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2

童童的精神彷彿又恢復了一點,他忽然抬起小手,緊張的摸摸兩邊臉頰,才稍微放心,又天真地問自輝,」爸爸,你看我腮邊長出鰓沒有?
紫末聽得心裏一緊,擔心小妻子借不著她的東西就謀划著借她的老公,連忙把東西雙手奉上,沒著良心把她那好吃懶做還大男人主義的丈夫瞎捧上天去。
紫末丟開手中的小說,伸了個懶腰,問童童,「跟不跟清瑜阿姨去?」
他在水中睜開了眼睛,透過清澈的水望見了蕩漾的池底,腿泡在水中,舊傷已經不再痛了,然而尖銳的鋒刃刺進小腿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小小的心臟恐懼的緊縮,彷彿又覺得滾熱的血從自己身體里流淌到地上,他驚慌害怕的看著那一灘鮮血,失重地往後跌去,平日靜靜的湖水忽然像長大了的嘴巴盡身將他吞沒,他被水包圍,睜眼所見的是被血染紅的湖水。
她不分辨自己並不知道童童下水來了,認他罵著,或者,此時給她一個耳光,她還會感激。
紫末仰起一張茫然的臉,只覺得這位芳鄰簡直天真的可憎,半響,抬手指著門的方向說,「求你先滾開一會兒,行嗎?」
「媽媽呢?」
她有點難過,有點無奈,她的身邊總不會缺少女人。
——不可以說。童童在心裏堅定了又堅定,才對紫末搖搖頭,「沒什麼事。」又小心地回頭瞥了眼池水,抿起唇,似鼓起了勇氣地問,「水冷嗎?」
紫末觀察了以後,確實如此,他們平常不開伙,一到開火的時候就來家裡借。紫末開始學著拒絕,但小妻子總是委屈地撇著嘴說,「姐姐運氣真好,姐夫英俊又勤快,我家那位從不進超級市場……」
童童那天穿著一件潔白的麻料T-shirt,左胸口有一個黑色的徽章,下半身同樣是透氣布料剪裁成的短褲。
童童的臉漲紅,瞪著趴在池邊的王清瑜,「誰怕?」
他又開始說一些有趣的事,紫末也仍舊微笑地聽著,平時只要自輝在,童童就只對他講這些事,完全把她這個媽媽給忽略了,難得自輝不在,最好他去跟那個女老師約會,天天不在,不來對她管頭管尾,她再不用怕他,就可以獨霸童童。
「什麼?怕水?」剛從水底浮出來的王清瑜推高潛水鏡,對童童嘖嘖地搖頭,「男人怕水,丟臉哦!要是小女朋友落水,你怎麼救她啊?」
旁觀已久的王清瑜此時才挨過來,推了推驚魂未定的紫末,關切地問,「紫末姐,沒事吧?」
童童虛弱的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緩緩轉過臉來,小嘴動了好幾下,才發出細微的聲音,「爸爸,是我自己要下去的。我以為只有下去了,媽媽就不會傷心的躲起來了。https://m.hetubook.com.com
每到這時,自輝就借口走開,去修馬桶換燈泡。不久,家裡的燈泡全變成了節能型的。
她遲鈍地抬起頭,映入眼裡臉孔繃緊的自輝,渾身濕淋淋的,懷裡緊抱著虛弱的童童。
童童很有興緻地跟她說學校的事情,「老師講課講忘記了,沒揭茶蓋就用嘴去喝。」
童童彷彿害怕她不答應,神秘地爬到她身邊,湊到她耳朵邊上說,「我們的數學老師每天放學后都跟爸爸說好久的話。」
江紫末帶上了泳衣和毛巾,在冰箱上貼了留言給自輝,便被王清瑜急吼吼地拖到了社區的室內恆溫游泳池。
他快死了——也許就是大人所說的死——他的身體往水底深處往下墜,已分不清此時是去年還是今年——也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像媽媽那時一樣,靜靜地睡著,沒有人可以叫醒他。
童童已經被父親抱著離開很久了,他的聲音彷彿還留在她耳畔,「媽媽,媽媽,帶我去玩好不好?好不好?」
「同學不相信學校對面那個大電子屏幕的廣告是你做的。」
王清瑜慌忙抬起胳膊,聞了聞兩邊腋下,撅著嘴說,「是香奈兒的新品,男人最喜歡的味道,你的鼻子有問題,再聞聞看——」又湊上去。
然而身體卻越發地虛弱,他睜眼望著湖底,平坦的池底彷彿長成一塊白碑來,碑後有一個長方形平平整整的坑,他知道,那是人死後要去的地方。
像那時一樣,她閉緊了嘴,一聲不吭地等待著懲罰。但是,沒有人來懲罰她。
八月的日頭彷彿能烤化大地上的一切,他們一走到太陽底下就開始東躲西藏,好容易才到湖邊的綠茵地找到一棵庇蔭的大樹,湖面上潮濕的小風吹拂到岸上,使他們能享受到一抹稀罕的涼爽。
