了他一把,嘆道:「唉,你這孩子……」
她喉中像是被什麼堵住一樣,痛得厲害,面上卻露出一個笑容,柔聲道:「你……還記得這首詞。」
胡砂渾身一震,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讓眼淚掉下來,顫聲道:「我不怕受罰……只要能拿到返魂香……」
天旋地轉,逍遙殿被包圍在厚厚的冰層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地面似乎凹進去一個漆黑的大洞,旋轉著,等待著。
兩人正在爭執不休,忽聽「叮」的一聲,一個茶罐掉在了地上,骨碌碌滾老遠,茶葉也撒了一地。
但人一去,再也不會回。
芳凌在後面,手裡提著個漆木食盒,嘆道:「師兄,你別急,葯還在這裏……」
金庭祖師面色如雪,定定望著芳準的屍體,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他……走得痛苦嗎?」
他終於累了,慢慢地鬆開她,手卻不離開,攬著www•hetubook.com.com她的肩膀。兩人躺在冰涼的青石上,看晚霞滿天。
蒼天不公。
她扶著母親進屋,母女倆說了好一會兒久別重逢的貼心話。娘忽然不知想到了什麼,拉著她的手低聲道:「對了,你那門親事……」
胡砂還是沒說話。
他是皎若明月般的人物,怎可被黑土玷污身軀。
胡砂猛然起身,將三件神器用力砸在地上,狠狠地砸,像是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一樣。
他站在瘡痍的殿中,緇衣纖塵不染,雪白的拂塵搭在一邊胳膊上,目光灼灼地望著闖進來的胡砂。
這不是她要的結果,可她也不知究竟要個怎樣的結果。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不知砸了多少下,最後將它們砸得粉碎。
她心中不由一動,想起那天他也是這樣說的。不由抬眼望著他,他也注視著她,目光柔和,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卻只化作春風一笑。
胡砂手腕一顫,水琉琴險些落在地上。她怔怔看著他,低聲道:「你怎樣復活?」
他體內的血越來越少,此時已經連騰雲都施展不出了。胡砂挽住他的胳膊,兩人立在雲頭。
娘替她撥開腮上的碎發,心疼地打量著她,目光里到底還是含了些疑惑,隔了一會兒,問道:「胡砂,這幾個月你去什麼地方了?我和你爹急得每天往衙門跑,就差把整個嘉興翻過來了。你怎麼又突然出現在香堂里?那身衣服……你這容貌……」
倘若世上人人都一樣,朝生暮死,看得那樣開,又何來生離死別?因為心中的那個人一定得是特殊的,愛著他,仰慕他,寧願相信生命是無限長的,幸福到天荒地老。
還記得剛回來那會兒,她夜夜不能寐,徘徊在香堂里,一坐就是一整夜。
「可你不是蜉蝣!我們都不是蜉蝣!」她的聲音抖得快要碎開。
如今已是九十月的光景,庭中紅葉翩翩,飄落如雨。胡砂常常倚在自家欄杆上,靜靜看著那些火紅的葉片,眼前卻總現出芷煙齋前明媚的杏花。
過了一會兒,普通弟子入定的時間到了,湖邊很快就恢復了往日的冷清。
胡砂慢慢站了起來,怔怔地看著那個漆木食盒。
他朝芳凌一揖,轉身摸索著,跪倒在金庭祖師面前,低聲道:「師祖,弟子犯下大錯,萬死不能辭其咎。懇求師祖將弟子放逐斷牙台,萬刀剮死以謝罪。」
他痛得臉色煞白,若不是有仙力護體,早已橫屍當場。眼見胡砂又要喚來業火焚燒,他只得顫聲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些要死的人,是老天早已定好的命數,枉死成魔之人亦有其自身原因,你何苦遷怒在老夫身上?何況生生死死,不過是過眼雲煙。凡人一世不過百年,轉世之後,誰也不認得誰。你如此執著,又是何必!」
胡砂垂下頭,雙手在瑟瑟發抖,她勉強笑道:「沒有……爹,你想得……太多了。」
胡砂的睫毛猛然一顫,兩顆淚水滾了下來。
如今,終於可以真正擁抱他了。
很美。
胡砂搖了搖頭:「……不怪爹爹,要不我去和他們說,回了這門親事?」
胡砂朝金庭祖師一揖,輕道:「師祖,師父的身體,麻煩你們帶回清遠好好保管吧。放在這裏,實在讓人不能放心。」
話音一落,人已消失。
十八鶯赫然停在他身前兩三寸的地方,不再動彈。
胡砂心頭本能地一凜,張口就想拒絕,卻聽娘又道:「爹娘前幾日才曉得,為啥那元家公子長得如此俊俏,家世又好,卻願意和咱們這種小戶人家結親。原來,他家公子生下來就是個痴子,二十多年啦,連床都不能下,完全是個廢人。知道他家情況的人家,都不願與他家結親,就你爹傻,被人家給套住了。要不是前幾天隔壁張大嬸告訴我這事兒,咱們豈不是做了冤大頭,把個好好的女兒推火坑裡去?你爹這兩天忙著和他家商量退親的事,回頭咱們再給你安排個好相公,讓你風風光光地嫁過去。」
胡砂眷戀地將他的長發放在指間梳理,低聲道:「好啊,那你下次要好好教我。」
