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九皺了皺眉，舉杯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阿成便站了起來，「店家，結賬！」
每年此時去西州的車隊？難怪那老的看著如此眼熟！米大郎臉上露出了恍然之色，隨即便「哈」的一聲笑了出來。三人不由轉頭看了過來，老康怔了一下，立刻笑著彎了彎腰，「米家大郎，好巧！」
阿燕瞟了她一眼，淡淡的道，「娘子早便看見了！」
老秦也笑了起來，「正是，如今走北道的人一年比一年少，路上的邸店也少了，你們這般的大車隊還能行走，若是人少些的，哪裡敢？錯過宿頭不是玩的。」
琉璃騰的站了起來，下意識的便想立刻過去把門栓扣上，好容易才忍住了，冷冷的揚聲道，「夜深不便，裴長史有何見教，請明日再說。」
米大郎大咧咧的一揮手，「果然是巧！真真想不到能在這裏遇見你們車隊！」
裴九似乎已然有些回過神來，邁步緩緩的走了過去，米大郎滿心好奇，下意識的便跟出了兩步，突然反應過來止住了腳步，卻忍不住探著脖子直往那裡看。
老康嘆道，「若不是今年天氣冷得早，想著走北道能近個幾百里，咱們也不走這邊，這是十郎第一回帶車隊去西州，總不能真耽擱了……」
那位十郎似乎並不認識米大郎，老康低聲與他說了幾句，才微笑著向米大郎點頭致意。
米大郎不由暗暗心驚：這裴九雖然臉色差些，生得卻是俊的，愛個美少年也不算什麼，只是如此氣度不凡之人，怎麼會看見一個絕色的胡人少年竟會露出這副失心瘋了般的表情？難不成那是他的老相好？
幾個人看見老秦神色不對，也紛紛回頭，身量略矮些的女子頓時驚呼了一聲，裴九已走到身量略高的女子身後兩三步處，見她回頭，走上一步，目光深沉得幾乎可以透過面紗落在裏面那張臉孔上，半晌才低聲道，「琉璃，怎麼會是你？」
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那胡人少年一眼，卻見那位少年明明半邊臉對著這邊，想來也看得見裴九，臉上卻沒有露出半點奇怪的神色，心裏不由越發納悶。
該死的，他永遠知道怎麼說話最讓人無法拒絕！琉璃hｅｔｕboｏk•ｃｏm.ｃom只覺得胸口小小的火苗騰的燃了起來，聲音更加冷了兩分，「我不餓，勞煩閣下先回去罷！」
「剝、剝」門上響起了兩聲輕叩，邸店的夥計這時候怎會來？琉璃納悶的看了一眼，隨即便聽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溫潤聲音，「琉璃，是我。」
十郎與新進來的三個人說了幾句話，便對老秦道，「你們最好的房間可是已然收拾出來了？煩擾掌柜這便讓人燒了熱水，準備浴桶。」老秦笑道，「自然早收拾出來了，是在後面的東院正房，夥計已帶了這位娘子的婢子前去整理，熱水和浴桶稍後便送到。」說著便想叫夥計來領路，突然看見裴九神情奇異的走了過來，不由一呆。
阿成撓了撓頭，呆在了那裡。
大約是在風地里站得久了，裴行儉的臉色更差了一些，進門看了一眼那個空了大半的瓷碗，嘴角便微微揚起，聽到琉璃的話，笑意反而更深，「榮幸之至。」
裴行儉閉上雙眼嘆了口氣，「琉璃，我知錯了。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是我錯待了你，是我小瞧了你，只是，你又何必如此自輕？你便是從此再不看我一眼，我又怎會讓你受那樣的委屈？」
聽著這熟悉的聲音吐出這樣陌生的話語，裴行儉只覺得嗓子發緊，眼睜睜的看著她轉頭吩咐了一聲「我們走」，就要離開。
阿燕心裏嘆了口氣，剛要轉身，門「砰」的一聲開了，小檀沖了進來，叫道，「娘子娘子，我看見阿郎和阿成了！他們、他們就在前頭廳堂里！」
門輕輕的又是一響，琉璃簡直有想嘆氣的衝動，只是眼角瞟到那位站在門口靜靜看著自己的身影，還是眼皮不抬的站了起來，動手把碗、箸都放回食盒，蓋上蓋子，這才望著他笑了笑，「有勞了。」
年輕胡商笑著插話道，「可不是耽擱了？這北道著實難行了些，今日過一處關隘時，大車竟壞了一輛，前後無處可退，車隊便生生耽擱了一個多時辰，若不是如今路上車少，咱們這些人只怕罵也被人罵死了。」
琉璃目光茫然的看向她，半響才突然明白她話里的意思，點了點頭httｐs://m•ｈｅｔuｂｏｏｋ.cｏｍ•coｍ，「好。」
