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5

童童撇了撇小嘴,不滿地說:「爸爸好過份,為了工作把我們丟下,讓媽媽一個人照顧我。」
他還是不在。
拖著沉重的腿走到童童的班級,教室的門已經鎖上了。頹然地靠著闌桿,眼前恍若閃過童童期待的臉,她替他整理好衣襟,吻了他的臉頰,「第一天上學,要好好地跟同學介紹自己,跟他們融洽地相處,把同學當成自己的兄弟姐妹,知道嗎?」
江紫末被丈夫驅逐回了娘家,臨行前,她狐疑地問了自輝:真的是因為工作?真的沒有被狐狸精迷上?
自輝曾說她執念太深,一定要改,否則誤人誤己。
她很清楚的知道,那是一種不敢面對的怯懦。至於是什麼原因導致從不拘泥的她會怯懦以對,想來無他,一定是積欠得太多,多得她已經不能平等地看待他。
「媽媽!」
她一跳而起,窗外已開始飄起雪花,隨手抓起一把傘,倉卒地衝出家門。到樓下,搶上了別人攔下的計程車,兵荒馬亂地一路趕到學校,險險準時地接到童童。
她轉過身,闌幹上的菊花吐著纖長的金絲,一粒又一粒眼淚接連滴進深褐色的花芯里,無聲的漾開,滲透消失。
兩個人突然變成一個人,除了想念,就是無所適從,和不知所措的迷茫。不知道周末該怎麼打發,不知道高興難過時該去跟誰說話,不知道空閑時應該做和-圖-書些什麼事。只是在突然之間,生活就陷入了一團混亂,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想做。不想去看電影,不想去逛街,不想妝扮……原來的喜歡的事都變得不喜歡,原來覺得美味的東西都變得淡而無味,原來所嚮往的一切都變得意興闌珊。
空蕩的走廊上,彷彿又聽到另一個冷漠的聲音響在耳邊,一個字一個字低沉而有力地警告她,「如果你今天不守承諾,讓童童失望,以後都不許你來接送他。」
於是,江紫末「歡天喜地」地帶走了另兩個閑雜人等。
回家的路上,童童一反往常的調皮,很認真地說:「媽媽,辛苦你了。」
江紫末又是一怔。童童並不是真的在生父親的氣,從某方面來理解,他是在心疼她。
他越完美,她越不安。寧願他冷漠得更久一點,她多作些努力,多付出一些,如此才能平衡,才能配上他,才能心安理得地當他的妻子。
如果愛情是必須為另一方犧牲的,那麼,她會犧牲得很快樂。
「我是說更早以前,就是媽媽住院以前。」
那一天下午,她自發獃中驚醒,童童快放學了。
有一個她必須正視,卻一直不敢正視的事實,她曾經深愛過另一個人,曾經很愚蠢地沒有珍惜他。
卻還是晚了,站在空寂的校園裡,已見不著半個學生。
從前,即使是一個人吃飯,和_圖_書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發獃,都知道他近在咫尺,知道他在她一抬眼就可以看得到的地方。
幸福是從那時感受到的,恐慌亦是從那時產生的。
江紫末偷偷把眼淚抹掉,才鬆開他,「等你長大再說。」
由此,她抗拒回憶,抗拒想起那個人。她一廂情願地希望他們的起點是從她剛醒來開始,那時他們才初相識,才首次見面。
江紫末想著,那時她也一定是像現在這樣,明知自己已陷入某種情緒之中,不能自救,而他,想必也幫不上什麼忙。
就如這次,為了使他亳無顧慮的工作。她願意接受分開,願意搬來母親家裡,願意擔起照顧兒子的重任。
這是不是代表,童童真正願意跟她親近了?願意像對待爸爸一樣地對待她了?