兩人吵了半天也沒吵出個結果來,最後她娘氣得把手一甩,掉頭走了,再也不管此事。
她的心,不受她的控制,在一陣陣劇烈的疼痛。她想笑,想快樂地與他度過這一天,像是把整整一生的熱情都投注在其中那樣。
水琉琴安穩地待在她體內。金琵琶與御火笛也放在床頭,原本是打算交給金庭祖師的,他卻沒要,只吩咐要收好,估計是為了避嫌。
她實在笑不出來,只能勉強鉤了鉤唇角。
他飛快走了。胡砂到底不放心,悄悄跟在他身後,腳不沾地,飄過滿園的白雪,遠遠地,在大門處見到一群家丁,中間圍著一個穿白衣的男子,看著身量修長,一把烏黑的青絲垂在肩上。
胡砂只覺心頭酸澀,實在無法抑制,忍不住緊緊抱住他,眼淚一下子就把他的肩膀打濕了。
胡砂勉強笑了一下,那笑容都是苦澀的。
她在清遠山沉星樓見過這位天神的畫像。
話未說完,芳凝早已暴躁地叫了起來:「所以我早說了,我去一趟聚窟洲,把返魂香偷來!憑他死千次百次,也不用在意!」
直到今天,她還沒弄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來的。她砸壞了三件神器,天雷落下,本應和鳳儀一樣,被劈成青灰,誰能想到居然將她送回家了。
月黑風高,只余暗沉。
是鳳儀留下的短刀。
直跑到冰湖邊,正要騰雲而起,忽聽後面一人柔聲喚她:「胡砂。」
如今,她有三件神器在身,雖然並未吸收其中的五行之力,但功力與平日截然不同。金庭祖師為著逍遙草的事情,與青靈真君鬥了一場,元氣亦是大傷,自知追不上去,只得回頭吩咐:「芳凝,你跟著她,別讓她做出什麼傻事來!」
芳准柔聲道:「你呢?這麼晚了,是要去哪兒?」
「這些女人真討厭!」小乖憋不住,罵了一句。
她在海內十洲過了五年,容貌、身材自然與十五歲離家的時候大異。
十八鶯歡快地呼哨著,驟然收緊,青靈真君只覺肩上一涼,「咚」的一聲,兩條膀子硬生生被卸了下來,血淋淋地落在地上。他又叫了一聲,掉頭就要跑,她在後面森然道:「兩條腿!」
娘點了點頭,欣喜地將她抱在懷裡,柔聲道:「等你想說再說,爹娘都不逼你。什麼都比不上你能回家!能回來就好啦!」
空蕩蕩的逍遙殿,只有他凄然的聲音一遍一遍在廢墟中回蕩,反覆叫著天神的名字,求他們眷顧。
其實,那裡面的意思如今看來不言而喻,可恨她當日卻戰戰兢兢,不曾發現。
金庭祖師剛一點頭,卻見她轉身要走,不由愕然道:「你去哪裡?」
他蹲在窗下,忽然輕道:「胡砂,你不想嫁人,是不是?」
在岸上給小乖梳毛的時候,就有好幾個女弟子走來走去,偷偷看了好幾遭。不光是胡砂,連小乖都被看得很不舒服,回頭狠狠瞪了她們一眼。倒是芳准還氣定神閑的,直把小乖梳成一個毛球。
就讓這些神器靜悄悄地變成碎片,埋在這裏吧。
她在他臉上吻了一下,一顆眼淚落在他變冷的唇上。
刺骨的寒意已經侵蝕到胸口,他的下半身早已沒有了感覺,此時卻也顧不得其他,尖聲大吼起來。
陽光很好,芷煙齋那些遲遲不肯開花的杏花樹似乎冒出了花骨朵來,一顆顆粉|嫩嫩的,令人忍不住想摸一摸。想必再過幾日,就能見到熟悉的紅雲鋪展、粉霧搖曳般的美景。
如今他再也不會老了,不會老。他很快就要死了。
他頓了一下,見胡砂沒有動,便又道:「百余年前,天神帝女曾臨老夫夢中,言道天庭有瑤嘉天女為天帝奏樂,說起遺失的五件成套神器,甚是遺憾。故而天帝命她hetubook•com•com三月之內從凡間尋來,又因帝女雜務繁忙,不好親臨凡間搜尋,見老夫修行勤勉,便有意扶持,將此搜尋神器的任務交給老夫來辦,並特意囑咐,不得大張旗鼓,以免驚動世人。」
「嗯……大約是自己做了師父之後吧。」他又笑,「對著一個什麼也不會的小鬼頭,還真怕自己做什麼壞事被他學去。為人師表,大概就是這樣。」
鳳狄渾身發抖,到底壓不住哽咽,額頭重重撞在地上,卻感覺不到疼。
他當即念動真言,要招天雷來劈她,奈何十八鶯糾纏不休,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青靈真君喊啞了喉嚨,心底已是一片絕望。
他當然是不會回答的。
「睡吧,很快就好。」
「我怕……我只怕你不夠壞。」
話音一落,無數柄巨大的武器再次破土而出,青靈真君避無可避,腳背被硬生生穿透,血流了滿地,痛得慘聲大呼。
那個紙上的絕色相公,多少次讓她念念不忘,喝醉酒了拿出來在芳准面前賣弄,還經常被她拿來提醒自己要注意婦德婦德,誰知道最後是這樣的結果。
「我只是把神器送給他罷了!」
那些都是很美好的。
可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再也摸不到他的臉頰、手指。沒有她在身邊,他一個人躺在芷煙齋,會不會孤零零的?希望小乖會好好陪著他,別讓他孤單寂寞。
不,不一樣。
胡砂輕輕把窗戶推開,她爹正蹲在走廊里搖頭嘆氣。見到她,他微微一笑,低聲道:「請神容易送神難,你定是在氣爹爹給你謀了這麼個爛親事吧?」
胡砂搖了搖頭:「我不睡……師父,我們聊天吧。師父小時候是什麼樣的人?」
