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擰眉思索了片刻，說道：「早前公主跟我說了，希望我能卸去軍職，回朝作官。」
「何不說來聽聽？」
小女兒滿月了，薛紹固然是高興。但他從來就不會因為高興而得意忘形，更沒有招搖顯擺的習慣。按他自己的意思，就是把自家兄弟和關係要好的同僚袍澤們請來飲宴一番，私下熱鬧慶賀一下便已是極好。但武則天只用一句「皇族無私事，皇族無小事」就把主意定下來了。
「不瞞仙姑，確有煩心之事。」
「玄雲子……做得一手好說客。」薛紹起了身來，看著點起了油燈的那一扇窗，不禁自語道，「你究竟是站在武則天那一邊，還是站在我這一邊的呢？」
「公子心中不用猜了，太后是跟我說過類似的話。」玄雲子很是坦然的微微一笑，「我相信，這是她老人家的肺腑之言。」
薛紹不禁咧了咧牙，「你還真敢說。」
「想必，公主轉達的該是太后的意思？」玄雲子道。
「你說呢？」
在這種事情上，薛紹沒理由和她爭個高下於是同意照辦。與此同時，薛紹心裏也很是清楚老太太此舉的深意——之前嫡長子薛麒玉滿月，都未嘗如此興師動眾。現在為一女兒慶生卻盡極周章之能事，顯然是別有安排。
玄雲子微然一笑，「太后確是此意。但具體將會如何，貧道不知。貧道畢竟是個方外之人，並不太懂軍國之事。」
「然而，太后的意志恐怕不容改變。」玄雲子馬上又潑了薛紹一頭冷水，再又補充道，「或許，這並非只是她的一己之意，而是現在大唐和_圖_書的朝廷所亟需。」
「那是因為，公子的戎武生涯，還有未竟之志。」玄雲子說道。
光是這兩個迎賓的「門子」，就已經足以驚艷長安。
「是的。太后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你的軍事才能，估計滿朝文武也都沒人懷疑。但是大家都只看到過你的一戰之能，也就是為將之才。卻還從來沒有看到過你的籌謀軍國之能，也就是為帥之才。」玄雲子說道，「揚州平叛，公子雖未親至但兵馬將帥全由公子遴選點派，用人無不得法，以至那一場震蕩江南半壁江山的叛亂旬月就被平定。河北危機，其實遠勝於揚州之禍。因為李敬業等輩不過烏合之眾終究難成大事。然而程務挺卻是威震天下的沙場猛虎。這一把曾經無往不利的國之利刃一旦轉頭刺向自己人，遠比十場揚州叛亂都還要更加致命。然而，公子未動一刀一劍就將這一場危機化為烏有，順手還用一封書信退去了阿史德元珍的二十萬犯邊之寇。太后親口親言，『凡此三役，雖古之名帥或藥師再世，也不過如此！』」
薛紹不禁笑了，為什麼我偏就會喜歡她這種明明很不禮貌，卻又深得我心的單刀直入呢？
薛紹回頭一看，玄雲子正站在窗戶後面露出半個身子，微笑。
——知己！！
「事在人為。」玄雲子輕聲道，「一個將要快速奔跑和高高躍起的人，勢必先會矮下身段，蹲伏蓄力。公子，又何必爭於一時呢？」
玄雲子沒有說，只是微然一笑。
喜氣洋洋，熱鬧歡騰。
「出將入相，煊赫無極。」玄和*圖*書雲子輕聲說了這八個字。
夜色已然瀰漫。
薛紹沉默。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激動的叫出「知我者仙姑也」這句文皺皺又煞風景的廢話。
「腹中酒食難消，我便隨意走動走動。」薛紹笑了一笑，說道，「相請不如偶遇，仙姑可否稍移貴步，到花廳一敘？」
薛紹不禁大感驚奇，一個雲遊四海心在方外的道姑居然談起了朝政？
薛紹深吸了一口氣長長的吁出，點了點頭。
……轉瞬間，薛紹腦海里突然就想了很多。或許是酒的作用，讓他的思緒比平常更加活躍，更加會想到一些平常不怎麼會去想的事情。
薛紹頓時感覺心中有道靈犀飛閃而過，眼睛睜大，看向玄雲子。
薛紹呵呵的笑了一聲，說道：「我就打個比方吧！——如果我把仙姑在終南山上的玄雲觀一把火燒個乾淨，連經書籍藏和你的衣冠拂塵全都一點不剩，老道姑小道姑也全都賣去為奴。事罷之後我送你黃金萬兩和爵位田土，讓你去做個富甲一方的鄉野豪強。你願意嗎？」
「字字誅心，句句犯忌。」玄雲子微然一笑，繼續道，「公子從大唐開國時開始曆數，我朝的軍隊哪時哪代沒有一個出類拔萃領袖群倫的至高統帥？武德出秦王，貞觀有藥師，永徽數茂公，茂公傳聞喜。然而令師裴聞喜一去，我大唐的軍隊已然群龍無首。這絕對不是太后願意看到的；同時，這也是大唐的一個莫大危機。揚州叛亂居然會用到李孝逸這種不會打仗的人去挂帥，程務挺一介邊帥敢在河北製造軍國危機，這都和-圖-書
