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3

她站在他的身側,看到他的側臉有一道濕亮的淚光。
風停,樹止,夏蟬不鳴,一再盤橫在她耳中的只有童童的喊聲。
其實,那時她也只會看著父子倆傻笑。
她突然想起了那一雙熟悉的眼睛,對她溫柔,對她悲憫,並輕輕地在耳邊問她:一生的陪伴,如何?
短短半個月,他每日吸著乳汁,長了許多肉,奇迹般地把皮膚撐開來,光光滑滑,白白胖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開始好奇地張望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僅僅是在這很短的時間里,在離得不遠的地方,紫末還未掛斷電話,她一生當中最可怕的事發生了。
她去了咖啡館,站在曾經淮揚努力工作的地方,機械地捏起拳頭,一下又一下地捶著自己的胸口。她用很多很多的酒把自己的神經灌得麻痹,又清醒過來,覺得自己應該受到懲罰。
當父親的從不盼望兒子長大後有出息,卻在他還未懂事時就灌輸一些浪漫得不可救藥的思想。童童只有兩歲,抱著父親的大腿,安靜地聽父親說:兒子啊,快點長大了好去披荊斬棘。
他用稚嫩的聲音問:做什麼?
然而,她能找到這世上最富有的人,卻找不到一個可以還給她那一兩分鐘的人。
她的孩子,才玩那麼一會兒,鮮血卻已經染紅了他的衣服。
等了很久的童童又站起來,拍掉沾在衣服上的草葉,小聲說,「媽媽,我去那邊玩一會兒和*圖*書。」
車子正急速地歪向路邊那片漆黑的綠化林,路燈被拋在車后很遠,閃閃爍爍,彷彿一雙眼睛很溫柔很悲憫地注視著她。
她的心臟猛地一陣抽搐,有隱痛自胸口擴散開來,密密麻麻的圍著每個神經,耳邊反覆著他的聲音:一生的陪伴,一生的陪伴……
自輝成天歡喜得不知怎麼才好,抱著小嬰兒的他,笨拙得只會反覆說:童童,爸爸的心頭肉。
那個曾經抹去她的眼淚,在夜裡低語著,「不要害怕,還有我陪著你的人。
她捂著聽筒點頭,又叮囑道,「不要走太遠,我接完電話就來。」
她的童童,自輝的心頭肉,如今還沒有長大,今天卻渾身沾滿鮮血,靜靜地躺在醫院里,也許——也許他會失去呼吸,小身體變得僵硬冷靜,被裝進黑漆漆的木盒子里。
她無暇去深想那是不是童童的血,跨出雙腿,身體便直直地落入水中。
追到醫院時,手術室門已緊閉,指示燈亮著。自輝就那樣濕淋淋地坐到地上,頭往下死垂著,攤在膝上的手不住顫抖著。
她軟而無力的雙腿跌回了地上,抱住自輝的腿,卻猛然被踹開來,她看著自輝抱著童童急風似的跑開的背影,沒有感到羞辱,隻眼睜睜地看著,看著童童離她越來越遠,她的眼睛是乾澀的,沒有眼淚。
童童從手術室里出來,破裂的動脈血管已進行m.hetubook.com.com過修補,然而雙眼還沒能睜開,更沒有脫離危險。醫生也不確定他能不能活,活過來後會不會落下終生殘疾。
父親拔起偉岸的身軀,拍著圓圓的小腦袋說:救回你的公主啊。
她只需要那短短一兩分鐘,掛斷林之洋的電話,繼續聽童童說話,他便不會到那裡去。
他是那個七年來日日夜夜陪伴在身畔的人啊。
她安心了,任湖水沒頂,任身體往湖底沉去。
失控的車身迅速在空無一人的道路上偏離,如汪洋上被暴雨襲卷的船隻,搖搖欲墜,她的心卻沒有一絲的顫抖,臉上無悲無喜,很平靜的,平靜地等待未來的時間漠然走過。
她走開了,眼裡仍然沒有淚水,只是身體不住地哆嗦,掏車鑰匙的手在哆嗦,握住方向盤時仍停止不了哆嗦,哆嗦著踩下油門。橫衝出醫院時,她忽然回過頭,往後看去,意識中彷彿有什麼東西被她丟失在醫院了,卻想不起來。她轉過頭,目光投入車窗前那一片五彩十色的夜景中,有賣花的小販,有親呢的情侶,有牽著孩子的年輕父母,她終於想起了她丟了什麼——她,江紫末,在一天之內失去了一切。
離她不遠處,自輝抱著奄奄一息的童童,他那樣柔弱地依偎在父親胸口,稚嫩的小腿上有一處血肉翻裂的傷口,血流如注,潔白的衣服染了一大片觸目驚心的血跡。方才他還附在https://m.hetubook.com.com耳邊跟她說,「媽媽你來接我放學嘛。」軟軟的聲調,扯著她的衣角,那樣的活蹦亂跳。
許久,她的身體才開始顫抖起來,連嘴唇都在劇烈地抖動著。
那是她經歷了一夜的陣痛,拚死也要讓他誕生在這世上的孩子,那時,皺巴巴的他彷彿還沒有她的手掌大,稚嫩的皮膚只有薄薄的一層,她只敢心惴惴地注視他,膽小得不敢用手去觸碰,不敢碰觸這個屬於他的神聖的小生命。
她回到車上,把車開到一條無人少車的道路上,油門一踩到底,耳邊的狂風像是誰在怒吼,吼叫著要她去死。
一股重力將她彈開來,安全氣囊自動開啟,但她已經意識不到這些,短暫的空白后,她緩緩睜開眼睛,是望不見底的黑暗,方才那一陣眩暈的顛倒過後,仿若從山崖墜落,如今落到一個漆黑的不透光的黑洞里。
如果是這樣,孩子,媽媽不會讓你孤單一人,媽媽陪你一起。
時間為什麼要走到今天?她問,為什麼不是永遠達不到或者跳轉過今天?
