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鳳儀最後看了他一眼,片刻,火焰漸漸收斂下去,他盤腿坐在水琉琴對面,凝神入定。
還是一樣的手,修長、靈活,如同未綻放的蘭花。可是有一點不同,這雙手裡似乎蘊藏了用不完的力量,叫囂著想出來,好似是有自己的意識一般。
莫名的骨灰還在,他本分地執行任務,本分地活著,垂頭順目做了良民。如今卻只剩一抔黑灰。
他沖芳准溫柔一笑,好像在說:今日你們三人的命,只怕真要丟在這裏了。
她沒說話。
芳准沒說話,他怔怔站了許久,直到神荼又叫了他好多聲,他才默默點頭,垂首看了一眼胡砂,她依然緊緊閉著眼睛,可睫毛卻在微微顫抖,臉上滿是水光。
鳳儀似乎對這樣的結果很滿意,又有點驚訝,小孩子似的把手放在身上搓了搓,妖媚的臉上現出一個靦腆的笑來:「……抱歉,居然有點控制不住。」
神荼更慌了,握著大刀的手裡滿是汗水,低聲急道:「喂!真的成魔了!咱們還是趕緊撤吧!」
活著是恥辱,可她不能死得更加恥辱,像一塊破布似的,莫名其妙被拉來異鄉,被人活生生利用一番,再毫無尊嚴地死。
芳准微微一笑,柔聲道:「醒了?方才是去了什麼地方么?」
他忽然抬頭,朝芳准惡意地一笑,手掌微抬,掌心瞬間便凝聚了一團暗紅色的光芒,作勢要拋過來,中途手腕卻忽然一歪,那團光直接砸在海里,無聲無息的,大片的海水忽然蒸騰而起,急急躥上高空,跟著嘩啦啦落下,像下雨一樣,將對面三人的衣服打濕了。
鮮血順著他煞白的臉頰流了下來,縱然他運魔力相抗,卻也抵不過天劫,漸漸地,面上有了一絲痛苦的神色,猶在苦苦支撐。
鳳儀化成了灰,鳳狄雙眼已盲,更無面目再留住芷煙齋,除非金庭祖師有事叫他,他都隱藏在三目峰靈岩洞,獨自面壁思過。
還是點頭。她怎會忘記?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如何,咒解開了么?」芳准背後像是生了眼睛,沒回頭,低聲問她。
不,忘不掉。她的尊嚴已經被那個人一手捏碎了。
芳准坐在床頭,捏住一角被子,輕道:「可是,我想你。」
要怎麼才能忘記?把那個晚上當做一片羽毛,輕飄飄地丟棄,像沒有發生過?
永遠也不會變。
「那塊石頭,是神架,用以安置平息神器的五行之力。」芳准盯著水琉琴下面的那塊黑色巨石。
胡砂又是一僵,最後點了點頭:「不光是我,他……他也是。」
那會兒,她還不知道失貞是什麼東西,但從此腦子裡就種下了失貞極可怕的印象。
「師父他一直氣我心裏只有自己的弟子,這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老人家放不下架子,其實我就是不求,他若得知,也必然幫你解咒。幫了你,卻要說一些難聽的話,師父就是這樣的性子。」
約過了盞茶工夫,他面上開裂破爛的皮膚漸漸愈合,又露出一張蒼白清秀的面容。
不要變成鳳儀那樣,他已經沒有未來了。
芳準的聲音低得像是嘆息:「胡砂,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你還是有未來的……」
芳准鉤起嘴角,那笑有點俏皮,也有點諷刺:「我們做仙人的,最不在乎的就是這個。」
鳳儀活得更加艱難,走上了邪路,與所有人對著干,如今連灰也找不到。
她的呼吸聲忽然粗重起來,芳准放開手,以為她要醒了,忽見她睫毛顫了兩下,緊跟著呼吸聲一下斷開,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音。
他卻不允許,像是要將她融入骨血中一般,緊緊地抱著,彷彿下一刻就要失去她,依依不捨。
胡砂默然片刻,低聲道:「祖師爺費了好大的工夫,還有好幾個大弟子幫忙擺陣,他們都說第一次https://www•hetubook.com.com見到這麼古怪的離魂咒,不過還是解開了。」