濕淋淋的走近童童,拉起一條毛巾裹身,才帶著童童坐到躺椅上問,「為什麼怕水?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媽媽?」
彷彿是一種直覺,江紫末抬起臉望見池水中央撲騰的水花時,便已經本能往裡拚命地游去,胸口有一種喊叫不出來的恐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正在緩慢地剝離,那樣的惶恐讓她忽視了身體里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仰起純真的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她的側影,她推開了筆記本,揉了揉從早上就一直跳動的眼皮,笑著商量,「爸爸不在,我們只在樓下玩一會兒,行嗎?」
紫末含著眼淚拚命點頭。
童童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還好沒變成魚。」
「為什麼?你們的老師這麼關心你嗎?」
她一直面帶微笑地聽著,不敢插嘴,害怕她一說話就打斷了他,就不再繼續往下說了,可是聽m.hetubook.com.com到這個,她忍不住擔心地問,「啊,那怎麼辦啦?」
江紫末一家人總是很忙,一家之主忙著賺錢養家糊口,童童忙著上學欺負同學,紫末忙著雨天做家務晴天曬被褥,中午給自輝送飯的人換成了小惠,所以小惠也很忙。要說閑的人,也就是江美韻了,大家一忙起來,他就無用武之地,只好去小區的老年活動中心打牌,輸了幾十塊錢就打電話聯繫女兒女婿念叨。自輝總是很豪爽地跟岳母說,放手去玩,我贊助賭資。江美韻滿意地去了,然而一輸了錢,還是要回來嘮叨。
紫末沒有答她,她又小心地看自輝離開的方向,激昂憤慨地說,「切!就那麼點兒事,童童又沒有危險,他那麼大聲罵你幹什麼?」
童童高興得跳起來,她心裏卻越發堵了,臉陰沉沉的,賭氣般的抓住童童的手說,「爸爸要是想拋棄我們,跟你們的女老師結婚,你就跟媽媽走得遠遠的,好不好?」
氣頭上的自輝一愣,忽然想起那時他脫險后也這樣問過,心頭一時間酸得發疼,用力地搖搖頭,「你還是童童。」
他問:說了會怎麼樣?
她氣悶地想著,隨手扔在草叢裡的手機卻響了,是林之洋打來的。原本她今天該回公司工作,自輝說他也有事情,便留她在家守著童童。
他想叫爸爸媽媽來救他,卻忽然記起曾經就是因為張開嘴,水灌了進來,塞得胸腹要爆炸開來,那樣形同奪命的窒息感讓他絕望的在水中哭泣——逃離不開這片汪洋,卻更加渴望能爬到乾枯的岸邊大口地呼吸。
「不怕就下來啊!」王清瑜朝他伸出手,童童如受驚的小動物,猛地又退一步。
人們也還穿著厚實的羊毛衫,只是外套變薄了,社區里的茶樓和咖啡館的生意又火爆起來,靠著落地窗的沙發坐著,閑度一個周末的下午。
他閉緊嘴巴,努力讓自己屏息的時間變得更長一些,如果這時變成一條魚就好了,他奢想著手足開始在水中猛烈地掙扎。他要離開這片水,要回到爸爸媽媽的懷抱里。
王清瑜根本不睬,仍舊追著童童,「他今天不答應陪我,我就一直鬧他。」
童童望著深沉的池水,面有懼色地退了一步,「我不想游。」
直至人都走光了,空寂的池邊只剩她一人落魄的跪坐著,深藍色鏤空的穹頂亮著燈,像天幕里閃爍的星光,而她如同曠野裏面無表情的泥塑,蒼白的光暈籠罩著她的頭頂,眼裡的淚和身體的水珠被風乾了,緊繃著,一觸就要破裂開來。
這千鈞一髮間,有一個身影比她更快躍進水中,撲向白色的水花,彷彿是經過了我漫長的歲月一般,小小的身體終於被托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水面。
自輝瞥了一眼紫末。似欲言又止地嘆息,有些話不能說出口,不能將已到手的幸福毀於一旦,然而心裏餘悸未平,他再分不出半點心神來安撫她,靜默良久,抱著童童大步離開。
紫末從他臉上看到了強撐的鎮定,她想,要是其他的小孩子,這時應該早就掉頭逃開了,不應該是這樣啊!婆婆擅長游泳,零下的溫度也能在冰冷的水中游戈自如,她不完整的記憶中,童童很早就被泡在水裡玩了。但是,此刻他是真的很害怕!
