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吃過了,外婆。」
童自輝不滿地控訴,「你這樣的醫生我第一次見。」
「所以你就興奮得忘了病人是不能受刺|激的?」
江紫末仍是全然不信甚至還覺得荒謬的樣子。
江紫末癱在地上,發出一聲慘叫,發出的聲音低啞而乾澀,無人理會。靜待了一會兒,地板的冰涼滲進骨頭裡,她不想再在地板上多待一秒鐘,只好想辦法求助,於是鼓起雙頰,憋足氣,再張開嘴——「啊啊啊啊~~~~呀!」
「嗯,吃的什麼啊?也告訴外婆好不好?」
江美韻「啪」地打開離臉一尺遠的手,「瘋瘋癲癲的死丫頭,讓我說你什麼好——」罵完又百般慈祥地撫摸懷裡的小男孩,「童童,乖童童,告訴外婆吃過午飯沒有?」
說完便轉身。從醒來就糊裡糊塗的江紫末中氣十足地叫住他。
他仍是含譏帶諷地笑了笑,忽然轉過身去,走到門拉出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來,「你可以不認得我,但你認得他嗎?」
離她最近的江美韻嚇得神經緊繃,連忙又撲過去喚道:「紫末紫末,末末!末末呀!哎——我的女兒呀——」
過了會兒,她調過臉來,帶著慘兮兮的笑容望著母親。
「媽——」
「記得你的父親嗎?」
江紫末捧住自己的頭,把臉深深埋進被子里,驀地發出一聲尖叫。
江美韻見此反應,釋然了一秒鐘,緊接著又攻向她的腰,大腿,膝關節……病房裡再次響起連綿不絕的慘叫。
童自輝和醫生同時奔到床前,醫生翻開病人的眼瞼看了看。
他那麼生氣幹什麼?紫末想。
她正欲伸出魔爪去掐一把粉|嫩粉|嫩的臉,男人隨後的一句話卻令她差點滾下床去。
許久,她才抬起頭,目光茫然又帶著深深的恐懼。
江美韻卻沒有如她所願,呆住片刻,才擦掉眼淚。她盯著江紫末的眼神帶著不可置信的驚喜,那驚喜越來越濃,眼睛也像是盛不住那麼多驚喜而越睜越大。
「難道她真的撞壞腦子了——」他低聲喃喃道,「可是為什麼又不大像?」
「眼看就快到七年之癢,又可以從頭來過,你難道不覺得自己也中了頭彩么?」
江紫末睜開眼后,窗口的一片白光刺得她又閉上眼睛,額頭上又傳來輕微的刺痛感。她動一動,骨頭關節像一台散架的舊機器部件,咯咯嚓嚓作響。繼而她費力在身體多處摸和圖書索到了包紮傷口的白紗布。她的表情開始自然變得驚異而疑惑。
醫生聽到這些話后沒有急著說話,而是先給紫末做了個簡單的身體檢查,又詢問了一些問題。
握著搖控器的手越收越緊,又忽然鬆開,江紫末直挺挺地往後倒去,只差沒有口吐白沫。
江紫末攤開報紙,目光立即鎖住報紙邊角的日期——2009年9月2日。
江紫末錯愕地望著小男孩,立刻收回爪子藏到背後。
那隻手垂到床邊后就再沒有動過,似乎她又睡著了。小巧的鼻子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濃密的睫毛闔得緊緊的,雖然額頭上也有包紮的傷口,卻絲毫不影響她酣恬的睡顏,也讓人不由得想,倘若那對蝶翅般的睫毛打開來,會不會是一雙很具神采與活力的眼睛。
「我是你的合法丈夫,小不點兒是你兒子童童——」童自輝怒得趨近她一步,還欲再說點什麼,江美韻卻抬起頭來,搖頭制止了他。
正走到門口的江美韻聽到叫聲神情一凜,隨即便急急走進病房裡,將開水瓶往地上一擱,連忙去攙扶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的女兒。