天快要亮的時候,胡砂扶著芳准落在元洲五色澗的桃花林中。
臉上忽然被他摸了一下:「胡砂,醉了?」
「嗯……我頭有點暈。」她喃喃說謊。
胡砂輕輕坐在他身後,他順勢把腦袋枕在她腿上,綢緞似的長發披了一地。她再也沒有躲閃,更沒有抗拒,只是用手輕輕梳理著那一頭青絲。
這些,不會是過眼雲煙。
沒一會兒,那座祠堂就給凍成了一坨,一萬年只怕也化不開。
她唱無爭的農家之樂,唱避世南山下,悠然採菊,再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她飛快轉身,把臉上奔騰的淚水用袖子吸干,不讓自己發出一點哽咽的聲音。
「神器似是都帶來了。」他說。
天頂似有雷雲團聚,一瞬間暗了下來,像是要壓在她頭頂一樣。
胡砂推開窗,朝茅屋那裡看了一眼,沒有燈光,想必他已經睡了。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又站了一會兒,才緩緩走出去。
她的心放不下過往,忘不了曾經。
胡砂聽得心中悚然,急忙拉住芳凌的袖子,連聲問:「師伯!到底怎麼回事?」
她幾乎要哽咽,急忙把酒罈一丟,反身倒在他腿上,臉埋在他衣服下擺處,讓淚水被無聲無息地吸走,不讓他發覺。
芳准將她被露水打濕的頭髮撥到耳後,笑:「以後別唱那麼哀傷的曲子,唱些歡快的。」
這條路走下去,她或許也會死。
有滾燙的液體順著她的臉頰緩緩落下。
胡砂忽然感到一陣心煩。水琉琴似是明白了主人沒有說出口的想法,在體內嗡鳴著。不一會兒,天色便暗了下來,大片大片的雪花開始飛舞,地面上有厚厚的冰飛速凍結,幾個來進貢的人狂呼「變天了」,飛快跑走。
黑洞瞬間消失,那柄短刀重新回到胡砂手上,被她狠狠擲出,化作一道寒光,呼嘯著砸向逍遙殿。
她說:「就快過去了,馬上就好。你睡一會兒吧,慢慢去睡。」
他的聲音好輕,幾乎聽不見,那三個字,卻像砸在她魂魄上,要深深嵌進去似的。
「我……」她不由語塞,支吾了半天,「我想透透氣……」
彼時,冰層已經包裹住他的下半身,正朝胸口蔓延。青靈真君凄聲道:「老夫馬上去求天神帝女!只要將神器歸還,她必然會答應!」
他不是假的,不是一個幻影,他真的存在過。
胡砂換上一身夜行衣,對著鏡子用黑布蒙面。
她吸了一口氣,只覺雙手被他握住。他的手溫暖而且有力,像捧著兩朵蘭花一樣,輕柔卻不容拒絕地捧著她的手。
胡砂上前一步,定定看著他:「福澤就能換回人命?是了,在你眼裡,在你所謂的蒼天眼裡,我們根本就是螞蟻!你要我們死,我們就必須得去死,不然就必須苟延殘喘地活著!你心中覺得我也應當像你一樣,誠惶誠恐地跪下,向蒼天認罪,接受所謂的福澤與神威。你錯了,那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胡砂一下又一下地摸著他的臉頰,又溫柔又無奈。
她卻張開雙手,撲進了他懷裡。
胡砂本能地要抽手,她不敢與他有任何肌膚上的觸碰,那種感覺,像是要灼傷她,灼傷這個已然骯髒碎裂的自己。
回頭再看看銅鏡,恍惚間彷彿裏面站了兩個人。某個大雨的夜晚,她渾身濕淋淋的,全無儀態。他毫不在意,站在身邊,輕聲道:「你會長大,師父卻永遠不會變老了。可有時候,我卻覺得能變老也是一件很不錯的事。」
她的人可以順從,把腦袋埋進沙子里,學習青靈真君,像他一樣視人命如草芥,為了點化與功績,忘記以前的一切。
因著天氣好,許多弟子都在湖邊給自己的靈獸洗澡。如今清遠上下謠言已破,弟子們見到芳准二人也不再竊竊私語,只是眼光難免要不同,行禮之後便偷偷摸摸地躲在後面,看他倆牽在一起的手。
「哎,胡砂。」他閉著眼睛,兩簇睫毛俏皮地顫動著,「你再唱一首歌給我聽吧。」
他眼眶泛紅:「是嗎?那就好……」
出乎意料,青靈真君並沒有事先躲起來,或者玩什麼詭計。
胡砂輕輕拂過琴面,手指蜷縮,五弦上迸發出簡單哀傷的曲子來。
胡砂在銷魂殿坐了三天,未曾合眼。
慢慢地,七彩虹光開始褪去,耳邊聽得一聲久違的敲擊銅缸的聲音,「當」一聲脆響。
「就在這裏待著罷,景色多好。」他從袖裡乾坤中取出筆墨綢帕,抬頭一本正經地指揮她,「去,站在那裡。身子稍微歪一點……對,就是這樣,別動。」
芳凝怒道:「怎麼無關?所有事都是這丫頭進門后才鬧出來的!芳准為了她,做了多少蠢事?他身體向來不好……師父原本就嚴禁他收徒,這下可好,收了三個徒弟,都不是好東西!回頭他要是死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把鳳狄那畜生給宰了!」
他嘆了一口氣,緊緊握住她的雙手,隔了一會兒,說道:「胡砂,蜉蝣的一生只有短短數個時辰,可它們也活得很快活。」
胡砂僵硬地靠著樹,本能地想拒絕,卻又不忍,只得低聲問:「師父想聽哪首?」
芳准笑道:「你看呢?我像有事的樣子嗎?」
逍遙殿的大門緊緊閉著,兩塊巨石橫亘在那裡,縱然來了千軍萬馬一時也難以撞開。
