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西域篇
第002章 願賭服輸 所為何來

米大郎眼睛眨了一下,一口氣憋著不敢松,卻聽裴九嘆了口氣,「只是常人卻不知此卦乾在其下,故此,銀鉤乃是在大郎右手才對!」
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雲威店的廳堂里四牆上的油燈卻都已點亮,大門掛著的氈簾不知為何被門檻帶起了一角,縫隙里透入的北風寒意刺骨。只是此時整個廳堂里卻無人能感覺得到。幾乎店裡所有的人都站到了靠牆的食案邊,連後院的兩個廚子都跑了出來,扎著兩隻油手伸著脖子往裡看。只有那兩個河東僧人還坐在屋角,也不念經了,坐在那裡發獃,時不時看過來一眼。
米大郎臉色頓時大變,緊握的雙手幾乎要顫抖起來,不情不願展開右拳,果然有一個小小的銀鉤。周圍頓時響起了一片吸氣之聲。
一首胡旋曲終,喝彩聲里兩位舞|女退到了一邊,臉上都是香汗淋漓,隨即曲風微變,鼓聲節奏略緩,琵琶聲也變得柔媚起來,原本站在一旁的四個女子分成兩隊走到空地中間,舉袖搖鈴,相對而舞,腰肢慢扭,秋波暗送,說不盡的嫵媚動人。
裴九郎的語氣不急不緩,「裴九原說是一緡一局,到第六局上,大郎便加到了十緡,最後三局又加到了百緡,算來正好是四百零五緡。」
阿成到底是少年心性,看了片刻也神采飛揚起來,端著酒杯就喝了兩大口下去,不一會兒臉便紅了起來。
裴九目光在兩個女奴身上轉了一圈,嘆了口氣,「裴某急著赴任,著實不願帶著女子上路,耽誤行程,還添了花銷。」
這麵糊碎肉湯的模樣雖不好看,味道卻著實不壞,湯碗送上時,阿成還繃著臉,待喝了幾口,也忍不住點頭贊了一句。裴九卻依然只是略嘗了嘗,便又倒了一杯酒。阿成忙道,「阿郎,你也多用些吃食再喝,若是又醉得狠了,路上眼見就要下雪,說不定更會耽誤了日子。」
裴九卻皺眉擺了擺手,「多謝大郎美意,只是裴九不慣有生人相陪,讓她們下去吧!」
米大郎笑嘻嘻的揮手讓兩個女奴退下,阿綠和阿紅相視一眼,又偷眼打量了一下阿成,這才轉身離開,米大郎回座前更是回頭看了阿成兩眼,意味深長的嘖嘖了兩聲。阿成氣得手都哆嗦起來,險些沒摔了酒壺。
阿成把酒壺重重的往案上一放,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裴九回過神來,嘆了口氣,「阿成,你凡事要多想一想才好。」
www•hetubook.com.com成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想起幾年前阿郎那段醉生夢死的日子,只覺得心裏憋悶得難受,看著眼前的酒壺,許久才憋出一句,「阿郎,今日阿成也想喝兩杯!」
米大郎眼睛一亮,笑道,「裴郎君此去西州,身邊可帶了婢女?在下原是做奴婢生意的,不如就拿兩個絕色婢子抵了這四百緡如何?」
綠眸女子早已聽得明白,滿臉都是驚喜,那位阿紅本來擰著頭,此刻也忍不住回過頭來,驚訝的看著裴九。裴九抬頭看著她的眼睛,片刻后才轉過頭去,怔怔的有些出神。
裴九笑著點了點頭,「的確難得一見。」
裴九笑了笑,又正色道,「這兩個女子雖是奴婢,卻也是裴某孝敬將軍的一點心意,就勞煩米大郎略照顧一二,莫有折損,令裴某失了面子。」
米大郎和耶侖的第二壺還沒下去,聞言回身贊道,「九郎不但神機妙算,酒量也是如此了得,米某甘拜下風!」又拍著案板叫道,「老秦,今日難得痛快,快些把這案幾條凳撤了去!」耶侖忙站起來往後走,眾人轟然一聲叫好,七手八腳便把廳堂正中空出一大塊。
片刻之後,老秦苦著臉從後門走了進來,大聲道,「今日羊肉角子不能奉上了,只有羊肉碎餅湯,便算小店做東,請諸位一人喝上一碗。」廳堂里頓時響起了一片笑聲。
廳里的眾人又呆了片刻,這才低聲議論起來,不時偷眼看著那位依然泰然自飲的裴九,人人臉上都浮現出了幾分畏懼之色。
