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婚姻枷鎖和精神戀愛(一)

望著顯示「通話結束」的手機屏幕,他的嘴唇依然在無聲地動著——都是為了你!凌筱,都是為了你,我才跟別人低聲下氣;也都是為了你,我才沒能去吃那頓長輩恩賜的晚飯。
怒氣洶洶的家屬指著他的鼻子,用恫嚇的語氣說:「記住你說的話,一個月這事兒要是沒處理好,咱們走著瞧。」
廠長悻悻地閉嘴,鬱卒地來回踱著步子。一個綰著松蓬的頭髮,面黃肌瘦的女人站起來,她的年齡不過20來歲,看人的眼神卻像是經歷過很多磨難一般地憂鬱滄桑。
即使他是一匹快累死的騾子,曾經驅趕著他任勞任怨的動力,諸如愛情、幸福日漸消逝,僅是責任和承諾也使得他必須駝著她直到咽氣。
言罷,他帶著廠長和另外兩個員工走出病房,直到盡頭,他的臉始終陰沉著。
「你下午已經說過了,就這樣吧,如果沒有其他事,你回家早點睡。」
「上去坐會兒吧。」趙言誠說。
凌筱望著他們兩個心潮翻湧,都是與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心裏所想的內容瞞不過他們當中任何一個,索性低頭看著鞋尖。
到達以前,他盡情地揮霍這種罕見的、持續不久的衝動。車一旦停下來,他就得整理好心情,然後戴上忍耐、克制、平和的面具,來面對身旁的人。
「你先冷靜冷靜,我們會儘力給他安排最好的治療,病情也許沒有您想像的那樣嚴重,說不定明天他就恢復了。」
他內心充滿著深深的無力感,天窗和車窗緩緩闔攏,讓他窒息的小空間,讓他窒息的工作,一直是為了給她一個安穩的家,為了讓她沒有顧慮地www.hetubook.com.com自由選擇職業——
雖然有個好主意,今天也只能想想。他疲勞地揉了揉額角,摸起儀錶盤上的手機——在他的世界里,有個人永遠是最重要的。
遲早,他會為了她被西裝和領帶束縛得窒息而亡。
趙言誠領會地頷首,「勞保局的工作組明天應該會去廠里調查,讓昨天與他一同上工的工人密切配合。劉廠長,你要切忌,隨時照顧好家屬的情緒,以免擴大影響,如果因為同家屬爭執而引發社會的同情,公司的聲譽會受到嚴重的損害。」
病人並不理會他,廠長不甘心地伸手去輕推了一下,病人抬起頭,獃滯了看他一眼,彷彿不認識他一樣,又垂頭看著那隻手。
「很快嗎?我不覺得,這還遠遠達不到我想要的速度。」他神態從容地吐出瘋狂的話。
他不自覺地笑了一下,這時候除了找蘇茵喝上兩杯,還真想不出來更好的解壓方法。
「言誠回家了?」他問。
「不用了,你累了先回家休息。」
「雲濤,別開太快了。」凌筱攥緊安全帶,顫聲提醒他。
惟有那個病人,也是她的丈夫無動於衷地望著自己的四根手指。
「超過光速,讓時間倒流。」
好不容易都平靜下來后,趙言誠低聲下氣地跟家屬道歉,又誠懇地保證:「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治療,有關李洪洲的情況,公司已經向勞保局申請工傷鑒定,30天內會給你們一個交待。」
劉廠長神情委屈,隨即又換上一副唯喏的表情:「對不起,今天是我沒有考慮周全。」
「你要敷衍我們當然這樣說。」倚在www•hetubook.com•com角落裡那個一直不說話的男人這時站出來,臉上帶著抱怨和仇視的神氣,「我哥才24歲,好好的一個人少了根指頭不說,要是再傻了,這個人就廢了,你明白不?這都是你們的鬼機器給害的。」
削瘦的病人低垂著他的頭,從醒來到現在,他盯著那隻被繃帶纏繞的右手,四個指頭伸直,形如枯柴。
轉身上車的瀟洒背影同樣完美得沒泄露任何秘密。
「沒有,爸爸很擔心你,要你遇到麻煩了就找他商量。」
氣氛陷入尷尬的沉寂當中。雲濤不打算再開口,只催緊了油門,速度急劇攀升,在心理上給他和他的乘客造成極大的刺|激。
醫院的病房寂靜得令人坐立不安,窗外已濃罩著深濃的夜色,趙言誠茫然地望著黑沉沉的窗口半個小時。病房裡其他的人也都老實安靜地或站或立,他們的目光含著同情和憐憫,望著坐在病床上目光空洞獃滯的病人。
「你看起很累。」他說。
「劉廠長,明天組織全體員工開會,將李洪洲的事件作為典型,以儆效尤。另外,跟我簡述下這名員工的情況。」
在一個私密的、不需要做任何掩飾的空間里,他還未完全展開的笑容僵在嘴角。透過窄小的天窗,他的頭頂聚攏一塊從不知道從哪裡飄來的烏雲,如同他毫無道理就變得陰沉的心情。
趙言誠的目光落在他蠻橫的臉上,瞬間有過揮拳砸爛那張臉的衝動。腰側的手握了松,鬆了又握,他回頭看了眼床上全無意識的病人,終是向他的家屬再次低下自己的頭顱,「謝謝你們的諒解和寬容!」
「不用這麼客氣m.hetubook.com.com。」沈雲濤說,「我先走了。」
冰冷的聲音讓他又把手放到額角上使勁揉著,「我今天是真的有事!」
凌筱點點頭,「回了。」