童童一愣,立即想起那晚爸爸跟他說的話:不可以對媽媽說。
爸爸曾經問他:恨不恨媽媽?」
她偏愛給兒子買淺淺顏色的衣服,能襯得他如同一個英俊的小小王子。
童童想也不想就搖頭,紫末便對王清瑜攤攤手。
「班上有個壞男生,總是去掀女生的裙子,女生都穿褲子了。」
此時,她才遲鈍地說,「哦,我想起來了,你說過你的數學老師是女的。」
真正春暖花開時,鄰居悄然換了主人。聽說是原來的一家人移民了,變賣了這棟房子,新的主人是一對新婚小夫妻,吃祖產的,為人熱情豪爽,卻是不會過日子的那種。搬來時紫末他們並不知道,過不久,就熟絡了起來。
爸爸說,媽媽如果記起那件事,會傷心地躲起來。
這個月,連下了幾日的春雨,小區湖邊的樹丫間爬滿毛茸茸的嫩芽,在綿綿的雨中瑟縮,不肯張開脆弱的葉片。潮水快漲齊堤岸,天一晴朗,滿滿蕩蕩的污濁湖水死沉沉的,需沉澱個好幾天,那碧藍的湖景才能重見天日。
只是一瞬間,紫末想起他一向都不泡熱水浴的事,不確定地問,「你怕水?」
童童猛然扭開臉,掩鼻說道,「阿姨,你身上的味道好難聞。」
起初紫末很豪爽地借出自己的東西,時間一長,童自輝很不耐煩地對紫末說,「他們分明就是懶,我左拎一桶油右扛一袋米回來容易嗎?」
彷彿是暴洪沖開了岌岌可危的堤壩,紫末的心被這微弱稚嫩的聲音擊得粉碎,一串串眼淚滾出來,她咬緊了唇,渾身發抖。
她突然忘了自己在水中,四肢癱軟下來,被王清瑜一把抓住,帶到池邊。
童童最終屈服了,跳到沙發上,伸直手臂一擋,「別再追了,我去。」見王清瑜露出得逞的笑,他又小老頭似的嘆氣,「愛化妝的女人果然最麻煩!」
自她接起電話開始,林之洋那個變態就羅嗦個沒完,但也確實是有緊要的事情要解決,她只能凝聚心神,耐心地對答。
一定有什麼事——紫末捧著混亂的腦袋,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被她忘記了?
「嗯,明天一定去。」她一口答應,假和圖書如他是因為每天跟那個女老師見面,才不許她去接童童下課,她不會原諒他。
自輝贊助岳母賭資,紫末自然也要孝敬公婆。童仕昭想起了哪本遺失的書,叮囑紫末去找,找到萬事大吉,找不到要悵然若失好幾天。林艾馨網購了一段時間也膩了,最近又開始跟一幫太太們上美容院,道東家說西家,說得不盡興時就電話紫末。於是紫末一聽著,她遠在千里之外,卻對張家李家的婚喪嫁娶瞭若指掌,次數一多,也八卦了起來,回頭還對自輝說;那個張是跟你一起長大的吧,前幾天相親了,說對方條件好不錯,就是背有些駝……
煩歸煩,小夫妻為人還算不錯,對童童尤其好,周末往往就帶了童童出去,為了討童童歡心,買吃的給玩的絕不吝嗇,童童也喜歡他們,自輝和紫末才不得已,依舊委屈地維持著良好的鄰里關係。
王清瑜不依不饒地追上去,紫末笑夠了,上前拉開清瑜,「別鬧他了,這傢伙最討厭香水。」
自輝眨去奪眶的濕意,充滿了憐愛地說,「童童就是變成魚,爸爸也認得出來。」
童童捏緊鼻子,寧死不從,小手推攘著他,拔起小身體就逃,「不要不要,臭死了——」
「那我去。」說著,他逞強地往池邊走,邊走邊做深呼吸。
「為什麼?你明明就愛泡溫泉。」紫末很懷疑,從童童的神色看出確實如此,又伸出手來,「下來吧,不要怕,媽媽會保護你。」
自輝從來不放心她單獨帶著童童,去哪裡一定要有他陪著才行。那天他臨時要回公司,囑咐了又囑咐,不能帶童童出門。