這兩人的所作所為簡直可算罪人,偏偏祖師爺不發話,像默認了似的,芳字輩的那些師尊們也嚴令下來,不許弟子討論此事,令人好生詫異。
起風了,有點涼。胡砂自己雖然不懼寒暑,爹娘可不行。
她不由淚盈于眶,隔了半晌,顫聲道:「不……他……沒有負我……只是他已經……不在人世……我……」
然後,五年不見的爹和娘驚呼著狂奔而來,一把抱住她,緊緊地抱住她。
胡砂緊緊捏住短刀,「鏗」的一聲,拔出鞘。
他兩隻眼睛出奇的亮,胡砂覺得自己實在無法搖頭,只好點頭。
鳳狄嘴唇翕動,還要再說,金庭祖師搖了搖頭,又道:「你不必再說。今日起,去靈岩洞閉關一百年,若踏出洞門一步,就自行了斷吧!」
她面上有些發燒,靦腆地點點頭,飛快地走了。
胡砂踮起腳尖,凝神看了和圖書半天,只能看到遠方黑漆漆還沒亮堂起來的夜色,口中卻笑答:「是啊,還是老樣子。要去那裡坐一會兒嗎?」
荷包里半個銅板也沒有,癟癟的,她手指一鉤,鉤出一綹烏黑的長發,柔軟纖細。放在掌心輕輕摩挲良久,忽然想起五年前在桃源山崖底的那個晚上。
「在蜉蝣眼裡,我們就是天神一樣的存在了。」他笑起來,摸摸她的腦袋,「和蜉蝣比起來,我們的生命是無限長的。不過,和真正的天神相比,我們豈不是也和蜉蝣一樣?」
他把煙桿往地上磕磕,順手又塞進懷裡,道:「爹去見元家的人了,這次一定回絕掉。你放心就是。」
「走吧。」她說。
熟悉又親切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緊跟著,一件暖和的小披風披在了她的肩頭,娘溫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天涼了,怎還穿這麼少?生病了怎麼辦?」
芳准像是快睡著一樣,鼻息輕微,隔了很久,才道:「隨便……只可惜沒帶銀霧茶出來,突然很想喝。」
鳳狄沒有說話,只是慢慢站了起來,跟著眾人一起,騰雲飛回清遠山。
胡砂齜牙咧嘴,耳邊忽又聽到他吩咐:「靠右邊一些,這樣很美。」
胡砂笑了一聲,回頭問他:「這就是你的神?她似乎沒有搭理你的打算。」
也或許,她心底終究是存了一絲奢侈的希望,盼他睡足了,睡夠了,不管過十年還是百年,能醒過來。
胡砂怒到了極致,反而想笑。
胡砂不等他說完,袖中十八鶯呼哨著齊齊飛出,閃電一般繞在他身周,刷刷幾下,將他那件緇衣撕得粉碎,頭頂銅冠也斷開,花白的頭髮像下雪一樣飄落在地。
這種感覺,像是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做下逆天的事,最後卻僥倖生存,只餘下茫然與無力。
芳准笑了笑,在她額上屈指一彈:「傻孩子,生死不過就那麼一回事。就算返魂香能救活死人,卻也消不了那個印。你難道要一次一次地去偷?」
她慢吞吞地從懷中取出御火笛與金琵琶,捧在掌心,並不說話,只定定看著他。
她慢慢搖頭。
誰也沒說要去哪裡,但心中也都清楚要去什麼地方。
爹在後面急急說著什麼,他帶來的家丁們也吵吵嚷嚷的,一刻不得安靜。
這一切卻不及他一個笑容來得勾魂奪魄。
所有人都知道師父與弟子名分禮儀極重,忤逆這個底線就是亂|倫。更何況仙凡有別,再超越這個底線,就是褻瀆的大罪過。
可就因為打著天神的招牌,是為天神收集神器,所以蒼天不會收拾他,只會給他功績,讓他平步青雲。
只是千算萬算,怎麼也沒想到,海內十洲的五年,只是她原來世界的四五個月。她長大成人,經歷了無數辛酸,只是一個春天到秋天的時間。
胡砂立即從食盒裡取出剛泡好的銀霧茶,柔聲道:「很燙。我還是第一次給你泡茶呢,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屋子裡靜悄悄的,窗外春鶯在歡快地啼鳴,嘰嘰嘰嘰,一陣一陣。陽光那麼好,杏花就要開了,可整個春天都死在她眼裡。
胡砂淡道:「好,你現在就去求她,求你的天神,讓她先來救你!也讓我看看,你的神是什麼模樣!」
金庭祖師的眉頭皺了起來,沉聲道:「別去找青靈真君!你一介凡人,又能拿他如何?不過是白白送死!休得辜負芳准對你的一片庇護之心。」
自己也毫無辦法。
她爹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溫言道:「好了,不痛快的事就別去想,還記得爹以前怎麼教你的?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十載,活得逍遙快活、無愧於心,才是正道。我看你雖然傷心難過,卻一直是靠自己的意志在過,這樣就夠啦。」
「你去推脫!那元家來的都是大幫男人,我們女人家怎好出面?」
胡砂點點頭,握住他冰冷的手,開始低聲唱:「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胡砂長長出了一口氣,轉身便走。
胡砂還是搖頭,忽而將袖子一甩,周身頓時被凜冽的寒氣籠罩,眨眼間人已落在門外。