車裡蒸出令人無法順暢呼吸的熱氣,他把車窗和天窗全打開,冷氣循環也開到了最大,依然覺得胸口悶堵得慌,又解開領帶和襯衫扣子。這副衣衫凌亂,面容倦怠的樣子若是給蘇茵看到,大概又會嘖嘖搖頭:可憐!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你這樣子我只能對你產生同情心。
「是嗎?那我直接回家吧。」他頓了頓,又問,「爸媽有沒有生氣?」
「不是什麼大事,我能處理,叫他老人家別擔心了。」
命運的螺旋啟動時,疲憊的人從終點歸來,看見站在起點的人摩拳擦掌,意氣風發,一如他當初的模樣,那時他也只會發出一聲可悲的長嘆。
他撿著淺顯易懂的字眼兒跟女人說,避開一些聽起來很嚇人的醫學術語。然而,女人聽完還是捫住臉,「哇」地大哭,哭聲悲悲戚戚,病房裡的人都移開目光,慚愧得不敢多看一眼。
「不用了。」凌筱說話雖然流露出因為生氣而冷冰冰的情緒,他還是聽出冷得並不那麼徹底。「我已經在回家的路上,雲濤順路送我一程。」
雲濤臉上的神情變得深不可測,剛剛那個電話,他聽不到別一半對話,只能憑藉他那邏輯性很強的頭腦做出種種判斷和猜測。
沈雲濤沒有泄露任何情緒地向她投去一瞥,然後往後退了兩步,跟趙言誠微笑地揮揮手,「走了,拜拜。」
「喂,李洪洲——」
廠長悄悄踱到床邊,清了清嗓子,對病人輕喊:「喂,李洪洲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說句話看看。」
他果真抿緊了唇專心駕駛,到小區門口也沒再同凌筱說過一句話,本來他是要送她到樓下的,趙言誠卻交叉手臂站在路燈下,他不得不停車,下去同小時候的夥伴打個招呼。
凌筱望著車窗外被趕超的車輛,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那你還想多快?」
蠻橫地掛掉電話的另一個不安的靈魂,心緒也如同驟然加速的車,在鑲著璀璨燈光的城市紐帶中朝那個人疾馳而去。
趙言誠摸索出一包煙,拿了一支剛銜在嘴上,廠長提醒他這是病房。他暗暗詛咒一聲,把煙收了回去,走到女人面前。
他放慢了腳步,劉廠長跟在後面點點頭,「李洪洲是新進廠的員工,培訓后正式上崗一星期,以往的工作經歷不詳,正在調查當中。他的性格孤僻,平時沉默寡言,與其他員工相處得並不融洽,目前只知道這些,他的簡歷我明天傳真給你。」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彷彿沒聽見她的后一句話,他自信而專註地凝視著前面的路,「如果你想說些什麼存心讓我心裏難過,那就省省吧,現在開始直到你家樓下,我不會再跟你說話。坐好!」
「嗯,這些事回家再說吧。」
「別對我生氣——」
「老婆,還在沈伯伯家?」他沒忘記自己還欠著她一個解釋,語氣帶著討好的恭順,「我剛處理完事情,馬上過去。」
「不可能!」凌筱大聲否定后,氣勢又陡然衰弱下來,那目光似乎是在為了下句還未出口的哀求羞慚,「雲濤,今天的事就當——」
趙言誠一逕地揉著額角,眼皮微微往上掀,那雙倦怠的眸子失去了神彩,「累m.hetubook.com.com壞了!」他拉過凌筱,摟著她的腰說,「謝謝你送她回來,今天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洪洲傻了、是傻了吧?」她彷彿是在克制自己不要歇斯底里,以致說話的聲音顫微微的。
「行了,別再喊了。」趙言誠煩躁地制止廠長那懷著期望的幼稚行為。從來到這間病房,他已經嘗試過無數回,奇迹並沒有出現。
趙言誠這才笑著拍拍他的肩,「我明白你的心情,那時我也很想揍人,不過,我們還是得忍吶,拿著公司一份薪水,就不能隨心所欲。」說著已經走到停車場,他跟劉廠長道別,「那就先這樣了,你路上小心。」
廠長本著就事論事的原則,話說得在理,卻刺|激了傷痛中的家屬,病人的弟弟衝上前揪住廠長的衣領,嘴裏罵著難聽的髒話。
「喂,說話不要過份,他是違規操作,如果他用工具,而不是圖方便,懷著僥倖心理用手去挑切片,也不會發生這種不幸的事。」
換做平常應該掛電話了,這時他卻握著手機,遲遲不肯從耳邊拿開,「要不要我在小區門口等你?」
一時間,拉架的拉架,勸解的勸解,安靜的病房變得喧鬧嘲雜,床上的病人依然全神貫注地看著他那隻殘缺的手。
凌筱的拇指無意識地搓著手機屏幕,從車窗縫隙里吹進來的風已經能聞到雨水的潮濕味道,似乎就要變天了。
趙言誠儘管煩得想逮個人打一架,聽到這個可憐女人的聲音,生生將情緒按捺住,盡量使自己看起和善親切,語氣也是極盡安慰地,「醫生說要再觀察一段時間,也許是早上的劇痛和凶慘的情景給他造成了某種心理上的刺|激,精神暫時不能恢復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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