神荼雖為下凡受罰的天神,卻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景象,心中不由驚愕,忍不住低聲道:「見鬼,他只是個凡人,如何有本事抽取五行之力?上回交手的那個什麼狗屎真君,好像還沒能將土木之力掌握。」
鳳儀睫毛微微顫抖,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胡砂,忽而又把身體轉了過去,不再看。
「胡砂,還記得我們下的那場棋嗎?」芳准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說著。
「……告訴她,我寧可從來沒有認識過她這個人……也寧可從來沒認識過你,沒去過清遠,沒有到過這個地方……」
似是有水滴從他臉上滑落,只是他背著身子,誰也看不清。
芳准轉過身來,定定看著他:「好,我不走。我看著你如何成真魔。若成功了,我三人的命便一起丟在這裏。若沒有成功……我也無法出手救你,切莫後悔。」
芳准沉默良久,方道:「你……當真要這樣做?」
芳准正獨自倚在白玉欄杆上等她。他腳下便是千仞懸崖,雲霧繚繞,下面深不可測。他的衣衫被風吹得捲起,長發懶洋洋地搖晃著,單是看到這樣一個清癯如削的背影,胡砂便覺心頭像是被春風拂過,一陣暖意。可是想到在自己身上發生過的那麼多事,心裏又是一陣冰冷。
神荼飛快轉身,不想再看下去,只低聲說了一句:「作孽!」
芳准笑了起來,慢吞吞地轉過身子,將上半身斜斜倚在欄杆上,歪著腦袋看她,兩顆眼珠像黑寶石似的,熠熠生輝。
胡砂猛然抬頭:「……真的能解開?」
沒有臉見他,她已不是貞潔的女子,以前已是那般仰望他,何況如今?
譬如十七歲的某個清晨,夢見在廊下摘了一朵蘭花。再譬如,過新年的時候,吃到母親在餃子里包的銅錢,一家人歡天喜地,好像永遠都不會變。
芷煙齋經過修葺,早已恢復往日樣貌。茅屋前那幾畦杏花因為受了木之力的影響,長得又粗又高,亭亭如蓋,一早就被盡數砍斷,如今換成了新種的杏花樹,大約有些挑水土,還沒開花,光禿禿的枝丫,有些凄涼。
芳准靜靜看著她把臉埋在膝蓋里,像一隻拒絕任何人靠近的、受傷的小動物。他第一次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
清遠的夜晚很寧靜,一派祥和。
鳳儀別過頭,臉頰在火光中明滅,道:「我現在自然殺不了你,也沒時間來殺你。時候也差不多了,我要進行水之力的儀式,倘若不想死,便放下胡砂速速離開!」
芳准推了推她:「胡砂,胡砂?」
芳准默然搖頭:「……儀式已經發動,方圓一丈以內都是結界,天神也進不去。」
芳准低頭在她發上輕吻,喃喃道:「不用怕,有我在這裏。胡砂,你到底在怕什麼呢?」
怎麼會!她趕緊要坐直身體否定。
或許,她乾脆死在那個幻境里,被妖獸們把魂魄吞了,還乾淨些。可心中卻又不甘願,不甘死得那麼狼狽,讓旁人看笑話,坐享其成。
芳准笑嘆一聲,輕輕扯被子:「胡砂……胡砂?不悶嗎?」
這是真正的魔才擁有的模樣,血腥、妖異,卻又無比清純。
他心中難免驚悚,將手掌罩在她額上,微一試探,立即感到身軀里早已沒有了魂魄。並非正常死亡而魂魄離身,這種狀況看起來像是被迫離魂。
「那還記得我與你說過什麼?」
普通人連續幾天無法入眠便會虛弱至死,就算身體不死,遲早也要死在幻境中。
芳准看了一會兒,見她睡中眉頭也是緊皺的,心中不由微微刺痛,抬手輕柔地按上去,指尖替她把擰緊的眉頭舒展開。
這種狀況,簡直m.hetubook.com.com像剛剛死去的人。
他愕然地動了一下,似是要往前走一步,身邊卻忽然攏起一圈電光的束縛,身體剛碰在上面,便被震得連退數步。
眼前好像浮現出很多畫面,幾乎都是被他忘記的,放在心底最深處的。
她受到的傷害,遠比他想得要厲害。幾句輕飄飄的安慰,又能做什麼呢?