青靈真君被迫得倒退數步,扶向腰間似是想找什麼,忽而臉色又是一變,索性放下雙手,大聲道:「等等!停下!且讓老夫說幾句!」
芳准摘了岸邊一朵紅花,放在鼻前輕嗅,雙目似閉非閉,懶洋洋的,忽然低聲道:「胡砂,唱一首歌給我聽吧。以前你常在杏花林里唱的,很好聽。」
胡砂直喝了半壇下肚,胸口像要燒起來一樣,酒氣卻半分也沒到臉上,喉嚨里苦得翻江倒海,腦子卻越來越清醒。
胡砂慢慢點了點頭,低聲道:「不錯,我今天來,就是要還神器的。你接好了!」
朝陽漸漸升起來了,五色澗水汽迷濛,在日光折射下像有無數道彩虹環繞。
那兩人立即住嘴不說,芳凝瞪了她一眼,不甘不願地把食盒丟在桌上,掉頭就走。
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緊跟著大門被人猛然推開,幾個身影跌跌撞撞地奔進,見到床上的芳准,都大吃一驚。
胡砂垂下頭,睫毛微顫,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
胡砂笑著點了點頭。她沒有告訴父母,自己修行了五年,早已不用吃飯,不懼寒暑,更能夠喚來雲霧,日行千里也不在話下。
他搖了搖頭,將手搭在額上,仰頭望天:「烏雲快散了,明天應當是個好天氣。」
頭頂轟鳴聲愈加響,「刺啦」一聲,數道天雷劈在她身周,像是在警告她。
芳凌喟然一嘆,看了看芳凝,依然怒容滿面。他於是輕道:「當日鳳狄打入芳准體內的那個堯天環,是魔道中的一個刻印,附在心臟上,每日吸血,直到將人的血吸光。我們曾施法想取出,卻發現那是同殤印,取出之後,芳准也活不得,唯有玄洲逍遙山逍遙草能去此印。師父親自去了一趟逍遙山,奈何青靈真君早早就把逍遙草都連根拔除,一把火燒了個精光。逍遙草也算天地間少見的靈藥,青靈真君為了私怨,居然不惜將這味靈藥完全摧毀……師父一怒之下重傷了青靈真君,自己也因此受了傷,前幾日還時常咳血……」
她整個人也跟著騰空而起,穿過密密麻麻的鋼鐵武器森林,飛入被紮成刺蝟一樣的逍遙殿中。
可他們不懂,其實都不懂。世上沒有過眼雲煙,那是無關之人的瀟洒之詞。她那樣深切地笑過,幸福過,落淚過,痛苦過。眼見了一個又一個人的逝去,默然送他們離開。
抬手在窗台上一撐,正要跳出去,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慢慢把手放進懷裡,掏出用了很久的半舊荷包來。
如今他被凍在千年寒冰里,死得凄慘無比,永遠這麼被凍著。
說到這裏,他搖了搖頭,愴然道:「其實我們知道,他是因為心中焦慮,芳准體內的那個印無法取出,根本沒幾日可活。送來這些湯藥,不過是拖延時間,令他痛苦加倍而已……」
熊熊火光中,隱約可見池底繪著神像,一個華服盛裝的女子端坐蓮花台,垂睫入定,神態安詳,容貌美艷。
她騰雲飛出逍遙殿,落在階前一塊平台上,斂衣坐下,安安靜靜地等著天雷來劈,天火來燒。
是了,她這次真正膽大包天,毀了三件神器,天罰來得真快。
胡砂靜靜看著他,忍不住問:「師父……那你會不會怕自己做什麼壞事被我學去?」
胡砂望著一片漆黑的蒼穹,正如他所說,烏雲漸漸散開了,露出漫天星子,抬手就可以摘到似的。四野忽然亮堂起來,一輪滿月自天頂露出輪廓,月華傾瀉,照亮兩人的臉。
可她的心不願。
花氣酒香清廝釀。
芳凌走到她身邊,定定看著她慌亂地抓茶葉,抓一把掉兩把。隔了一會兒,他輕聲道:「你是芳准心愛之人,他離開之前,心裏最想見到的一定是你。這葯……你給他送去吧,其實喝不喝都沒什麼了……師父也是這個意思,希望你能陪著他,讓他活得……開和*圖*書心些。」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胡砂猛然抱住他,覺得他馬上就要消失,要怎麼才能留住他?就算將他的名字在嘴裏念上一千遍,一萬遍,也沒有用。
這一條通往山頂的路,被分割得猶如數不清的獠牙,猙獰無比。
她沒說話,只搖了搖頭。
胡砂猛然回神,茫然四顧,但見一間雪白香堂,架著神龕,上面供著三清,香爐里輕煙裊裊,無聲無息地往上飄。
蒼天依舊不問,不管,不理,不知。
就是不知道才問啊!胡砂急道:「師父,是怎麼取出來……」
像清風一樣拂過他的臉龐,要把他托起來,搖搖晃晃的,不用騰雲術都可以飛上去。青山綠水桃花林,都在腳底,無比逍遙,無比自由。
他做了許多匪夷所思的惡事,把他們的命運恣意玩弄。
可那聲音卻清脆婉轉,像是一隻小黃鸝似的,帶著盈盈的水汽,繞過大朵大朵火焰般的紅花,繞過他冰雪般的臉龐,繞過日光下金鱗點點的湖水,彷彿永遠也不會散開那樣。
可就算是死路,也必須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看到終點。
芳准「哎」了一聲,在她臉上揉兩下,揉出許多怪樣來,最後笑吟吟地在她額上一吻。
好在,她荷包里還留著他的一卷長發,時常拿出來摩挲,貼著心口,像是他還在身邊。
芳凌搖頭嘆道:「師兄,不要遷怒,與她無關。」
花都開好了,芳准何日能醒來?
