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楚玉終於明白了。自己認識的那個薛紹從來都是理智又強勢，他總是智珠在握，穩操勝券。但眼前之事，竟然會讓他進退維谷，彷徨無助。
下意識的，薛紹走到了薛楚玉的營中。
薛楚玉的臉上也沒有笑容，認真道，「二哥，雖然我不大明白你話中的深意。但我能體會到，你表達出的理智與慎重。我相信，你一定會做出最好的抉擇，就像以往的許多次一樣。我也相信，你永遠不會辜負我們這些和你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這也正是，我們這些兄弟一直心甘情願追隨於你出生入死的，原因。」
「其一，我放棄兵權卸甲歸田，從此不惹半分朝政。」薛紹道，「其二，大周王朝改朝換代。一切，陷入未知！」
這些年來，薛楚玉見多了薛紹在諸多戰役面前的各種表現。哪怕是諾真水之戰那種九死一生的慘戰，薛紹也未曾有過半分的彷徨或是懼怯。
薛紹簡直苦笑到無語。
「對，這我知道。」薛楚玉道，「雖然二哥一直沒有拜相，但在我們這些兄弟和許多大臣們的眼中，二哥幾乎就是和女皇站在同一高度的。說句犯忌的話，二哥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薛紹點頭。
他也知道薛紹今天「神思恍惚」的原因了。
「二哥，今天怎麼了？」四下無人時，薛楚玉更習慣這麼稱呼薛紹。
「二哥……」薛楚玉猶豫一下，甚至深呼吸了一口，「你告誡過，有些話不讓ｍ•ｈeｔｕｂoｏk•com•cｏｍ我們說。」
「哎……」薛楚玉連連搖頭，「真的是，飛鳥盡良弓藏嗎？」
但是眼下，他彷徨了，他甚至恐懼了。
他真是無比羡慕薛楚玉。此刻，自己要是也能做到像他一樣的沒心沒肺沒煩惱，那該多好啊！
「沒事。我就隨便走走。」薛紹的表情有點不大自然，四下看了一眼，拍了拍薛楚玉的肩膀示意他走進宮房，「來，聊幾句。」
薛楚玉頗懷警惕的看了一眼軍帳之外，試探的小聲道：「二哥，是有了回軍之念嗎？」
「你傻笑什麼？」薛紹不解的問。
「敬畏？」
薛楚玉「嗯」了一聲，滿懷狐疑的和薛紹一起進了營房。
「契機。」薛紹道，「現在我既不能倉皇回朝，也不能草率出擊。所以，我在等一個契機，能讓我做出進退的選擇。但是這個契機究竟何時出現，會不會出現，竟完全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所謂進退維谷，莫過如此。」
「那就別說。」薛紹揮了一下手打斷他，「你了解我，你知道我不會那麼做。」
「那二哥主動交出兵權退出朝廷，又當如何呢？」薛楚玉問道。
薛楚玉無語了。
薛楚玉也苦笑起來，「所以，女皇才必須要在自己『不在』之前，拿掉你？」
「但，如果真的沒有選擇呢？」薛楚玉反問。
等？
薛紹沒有說話，眉頭深深皺起。
細心的人或有發現，他們的薛帥，今天似乎有點神和_圖_書情恍惚，異於平常。
「不僅如此。」薛紹道，「你有沒有想過，女皇年歲已高。她究竟該會怎樣安排她的後繼之人呢？」
薛紹第三次苦笑，回過身來拍了拍薛楚玉的肩膀，說道：「草原，是踏不平的。給你一百萬大軍，你也做不到。此次北伐，兵戈只能起到輔助的作用。」
「二哥！」薛楚玉站了起來急切道，「你若當真放心不下，不妨分兵回朝。給我一半兵馬，我去踏平草原回來向你交令！」
「是強臣弱君。」薛紹微微一苦笑，「其實站在旁人的角度不難看出，這些年來我與女皇其實一直都在密切合作攜手並進，要說一榮共榮一損共損，也不為過。」
薛楚玉眼睛一亮，「對，對！這才是大問題！」
「我也不知為何，最近總是神思恍惚。」薛紹雙眉微皺，低聲道，「尤其是，當我想起洛陽之時。」
「不可能。它一定會出現。」薛紹道，「不是來自草原，就是來自洛陽！」
想到這裏，薛楚玉笑了一笑。
小卒燒旺了火堆煮上了熱湯，薛紹和薛楚玉以湯當酒，對飲。
薛紹笑了一笑，「就算是一隻拔了牙剔了爪的猛虎，你會願意讓它酣睡在你的卧榻之側嗎？」
「我和你，還帶著許多其他的人，已經一同走到了某個重大的歷史轉折之處。」薛紹說道，「這是我們自己的歷史，還有我們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民族。這關乎到百年國運和千萬人生死。難道，m.hetubook.com.com我不該抱有一顆敬畏之心嗎？」