想靠近他,卻又不敢靠近。她只有在後面躑躅默然。
他有些疑惑,低頭仔細去聽,依然聽不到半點呼吸聲,將手放在她臉上,只覺熱氣一點一點退去,正變得冰涼。
她原來一早便醒了,只怕也見到鳳儀灰飛煙滅的那個瞬間吧。
芳准按住她,低頭在她耳郭上輕輕一吻,貼著她顫抖發燙的耳朵,低聲道:「所以—你還好好的,手腳都在,人在這裏,未來也還在。你到底在怕什麼?」
走到床邊,悄悄將青紗帳揭開,裏面的少女毫無知覺,動也不動一下。
胡砂忽然一動,神色無比疲憊,慢慢睜開了眼睛,正對上芳准漆黑的眼珠,她登時一愣。
水琉琴中的水之力被他抽出來了,越積越多,最後整個結界都為那層藍光包圍,他周圍的地面迅速凝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吐息間白霧瀰漫。
她的整個世界已經被拉扯進黑暗裡,恐懼一切光明,恐懼他。只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躲起來,誰也見不到她。
世上有些事,不是簡單用生死就能衡量,或者定勝負。去死,很容易,十八鶯往脖子上一劃,就是仙人也會斷氣。但正因為死很容易,所以活著才無比艱難珍貴。
話未說完,被子就被人用力一把給掀了,胡砂驚得倒抽一口氣,捂住臉蜷縮起來,尖叫道:「別看我!別來找我!你不要看我!」
她也只能哭,像是永遠也停不下來一樣。
她本來什麼也不怕,現在才知道怕很多東西。
鳳儀嘆一口氣:「師父,您明知道我不想親手殺您,就賴著這點拚命挑釁我。我不想再說第三遍,快把胡砂給我。」
芳准輕聲道:「不是我。你難道不知,成真魔,與成天神一樣,是要渡劫的嗎?天雷九十九道,挺過去才是真正得道。你如今的身體,能撐得住九十九道天雷?」
她這樣問自己,卻找不到答案。
他不敢置信地抬頭望著芳准,目光陰狠:「是你做的?你見不得我成魔,故意來破壞?」
他再也不啰唆,飄然出了屋子,忽聽身後「轟」的一聲,緊跟著熾熱的火浪自背後席捲而來。神荼揮刀急砍,長刀帶起的旋風將火舌劈開,沿著地面急躥出去,一直燒到海里。
胡砂,你以後要怎麼活著呢?
鳳儀臉色微變,正要說話,忽聽天邊雷聲滾滾,臨近海面的天空一瞬間就暗了下來,像是天頂有一雙巨手拉上了黑幕一般。
他這樣恨她,嫉妒她,蔑視她。最終,卻刻骨地忘不了她。
回首再看,海邊這座小屋已被烈火燒得七零八落,癱倒在地上。
結界內的藍光已然開始慢慢消退,一絲絲,一縷縷,從鳳儀頭頂緩緩灌入。他通體好像都結了一層瑩白的冰霜,雙目緊閉,看上去像個冰雕。
芳准目光深沉,看了他片刻,慢慢將雙眸移開,低聲道:「你—看不到自己如今的樣子嗎?」
中了離魂咒的人,幾乎不能入睡,一旦陷入沉睡,魂魄就自動離體,去到施術者製造的幻境中。幻境可以是任意的:恐懼、誘惑、殺戮、失意,目的不過是為了折磨中咒的人。故而這也是一種十分隱蔽的殺人方法,民間偶有人花大價錢請得懂此術的人來咒殺仇家。
緊跟著,天上劈下數道血色巨雷,接二連三地劈中他的身體,鳳儀猝不及防,被天雷劈得半跪了下去,頭頂皮開肉綻,血流披面。
沒有一點反應。
芳准目光深沉hetubook.com•com,定定望著那層藍光一起鑽入鳳儀體內,過得片刻,他身上那層冰霜便漸漸化成了水,順著臉龐滑落。而安放在神架上的水琉琴也失去了流轉的寶光,再一次變得灰撲撲的,像一塊破爛石頭。
「你自己就是個讓人放心不下的,我若走了,還有誰照顧你?」他的聲音很輕,像溫和的春風,吹拂過她的耳畔,平息所有的委屈躁動。
她依然不動,這次他手上用了力,硬是將她扳過來,只覺她渾身僵硬,光從皮膚的接觸就能感覺到她從頭到腳都在極力抗拒。
雖然已經離開家鄉五年,但她還清楚地記得失貞女子是怎樣被責罰,無論她是否是自願的,最後結局都極慘。
完成了!