聲音斷在交纏的四唇間,胡砂緊緊攀住他的脖子,整個人像是要受不住傾倒下去一般,被他攔腰一抄,牢牢箍在身前。
她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砸中了胸口,渾身的血都在瞬間凍結,動也不能動。
青靈真君見她神色有異,而自己已將神器交給了天神帝女,沒有旁物可以抵擋三件神器的威力,再來一下,只怕當真老命不保,只得放緩了聲音,道:「你心中憤懣,出言不遜,老夫也不來怪你。但神器本是上天之物,『物歸原主』四個字你總應當聽說過。你且先將神器交出,誰是誰非,恩怨過錯,日後一起去天神處理論便是。」
他不知從何處又挖出兩壇好酒,沒有杯子,索性一人一壇,捧著喝。
胡砂難免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那天早上,胡砂正和以往一樣,在屋子裡看書。火盆子把屋裡燒得暖洋洋的,她有點昏昏欲睡。
她爹連連擺手,嘆了一口氣,從懷裡掏出煙桿,點著了,深深吸一口。氤氳的白霧頓時籠罩了他的臉。
芳准緊緊抱著她,抬手替她把眼淚擦乾,輕聲道:「胡砂,如今只當我們是一對蜉蝣,一生的時間也不過是日出日落。太陽快出來了,你還要哭?笑一個給我看看吧。」
他用力握住,不容她有一絲半點的退卻,隔了一會兒,忽然「嗯」一聲,將她雙手一合,與她十指緊緊交握,笑道:「我看出你有長壽相,一生平安喜樂,不知流年。」
說罷,又掉頭,極目去望:「我能見到銷魂殿,還是老樣子。」
雖然知道這一點,她還是忍不住。小小的姑娘總是如此,喜歡了,不敢承認,把頭縮在沙子里,偶爾也期盼奢望一下,他會發現自己的好。
胡砂拍拍它的腦袋,示意它冷靜。
他是仙人,活了三百歲,以後也還能活很久很久。那很久很久里,包含了她不知多少次輪迴。凡人一輩子的痴嗔愛恨,與他來說,不過是過眼雲煙。
手指畫過他秀美的輪廓,好像怕把他驚動一樣,輕輕的,指尖觸到冰冷的皮膚立即就縮回來。
水琉琴落在她掌心,沉甸甸的,冰冷刺骨。
他是獨一無二的,所以,不一樣。
跳出窗口,她的身形嬌小輕盈,無聲無息地掠過杏花林。花快要開了,她要趕快,趕在花開之前回來,再與他一起飲酒賞花。
芳准捉住她的手腕,將那塊黑布塞回她袖口,低聲道:「別去。既然時間已經不多,更應當去珍惜。」
他看上去真像睡著了一樣,一點變化也沒有,彷彿下一刻就要睜開眼。
她腦子裡變成了一片空白,感受不到痛苦,整個人像是變成了一塊頑石,不聽,不看,不想。
玄洲逍遙山逍遙殿—這幾個字在胡砂心頭、舌底被反覆咀嚼,嚼爛了,冒出一股血腥氣來。
她渾身一震,沒說話。
有火焰從她腳底呼嘯而出,間中還夾雜著銳利的武器破土而出。青靈真君猝不及防,險些被火燒破衣裳,鞋子更是被武器劃了個大口子,露出光溜溜的腳尖來。
事到如今,責怪他人或者責怪自己,都沒有意義了。
他將她兩隻手掌攤開,看了一陣,才笑道:「看樣子,我未來的夫人是長壽相,一生平安喜樂,不知流年。」
胡砂再次捧起水琉琴,手指輕輕一撥,低聲道:「如今,是該為死去的人做點事了。」
那些,不過是過眼雲煙。
以後,是再也見不到了。
他露出一絲怒色,厲聲道:「反了!老夫一再相讓,你卻好大的膽子!」
胡砂將那捲長發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小心放回荷包,貼近心口。
胡砂的一顆心稍稍落下,每日只是躲在房裡看書、撫琴。偶爾午夜夢回,睜開眼望著漆黑的屋內,還覺得自己是躺在芷煙齋的瓦屋裡,窗外杏花紛然如雪。
芳准輕輕一笑,胡砂垂著頭,只是看不到她的神情。
胡砂,你得活下去,要活很久。因為他說不定要回來,與她相逢,在某個同樣風和日麗的下午,捏著她的指尖,與她相視一笑。
胡砂輕輕拉住他的袖子,輕道:「爹,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不太放心。」
師父以前說過,人這一生總要遇到一些不可抵抗的壓力,必須學會把腦袋低下去,順從地做人。
「我說沒事就沒事。」他淡淡說著,忽又展眉一笑,「我來替你看看,今後命運如何。」
她哼了一聲,掉頭朝山上飛去。
深深吸一口氣—她要出發了,去聚窟洲,找尋眾神守護的返魂香。
胡砂吃了一驚:「師父在……三目峰……」
她只覺渾身無法抑制的發抖,慢慢走到窗邊,輕輕推開雕花木窗。「吱呀」一聲,院中一群人都驚愕地望過來。
芳准靜靜躺在湖邊花叢里,頭頂身旁到處是紅花,映得他面白如雪,發黑似墨。