她望著那一片幽漆的樹林,彷彿有鈍器砸到她的胸口,猛然間瞪圓眼睛,真的要就此結束了?真的能捨得丟下他?
那是一種萬念俱灰的聲音。
他還趁著爸爸不在,出賣爸爸每天下課跟女老師說話的消息。
她是被圍觀的居民就上來的,才剛剛被平放在地上,就猛地睜開眼來,四處找尋童童的www•hetubook•com.com影子。
寂靜的夜空響起輪胎摩擦過地面的聲音,車尾猛地甩向人行道的水泥台階,車身翻了過來,斜斜地滑向樹林子里,才停了下來。
童童開始長牙齒了,癢得不舒服,把胖胖的小手喂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啃著,自輝卻如臨大敵地守在一旁,硬將他的胖手解救出來,小傢伙卻不知感激地大哭起來,哄也哄不住,死笨的父親慌忙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送到他的小嘴裏。
當陽光穿透繁密的葉片,在她身上灑下光斑,一陣濕熱的風刮過來,天地間仍那麼平靜,但在她像電影里的慢鏡頭那樣轉過身時,整個世界彷彿都凝固住了。
一生的陪伴,到此終了。
她忽然瘋了一般的笑了起來,笑著,乾枯的眼睛竟然有了淚水,她沒用手抹去,任淚水流淌在臉上,,視線漸漸模糊,前方的燈光暈染開了,原本極暗的燈光卻似近在咫尺,光芒刺目。
她很不高興,認為他搶了她原本該對兒子說的話。
「走吧,你再待在這裏,我怕我忍不住掐死你。」
狹小的車廂仿若那晚逼人的電話亭,外面鋪天蓋地的大雪,他在裏面溫柔地搓著她凍得僵硬的手指頭。
碎酒瓶還在原處,她無暇去想是哪個天打雷劈的醉鬼將碎酒瓶倒插在草地里,僅是目及到透明的鋒刃和瓶身上塗滿的鮮血便已經叫她手腳發軟,而湖邊的水泥上一道鮮紅的血跡更是短促而驚心。
前方的視線已經徹底被和-圖-書淚水隔絕,她的眼前只有童童慘白的臉,微弱的氣息,一動不動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
直到童童出來,他都沒有抬起頭,而他的手,也一刻都沒有停止過顫抖。
明明是那麼近的距離啊,童童就在她眼前掙扎,她卻如何也接近不了,彷彿水底有一隻無形的手拽著她的腳下沉,她拼了命,瘋了似的在水中揮動手,卻仍是過不去,隻眼睜睜地看著童童在掙扎,只絕望地聽著他的叫聲,只無助地下沉,水沒過了下巴,沒過了嘴,沒過了鼻樑,將要沒過她驚恐睜大的眼時,一個熟悉的身影躍入水中。
她瘋一般的跪爬過去,抓著自輝的褲管,勉強站起來,童童已合上了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方才,他的眼裡還有她的倒影,「爸爸不在,媽媽,帶我去玩一會兒好不好?」
他們原本是個幸福的家庭。
自輝彷彿這時才能看得見周圍的事物,卻仍然沒有看她,眼睛只專註地看著病房的門,發出沙啞的聲音,「到此為止了,江紫末,你不配做一個母親!」
到湖邊幾十米的距離,彷彿是跑到了她一生的盡頭。
他只是要離開她去玩一會兒啊,她也過來了,為什麼卻沒有像開始那樣好好的?為什麼不能再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她?為什麼再不能張嘴說那麼有趣的一些事?為什麼?
真捨得下?
她輕輕地閉上眼,鬆開方向盤。
他方才還拍掉粘在身上的草葉,「媽媽,我去那邊玩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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