老康笑呵呵的道了聲謝，老秦忙擺手，又問，「你們怎生這般晚才到？我這邊早便煮好了羊湯，做好了餛飩，倒是盼了半日，只怕你們今日耽擱在路上了。」
屋裡的水汽漸散，琉璃在窗下的條案前坐了下來，白亮的銅鏡里映出的那張面孔不像前些日子瘦得那麼明顯了，這種坐著馬車的長途跋涉當真比想象的更艱苦，卻也比想象的更有趣，她已經學會了騎馬，揀回了大半兩年多沒碰的琵琶，如果不是阿古太過銳利的眼神，大概連學過的歌舞都能溫習幾遍……
這邊老秦便忙著將廳堂重新布置出來，米大郎眼珠一轉，也不叫那十幾個胡女回去，讓她們都四人一案的坐了下來，只道要吃些湯餅才好回去，廳堂里頓時響起了一片嘻嘻哈哈的歡語嬌笑之聲。
阿成聽到那一聲驚呼，早已醒悟過來，忙搶上來行了個禮，「見過娘子，見過阿燕姊姊。」
琉璃垂下眼帘，心裏又是憤怒又是難過，半晌才抑制住自己的情緒，用最平靜的語氣道，「你出去我便吃。」
琉璃愣愣的看著他，適才在廳堂里，隔著面紗她只看出他瘦了不少，卻沒有發現他的臉色變得這樣蒼白，一個多月而已，他怎麼會變成這種模樣？
裴九對這一切都恍若不聞，依然只怔怔的看著新進來的那幾個人，臉上的僵硬慢慢褪去，嘴角微微微揚起，目光卻極為蒼涼，似悲似喜，看去說不出的古怪。
門口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長到琉璃以為他已經走了，自己慢慢的坐了下來時，門卻突然被推開，裴行儉手裡拿著一個食盒，神色平靜的走了進來，把食盒往屋子裡的高足案几上一擱，又把裏面的碗、箸都拿出來在案上放好，才抬起頭來笑了笑，「被冷風吹了一日，不餓也要吃些熱的，再放一會兒就涼了。」
米大郎忍不住嘆道，「九郎好眼光，這少年確是絕色。」
門口沉默片刻，傳來一聲嘆息，「我是送餛飩過來的，阿燕她們也餓了，不如讓她們先吃，我放下餛飩便走，可好？」
卻見裴九夢遊一般慢慢站了起來，那張蒼白的和-圖-書面孔上突然沒有了任何表情，就如戴上了一張光滑僵硬的玉石面具，眼睛卻一眨不眨的盯著某處。
站在一邊的十郎笑嘻嘻的走了過來，叉手行了一禮，「這位可是裴長史？在下安家行十。」
眾人相視幾眼，漸漸停了舞步，樂聲也消歇下來，就聽門外人聲馬嘶，竟是十分熱鬧，馬車轆轆，從堂舍邊的院門直奔後面而去，過得片刻，老秦笑吟吟的親自引著兩人走了進來。
裴行儉只是看著她微笑，「琉璃，你瘦多了。」
老秦心知米大郎是有意如此，也只能賠著笑請另外幾位客人略擠擠，好給新到的客人讓出地方來吃些熱湯。
戴帷帽的女子沉默良久，揚起頭來，清冷的聲音里一絲波瀾也聽不出來，「敢問這位郎君高姓大名？」
米大郎不由吃了一驚，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只見新進來的三人已站在那位十郎身邊，兩位女子並未脫下帷帽，從背後看只能看出略矮些的身量還算窈窕，個子略高些的因披了一件厚披風，身形都不大看得出來。倒是那個年輕男子轉了半張臉過來，看去似乎不到二十，雖是黑髮黑眸，卻是輪廓深秀，眉目如畫，竟是一位異常俊美的胡人少年。
米大郎皺起眉頭上下打量那兩人，臉上露出思索之色。
「琉璃原非名門淑女，亦不覺得身處市坊便比身處宮廷高門要輕賤委屈，此來西州，是因為此處天高地遠，足以容身，與裴長史並無干係，請裴長史自便就好，不必多慮！」
說話間，門帘又一次挑起，兩個戴帷帽的女子和一個年輕男子一前一後走了進來。米大郎瞟了一眼，見並不認識，便也懶得多看，聽見阿成這聲，忙回頭對裴九笑道，「長夜無聊，九郎何不再多喝幾杯？都算在米某賬上便是！」
他自嘲的一笑，上前幾步，拿起了食盒，轉身便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微笑道，「琉璃，其實我不但小瞧了你，也高看了我自己，我一直以為只要你過得好，我便是一生都見不到你也是無妨，可今日看到你時，我才發現，自己心裏竟是歡喜更多一些。」
老秦本來正跳得歡快，聽到這聲大喊，一拍腦袋原地蹦起三www.hetubook.com.com尺，轉身一個箭步沖將出去，門帘一卷人影便已不見，兩個夥計也慌忙忙的跟著跑了出去。
看著他白里透青的臉頰，琉璃頓時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吃飽了的好心情一掃而空，「琉璃承受不起裴長史此言！日後也請長史自重，不要來此，以免令人難堪！」