阿成眼圈微紅,用力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道,「縱然如此,阿郎也不該如此倉促留書,等上兩年也是好的,若是過兩年阿郎被召回了長安,娘子卻已……豈不是……」
米大郎詫異的看了裴九一眼,又看了看他身邊那個眉清目秀少年,目光在少年的臉孔和腰身上一轉,臉上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米某唐突了!九郎恕罪,恕罪!」
米大郎收了金錠,笑逐顏開,「米某行走西域長安這些年,還不曾見過九郎這般爽快之人!」說著搖頭不止,只覺得生平贊人從未如此發自內心過。
後門氈簾一挑,一陣涼風帶著肉香透入廳中,四虎和另一個夥計拿木盤端著一碗碗熱湯走了進來,廳堂里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說笑打趣之聲不絕。
米大郎見他價都未還便一口和*圖*書答應了下來,心裏頓時鬆了口氣,轉頭吩咐了耶侖一句,耶侖沒一會兒便帶了兩個女子過來,正是適才的紅髮女子和先前綠眸的那個。那綠眸女子身量豐滿,相貌卻尋常,紅髮女子倒是雪膚褐眸,容貌清麗,只是如今半邊臉都是腫的。店裡有人便嗤笑了一聲——誰沒聽見這米大郎一個多時辰前還要一百端絹便賣了這個綠眸女子,至於這位紅髮的,更是他下了決心要打發的一個,這兩個加起來也好抵四百貫?只怕一百貫都不值!
裴九郎淡淡的一笑,「大郎,這已是第十八局,咱們有言在先,裴某與人做藏鉤之賭,例不過二九之數。承讓,請先坐下來喝幾杯。」
裴九從容淡泊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無法掩飾的愕然之色。
裴九點頭不語,一面端著酒杯緩緩而飲,白皙修長的手指卻隨著樂聲輕輕的敲打著節拍。
這邊老秦已找出了筆墨紙硯,磨了小半硯墨汁,巴巴的端了上來,裴九回過神來,略一思索,提筆一揮寫下了幾行字,吹乾墨跡,遞給了米大郎,笑著抱了抱手,「有勞了。」米大郎哈哈大笑起來,滿屋子人也都鬆了口氣,就聽一個廚子突然大叫了一聲,「糟糕!」撒腿便往後院跑,老秦也慌得跟了過去。
米大郎也嘿嘿直笑,又轉頭瞅著阿紅和阿綠道,「若不是裴九郎,你們倆個焉得有今日?還不趕緊過去陪著裴郎君喝上兩杯?」阿綠忙笑著走了過來,阿紅略一猶豫,也轉身走了一步。
阿成笑道,「阿成知道,阿郎心善,不忍看這婢子枉死,橫豎蘇將軍遲早是要建府添人的,多兩個胡婢招待賓客也多份體面。」
卻見耶侖領著十幾個妙齡花容的胡女從後院了進來,有的懷裡抱了琵琶、手鼓,有的臂上挽了披帛,手上則或持圓毯,或握金鈴。那拿了樂器的幾位在空地邊沿隨意或立或坐,坐在當中的,正是那位阿紅,手裡抱著的琵琶分外精美,神態也比適才放鬆了許多。
裴九淡然道,「順手而已,恩師見信便知我的意思,自不會為難她們。」
米大郎嘴唇顫抖,眼睛一瞪便想說個「不」字,可看看眼前這張完全看不出情緒的臉,還有在他手裡轉來轉去就如隨時能活過來的那三枚銅錢,突然一股恐懼從足底升起,不由自主便坐了下來。
他驀地收口不言,過了片刻才重新開口,「阿成,我帶你來,一則因為你年紀還小,m.hetubook.com.com又是打小跟著阿古打熬過筋骨的,二則西州這邊良賤之別不似長安森嚴,我若能打開局面,過得兩年便可放你為良,日後你自可成家立業,甚或掙個軍功,勝似在長安世代為奴。只是,他人卻不能與你相比,西州縱然繁華,到底風土迥異、寒暑酷烈,更何況局勢動蕩,幾年之內只怕難以改變,他們在長安好端端的,又何必跟著我吃苦受累?」
裴九沒有接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或許是她們的運道吧,自己原不用費神賭那一場,可誰叫那個女子居然也生了一雙那樣的褐色眼睛?