薛紹苦笑，「早知道不來找你說話了。你越是這樣說，我越是感覺肩上的擔子變重了。」
「那你就告訴我，該要怎麼做？」薛楚玉問道。
「那萬一哪天女皇不在了，我還在。」薛紹笑了，「那又該怎樣？」
「楚玉，這不是害怕。」薛紹沒笑，表情很嚴肅，「這是，敬畏。」
「二哥在等什麼？」
「哪兩個？」
哪怕統兵萬百戰無不勝，即使擁有徵服天堂踏平地獄的不死雄心，根卻在故鄉。同為行伍之人又是多年的兄弟，薛楚玉哪能不理解薛紹此刻的心情呢？
「啊？」薛楚玉驚咦了一聲，「竟有如此嚴重？」
「有。」薛紹說得很肯定，「想必你應該知道，但凡當朝重臣或是統兵大將都會遭到君王的猜測。這些年來我和女皇之間的關係如何，你也十分清楚。以往我曾與她有過許多矛盾，都各自化解或是暫且壓制了。唯有這次，與以往任何時刻都不相同。」
罕有的一次，月奴還在酣睡，薛紹悄悄的先起了床。披著厚裘，他漫步在積雪皚皚的軍營中。看似是在巡視營中，又像是漫無目的。
「蠢人。不會說話就少說兩句。」薛紹無奈的嘆息了一聲，起身便走。
「遲，倒是不遲。但！……」薛紹將手中的熱湯往桌几上一放，放得有點重，好似有點發泄內心憤惱之意。
「有何不同之處？」薛楚玉問道。
薛楚玉的表情怔了www.hetubook.com.com半晌，喃喃道，「功高震主嗎？」
薛紹的眉宇稍顯驚悸的微微一揚。兄弟就是兄弟，彼此知根知底。總能被他一句刺中要害。
那這個「眼前之事」，究竟重大到了什麼樣的程度？
「實話跟你說了。」薛紹輕吁了一口氣，「此刻我若回軍，只有兩個結果。」
薛楚玉也不再逼問。因為他想起了薛紹曾經說過了一句話——沒有選擇，也是一種選擇。
「真到了那時候。」薛紹笑道，「只要我還能喘氣，那都是一種罪過。」
「我們且先不說女皇會把皇位傳給李家人，還是傳給武家人。」薛紹道，「其實，無論她要傳給誰，首先要拿掉的一個人，就是我。也就是說，將來那位新君的朝廷之上，不該有我薛紹的位置。」
「這……」薛楚玉的表情有些難看。
二人沉默了片刻。
「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薛紹打破了沉默，說道，「我知道洛陽遲早會出點事。但如果我放棄了眼前的這一次機會，今生今世，我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去嘗試一統北方了。」
「告不了。」薛紹搖頭，「因為連我都不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
二人又沉默了片刻。
「從征這麼多年，我很少像現在這樣無助。」薛紹嘆息了一聲，說實話了，「傻傻等待的滋味，真的是不好受。」
薛紹說道：「此前多年，女皇要麼是在努力的邁向皇帝寶座，迫切需要我這位軍帥的鼎力相助；要麼，是面臨了外敵的ｈｔtps://ｗww•heｔｕｂook.cｏm•cｏm巨大威脅，需要我幫她解決燃眉之急。在這些大事面前，我和她之間的矛盾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薛楚玉正準備翻身上馬去親自主持跳蕩軍的訓作，乍一眼看到薛紹獨自一人徒步而來，頗感驚異。於是他上前見禮並問請道，薛帥怎麼來了？
「但是眼下，情況變了。」薛紹說道，「噶爾欽陵敗亡之後，吐蕃威脅不再。王孝傑蕩平西域，西域大體安寧。就連我們眼前的敵人突厥，其實都已龜縮到漠北，短時間內難以作惡。國內昌平四夷畏服，我這位統兵百萬的軍帥，是否就顯得有些扎眼了呢？」
黎明，大雪飛舞，寒風凜冽。
薛楚玉沒再往下想，也想不清楚了。他只問道：「二哥，萬一這個契機永遠都不出現呢？」
「二哥大可不必如此。」薛楚玉淡然道，「既然我們選擇了從軍，就早已做好了馬革裹屍的準備。怎麼死，都是死。要是能和二哥死在一起，便是值了。」
「那我就放心了。」薛楚玉倒是吁了一口氣，「大不了，就是一個等！」
「有道理。」薛楚玉點頭，「薛帥和女皇，都是高瞻遠矚極富胸懷之人。」
「二哥竟然也會有害怕的時候？」薛楚玉笑道。
薛楚玉的表情略微滯了滯，默默無語的點了點頭。
大不了？
「這也難說。」薛楚玉寬慰地說道，「二哥回軍，穩定朝野。待內部寧定之後，再蕩平北方也未必就遲啊？」
倒把薛楚玉嚇了個不輕不重，他急切問道，「但，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