裴行儉毫不猶豫的點頭，「好。」
老秦笑道，「老康你也太瞧不起人！早間你們的人便快馬過來下了定金，我老秦老是老了些，卻何至於連這等大事也忘了？」又對後門揚聲叫了句，「快些把餛飩煮出來！」
照顧？又是照顧？琉璃臉色更沉，「裴長史言重了，琉璃焉敢惱你？日後我要在西州市坊立足，或許還要仰仗長史治理有方。今日偶遇，不過是意外，裴郎君不必掛在心上！」
小檀滿腹困惑的跟著阿燕走出門去，還沒下台階便忍不住問，「阿郎和娘子到底怎麼了？我這一路都沒明白！」
足足過了好幾息的時間，裴行儉突然搖了搖頭，輕笑了一聲，「琉璃，自今日看到你時起，我便知道自己錯得厲害，卻不曾想到會錯到這等田地，你怎樣惱我都是應當的，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又怎能奢望……」
三人走到案台前站定，年紀大些的胡商便問，「老秦，我們要的房間與貨倉你可都留了出來？」
看著裴行儉怔住了的模樣，她不由長長的出了口氣，只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一些，這些話她也許早便應該說了，她以為他會明白，沒想到自己全然想錯了，也讓他想錯了自己……
看著被乾脆利落關上的木門，琉璃慢慢走到食案邊坐了下來，白色粗瓷碗里漂浮著蔥花和圓滾滾的餛飩，夾起一個咬了一口，入嘴熱熱的，卻吃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饒是如此，她還是把這一碗吃了一半多才放下，胃裡暖暖的感覺把胸口的那點鬱結驅散了不少。她放下竹著，長長的出了口氣，無論如何，吃飽總是第一位的。
琉璃不由搖了搖頭，有些諷刺的笑了起來，「裴郎君，你從不曾小瞧我，你是高看了我，以為我有那種高雅之量，能在長安那等繁花似錦之地，風雅應答之場如魚得水。其實我性子疏懶，生平所ｈｔｔｐs://m.hetubｏｏｋ.coｍ.coｍ
願，不過是不用整日仰人鼻息、勾心鬥角，不過是能做些自己喜愛之事。」
裴行儉一呆，只覺得生平所學、滿腹計謀至此已全然無用武之地，站在那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米大郎搖了搖頭，不以為意的笑了起來，這位少年自然也算清秀挺拔，但比起那個胡人少年卻還差了不少顏色，難怪他生氣。
她和裴行儉到底怎麼了？聽著門外隱隱的聲音，琉璃忍不住苦笑著搖了搖頭，她也很想問這個問題，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才會讓這個男人認定她是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凡事不能和他一起承擔的溫室花朵？
裴行儉出門的動作又輕又快，連冷風都不曾放進來多少。琉璃慢慢的坐了下來，想著他剛才的最後幾句話，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琉璃淡淡的道，「你認錯人了。」腳步未停的走向了後院。
小檀眨了眨了眼睛，張著嘴半日沒合攏，她下車便抱著東西直接來了後院布置房間，自行簡單沐浴洗漱，適才方有空閑到前面吃碗熱餛飩，沒想到居然看見阿郎跟十郎幾個坐在了一處，把她給唬得餛飩一口都沒吃便跑了回來，怎麼阿燕姊姊和娘子卻是這樣一副風輕雲淡的神情？
裴行儉嘴角的微笑變得有些發苦，「琉璃，你要惱我多久，才肯讓我照顧你？」
阿燕輕輕拉了她一把，「咱們去把娘子的晚膳端進來。」
來人也是胡商，打頭的一位年紀並不大，雖是生得捲髮黃須，穿著一身石青色條紋胡服，看去卻有幾分唐人的氣度，後面那個則上了些年紀，神色穩重，看舉止似乎是管家之流。
安十郎笑容可掬的搖了搖頭，「裴長史此言差矣，這一聲舅兄，十郎萬萬不敢當。」
浴桶已經被夥計們抬了出去，屋裡氤氳的水汽卻還沒有完全消散。琉璃坐在床前的高腳凳上發獃，阿燕仔細用葛巾擰著她的濕發，眼見已經差不多半幹了，才鬆鬆的挽了起來，輕聲道，「娘子，要不要婢子把您的晚膳端到屋裡來用？」
阿成本來看著裴九也正吃驚，聽了這話再也忍耐不住，轉頭怒道，「你胡說什麼？」又擔心的看了看裴九，「阿郎！」
裴行儉苦笑著還了一禮，「舅兄何必如何見外？」