米大郎不由大急,想了一想從懷裡掏出一錠金子「啪」的拍在桌上,「裴郎君,這裡是五金,盡夠兩個奴婢去西州路上的花銷了,你看如何?」說著緊盯著這裴九,眼裡多少帶了些凶氣。
裴九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要送給恩師的並非婢子,而是那一位!」他看著場中歡叫扭擺的米大郎,臉上露出了阿成最熟悉不過的笑容,「你沒聽見此人的話么?能在如今的西域亂局中弄到絕色女奴,自然不是一般的地頭熟悉、人脈深厚,如此人才不送給恩師,豈不太過可惜?」
裴九看了他一眼,笑得十分隨意,「出門在外,原不會有人帶這許多錢帛,大郎若有他物可抵,裴某倒也不會強人所難。」
米大郎臉色頓時有些白了,四百多貫雖然不算太大的數目,但他怎會隨身帶這許多錢帛?身上的碎金加起來也不過一百多貫錢,自己一時賭性大發,怎麼忘記了這個茬?
裴九手指一僵,臉色更白了幾分,阿成卻轉頭笑道,「阿郎真是好眼光,我看那個紅髮婢琵琶彈得甚好,蘇將軍府上還真無此等人才!」
米大郎自然拍胸脯保證下來,他去長安最恨的便是口馬行那邊被人把持,他縱有絕色胡女,也只能賣到煙花之地,若能結識一兩個長安貴人,能把這些女子賣入貴人府中,所得何止多出一倍?大不了剩下這兩千多里路,自己把這兩個供起來便是,又能多花幾個錢?
耶侖臉色比米大郎還要難看幾分:他們又不是雛兒,什麼賭場沒去過?但這藏鉤之戲最是簡單,卻也最做不得假,如果不是眼前之人真的身負奇術,怎麼可能連著十八次都算中?
裴九依然笑得淡淡的,「正因她無心,我才更不能害了她。我此次得罪的是大唐最不能得罪之人,要去的是大唐最艱難m.hetubook.com.com兇險的去處,連千叔我都不忍帶去,何況是她!她若是有個……」
兩個披帛女子將圓毯放到地上,自己脫履站了上去,隨著手鼓「咚咚」兩聲,兩人的雙袖同時高高揚起,阿紅五指一劃,清越的琵琶聲驀然響起,那兩人的身子便如風舞飛蓬般隨著轉了起來,先是慢轉,隨著手鼓和手鼓節奏轉得越來越快,衣袖披帛都化成了一個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彩圈,琵琶聲激越處,兩人在旋轉中搖擺騰躍,身姿百變,雙足卻始終沒離開小圓毯一步,端的令人眼花繚亂。
老秦拿了酒壺與酒杯送到裴九的桌上,頗有些自豪的笑道,「這胡旋舞長安只怕還難得一見。」
裴九笑了起來,揚聲道,「掌柜,煩勞再上一壺酒,多拿個酒杯。」
阿成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臉上紅得幾乎要滴下血來。
阿成先是納悶的看了看米大郎,回頭剛想給裴九滿上酒杯,突然醒過味來,臉騰的漲得通紅,張嘴就要罵,裴九忙苦笑著擺手,「阿成,休得無禮!」
裴九一怔,呵呵的笑了起來,搖頭道,「大郎誤會了,不如這樣,裴某也不要大郎的這五金,大郎橫豎要去長安,裴某這便修書一封,這兩個婢女一併託付與你,屆時送到長興坊蘇將軍府上,你開春回西州時帶上蘇將軍的回信,到西州都護府找裴某便是。裴某必有重謝。」
米大郎聞言不由大喜,「此言當真?」