她回神,童童拽著她的衣袖,關切地望著她。
童童默默地搖了下頭。
「下這麼大的雪,你還要來接我,」童童小聲地說,「其實學校有接送的車,我很想自己坐車回家,可是爸爸說我年紀太小。媽媽,等我長大了一點了,就讓我自己坐車回家好不好?」
她隱隱記得有那麼個片斷,林之洋在旁邊喋喋不休地向客戶報告她的新計劃,承諾一定會修補以前那個失敗的案例。她頓時從寬大柔軟的椅子里驚跳而出,忙亂地收拾好桌上的文件,如同一陣旋風席捲出會議室hetubook•com•com,轉瞬間,已把張口結舌的同事和客戶扔在大廈的20樓。
他也不知道,他待她越溫柔,她越是惶恐,唯恐哪天有個比她好上百倍的女人出現,屆時她不敢搶,不敢爭,只一聲不吭地退讓成全。
她的內心帶著這樣一種堅決,將自己和童童的生活安排得妥妥貼貼。然而,分離之苦,在枯燥的日子里綿綿不盡,有如羽毛之梢刷過心臟,讓人奇癢難耐。
喜悅,又感到難捨。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童童的頭,嘴裏低喃道:「要改,一定要改。」
童童乖巧地點頭,回親了她,「媽媽,放學一定要來接我哦。跟爸爸一起。」
他從不曾遠離。
「我可管不著那麼多。誰養家誰閑著都沒關係。我是爸爸媽媽的孩子,應當由爸爸媽媽一起照顧的。」
他做不到。所以她的幸福永遠缺了一半。
是不敢。剛想起他那句警告時,她的心臟恐懼地收縮了一下。
然而,他的冷漠一旦收起,給她的便是那足以融冰化雪的溫暖。
「童童,媽媽是不是以前從沒有接送過你?」她突然問。
幸好還有童童。
自責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一把抱住童童,低聲說道:「傻童童,媽媽哪裡辛苦了?」
她太了解自己對感情的依賴性,父親離開她與母親八年,她足足恨了他八年。半夜裡會哭醒,因為夢見他回來了,和-圖-書仍是一家三口平凡而幸福地過活;醒來后,他仍在另一個家,關懷著另一個孩子。父親曾經對她說:爸爸永遠愛你,告訴我,怎樣你才能覺得幸福?她冷漠地回答:除非你回家。
「不可以這樣說爸爸,」江紫末柔聲說道,「爸爸要賺錢養家,媽媽沒有工作,理所當然地是要照顧你。」
現在,她依然在六點時就開始數著時間,六點半端菜上桌,桌上至少有三個以上他愛吃的菜。
吃完飯,照舊沏一壺茶,烤一兩樣小點心,香味四處飄散。
只是在突然之間,變得不想笑,不想哭,不想說話……所有感知和情緒都沒有了,痴痴傻傻,成天成天地坐在一處發獃。
她也知道,現在她的內心變得很卑微。所以總想為他做些事,藉此來消除她內心的卑微。可是,她卻始終一無事處,享受他給她的溫柔體貼的照顧。
相處的朝夕一一閃過眼前。剛醒過來時,英俊逼人的他站在病床前,「自我介紹」是她的丈夫。卻對她極之冷漠,冷漠中又不經間地流露出對她的抱怨,那抱怨不決絕,不徹底,甚至一時不察,竟允許自己關心起她來。
「不是啊,你不是一直都在接我送我?」
他卻不在。
憐惜地摸摸他的臉,這孩子的個性如他父親一樣,只要對他稍稍關心,他便會感激。
那時的她怎麼就那麼笨啊?他會那樣警告自己,https://m.hetubook•com•com其實是要引起她的重視,並不是真的不許她接送,她竟然就傻到從此不敢再接送童童。
因為,他也不能讓那個人活過來。
自輝斜睨她一眼,撇撇唇說:狐狸精迷得到我,哪還有你的份兒?
這種感覺很熟悉,好像曾經有過,不痛不癢,不悲不傷,被一種茫然無望的心情淹沒,日子彷彿一下子灰暗得沒有盡頭。
目送他的車駛離,透過車窗,隱隱能看到他的側影,沒來由的,她的心頭一陣悸動。
但她記起了一些事。並不若她最初的猜想——她與他因相愛而結婚生子。
她竭力說服自己,一切還是如從前一樣,就當他下班后就躲進書房工作,她必須要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購物,甚至是一個人發獃……可是,既然他在書房,為什麼心還空洞得沒有著落?
這樣,算不算是她為他分了憂?
寧願是那樣,假如恢復記憶的代價是回到車禍前,她寧願獨自吞噬那些痛苦的回憶,她可以在他面前佯裝失憶,讓他相信,一直一直,她都只愛他。
她真的可以,只要他別再次提出離婚。
她怔怔地看著兒子,稚氣的臉上流露出不符年紀的成熟。這一瞬間,又是一種熟悉的情緒衝撞著心口,既心酸又愧疚。她問自己,是這樣么?以前是不是也因為自己陷入無法自拔的情緒之中,而疏忽了童童。
唉,原來自己以前那麼不爭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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