是『群龍無首』所帶來的惡果。」
薛紹頓時哂笑了一聲，我有這麼牛逼？……原來玄雲子也會拍馬屁啊，而且功力不弱！
「奇怪，我來這幹什麼？」薛紹左右四下看了看，沒人。
「何以見得？」於是薛紹很想聽一下，她這位世外高人對於國事有何獨特的見解。
看到她這一抹微笑，薛紹心裏莫名的輕鬆了許多。不必言傳便可意會，這便是默契。
「貧道告辭。」玄雲子起身，就這樣飄然而去了。
玄雲子微然一笑輕輕放下窗棱，「待我焚香。」
正要轉身回走，薛紹聽到一記窗棱支開的聲響，然後就是一個動聽的女聲，「駙馬既然來了，卻又急著要走？」
最先趕來的當然是薛紹的兄長和弟弟兩家人，還有汾陰薛族的族人們。外賓只是道賀，他們提前趕來也好給東家幫一把手。雖說太平公主府里不缺人手，但是這樣的宴會堪比國宴，很多事情不是那些下人能夠打理明白的。
「喜氣盈門，駙馬卻面帶愁雲，卻為何故？」玄雲子幾乎沒有說一句多餘的閑話，直接就問道。
比如薛紹的弟弟薛緒，就和「買褚得薛不失其節」的大才子薛稷，一同擔任了迎賓的重職。薛稷長於書法繪畫，薛緒出口成章獨領風騷。兩人既是年齡相仿的同族兄弟又是同窗密友，還是目前國子監內比肩齊飛最為著名的兩大才子，是汾陰薛族這一輩當中的治學翹楚，看勢兩人都有可能接過薛元超留下的「天下文宗」的這面大旗。
府里熱鬧忙作一團，薛紹這個家主反道是落了個清閑無事。在和_圖_書與家人歡聚一番之後，薛紹帶著半薰獨自出來散一散步，不知不覺的走到了後堂的天井花廳里來。
「駙馬意下如何？」
「如你所言，人活著都是圖個念想。」薛紹微微一苦笑，輕輕的搖了搖頭，「失去了這個念想，就將永遠的失去快樂。」
薛紹不覺眼前一亮心中一彈，真知灼見！
薛紹點了點頭。
但這，其實並非是出於薛紹的本意。全是武則天，一手安排的。
已是黃昏。
「……」玄雲子先是無語的愣了一愣，隨即就婉爾笑了。
蹲伏蓄力，以待時機？……姑且答應下來，先用一個緩兵之計把武則天和太平公主穩住，這彷彿不失為上策。否則的話，至少我和太平公主的夫妻關係會大受影響。就算最終我勉強掙扎著回到了朔方軍，武則天恐怕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做我的堅實後盾。那樣的話，對我個人和對整支軍隊都不是好事！
——這些話，會是武則天跟她說的嗎？！
「塞翁失馬，蔫知非禍。」玄雲子繼續道，「太后嘗到了群龍無首的惡果，但也從這兩場危機之中看到了希望。」
「你說的這個希望，就是我？」薛紹問道。
薛紹果斷就搖頭了，「但這並不是我想要的。」
外有武則天的意志加上國家和朝廷的需要，內有太平公主的壓力……薛紹頭一次的感覺到了，有些力不從心！
「人各有志。」玄雲子面帶微笑的輕輕點了點頭，「貧道祝願公子，能夠如願以償。」
「太后雖是精明強幹古今罕有，但畢竟是一女流。她長於國政，但遜於軍略。」玄雲子輕聲和*圖*書說道，「遍觀如今的大唐朝野，至裴聞喜與李謹行故去之後，大唐的軍隊首推王方翼與程務挺二人為尊。然而原因不說大家都知道，這兩位大將都不能盡如太后之心意。於是就有了程務挺的河北危機，也有了王方翼平定西域立不世奇功，卻不得還朝受封的怪亂之相。」
「所以，太后希望你能成為新朝的一代統帥，總攬大唐軍事。」玄雲子說了一句總結的話，「獨一無二，領袖軍方。」
「人活著，都要圖一個念想。如果迷失了那個念想，縱然得到再多，也不會感受到人生的樂趣。」玄雲子說道，「于庶民而言，這叫念想。于公子而言，那叫志趣。」
薛紹的女兒即將滿月，太平公主府里提前數日，就已經開始張羅要操辦一場滿月酒宴。
僕人丫鬟都去前堂忙碌，後堂是客房和仆婢們的居所，現在四周相當的安靜。
有一個人懂你，這很重要！
——連太平公主都想不通的事情，她卻如此明白！……為何她又不稱我駙馬，改稱我公子了？
薛紹的表情微微一怔，心裏卻在不停的悸盪。
「聽起來，很是讓人心馳神往。」薛紹不禁微微一苦笑，「但你見過不帶一兵一卒的光竿統帥嗎？」
這叫做——懂！
是的，武則天有可能會在任何一個臣子面前遮掩，但絕對沒必要去忽悠一個人不在朝又堪稱心腹的道姑。
薛紹沒有出聲挽留，心裏卻感覺到一絲茅塞頓開之後的隱約激動。
片刻后，兩人對坐于花廳之中。一鼎銅爐幽香漫溢，兩盞清茶潤喉沁心。
「難。」薛紹抿嘴一笑，微微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