逍遙山下遍地香火,是當地的住戶崇敬仙人,自願建的祠堂。
胡砂臉色煞白,茫然地看著一地茶葉,急忙蹲下去撿,抓了兩把,手腕卻忍不住發抖,什麼也抓不住,茶葉從指縫裡又落了下去。
如今,再不會有人用血肉去養它了,也再不會有人被它的寒光殺死。
胡砂輕道:「冷嗎?」
金庭祖師將芳準的屍身抱起,飄然出屋,芳字輩的弟子們紛紛跟在他身後。這位清遠的開山祖師爺,素日最疼自己的關門小弟子,又憐他病弱,無論他做什麼都要讓上三分,真真是把他當做親生孩子一般。
她想念那個笑若春風的男子,每夜每夜,想得刻骨銘心,心口像是被挖了一個洞,怎麼也無法痊癒。
是鳳狄,他面上覆著一層黑紗,遮住眼睛,淚水順著黑紗的邊緣溢出來,臉上濕漉漉的。
芳凝紅著眼眶答應一聲,回頭見鳳狄還跪在芳准床頭一動不動。他心中恨極,真想將他一掌劈死,然而自己是個長輩,豈可對小輩出手?當下將袖袍一甩,狠狠把他甩倒在地,這才轉身走了。
胡砂手一松,那把出鞘短刀便鑽了進去。地面像是一瞬間被割裂一樣,無數柄巨大的武器破土而出,順著漫長的台階,一直蔓延,一直蔓延,最後狠狠扎入山頂那座逍遙殿里。
花會謝,可還會再開。
胡砂望著門上掛著的「銷魂殿」三個大字,心裏似有暖流淌過,微微發澀。她曾經也擁有過幸福與甜蜜的。她直接進屋取茶葉,忽見屋內站著兩個人,正是她不太熟悉的芳凝與芳凌,是芳準的師兄們。
那人看了她很久,最後微微一笑,像春風hetubook.com.com拂過臉龐似的,他柔聲道:「胡砂,我找到你了。」
厚厚的冰層瞬間就將他凍住,他斷臂與斷腿處的鮮血染紅了裏面一層,稍稍抽搐兩下,跟著便再也不能動了。
曾經風光無限的青靈真君,如今四肢被斬,被釘在地上,成了一個血人,情狀甚慘。
「胡砂,今天我把白紙小人一到十九號全部丟這裏,放他們一天假。咱們兩個偷偷出去玩,好不好?」
這種態度的突然轉變並沒有讓芳准有任何反應或者疑問,他是個琉璃腸子的人,什麼都知道的。
世上最悲哀的事,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他素來穩健的腳步竟有些發虛,肩膀也隱約在發抖。
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房間。
他喘了一口氣,淡道:「我知你心中不平,以為是老夫利用你們,為自身謀利。死了那麼多人,老夫心中亦是沉痛不已,但這是上天的旨意,縱然老夫貴為真君,也不得不服從,何況爾等凡人?老夫得道五百余年,莫非還不知成天神需要經歷九十九道天雷之劫?竊取五行之力成神,本就是歪道,老夫從未有此打算。」
娘在怪爹:「都是你!一大把年紀了,還會被人下套!怎麼定親之前不把人家家裡的情況問個清楚?惹了一屁股麻煩!上回不是說親事已經退了嗎?真要退了,怎麼人家又找上門來?這事兒鬧大了,你讓咱家閨女的臉往哪裡擱?她以後一輩子就伺候那個廢人去?」
芳凌走過去低聲道:「師父,還是讓我來抱師弟吧。」
吳伯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但那些人都叫他『少爺』,說是前幾天剛清醒過來,聽說自己訂了親事,親家一個勁要退婚,所以他親自過來提親什麼的……誰知道元家搞什麼把戲,姑娘還是先回去吧!別叫旁人看見……」
平靜無波的日子持續了兩個月,嘉興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
胡砂蜷起雙膝,動了動酸澀的眼睛。
金庭祖師神情漠然,過了半晌,淡道:「你便是死了,你師父也活不過來,何苦再白白賠上一條命,還嫌最近清遠死的人不夠多麼?」
從何處來,歸何處去。
話未說完,便被胡砂冷冰冰地打斷了:「所以你從海外拉來凡人,讓他們以為自己是罪人,為了贖罪,便幫你找尋神器?憑什麼我們要幫你找神器?你又憑什麼將我們呼來喚去?為了封口,不惜用下地獄來威脅。為了把功勞佔為己有,不惜下離魂咒。你明明知道水琉琴性質特殊,會攻擊一切靠近的人,卻毫不在意,要旁人來送死。這種功績,你要了來,不怕以後遭報應么?」
「這孩子是不要命了!還到處亂跑!」芳凝急得大罵一句,掉頭就走。
她沒有辦法將心愛的人留住,只有眼睜睜地陪著他度過最後一天,眼睜睜地看著他消逝。
水琉琴碎裂的那一瞬間,似乎悲鳴了一聲,頃刻就裂成了兩三截。
胡砂沒說話。
看門的吳伯趕緊奔過來,急道:「我的姑娘啊,趕緊回去!元家那個少爺來了!帶了許多人呢,一群臭烘烘的男人,可別把你給擦傷了!」
周圍的人說什麼,做什麼,她什麼都聽不見,看不見。