鄰居的麻煩絕不至於此。某些夜晚,紫末和自輝正要上床睡覺,溫存一下什麼的,突然有人「砰砰」擂門,一開門,鄰居的小妻子披頭散髮地衝進來,眼睛腫得像核桃,紫末還沒開始安慰,門又「砰砰」如雷轟鳴,小丈夫跟著沖了進來,兩人在童家客廳繼續吵,情緒激烈時還扭打起來。自輝和紫末一人拉一個,勸得雙方都冷靜下來,已是半夜。第二日,小夫妻照舊親呢無間,對門的老夫老妻卻掛著一雙熊貓眼。
他偷偷下床,溜到媽媽的病房,把門推開一條縫,看見了媽媽躺在床上沉睡不醒的樣子。
童童終於很放心地把頭依偎進父親寬闊的胸膛休息。
遠遠地,她看著童童,小小的身影,獃獃地站立在池邊,並不知道他剛剛為她擔心,只知道剛才他走向池邊時,她的心突然一陣鈍痛,逼迫著她跳入水中,分散那種可怖的疼痛。
「你什麼時候去接我放學,他們看到你就會信了。」
這個認識讓紫末的眉頭狠狠一皺,踩著階梯一步一步上去,並轉過頭,嚴厲地對王清瑜說,「別再和圖書逗他了。」
她馬上就答應好,隨即又隱隱擔憂著自輝。
「不冷」
王清瑜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摟著童童就開始嬌嗔,「去嘛去嘛,扮阿姨的小男友。」說著嘴就湊到童童夫人臉上去吃豆腐。
紫末立刻冒出頭來,抹了把臉朝他微笑。童童也釋然地笑了,摸了摸被濺濕的臉,留在臉上的不只是水珠,也有剛剛滑落的淚珠——那一剎那,竟然把他嚇哭了。
「不要去了。」紫末不知道為什麼心裏很不安,一把拉住他說,「你就在上面待著,一會兒咱們一起回家。」
她痴楞地盯著鋪著防滑磚的地面,還未喘息,頭頂響起一陣暴怒的斥罵聲,「你他媽的真是個瘋女人!」
他不要媽媽傷心,更不要媽媽躲起來。很早他就知道,他在醫院時,媽媽也在醫院,比他病得還嚴重,醫生跟爸爸的交談他都聽見了,媽媽可能永遠都不能再醒過來,永遠不能再跟他們說話。
童童答應了,一同乘電梯,他偷偷地將小手塞進她的手心裏,她的心頭暖融融甜膩膩的,彷彿一顆陽光底下緩緩融化的太妃糖。
說完,站在池邊,一個縱身躍入池中,掀起巨大的水花,水滴濺到童童身上,他緊張地望著逐漸恢復平靜的水面,好一會兒看不到紫末,忽然激動地扯開嗓子大喊,「媽媽!」
爸爸想了很久,才不確定地說:「或許,最嚴重的會失去她。」
王清瑜愣了愣,霍地站起身,憤憤地換衣離開。
她獨自沉思,並沒有注意到一直站在水邊的童童經過剛剛的一剎那,已經下定了決心,一步步勇敢地朝水邊邁出步子,小腳沒入池水中,踏著階梯往下,水漸漸地沒到了腰身,他才伸開手臂,往紫末的方向游過去。
去時游泳的人不多,清澈的池子水平如鏡,紫末換了泳衣便下去遊了一圈,王清瑜也不落後,跟著也如一尾靈巧的魚躍入池中。稍稍有些累了,紫末才趴在池邊,疑惑地望著童童,「怎麼不下來?我教過你游泳的吧?」
童童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角,「媽媽,你去接我放學嘛,好不好?」
「好。」童童隨口答應著,大概他從未想過要跟媽媽走得遠遠的,也不認為爸爸會任由他們走得遠遠的,所以心裏只為著明天媽媽終於要去接他放學而興奮著。
他從來就沒有恨過,雖然他年紀小,但是他知道那不是媽媽的錯。
小妻子一天到晚總來串門,用甜美的聲音對紫末說:紫末姐,我就醬油沒了……或者是,菜已經下鍋,我忘了買米……
又一個周末,自輝有事去了公司,小惠也去了江美韻那邊幫忙大掃除,家裡只有紫末與童童。鄰居的小妻子來敲門,約紫末去游泳。
「才不,她有次還要請我跟爸爸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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