胡砂一個人住在中間的屋子裡,似是合目睡得正香。
神荼不信邪,提著刀上前便砍,果然砍到一半便被彈回來,他周身一丈像有一層無形的牆壁,阻絕一切物體。
好像有一隻手將她凌亂的長發撈了起來,細細梳理,指尖輕柔地劃過發間,偶爾觸及她的頭皮,她便是猛然一顫,眼淚從指縫裡一個勁流出來。
一步,兩步,三步。
是被人下了咒,很高段的咒,只有入睡的時候才會發作,極難被發現。這樣別緻又隱蔽的手段,除了青靈真君不做他想。
芳准默然半晌,眼見他大半個身體都化作了青灰,忽然低聲道:「你最後一句,就是這個嗎?」
雨點一半熾熱一半冰冷,所以三人身上一半冒著熱氣,一半又結了冰霜,看上去極為古怪。
「如果你記得,那我現在告訴你,在我心裏,你就是最好的,誰也代替不了你。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傷心也好,絕望也好,忘了我也好,最好的始終是最好。胡砂,你會因為我缺了一條胳膊或者一條腿,就厭惡嫌棄我嗎?」
一時間,只聞天邊雷聲不絕,他的身體微微發顫,被天雷劈得起伏不定。
他走了十步,最後站定在神荼身前三尺的地方,伸出一隻手:「把胡砂給我吧,我要帶她去逍遙山了。」
青灰終於還是散得一乾二淨,再也撈不到半點痕迹。
鳳儀的性子如何,他們都清楚,但凡他有一絲軟化肯求人,也不至於活生生在他們面前化成灰。
她依然不動,隔了一會兒,才啞著嗓子低聲道:「……夜深了,師父還是快去休息吧。明日一早還要去見師祖。」
簪子放在手心,綠瑩瑩的,很配她白膩的膚色。
芳准不願多想,當下便要施法替她拔除此咒,指尖在她頭頂處緩緩以仙力引誘咒法,抽了半日,卻毫無動靜,他的臉色漸漸有些發白,額上冒出汗水來。
他揚起手,修長的指間赫然夾著一根金剛釘。
只留下她一個人,真正感覺到什麼叫活得像個恥辱。
無法說出口的害怕。
芳准將她的長發撥到耳後,慢慢地,仔細地,像是在撫摸一件珍貴的瓷器,帶著甜美的欣賞。
天雷不知渡劫人苦疾冷暖,只是一道一道地劈下。
地獄一樣的幸福。
他默然片刻,輕輕一嘆:「此法高深,我獨自一人解不開。待會兒,請師父擺陣替你解開,只要不是同殤類型的咒印,都不必擔心。」
映著火焰,鳳儀的臉分外蒼白,幽然道:「你總這麼礙事,什麼都要來攔我一道,還總也死不掉。同殤的印居然也能被你拿出,你說我要怎麼辦?當真親手殺了你?」
神荼心中微微發寒,低聲道:「芳准!還不趁這時候把他拿下?」
他輕輕在上面吻了一下,把斷簪放進懷裡,膝下已然化作了青灰,被風一吹就散了開來。他整個人好像瞬間都變得沒有重量,輕飄飄地浮在半空,空蕩蕩的衣袂下擺,飄來盪去,颯颯作響。
他的長發被風吹起,轉眼之間黑色盡褪,變成了與眸色相同的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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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感嘆也不過是無意義的。
胡砂點了點頭。
胡砂有一絲尷尬,紅著臉搖頭,忽然想起什麼,輕聲問道:「師父,祖師爺心情似乎很不好,幾乎不願看我。我給他磕頭,他卻說要我好好謝您,不可做任何對不起您的事。這次……也是您求他幫我解咒的吧?」
胡砂僵硬的身體終於慢慢變軟了,緩緩地,她抬起胳膊,回抱他清瘦的身體。
胡砂從一目峰毓華殿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午時。