芳准接過瓷杯,輕輕嗅了嗅,跟著笑道:「還好,香味是有的。」跟著又喝了一口,眉頭一皺,很挑剔,「味道不好,看樣子得教你如何泡出好茶來。」
冰層一點一點吞噬著青靈真君的身體,他駭然慘呼起來,厲聲道:「撤走!快撤走……好!老夫答應你!把死去的人都復活過來!成魔的小子?芳准?你要誰活過來?沒有問題!快撤走這些冰!」
正要不著痕迹地再把手抽回來,不防他用上了勁,牽著她走下高台,一面笑道:「走吧,小乖已經很久沒洗澡了,臭烘烘的,趁著今日天氣好,咱們帶它去湖邊轉轉。」
她不由一愣,下意識地行禮:「弟子見過兩位師伯……」
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對滿目瘡痍的逍遙殿完全不在意,像是認定了她做不出什麼大事一樣。
胡砂將芳准最後一片指甲修好,眷戀地在他手上一吻,低聲道:「芳准,我走了,等著我。」
在他身後,數根石柱承受不住斷裂之力,轟然倒塌,砸入殿中的蓮花池內。池裡的水早已變成了冰塊,碎裂開來,又被御火笛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我回芷煙齋拿。」胡砂鬆了口氣,趕緊站起來,忽覺后襟被他輕輕一拽。他張開眼,含笑道:「快點回來,我還要聽你唱歌。」
胡砂拈住一朵桃花,只覺脖子都快抽筋了,累得不行,小聲問他:「師父,好了沒?」
彼時,雪下得大了,撕棉扯絮一般。他秀美的輪廓隱隱約約,不知是被雪遮住,還是被她眼眶中打轉的淚水遮住。
他膝下又是一涼,整個人站立不穩,狠狠摔倒在地上,膝蓋以下齊齊斷開,血流如注。還沒來得及呼號,只覺地底鑽出數根利刃,從肋下穿透,自背部突出,頂端倒鉤,硬生生將他釘在地上。
嘴裏說不好,他卻一氣喝了大半杯,最後又像貓似的,躺回她腿上,拿一朵紅花轉來轉去,說:「胡砂,唱歌吧。我想聽你唱。」
芳准把身體一歪,一手扶著下巴撐在青石上,空出來一隻手摩挲她柔軟的嘴唇。他掌心像是有一團火在燒,眼神卻是一汪可以見底的清泉。
他將她的頭髮握在手裡,眷戀地打個卷,指尖努力去感覺那種溫暖。
曾經天天念叨著,想讓父母看一看的絕技,到如今她卻提也不想提。
芳准笑吟吟地在綢帕上揮毫,漫不經心答道:「再等等……忍一下。」
胡砂一動不動,甚至沒有看他們。她只是握住芳準的手,很小心地替他修理指甲。
她驚得險些從雲頭摔下來,回頭一看,卻見芳准披著頭髮站在不遠處看自己。她有些心虛,急忙跑過去:「師父……這麼晚了,怎麼還不休息……」
「咳你娘的鬼!」芳凝見到她便大發雷霆,堂堂仙人,居然爆了一句粗口,罵得胡砂又是一愣。
青靈真君正色道:「仙凡本就有區別,何況你如今將神器送到,老夫答應也許你一個功績,不算虧待爾等。那些死去的,他日待老夫成神,自有福澤賞賜。你與天叫板,把自己凌駕其上,豈不是大逆不道?再退一萬步來說,老夫此舉當真有錯,那也不過是小錯,是爾等眼中的錯,在蒼天眼中,未必是錯。否則老夫頃刻間便要受罰,為何天罰不來?土堰鼓與木昊鈴,老夫早已交予天神帝女,她只有嘉賞,沒有絲毫責怪。老夫若如你口中說的那樣禽獸不如,她又怎會一字不提?」
砸碎這扇門—心裏有個聲音在狂呼。若是鳳儀在這裏,必然也這樣想。不要讓他的灰飛煙滅變得虛幻,也不要讓他的含笑臨終變得輕浮。沒有人應該去死,他們的死亡,不要像卑弱的蜉蝣那樣,無聲無息。
胡砂定定望著清遠的方向,隔了茫茫大海,千萬里之遙,又怎能見到清遠山頭的綠意?可她分明望見了芷煙齋前煙霞明媚的杏花。
有一個人慢慢走到床邊,扶著床頭瑟瑟發抖,緩緩跪了下去。胡砂木然地看他一眼,乾裂的唇動了動,似是想說話,最後卻還是沒說出來。
胡砂沒有說話,還在沉默又溫柔地替他修指甲。
可她不想說,只低聲道:「娘,以後我一定告訴你們。現在別問我,好嗎?」
她空著兩手回到家裡,莫名大哥的骨灰與衣物都沒帶過來。只能趁著某日夜深人靜,偷偷騰雲飛去渝州,對著腳下萬家燈火默默祈禱,希望他的陰靈能夠回歸,不用漂泊在外。
「那是天神看守之物,去偷就是大罪。何況即使用了返魂香,那個印還在,豈不是延長他受苦的日子?那東西每日吸血,滋味會好受么?」
胡砂怔怔看著他畫完了,將筆一丟,跳下青石。怔怔地看著他把綢帕一展,上面卻沒有人,只有昨天她在湖邊唱的那一首《鷓鴣天》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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