江紫末看著那個表情羞澀的小男孩兒,眼睛頓時一亮。哇塞!哪裡來的極品小正太,粉雕玉琢似的,太惹人喜愛了。
還以為這個男人會一直氣下去,誰知聽完她的話后,童自輝傻在了一處。
「只有我和媽媽。」
「對不起,我讓媽擔心了。」她頓了頓,這才有空接上被打斷的疑惑,「可我到底是怎麼進了醫院的?為什麼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但她知道祖孫間流露出的至親之情不是排練一天半天就可以做到的,她們亦沒有這個必要。
她等著母親劈頭蓋臉的大罵,然而,病房裡卻悄然無聲的。她的笑容停滯在嘴角,只見母親獃獃地盯著她,眼裡慢慢地浮出水光。
「我怎麼會傷得這麼重,媽你又對我下毒手了?」
這時,床前的童自輝似乎有些得意了,邁出一條腿,趨近她問:「怎麼?裝不下去了?」
「你不知道,差一點就是老娘給你送終,死丫頭你哪點兒靠得住,誰叫你開車開那麼快的?」
童自輝卻全然不覺,他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複雜,彷彿是驚愕,又彷彿是絕望。
片刻后,他又抬眸,深思地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但隨即就轉過身離開病房。和-圖-書
童自輝沒有回答,看了她好一會兒突然笑了笑,那笑明明白白的是在譏諷。
他走後,江紫末從被子里抬起頭,皺著鼻子,一臉沮喪莫名。
「江小姐可以安心養病了——」醫生拿起桌上的報紙給她,「沒有人會在2009年擔心2002年的面試。」
「你記得最近的比較重要的事是什麼?」
記憶缺失?
醫生卻神情冷漠地答道:「這樣我才能確定一些事。」他走前兩步,降低聲音說,「她這種情況很少見,但不是沒有,可能是腦部受到嚴重震蕩的後遺症,記憶缺失了一部份。」
醫生思索了一下,與旁邊神色凝重的童自輝低聲交談幾句,又問紫末:「你認識紀淮揚這個人么?」
「別的不提,先告訴我你是誰。」紫末又問了一遍。
不用多一會兒功夫,陽光已攀到床沿,一隻纏著雪白繃帶的手垂下來,浸進那片金黃的陽光里。躺著的人似乎覺得了疼,眉間皺成一座小山。又過了一會兒,眉頭又漸漸展開。陽光緩緩移到她瘦削的臉上,白皙的皮膚此時顯得幾近透明。
江紫末瞠目地盯著這個氣壞的陌生男人,把他的話默默重複了幾遍,她才愣愣地問:「那條狗是你的?還是車是你的?」
「剛接到一個面試通知,一份待遇優厚的短期工作。」
「你家裡有些什麼人?」
脆生生的喊聲把江紫末劈得五臟六肺俱碎。
到此,醫生不再問了,用眼神示意童自輝跟他出去。
江紫末有些嚇到了,她彆扭地想轉開臉,手臂上突如其來的痛讓她張嘴就大叫,眼裡布滿了淚花。
「疼疼疼——疼死了就真沒感覺了!」
「昏迷。」
有人,也在床前從夏天守候到了秋天。
聽到這個名字,江紫末的心陡然揪緊了一下,但隨後她就搖搖頭,「沒印象。」
見母親仍坐在床邊輕輕啜泣,她猜到是自己闖禍了,愧疚感頓生,老老實實地趴到母親背上。
童自輝抿著唇沒吭聲,眼底深處似乎有痛楚掠過。
她不明所以,雖然她是個遲鈍的人,但這時她立刻意識到應該找個人問問清楚。
「怎麼可能,兩個月前我才畢業,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找工作——媽,我又怎麼可能結婚了,還有一個這麼大的兒子?」
紫末擠出幾滴淚珠掛著臉頰上,可憐巴巴地望著母親,想撒個嬌什麼的,江美和_圖_書韻卻猝然撲倒她,抱著她嚎啕大哭。