鮮血在他身下匯成了小河,他全身似乎再也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成了一個血人。
什麼都回不去。
「要不要先回去好好睡一覺?」他問得很有些調侃,還帶了一絲難得的輕佻,卻一點都不惹人討厭。
地上遺留下三件物事,正是為他收集的神器。神荼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查看一番,回頭招手道:「神器好像都無損!被抽走的五行之力又回去了。」
然後將雙手放在眼前仔細打量。
更讓她驚恐的,是娘的態度,她甚至是帶了一絲鄙夷,搖頭嘆氣:作孽啊,不守婦道的女子……到底也是活生生一條命,一場貪歡就丟掉了。
芳准抬頭望著蔚藍的天空,聲音很輕:「給你?給你做什麼?讓她與你一起灰飛煙滅嗎?」
「師父……」他垂頭輕輕說著,「多謝您教導我那麼多年,我心裏……其實很感激您。您中的那個同殤印,逍遙山的逍遙草可以去除,別忘了找青靈真君討要。」
只是沙灘上那個人卻再也回不去原來的模樣。
手腳被斬斷也好,受了重傷也好,與失去貞潔是兩回事。
火焰中最亮的一點,搖搖晃晃,在鳳儀手中閃爍,是那根形狀詭異的御火笛。在他身下的水琉琴絲毫不受影響,萬道寒光依舊斑斕。
她從小與一群小道士玩大,爹娘也沒怎麼束縛過她。可是,某日看到平日里和藹的鄉親們面目猙獰地將一個失貞女子捆了石頭丟進湖裡淹死,她便驚恐了。
她默默點頭。與他經歷過的所有事,她都不會忘。
眼看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芳准忽然說道:「你中了離魂,對嗎?」
太過剛烈不折的物事,往往最快被折斷,無法在世上存在太久。
房門被人輕輕推開,有一人執燈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一襲白衫,長發垂肩,正是芳准。
什麼叫做「除死無大事」?因為她不懂,所以可以說得那麼輕鬆。
他有無數話想說,心底還存著無限的怨毒不甘,痛恨蒼天的不公,痛恨這個孤寂冷酷的世界。
鳳儀縱然是化成了灰,想必心裏也是痛快的。就像她當初砸碎神器的那種痛快。他那麼恨她,最後終於是把她也摧毀了。
芳准微微頷首:「只是要費些工夫。鳳儀他……從未與我說過此事,倘若我能早些發現,或許今日也……」
像是最平常的入定結束,鳳儀慢慢站了起來,撣撣袖子,將還未完全解凍的冰碴抖落。
對她來說,失去的不光是對女子來說最寶貴的貞潔,而是身為人的尊嚴。如果說極度的幸福像是烙印,刻在心頭永遠也忘不掉,那麼鳳儀帶給她的便是極度的痛苦,分明是一把利刃刺穿她的一切,縱然傷口好了,傷疤也不會消失。
他還想掐住胡砂的脖子,將她咬成碎塊,一起帶走。他們本是一樣的,她的存在就是屈辱與被利用,可要死的人卻不是她。
胡砂慢慢地,堅定地推開芳准,整個身體蜷縮在陰影里,輪廓模糊。
約有盞茶工夫,他面上忽然就爬滿了血紅的筋脈,卒卒蠕動,極為可怖。
沒有神架,五行之力是沒辦法抽取的。五件神器,本應有五隻神架,並五隻石盒,可惜其餘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已丟失,只留下盛放御火笛的神架。鳳儀比青靈真君幸運些,拿到了神架……記得當日在玄洲,神荼還能用長刀傷他,如今卻砍不動他。想必他也是近日才知道神架的用處,短短几日連著吸收兩件神器的五行之力,如今又是第三件……他真的在找死。
