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那時候我很慌張,也很矛盾。想把你遣走,把你們徹底隔開。就像你剛失憶時一樣,我猶豫著是不是要徹底隱瞞過去,讓另一個已經埋藏在地下的人徹底地消失,再不要掘他出來,好讓我們重新開始,」他的話在這樣的環境里讓紫末感到驚悚,但她並沒有阻止他說下去,「下午我其實沒有去公司,而是來了這裏。在這裏回想起那時的心情,當我徹底明白你愛他以後,我有一個極自私的念頭:他是要死的人,等他死後,我總是有機會的。」
在這種地方,她才由衷感到,他是她唯一的依恃。
她記不起他說的這些事,但她知道她說的是紀准揚,照片上那個人。往事的輪廓隱約凸現,她忽然不願意再知道得更多。
江紫末陡然慌張起來,她想阻止他往下說,卻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只呆坐著。
在這樣空曠的山間里,望不到邊的黑暗,人顯得尤其微不足道,繁葉遮天,密不透風地將他們扣在其中,「沓沓」的腳步聲和他們的說話聲才飄到半空,就仿若被繁密的枝葉吸收去了,無法傳得更高更遠。
他的語調漸漸悲愴,並包含和*圖*書著深深的自責,「最後一次,我們帶他來這裏野營。就在這塊石頭的旁邊,他的帳篷扎在那裡,我坐在這塊石頭上,聽見他在裏面極憂心地問你:『我死了,你怎麼辦?』你回答說:你死了,我又怎麼活得下去?」
「還有多遠?」她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童自輝點頭,「你記得?」
狹窄的山路曲折而上,一眼望及的彎道並不是盡頭,如同綿長的人生,看得到的往往不是終點。
江紫末的心情依然未平靜,她伏在他的肩上,又急急地叮囑:「不要再說下去,就算以後你騙我,我也原諒你。」
約摸半小時,車開到了郊外的山脈下。童自輝沒有直行穿過隧洞,而是開上盤山公路。放下車窗,沁涼的山風撲面吹來,聞到清爽的氣息,精神彷彿一下振作了。
「你現在的銀行存款加上房產和廣告公司的股份,大約有三千萬的資產,都是准揚留給你的。」童自輝頓了頓,「包括我們曾經居住的260號。」
他的聲音溫和平靜,江紫末想到他總不至於對她動歹心,棄屍於此處,便順從地跟在他後面。
童自輝和圖書說著帶她走出林間,面前是一大片地勢平坦的綠地,野生地藤覆了厚厚的一層,儘管還有無名小花開放著,在蕭瑟的秋意中也顯得勢單力薄,楚楚可憐。頭頂再沒有樹木遮敝,深邃的天穹散布著人間燈火一般的暗星,幽幽暗暗的林地之間,溪水的潺潺之聲聽來綿而悠長。
她緊緊攥住他的衣角,然而已經晚了,內心有一波哀傷翻湧上來,鼻頭一陣發酸,莫名地就想流淚。她想要揮開這種激烈的情緒,只好伏到他的肩上,希望藉由他的幫助平靜下來。
很不可思議,他仍算是個陌生的人,然而她卻下意識地信任他,不問理由地與他在這黑暗恐怖的地方穿梭。
此時,月亮從雲層里鑽出,灑下的清輝落在路邊的闊葉木上,葉子背面泛著銀色的光芒。腳下的一叢叢的矮松里,偶爾響起唧唧的秋蟲聲。
「如果你記得起來,便知道我的父母從未在這個城市定居過,更不會有房產,」他說,「跟你那樣說,只是要隱瞞。」過了一會兒,他頹然發笑,「真是一念之差,把這些告訴你,以後我不知道以後要怎樣後悔。」
「紫https://m.hetubook.com.com末,無論你記不記得起,我依然不想自私,掙扎過後,我決定不對你隱瞞過去的事,」童自輝轉過臉來,語氣凄楚,「你愛紀准揚。」
江紫末突然驚恐又無助地望著他,「不要再跟我說這些。如果我一開始愛的不是你,那些事我不想知道。」
時間和方向這兩樣東西彷彿同時消失了,他們彷彿一直在原地踏步。她已然不記得走了多久的路,只知道在害怕的時候就握緊他的手。
「是你帶我來的,」童自輝與她並肩坐下,「以前並沒有今天來時的盤山公路,我們要從另一側翻山過來。初到這塊人間仙境的地方,你就站在那邊,」他指著一棵松樹,樹下野草蔥籠,「那天的天氣跟今天一樣晴朗,你穿著短裙,到了山裡冷得發抖,可是真的很漂亮。那時我才知道——性格如男孩子一般洒脫的你,明明曉得要爬山,卻穿著短裙——我立刻明白到你心裏有愛的人了。」
「當然記得,」江紫末熟悉地找到一塊平石,透過邊緣的樹木,隱約可以看到溪流,「小時候爸爸帶著我們來野炊過,知道這裏的人不多,一定和圖書是我帶你來的。」
這時的她彷彿已不是22歲的江紫末,去驕戒躁,老練沉穩。
「要開始步行了,」童自輝解開安全帶下車。
到此,童自輝已經覺得坦白與否並不那麼重要了。她會忘記過去那些事,難道不是她自己千方百計想要忘記的緣故么?
「可是,我還活著,活得好好的。」紫末愴然答道。
江紫末也跟著下車,站到山邊一塊平坦的大石旁。遙遙往山下看,是一個小碼頭,江中仍有漁船繁忙地穿梭,漁火明明滅滅,緩慢地朝江邊靠攏來,應是漁民歸家的時刻,靜靜地佇立著,彷彿有喁喁的語聲從風中飄來。
行駛了一大段平路后,車終於靠邊停了下來。
「居然是這裏,」江紫末嚷道。
「你不是說那是你父母的產業?」江紫末木然問。
他怎麼就沒有想過,准揚離開后的日子,最痛苦的是她,最想忘記那段經歷的也是她。
江紫末趴在窗沿往外看,被拋得遠遠的城市亮著燈火,灰色的塵霧籠罩在半空,城市宛若一顆寂然而璀璨的寶石,被置在一個巨大的玻璃器皿里,離得越遠,越顯得微渺。
童自輝望著頭頂的星光,彷彿那星光里有和圖書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在聽他說話。
「這次真的到了。」
江紫末沉默地聽著。
然而還看不到盡頭。
江紫末正要在大石上坐下歇息一會兒,享受山中的夜色。童自輝卻過來牽著她的手,不由分說,拉著她往森林里的小徑里走。
森林里大多是生長了多年的蒼松和圓柏,枝椏繁密,月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照到石板上,一陣風動,松枝颼颼作響。走近林子深處,四周都是望不盡的一片黑影,江紫末毛髮倒豎,十分不快地質問童自輝,「到底要去哪兒呀?」
儘管月色很好,路也不算難走,童自輝仍然一直握著她的手,自己走在前面,偶爾不察,被橫到路中間的枝椏刮疼,他盡量不聲張,並不露聲色地使她避開。走了一段路,月光卻漸漸淡了,已不能如開始那樣清晰視物,他摸出手機來,藉著手機幽幽的藍光照明。
童自輝原本只是不想枉做小人,把隱瞞她的事向她坦白,卻沒想到她這麼抗拒,便溫柔地攬著她的肩,不再言語。
不然,她怎麼就單單忘了那七年。
「就快到了。」
「快了。」
又這樣問了幾次,得不到真正的答案,江紫末也懶得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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