江美韻嘆了口氣,「不管這些年來她有多少不對,不管她有多不配為人|妻人母,就算離婚也得等她痊癒了再離對吧?去,先去叫醫生來。」
小的掰指頭數,老的眯著眼睛認真聽。眼前這幅溫馨的天倫之圖沒有半點矯飾,然而,發急的江紫末瞪大眼睛指責母親,「媽,你幹嘛跟不認識的人合起來騙我。」
剛下過一場陣雨,窗外的梧桐樹葉上還滾動著水珠,陽光已大喇喇地透過窗戶照進室內。房內似乎寂然了許久,靠床的矮柜上擺放著飯盒與營養品的矮櫃,三雙無紡布拖鞋整齊一列,床上的人睡著了,似乎這一覺睡得很長很長。
「那個良知泯滅違背人倫的不和諧份子就是你自己!」
「出車禍?肇事者抓到了嗎?醫療費付了嗎?」江紫末抓住關鍵,頭高高一昂,「他是不是就守在門外的?這年頭的司機真是越來越沒道德,我一個嚴格遵守紅燈停綠燈行、半步都不行差踏錯、堪稱模範的公民,他們居然也撞,媽,我跟你說,絕對不能放過這種良知泯滅違背人倫的不和諧份子!——」
「你有毛病,車是你的,也是你開的,狗是一條流浪狗,否則早有人上門來找我索賠了。」他狀似越發氣不過了。
「哎呀,就不怕把唯一的女兒虐待死了,沒人給你養老送終?」
醫生淡定地回道:「這樣的病人我也第一次見。」
童自輝啞口無言。
他心想,這女人真是無可救藥了,終於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也終於知道我再不可能容忍於她,所以想出這種招數來矇混。
她這麼一說,童自輝怔住了,臉上的怒氣漸消,卻仍不太信任地看著床上的人,不肯去叫醫生。
艱難地把身子挪到床沿,她彎下腰身,奮力去揀地上的鞋,然而無論如何也夠不著,身體卻「嗖」地滑落下去,結結實實地撞了地。身體那些脆弱的部件經過這一次撞擊,徹底罷了工。
這時她才有閑暇注意到周圍的事物,白牆,白窗帘,白床單,白色的病服——很明顯,這是一間病房。
童自輝帶著醫生在這時走進來。
「記得,父親在我十歲時跟媽媽因感情破裂而離婚,三年後再婚,前年患肝癌去世。」
良久,她才一根指頭顫頭地指向母親,「媽,你從沒跟我說過我還有個流落在外的姐www.hetubook.com.com妹!」
「他說的句句是事實,」江美韻望著女兒,額頭上加深的皺紋顯出她的焦慮,「紫末,你跟自輝結婚六年,童童是你們的兒子。一個月前,你和自輝吵架后開車出門,出了這趟車禍。」
紫末被箍得全身的血液逆流,臉漲得通紅通紅,眼皮一翻便呈假死狀。
「自輝,」她說,又安撫著嚇得在她懷裡縮成一團的外孫,「去找醫生來吧,你沒察覺到她真的不大對勁么?」
「你倒是忘得快,我守了你一個月,前幾天身上還插滿管子,」她說著狠狠剜了紫末一眼,「你這害人精出了車禍后就昏睡至今,也不知道我擔心得命都快沒了,這麼沒心沒肺的一團肉真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
「謝謝媽!」
「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她問,「那個面試很重要,我可不想搞丟。」
小男孩純真的臉上有受傷的情緒,但是一閃而過,彷彿對此已經習慣了,於是也不再乖乖站在床前等候紫末的「母愛」降臨,一轉身撲向江美韻的懷裡。
這一覺真的很長,從夏天睡到了秋天。
「目前看來無大礙了,但還要做個全身檢查才能確定,現在我要問幾個簡單的問題,」醫生用手扶著下巴,端詳了江紫末一會兒,又問:「江小姐,告訴我今年的年份。」
兒子?!