縮在被子里那隻柔弱的小動物微微抖了一下,還是不肯露面,像是自暴自棄似的,顫聲道:「我……我不行……語幽元君是很好的人……她……」
此法極為陰毒,仙人之間提起便要搖頭譴責的,此真君做了無數匪夷所思的惡事,九天之上居然毫無反應,當真奇怪。
芳准沒有回頭,聲音卻帶了一絲笑:「那要看你能不能殺得了我。」
「蒼天不公。」他的聲音很低,像耳語一樣。
或許她還有美好的未來,柔弱地縮在芳准背後,仗著他的憐愛苟延殘喘地活下去,過她所謂的幸福日子。
胡砂只覺胸口窒悶,喉嚨里劇痛無比,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忽然,他似乎蠕動了一下,緩緩從地上撐起來,再一次盤坐入定。
因為還沒能完全抽取木昊鈴與土堰鼓中的五行之力,所以上回他才能那麼輕鬆地傷了青靈真君,否則落荒而逃的還不知是哪一方。
鳳儀不再與他說話,迅速盤腿坐在地上,運起魔力相抗。
替她把長發全部理順,他扶住她的肩膀,又喚一聲:「胡砂。」
繞過芳準的茅屋,後面是幾間青瓦大屋。以前是胡砂師兄妹三人的住處,如今左右兩間都是空蕩蕩的。
他的睫毛微微顫抖,像被打濕的蝴蝶翅膀,忽然悄悄張開,一雙眸子變成了暗紅色的,配合著白若冰雪的臉龐,竟生出一股極妖異極詭譎的味道來。
最後,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不,還是不要告訴她。讓她安安靜靜的吧。」
他在心中喟然一嘆,抬手將她面上的淚水擦掉,良久,才低聲道:「……走吧,我們回家。」
胡砂卻像沒聽見一樣,只怔怔看著他,半晌,突然反應過來似的,猛然朝後縮,一直縮到床角,如同一隻驚恐的小動物,用被子緊緊蒙住頭,動也不動。
芳准一面替她將打結的頭髮理順,一面低聲道:「頭髮這樣亂糟糟的,沒人照顧你,你就搞得一身狼狽,令人哭笑不得。」
漸漸地,結界里有淡淡的藍光絲絲溢出,一波一波,在他頭頂身旁流竄舞動。
胡砂搖了搖頭,很久都說不出話來。
他轉過身,面上神情極複雜,又是絕望又是不甘又是悲傷,最後卻變成了一股執拗的狠毒。
鳳儀面上忽然浮現出密密麻麻的紅色筋脈,似是無比的痛楚,再也無法盤坐,雙手護住頭頂,像是要抗拒天雷。沒過一會兒,他的雙手也已變得血肉模糊。
芳准依然不說話,靜靜看著鳳儀。鳳儀將散落在肩頭的長發撥到腦後,然後歪頭朝這裏看一眼,轉身便走了過來。
「哼,不過只怕那隻老狗不肯給你。有你陪著我一起死,再也逍遙不得,終是一件痛快的事!」
芳准還是一動不動,靜靜看著九十九道天雷劈完。烏雲瞬間撤去,暗沉的天空飛快恢復了原本澄澈蔚藍的樣貌。
芳准還是笑,清朗的眉眼,笑起來真像春風一樣。
「廢話!」鳳儀冷笑一聲,漆黑的眼中似有火在燒,分不出到底是倒影還是什麼別的,「我早說了,你什麼也不懂。」
睜開眼,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靜靜望著沉默的蒼穹,良久,鉤出一抹苦澀的笑來。
芳准一把將她揉在懷中,緊緊抱住,低低叫著她的名字:「胡砂……」
他豁然站了起來,轉身朝小屋的廢墟走去,一塊燒焦的木頭下面還放著一根斷了半截的綠珊瑚簪子,他方才拿出來的,忘了裝回去。
神荼警惕地將芳准護在身後,舉起大刀橫于胸前,雙目緊緊盯著鳳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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