待得拓枝舞曲罷,整個廳堂的氣氛早已熱烈起來,樂聲再度響起時,鼓點歡快,琵琶悠揚,眾人轟笑一聲,不但本來跳舞的六個胡姬走到了空地當中,米大郎、耶侖、吳六和葉奴幾個也下了場,竟是挽手跺腳的一起跳了起來,口中不時和著節拍嘿哈兩聲,舞姿矯健,與長安西市上元節的踏歌毫無二致。
眼見裴九一杯接一杯的將這第二壺也喝得所剩無幾,阿成想了半晌還是鼓足了勇氣道,「阿郎,其實這一路上三十里一驛館,並不算十分辛苦,咱們所見來往西州之人也甚多,聽說那邊也極是繁華。依阿成看來,娘子也未必便不肯來,不如咱們到那邊略安頓下來,待到明年開春便修書回去,阿成願走這一遭,和古叔一道將娘子護送過來。如此一來,阿郎身邊也好有人照料。」
阿成大吃了一驚,這才明白這一路上自家阿郎鎮日里沉默寡言,時不時借酒澆愁,竟不止是因為貶黜邊地,不由脫口道,「阿hetubook.com.com郎這又是何苦來?娘子未必有此心!」
阿成紅著臉笑道,「阿郎,這個我見過,是拓枝舞!」
阿成點頭,「遇到阿郎,也算是她們的運道。」
樂曲聲中有人高聲唱了起來,廳堂里越發熱鬧,連老秦都被人拉了進去,扭腰拍手跳得十分快活。正歡騰間,突然門口有人大聲道,「店家!店家!快出來領一領車馬!」
裴九手上一頓,良久才搖頭道,「兩年?沒有十年八年絕無可能,或許你我這一世都回不了長安,難道也讓人等下去?你家郎君命數坎坷多劫,還是少害些人罷!至於留書……」他輕輕的笑了起來,「若非如此,又怎麼能,一了百了?」
裴九手撐額頭嘆了口氣,「阿成,你,不如先回驛館罷!」
米大郎狠狠的瞪了發笑之人一眼,才回頭看著裴九,只見裴九眉頭皺得更緊,心裏不由發虛,他在長安門路不多,所販女奴多是直接賣入平康坊,這阿綠早已破身,笨嘴拙舌,又不擅歌舞,賣不出價來,阿紅則是性子頑固暴烈,一個不好還會惹禍,此刻若能乘機處置了,倒是少了好大的麻煩……
裴九眉頭微皺,沉默了片刻才道,「大郎若實在不方便,也只好如此。」
阿成張大了嘴,看了看笑得和煦的自家阿郎,又看了看那位跳得歡暢的米大郎,呆了半晌,忍不住同情的嘆了口氣,「原來那兩個婢子……」
米大郎的額頭上已滿是汗珠,兩隻手死死的握著拳頭。坐在他對面的那位裴九郎卻是一臉氣定神閑,隨手一灑,三枚銅錢紛紛滾落在桌上。他看了一眼,笑道,「老陽」,拿回手裡再灑了一遍,依舊三個銅錢都是背面的「老陽」,隨即微閉著眼睛念念有詞兩句,睜眼笑道,「這次得的是雷天大壯之相,相中有乾,主陽,按理應在左手。」
米大郎呆了半晌才道,「裴郎君,在下輸你多少?」
裴九眼神已略有些迷離,微笑著搖了搖頭,「不用了,我早已留書,到了明年春日,她便已是自由之身,不會再受我連累。」
裴九淡淡的道,「我心裡有數。」
裴九笑道,「裴某無事哄你作甚?」轉頭便對老秦道,「勞煩老丈借筆墨一用。」
想到此處,他陪笑道,「這位阿綠的妙處不在相貌,郎君一試便知,至於這阿紅,性子是差些,容貌卻是好的,難得出身高貴,若是早個半年,只怕花四百貫連她的手指都摸不到,也就是郎君這般貴人才降得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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