屋裡似乎一直有人等著她醒來,而且為此作好了準備,衣架上掛著熨得筆直的名牌大衣,深紫色的,彷彿是只等著她坐起身來,便用大衣將她一裹,帶她遠離這氣氛永遠半死不活的醫院。
正在逗弄孫子江美韻瞧了她一眼,也若有所思地低下頭。
她激昂又憤慨地批判了一通,江美韻從始至終都瞪著她,末了,一巴掌呼到紫末臉上,力道不輕不重,卻恰恰好制止了她那誇張的演說。
「為什麼找你索賠?」紫末也越發糊塗,「還有,我哪有車?我更不會開車,我不久前才在駕校報名,至今還沒摸過方向盤,怎麼會發生你所說的事。最後——請問閣下是哪路神仙?」
「在限速80公里的路上飈到120,衝進綠化帶二十米遠,翻車時還軋死一條不幸的正在樹下撒尿的狗。」童自輝邊說邊往床邊走,神情也越發地生氣了,「那輛車已經被我送去報廢,江紫末,從今往後你休想摸一下方向盤。」
她抬起手,按到江美韻肩上,簡直希望那裡有一和_圖_書個按扭,輕輕一摁,前因後果就一股腦地倒出來。
半晌后。
江美韻憔悴的面容與江紫末有得一比,她抓住紫末的雙肩,從頭至腳完整地看過一遍,似乎確信江紫末是醒過來了,沒有呆沒有傻,沒有殘廢,完好無損地醒過來了,這才放下懸吊的心,眼淚奔涌而出,又將紫末緊抱了一次,才擦掉眼淚。
江紫末趴回床上,用手揉著腰,疼得眼裡淚花直打轉。
江美韻的兩指用力地擰著女兒的手臂,嘴也不放鬆地問:「這裡有感覺嗎?」
這次不只童自輝,連江美韻也呆愣住了,他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又同時望向江紫末。
「我不知道,」她悶在被子里大喊,「問我做什麼,我還想找個人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卻是你們來問我?我怎麼知道,一覺醒來世界全變了?你到底是誰?還有你帶來的小不點兒又是誰?」
童自輝望著摔開報紙的江紫末,她正瘋狂地摁著遙控器轉換電視頻道,終於停下來,她直楞楞地盯著屏幕,電視機里傳出一句字正腔圓的播報——「歡迎收看正午播報,今天是2009年9月2日,我是主持人——」
但是,她全身上下多處的包紮,也讓人不由得想,傷口的痛會奪走她所有的神采與活力。
「外婆!」
窗戶半開,秋風吹進來,微涼,帶點雨水的濕意。她最初住進這裏時,還是八月的驕陽,天像一口倒扣的大鍋,把有生命的事物都烘烤得蔫蔫的,抬不起頭來。
好半天,她才從「鉗子手」中解放出來,抓緊機會暢快地咳嗽了一陣。
母女倆同時扭過頭去,童自輝不知何時倚在門口,蓬鬆而濃密的頭髮微微凌亂,緊皺的眉間鬆開來,露出原本寬闊光潔的額頭,濃眉下那疲憊不堪的眼窩深陷進去,卻仍舊射出凌厲的眼神。
「不應該是醫生囑咐家屬不能刺|激病人嗎?」童自輝不滿地指責醫生。
「你現在還敢當著兒子的面說,你的行為配做人母?
醫生見他沒反應,便說道:「家屬請跟我來一下。」
「學校的營養配餐,有胡蘿蔔,玉米,蝦肉……」
「媽!」她不敢再嬉皮笑臉,著急地問,「您怎麼了?還有,這到底是怎麼了?」
江紫末陷入沉默當中。
「2002年。」
連綿不絕的慘叫終於傳到病房外。
一個男人的聲音插|進來,不高不低,帶點冷淡和責備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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